腊月伊始便飘起雪来，雪花短暂的生命在落入猪名川后就消逝了。

有冈城建在伊丹，也就是猪名川的西岸。它的东边是大片茫茫沼泽，从京都方向来有冈城的人只要跨过贫瘠的苇原就能看到直插入云的有冈城天守阁。

有冈城以南经过大和田至大阪，往北经过池田至丹波天险，往西直通播磨。大阪堪称兵家重地，而伊丹更是联接京都与西国的独一无二之要冲。

村重登上天守阁最上层，环顾四周，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他将目光从眼底的有冈城挪至远方的村镇，周围皆被土垒和路障包裹得严严实实，这多少让村重有些安心。兵粮和箭矢目前还很充足，村重心想这足够挡住五万甚至十万的织田精兵了。

“接下来……”

村重自言自语起来。武田信玄曾说过人即是城、城即是人，此言非虚。不论城造得多坚固，战壕挖得多深，如果城中将士没有信念的话一切都毫无意义。

在这座城还叫做伊丹城的时候，其难攻不落之称号已然闻名天下——然而村重却轻而易举地攻下了它，皆因士卒不再信任守城大将，不再信任这座城池之故。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将有冈城打造成真正的金城汤池，必须将士气视为重中之重才行——村重如此考虑着。

楼下传来爬楼梯的脚步声。从脚步声中能听出此人心烦意乱但仍试图维持着冷静，村重猜测这人应是久左卫门。一看，果然是久左卫门那张瘦削的脸孔。久左卫门知道村重此刻独自一人，于是低声道：

“主公”。

“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大事不妙。”

“讲吧。”

久左卫门咽了一口口水，低头说：

“大和田城降了。”

“什么？”

村重的声音里渗透出非比寻常的诧异。

高槻城的高山右近、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会投降，村重早有预感。右近是南蛮宗*的虔诚信徒，从一开始就强烈反对村重背弃信长的决定。而濑兵卫原本就是奉命侍奉荒木家的寄骑，并无尽忠的义务。可村重做梦也想不到连大和田城都会投降。

（南蛮宗：即天主教）

他立刻召开军议，听闻大和田开城一事的诸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惊讶得都忘记了发怒和辱骂。

“竟然连安部兄弟都降了。”

即便刚毅如中西新八郎也蹦不出第二句话了。其余诸将窃窃私语，有人悄声问道会不会是织田散步的流言。

守备大和田城的安部兄弟是热忱的一向宗门徒。早在村重还在替织田效命时，他就怀疑安部会投靠大阪。而且在村重把和本愿寺关系密切的女人迎娶为侧室的时候，安部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村重接受了安部兄弟的提议，率领荒木家该旗易帜，从织田横跳至本愿寺的时候，兄弟二人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您做得真是太好了，做得太好了！大阪僧人也一定会大喜过望。这样一来，摄州大人您一定能往生极乐，实在可喜可贺！若要与织田开战，请务必让我们兄弟打头阵。信长这混蛋乃佛教之大敌，我们定要斩其首级不可！”

说出如此话语的安部兄弟居然和织田尚未交锋就投降了，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根据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大和田城逃出来的武士所言，决意投降的非是安部兄弟，而是安部的儿子二右卫门。二右卫门谎称和织田开战，将不愿开城投降的父亲与叔父诓骗出门，乘其二人不备就夺了他们的刀，再把两人绑了直接当作人质送与织田。

听完此事，村重低声自语道：

“料不到安部二右卫门竟有这般能耐，可恶。”

大和田城投降的冲击力已然散去，众将开始询问大和田城为织田所取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大和田处在连接有冈和大阪的路途中央。想在短时间内突破十重、二十重的包围圈支持大阪本愿寺难于登天，如果荒木手中有大和田这颗棋，就能打通大阪和有冈城之间的通道。一旦大阪遇袭，有冈城就出兵：一旦有冈城遇袭，大阪就出兵，二者能够形成犄角之势令织田腹背受敌。

可现在，织田一步下在了关键处，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进攻有冈城了。这一切都得益于安部二右卫门的背叛。

“主公。”

久左卫门用沉重的声音说道。

“安部二右卫门有一子名为自念，尚在城中做人质。”

“我知道。”

“那请立即着手织布（原文为はたもの）如何？”

久左卫门是想动手处理人质。所谓织布就是磔刑，将捆绑好的犯人在街头示众然后杀掉，比起斩首更加残酷。要是对犯人有任何一丝怜悯的话，为了不损武士之名，多半会命其自戕。话虽如此，杀掉叛徒的人质也算是乱世的惯例吧。

但村重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把自念关进牢房。”

此言令久左卫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关进牢房？主公，难道说您不打算杀自念吗？”

村重不答。军议上众将七嘴八舌、沸反盈天，久左卫门探出身子再次进言道：

“主公。请好好想想，此等临阵脱逃的卑劣行为若得不到惩罚，别人会嘲笑荒木家连处刑人质都不敢。这样下去其他城市说不定也会跟着投降啊。”

在场将领们也赞同久左卫门，纷纷高声道：

“久左卫门大人所言极是，请下决心吧！”

“主公，请再考虑一下。”

“处决那个可恨安部的人质，何需踌躇！”

喧哗声中，村重低沉地说了三个字：

“不要吵！”

仅仅三个字就把诸将的气焰给盖了过去，现场再次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村重才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二右卫门终有一天会遭磔刑的。现在先把眼光放在那些危险的城池上。至于自念，暂且不要杀他。久左卫门，照令行事去吧。”

久左卫门似乎还想开口说话，但被村重的威严压了回去。

“属下听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叩拜行礼。

在一众对这道命令感到纳闷的讶异将领之间，村重注意到了一个眼神中没有一丝疑虑、满是直率的人。那就是中西新八郎。杀人质也好、不杀人质也好，他根本毫不在乎，只要是村重的决定，他就无条件服从。他的表情仿佛正在说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