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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囚禁自念的仓库位于宅邸最深处,平时很少有人使用。自念的武士刀被缴,身体也被捆绑了,村重仅仅出于一丝同情而给他留了一本佛经。自念绝无逃出去的可能。为防万一有家臣因憎恨安部而欲杀害自念,村重命令近侍守在外头,日落后他便调御前侍卫前来换班守卫。御前侍卫燃起篝火,彻夜不眠地在仓库前来回巡逻。

可自念死了。

天光大亮,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鸡叫声。村重对跟随在其身旁的御前侍卫和近侍下达不准任何人接近的命令后,亲自进入仓库确认自念。

安部自念这个人本来就脸无血色,但死者脸色终究和生者有别。死者的脸色就是死者的脸色,和生者相比存在绝不会看错的差异。村重眼底映出自念瞪着眼睛的死相,心中忽地感到了一阵悲凉。村重自己也是禅宗弟子,于是双手合十口诵佛经为自念这个一向门徒进行超度。

这间铺有地板的狭小仓库三面都是墙壁,剩下一面是通向外头走廊的拉门,自念的脚对着走廊,仰面横躺在纸拉门内。他身上那件小袖自胸部至腹部满是血迹。

村重单膝跪在尸体旁,动手去脱自念的小袖。近侍纷纷惊慌地说:

“主公,不可。”

“此等杂事就交给小的们来做吧。”

村重充耳不闻近侍的阻止。沾满血迹的小袖上开了个洞,在这个洞下面有个很深的伤口。村重看着这处伤口,自语道:

“这是……”

村重辨认出这是箭伤。这是他在战场上已经看厌了的创伤,不可能看错。村重一眼就看出射中自念的箭头上并没有倒刺。如果箭头有倒刺的话,一旦拔出箭矢就会把创口搅得乱七八糟 ,而自念尸体上这个伤口并无此种痕迹。

村重把尸体翻了过来。自念身材单薄,所著衣物只一件小袖。村重心想若是用强弓的话就能轻易射穿他的身体。

村重重新让尸体仰卧,抬头道:

“十右卫门何在?”

立时有人应声道:

“属下在。”

发出铠甲碰撞的响动,一名武士走近村重身边,单膝跪地。

这人是郡十右卫门,原是伊丹氏,后被过继到了郡家。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一副总感觉在装傻的面孔。他弓马娴熟,刀枪甚至铁炮都颇为精通,也懂得算数和汉字典籍。不过村重最器重十右卫门的一点是他机敏过人、卓有远见。他的家格说不上高贵,单村重欣赏他这份机敏,于是委任他做御前侍卫的首领。

“昨夜,负责警备这间仓库的人是你们,对吗?”

“是。”

十右卫门低头回答道:

“属下有愧,受了主公之命,却因疏忽而酿成大祸。。”

“你用了哪些人看守?”

“除了属下以外,还有秋冈四郎介、伊丹一郎左卫门、干助三郎、森可兵卫。”

“嗯。”

村重摸了摸下颚。这四个名字加上十右卫门共五人,他们被称作荒木御前五本枪,是族中屈指可数的强者。十右卫门本人多才多艺,其余四人各自都有在族内数一数二的专长。

“既然都用了五本枪,那确实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这件事我不会问你的罪。”

“是……万分感激。”

十右卫门一下跪服在地。

“行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那是在何时。说得细致点。”

十右卫门马上就回答说:

“是我和秋冈四郎介发现的。那是在早晨六时,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我和四郎介一起跑去查看情况,自念大人说了句‘向西而去’(原文为西へゆきます)后便往生了。接着由我守着尸体,四郎介则去四周搜查潜入的歹人。之后,我再拜托后续赶到的几位同僚去向主公您报告噩耗。”

西方是极乐净土的方位。村重琢磨道,自念所说向西而去多半是身为一向门徒的他的离世之语,应该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吧。

“你没有从自念尸体上拿走什么东西吧?”

十右卫门睁大了双眼。

“这真是出人意料之问。您是想说我拿走了什么吗?”

“是箭矢。”

“是,箭矢吗。”

十右卫门的语气里似有些扫兴,他继续回答道:

“属下听到自念大人尖叫后马上跑进房内,但没有看到箭矢。这一点四郎介可以左证。”

十右卫门的脸色陡然发青,说:

“主公,莫非自念大人是被弓箭射杀的?”

“……”

“果然是弓箭吗。是有人拔去了箭矢……不对,如果歹人进来拔走箭矢,我们不可能看不到!主公,自念大人也许是被人眼看不到的箭矢所杀。”

村重未答,他朝屋外看去,只见一片薄薄积雪。

这间仓库面朝宽广庭院,原本用作观赏庭院的房间。可作为资深茶人的村重却对庭院不甚感兴趣,至今未曾涉足庭院。于是庭院逐渐荒芜、闲置下来,现下已沦为堆放春日灯笼之地。

庭院被雪覆盖。白雪亦堆积在春日灯笼上面。

而此刻,庭院积雪上十分平整。没有任何足迹。什么都没有。村重凝视着庭院,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然而他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异象。

流言远比箭矢飞得更快。安部自念离奇死亡这件事不到正午时分就在城中传遍了。安部自念在拂晓时被弓箭射杀。他被射中后,警备之人立刻冲入房间,箭矢却消失了。简直就像是被肉眼不可见的箭矢给杀了。

没多久,好事者开始散播此乃冥罚、佛祖的惩罚之类的谣言。

说到冥界尽是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神也好、佛也好、鬼也好、天魔也好,所谓冥罚就是天谴,用人眼见不着的方式处罚世人。

安部二右卫门绑了自己的父亲和叔父、舍弃了儿子的性命、背叛了法主*和摄津守大人。上天以雷矢贯穿自念,正所谓冥罚。不一会儿,那些惊慌的人便开始对着寂静的天空信口雌黄道说见到了闪电。一向门徒里有人为佛祖显灵而欢欣鼓舞,武士里也有些许人说安部的人质大约的确是被神佛下了天谴吧。不过,不相信自念之死是神佛天谴的武士们却另有打算。

(法主:即宗派长老)

军议会场上,久佐卫门激动地说:

“不愧是主公。您在下令不杀安部的人质之时就已经谋算好这件事了吧。真是深谋远虑哪。如此一来便无伤荒木家武名,不,是越发昂扬了!”

同座的将领们皆认同久左卫门之言,高声发出赞扬。其中不乏面露“原来如此,自念果然自杀”般茅塞顿开神情之人。大家都坚信是村重命令御前侍逼自念自杀,再扬言说看不到箭矢,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村重盘腿坐在垫子上放空眼神,完全不在意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不一会儿,喧嚣如退潮般消散后,村重开口道:

“非也。安部自念不是自杀的。”

“怎么会?”

“那主公也认为这是天谴吗?”

“别说傻话了。真是天谴的话,那杀的该是二右卫门,而不是自念。”

军议场再次甚嚣尘上。还有人窃窃私语道不管怎样,杀了他都是好事一桩。

久左卫门歪着脑袋,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

“不是自杀,也不是神佛之罚。那么主公,安部的人质到底因何而死?”

村重一边转动眼珠瞥视诸将,一边说:

“他是被人所杀。”

诸将总算懂了村重为何如此愤怒。他在众人面前下令要把安部自念关在牢里,不准他死,结果第二天早上自念就成了尸体。自念之死重重损伤了村重的面子。

即便畏惧着主公怒火,久左卫门仍奋起勇气说道:

“您说为人所杀,属下还听说射杀安部人质的是肉眼不可见的箭矢。这恐怕非常人所为吧。”

野村丹后嘟囔着说:

“难道说是南蛮宗的奇技淫巧?如果是给我国带来铁炮的那些南蛮人,也许会有什么人眼无法看到的箭矢也说不定。”

他的语气稍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村重面带不悦地说: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箭伤。我绝不会看错。南蛮宗要真有那样的技法,皈依南蛮宗的高山右近早就天下无敌了。休得再提此等荒谬之语!”

丹后涨红了脸,高声道:

“那么主公,请问您觉得究竟是何人用何手段杀人?”

“不要急,丹后。”

出声喝制了丹后,村重接着说:

“目前还不明了。不管他是用何手段杀人,此人在这有冈城里杀掉了我明确下令不准杀之人,这等罪人我绝不轻赦免。”

随后村重如野兽般低鸣道:

“彻查此案。不论是谁用什么方法,要在数日之内查清安部自念如何被杀。尽快扼杀那些胡言乱语的流言。违命者罚。”

主君一声令下,诸将众皆拜服。

可在诸将之间,一股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而村重绝非迟钝到察觉不到这股情绪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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