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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有人敲响了阵太鼓。那是召开临时军议的鼓声。

只要天守的太鼓一响,搭建在有冈城各处的太鼓橹也会响起鼓声,从而将城主的命令传达至各个角落。

伊丹乡民听不懂鼓声的含义,等到他们看到士兵开始骚动、将领骑马穿过街市后,才总算意识到这鼓声是在说快要打仗了。百姓无不惴惴不安地面面相觑。

有冈城内三座砦的三位主将都前往参加军议。北边的岸之砦、南边的鹎冢砦、西边的上臈冢砦,守将们神色凝重,骑马向天守赶去。神色凝重的原因是身为城砦守将的他们亲眼看到织田军队如波浪般徐徐推进形成包围圈。为防织田在他们参加军议时发动突然进攻,守将们各自都制订了一套防御策略。

天守一楼,村重盘腿坐在座垫上,没有戴头盔,身披毫无缝隙的板甲。村重双手放在膝盖上,轻闭双目,一幅正在冥想的样子。

离村重不远处,并排坐着六个人,那是御前五本枪和一名铁炮兵。他们就是安部自念死的那天早晨守在仓库外的人。虽然程度各有不同,但五本枪显然都很紧张。而唯一一个不是村重御前侍卫的男人,杂贺众下针却弓着背,一脸好像懂了什么的表情。

维持着冥想姿势,村重心下琢磨黑田官兵卫为什么要说那个谜语。尽管身份低微,官兵卫说到底还是织田麾下将领。那样的他如果凭智慧解决有冈城的难题,就等同于背叛。可如果不说话就会被村重以为他智谋不足,这恐怕会让官兵卫更加恼怒。况且,一旦有冈城破,官兵卫自己同样性命难保。两难之下,他最终选择了谜语。看来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大有苦衷啊。

将领们逐渐都到了,根据身份地位,大家在村重身边一一按顺序坐下。武将里有人身披铠甲,也有人只穿着小袖。依照各人职位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整日里披坚执锐。将领们注意到了村重身前坐着的六个人,都展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

等众人差不多到齐后,坐在前列的荒木久左卫门向着村重说:

“主公。人到齐了。”

村重睁开双眼。

他瞥视诸将,缓缓开口道:

“有报告说攻打生田、须磨的泷川左近已经撤兵了。织田军营栅栏低、战壕浅,防备不算坚固。这证明了他们不准备打持久战,想要一口气发动猛攻,毕其功于一役吧。”

诸将屏声静气听着村重地话,毫无表情——不过,村重察觉到他们都被迫在眉睫的战争给震慑了。他们的不安都藏在勇气背后的阴影里。而胜败的分野则会在那片阴影里发芽。

“织田马上就会进攻。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今天就把补贴军粮发下去吧,弹药箭矢也是。城内一定混入了织田奸细,必要牢牢把守火药硝石等军需物资,绝不能怠慢。”

诸将齐齐低头,高声遵令。

村重心想:果不出所料,他们毫无振奋。听了织田的动向,他们的士气越发削弱了一点。思忖着不知还能不能奏效,村重继续说道:

“我还要告诉诸位一件事,有关自念被杀一事。”

悄声窃语瞬时灌满了天守阁。

“主公,还是别……”

发问的人是荒木久左卫门。常言道打草惊蛇,他大概是想提醒村重,弄不明白的事还是别提比较好。但村重挥了挥手让久左卫门住嘴,说道:

“事件已经调查完毕。是谁用何手段杀了安部自念,个中真相我已了然。”

中西新八郎向村重投以恳求般的眼神。连将村重奉若神明的新八郎都这般好奇,要是村重无法解答一切疑团的话,那真是危险重重。

村重用谈论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样的淡漠语气说道:

“话说自念被杀一事究竟因何而透着古怪,估计诸位有所耳闻,但还是再从头说一遍吧。”

接着村重阐述了自念被杀一案,他将一切归结在两个难题上。

一是走廊有人看守,没有人能够接近关押自念的仓库。

二是自念死于箭伤,但现场却不见箭矢。

就是这两个疑点迟迟悬而未决,导致自念遭受神罚和被村重逼死这两道谣言在将士和伊丹百姓之间广为流传。还有些人至今还声称是南蛮宗的奇技淫巧。

村重再次将自念之死的不可思议之处向诸将说明后,暂时停下话语,顿了顿,再次开口重重地说:

“箭矢不可能像烟那样消失。为自念之死,我事先准备好了这个。”

在村重示意下,两个人抬上来一件长长的东西。天守诸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长枪吗?”

有人如此问道。

长枪为足轻所用。足轻数人组成枪阵专门对付前方骑兵。若是敌人靠近,这种长度的枪根本没法灵活挥舞,只能当作大棒来叩打敌人。这种枪的长度正如其名,约三间*,是城中随处可见的武器。

(三间:长枪日文为三间鑓)

此刻,搬运到此的这杆长枪被卸掉了枪尖,取而代之的是一枝箭矢绑在了上头。村重盘腿坐着,毫不费力地拿起这杆长枪,说:

“用这头突刺便留下箭伤了,抽回长枪就能拔出箭矢,只需要稍稍加工就能完成这个工具。”

众人哗然,有人喊道“竟有这种道具”。也有人装模做样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喧闹声中,久左卫门说话了:

“可是主公,您考虑过究竟是何人使用了此物吗?”

“那当然。”

这句话的含义诸将已经猜到,坐在村重身前的负责警备工作的六个人也猜到了。四下安静无声,村重略微抬起手来指向一人。

“伊丹一郎左。”

“在。”

被叫到名字的一郎左低下头来。就算沉着冷静如一郎左,此刻声音也不住地颤抖着。

“站起来。”

一郎左遵照村重之言,站起身来。

“一郎左,在你正后方的十步左右,有块刚钉好的地板,去把它找出来。其他人给一郎左让路。”

满座将领这才明白村重不是在指杀人凶手乃伊丹一郎左。有人发出了一声极深极深的叹息。

“主公,找到了。”

一郎左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说道。

“好。站在上面。来人,给一郎左拿块盾牌。”

一名近侍走了进来,将盾牌交给一郎左。村重持枪慢吞吞地站起身子,摆好长枪架势,说:

“我和一郎左相隔正好五间。”

长枪前端帮着的箭矢不断地上下抖动。

“主公。”

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久左卫门咳嗽了一声,说:

“应该够不到。”

长枪只有三间长,即便村重摆出架势,长枪离一郎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唔,够不到就够不到吧。”

“会不会是把长枪掷出去?”

“蠢货。掷出去要怎么捡回来。久左卫门,你在一边看着就好。”

村重举起手来,有人又搬进来一杆长枪。这杆长枪的枪尖同样已经卸下。

搬运长枪的小卒还送来了一捆粗绳。村重放下手中长枪,用粗绳将其末端和另一杆长枪捆起来,首尾相连。捆绑后的枪身有所重迭,因此长度不是单纯的三加三等于六,大约是杆五间半长的枪。村重把这杆枪像棒子一样举起来。

“折断的枪。”

有人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悄声说道。

没错,那句话不是伊丹之意,而是受伤*。因为卸下了枪尖才能相连,长枪不再完整,所以那句话暗示的就是受伤的枪。

(受伤:いたみ既可以指伊丹,也可以指痛み)

长度足够了。可是,如此长度的枪着实太重,绑在枪尖的箭矢像是迷了路一般,令人烦躁地摇摆不定。

“恕属下冒昧。”

久左卫门再次开口:

“弯曲成这个样子,这杆枪怕是用不了吧。”

“未必。”

村重拿着这杆五间半地长枪,将眼光投向另一个御前侍卫,说:

“秋冈四郎介。站起来。”

“是。”

四郎介站起身来。

“在我和一郎介的中间,也有块新钉的地板。你站在那里撑住长枪。只需站着拿双手撑住就行。”

说完,四郎介就站到两人之间撑住长枪。长枪马上就不再弯曲,前端也不再抖动了。村重说道:

“那天早晨,代替四郎介功能的就是那个春日灯笼。穿过灯笼的火袋就能控制住抖动,长枪便可准确命中目标。一郎左,架好盾牌,留神了!”

“遵命。”

伊丹一郎左举起盾牌,前后错开双足,弯腰压低重心。村重左手不动,只用右手将长枪往前突刺。铛的一声,箭矢扎进了盾牌。村重抽回长枪,再次突刺。然后他又踏着步伐刺了第三次,饶是伊丹一郎左提前做足了准备,还是给这一枪刺倒了。诸将呼声四起。一郎左放下盾牌,平伏在地,发出钦佩至极的喊声:

“不愧是主公,真是令人畏惧的力量!”

村重放下五间半长枪,站着说道:

“杀死自念的手法正是这个。证据就是灯笼火袋里残留的血迹。”

箭矢前端带有自念之血,抽回长枪之际沾在了火袋上。

“长枪放在兵器库里,任谁都能拿到。因为织田不知何时会发动进攻,所以兵器库没有上锁。绳子和箭矢同样很容易入手。没有极大气力就使不动这杆五间半的长枪,也就不能杀死自念。而能够用这杆长枪的不可能是在走廊戒备的人,只能是在外头的的人。越过降雪庭院,一枪扎死自念的人,就是你吧。”

所有人都朝那个人望去。

“森可兵卫。”

森可兵卫唰的一声拜伏在地。

满脸汗珠,全身颤抖着,但仍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大声答道:

“属下在。”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下令不准杀的人?”

可兵卫抬起头,拼命喊道:

“一切都是为了主公。叛徒的儿子即是敌人,即是佛法之敌人,即是主公之敌人。敌人,不杀不行。”

他的叫喊声充盈了整座天守,把诸将的耳朵都震痛了。村重眼见有一两名将领对可兵卫的这段话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做了这般手脚吗?”

“杀死自念的既是属下,又不是属下。”

可兵卫带着炽热的目光倾诉道:

“像属下这样愚钝之人能想到这般巧具,非上天相助不可。也就是说,自念之死就是神罚,这正证明主公身受阿弥陀佛加持啊!”

你以为这种歪理能说得通吗?村重本想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所谓神谕,常常就是这样。人皆以为可兵卫乃愚蠢之人,可他却想出了足以动摇有冈城的妙计,那就只可能是神佛的引导。想要否定这种说法是极困难的事。

村重一时间茫然了。

他当然可以用抗命为由叫可兵卫服罪自杀,但诸将已经对可兵卫的话心生认同。若在此刻下令让可兵卫自杀,一定会有人出言庇护,那族内必会滋生反目情绪。再说就算可兵卫违抗了上命,在很多人心里,杀死安部自念这件事也构不成死罪。

不过在村中心里还藏着一个不能杀可兵卫的理由,一个超过以上所有理由的理由。

信长会杀的人。

那我就不能杀。

村重决心要和信长反着干。

他所做一切皆是为此。为什么让织田派来的监军活着回去?因为如果是信长,一定会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高山由近的人质?为什么不杀安部自念?因为如果是信长的话,一定会杀他们。为什么不杀黑田官兵卫?因为如果是信长的话,一定会杀他。

村重心想,恐怕那个男人,黑田官兵卫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做法。他已经看穿了我不杀人质的理由,就是反信长之道而行。正因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出言嘲笑。因为看透了荒木摄津守村重这次东施效颦般的谋反,所以他才大笑。

那么,只能杀了。

村重伸手推出腰间佩戴的名刀“乡义弘”。要在这种场合下砍了森可兵卫轻而易举,就像折断婴儿手腕一样容易。杀了他,让官兵卫看看我才不是东施效颦。况且,家臣们似乎还未领教过我杀人的手段。

不行!

不行!那是蠢人行为!

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信长反着干。因为如果继续和信长走同一条路的话,荒木家必亡。这个缘由,连官兵卫怕也不懂。

嚓的一声,村重回刀入鞘,开口说:

“可兵卫。你违抗了我的命令,这罪可不小。”

“是。”

“不过……”

村重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眼诸将。

“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暂且留你一命,待你立下大功,功罪相抵吧。”

可兵卫呆呆地张着嘴巴,泪水从眼眸里决堤而出。

“必立大功!”

可兵卫高声叫道。村重看到满堂诸将也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掩盖在他们心中的那朵怀疑、猜忌的阴云已然散去,村重判断着说道:

“好了。军议到此结束。”

话音未落,村重又用丹田肺腑之力说:

“各位回到各自岗位去,定要击退织田!请相信我,相信这座有冈城!这座城绝不会陷落!让织田军的尸首曝晒在冬日荒野里吧!”

噢!诸将呐喊着,那吼声足以动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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