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之时，村重身处天守阁最上层。在他身边唯有荒木久左卫门一人

“属下表现如何？”

久左卫门问道，村重点头赞许。

久左卫门在军议上力主出战，池田和泉坚持守城，这都是村重的指示。号称一月份已经出发的毛利军队仍是踪影全无，有冈城士卒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在泷川的挑衅下，一旦有人轻言冒进，必然会得到一众将领响应。当然，只要村重出言禁止，不会有将领敢不从命，可那样的话，诸将心中难免抱有怨愤之气，这就不妙了。让久左卫门和和泉两人争辩，由主战派久左卫门吸纳众人愤慨，这样就能稀释武将们的血气。

久左卫门说道：

“飞驒大人，不对，大虑大人和杂贺那人同时要求出战时，属下的心都凉了。”

村重没有接话。

不论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说什么，村重那时候都会终止军议。大虑和孙六两人尽管身份悬殊，终究都是外人。要求得不到准许，他们二人自己也应心知肚明。可他们依然提出要出城作战，一定有什么缘由——村重心下琢磨。

久左卫门忽地长长叹了口气。

“说实话，属下在军议上并非全然是在演戏。毛利的动作着实太慢了。万一我方落败，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毛利，两川不该不知道这个利害关系才对……”

毛利家家督右马头辉元还很年轻，支撑毛利家的人是吉川和小早川*。这二人并称“两川”，能征善战，多谋善断。眼下只能相信毛利不会放弃有冈城，唯此有冈城的士气方不会削弱。

（吉川和小早川：即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都是毛利辉元的叔叔）

毛利如果走陆路，那就是从西边而来。必经之路上的备前冈山宇喜多家是毛利盟友，播磨国人众大多也跟随了毛利，毛利军队通过山阳道前来有冈城这一路上应无阻滞才对。如果毛利走海路，那就要通过濑户内海抵达尼崎，那就是从南边来。久左卫门在天守瞭望时总是时刻关注西边和南边的动静。

村重环顾四周，南边的尼崎城、西边的三田城还在坚守着。北边是被村重舍弃的池田城，织田军队在那里搭建了军营。当他把目光移到东边时，村重不禁“唔”地一声。

“你看那是什么？”

久左卫门听命站到村重身旁，凝神眺望。有冈城东边是广阔的沼泽，远处是小小的茨木城。久左卫门以为村重看到了茨木城，一脸无奈。但村重关注的不是茨木城，而是眼前的沼泽。久左卫门随着村重目光方向看去，不由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芦苇丛生的沼泽中央有座木栅栏围成的军营。

“竟有这东西，何时建成的？”

“昨日还没有。看来是一日之内完成的。”

“可恶，得寸进尺的家伙。”

有冈城东面没有任何防御工事，本曲轮孤零零地裸露在外。东边会疏于防范亦事出有因，有冈城原本的敌人在西面和南面，也就是播磨国人众和大阪本愿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猪名川和沼泽本为天险，敌人难以从东边攻打有冈城。然而现在敌军在东边搭建了军营，这就好比一刀刺中了脖子，村重很是沮丧。

军营呈四方形，木栅栏围就，不管怎么看都只是简易构造。军营离城墙的距离不到两个村子，虽然还够不上弓箭或铁炮的射程，但已经算近在咫尺了。村重苦笑道：

“那是何人军营？”

“唔……从这里难以看清旗号。”

“诱敌出战？还是……。”

村重的声音太轻，久左卫门不假思索地追问道：

“主公，有何命令？”

村重没有回答，而是高声喊来近侍。在楼下待命的近侍走上楼梯听候命令。

“叫御前侍卫来，郡……”

他正要将郡十右卫门的名字说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已命令他去城中打探之事。

“不，叫伊丹一郎左来就好。”

近侍悄声退下，下楼匆匆离去。村重看着久左卫门，说：

“你也退下吧。”

久左卫门稍显不满神情，默然离开了天守。

当西边天空开始被夕阳染作赤红之时，御前五本枪伊丹一郎左登上了天守。一郎左正在执行守备任务，因此身穿铠甲。伊丹家虽不算望族，一郎左到底是其传人，他身着极具当代盔甲风格的佛铠星兜。尽管一郎左身材瘦小，可穿戴好盔甲后却端的是威风堂堂。根据武家惯例，一郎左没有摘下头盔，低头行礼。

“来了吗，一郎左，你看那里。”

顺着村重手指方向，一郎左向城外看去。村重继续说道：

“沼泽里有座军营，实不寻常。在那边作战，何如？”

一郎左熟知伊丹地形，他边凝视边答道：

“城东实属险地，那里犹如海中浮岛，到处都是危如累卵的流沙地。在那种地方筑阵绝非良策，一旦碰上雨天，地面立刻会变得泥泞难行，军士将无立足之地。”

“打好木桩，铺上地板，如何？”

“做好修缮工作的话，应能支撑一会吧。”

“唔。看来那座军营多半是引诱我等出城的饵。那究竟是何人军营又有何企图，一郎左，你能查清吗？”

一郎左这才把视线从军营移开，说：

“是。”

他的回答很干脆。

“好。你须带何人同去？”

“不须一人。”

“那你须何物？”

“金银即可。”

村重颔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皮袋。他抻开袋口，从中抓出几把金粒交在一郎左手中。一郎左双手捧着金子，说道：

“可有时限？”

“自然越快越好，但不可操之过急。最紧要的是要查清事实。”

“是。”

“你去吧。”

一郎左稍作沉默，低头道：

“恕属下斗胆，属下打算化作军役贱民潜入敌营，若武运不济，遭人撞破而丧命的话。因属下连头盔都未戴，必会被敌人当作匹夫而弃置荒野，实难承受。如属下未归，请主公宣布伊丹一郎左乃决死奋战而亡，还望您照顾属下子嗣。”

“好。”

“但请书笔墨于纸上。”

“行。”

村重命人取来纸笔，写下若一郎左丧命就照料其子的文字，签名画押后交给一郎左。村重意兴阑珊地说：

“真是无谓。”

他暗指一郎左此举等同于号称自己必死。一郎左看了文书，说：

“感激不尽。”

说完便将额头贴在文书上。村重命道：

“行了，去吧。”

一郎左低头行礼，随即离开。村重独自留在天守。他将视线投向那座被黑夜所包裹的未知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