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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无边在草庵被人刺杀。

村重催马飞驰在黎明中的有冈城,远远甩开跟在他后头徒步的御前侍卫。当村重通过大沟筋进入住宅区后,身边已经一个侍卫也没有了。平时,村重绝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公共场合。时刻带着左右既是安全考虑,也是身份的象征。身为大将,单骑走动实属大忌——这一点,村重心下自然明了。可此刻村重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间庵就孤零零地立在在町屋南侧杂草丛生的那块地上。这里原是一位池田町上年纪的古寺法师离群索居之处,他打算在圆寂之前都在这间草庵虔诚念佛。村重和那位法师是旧识,法师在此结庐隐居之事亦有赖于村重助力。如今庵主法师已是年老体衰、耳目不便,从早到晚都需要杂役帮忙,但他仍然欢迎云游僧或苦行僧来此借宿一夜。

村重赶到草庵,看到长满杂草的庵门外挤满了数不清的庶民。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噩耗,聚集于此,泣不成声。时不时发出扯着嗓子的哭喊声。

“无边大人!”

“别丢下我们,无边大人!”

悲号坠地,哭声憾天,哀恸如此起彼伏的浪花,一浪更高过一浪。就连村重一时半会间都挤不进去。一会儿后,总算有人注意到了村重,人们仿佛看到了救星,纷纷向村重伸手,他们的声音越发高亢了。村重的坐骑受到了惊吓,不由倒退了几步。

负责把守草庵的御前侍卫看到村重身影,振作精神怒喝道:

“都退下!此乃摄津守大人。”

接着,侍卫高举长枪。但是百姓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平时根本没资格看村重的草民都高举双臂挤在村重马下。

村重坐在马上俯视人群。百姓皆着粗布麻衣,每个人都是一副黝黑的面孔,两眼充盈着泪水。在不知能否看到明天的笼城岁月里,百姓将无边看作拯救者。而现下,那个无边死了。于百姓而言,等同于希望死了。不,情况可能更糟。

是愤怒。百姓的愤怒在沸腾。

村重大喝一声:

“别吵了!私结党羽之徒,绝不轻赦!”

村重声音洪亮,哪怕在喧闹战场上也能发号施令。村重边上有人被这声大喝震慑得一下摔倒在地。百姓气势稍有衰减,御前侍卫乘机上前护住村重。村重再次命道:

“回去!违令者,斩!”

领主下令了。百姓心知肚明村重这不是虚张声势。聚集于此的百姓三三两两地,悻悻然往伊丹村走去,时不时有人恋恋不舍似的转头回看草庵。

周围安静了下来,御前侍卫全体单膝跪地,其中一人低着头说:

“主公,属下有罪。”

说话人是干助三郎。助三郎声音颤抖着:

“是我等警备松懈,令歹人轻易得逞。主公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无边大人和秋冈四郎介遭人杀害了。”

“什么?连秋冈也?”

“是。歹人砍中他的大腿,又刺中他的脖子。”

村重瞬间气到咬牙切齿。荒木家御前侍卫最负盛名的五本枪,居然已死了三人。村重瞟了一眼在场的人,注意到其中有个人并非御前侍卫。那个人未穿铠甲,腰间佩了把刀,头戴乌帽子,一看就是武将装扮。

“那边那个,把头抬起来。”

那个人遵照吩咐,抬起了头。

“原来是与作啊。”

“是。”

平常一幅年轻精悍武士样子的北河原与作,这时脸色苍白如纸。

“你为何来此……”

村重话音未落,自己就把后半句憋了回去。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不该浪费时间去计较与作为何来此。于是,村重下马道:

“助三郎,随我去检查尸首。其余人原地等侯。”

村重刚抬脚走入庵门,被他远远甩开的御前侍卫才姗姗来迟。村重在一群上气不接下气的人里看到郡十右卫门的身影,命道:

“十右卫门,你也过来。”

这间草庵四面围着木柴堆积的矮墙。木墙虽矮,但已足够划分界限了。当村重三人穿过没有门板的庵门后,在黑暗中伫立着一个幽鬼般的人影。这个瘦到皮包骨的僧侣便是庵主。

“欸……唔……”

庵主发出呻吟。村重附耳上去方才听请他的话语。

“摄州大人。”

眼见旧日相识的法师衰老至此,村重一时失语。但眼下不是叙旧的事后,他说:

“大师,我们进来了。”

说完,他回头看了助三郎一眼。助三郎走到前头,说:

“属下来带路。”

这座庵有三个房间。一个是有围炉的卧室,那是庵主住的房间。一间是佛堂,面积窄小但作法器具一应俱全。剩下一间是客房,助三郎先带村重去的就是这间房。

从卧室到客房要通过庵外走廊。助三郎领着村重走到布满破洞的拉门外,垂首道:

“就是这里。”

还没打开拉门,村重就闻到了股气味。这味道……没错,正是武士打小就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以及尸臭。

“开门。”

“是。”

助三郎打开拉门,一阵湿气扑面而来。

狭小房间中央,有个僧侣模样的人仰面倒下。发黑的地板上到处是血,黑漆漆的房间里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村重心下存有一丝死者不是无边的徒劳期盼,命令道:

“把他翻过来。”

“是。”

助三郎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将尸体翻了过来。苍蝇扶摇直上,这间狭小客房仿佛被卷入了漩涡一般……这具尸体毫无疑问就是无边。他双眼圆睁,大张嘴巴,实在是一幅惊恐至极的表情。这个云游僧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显然并没有安心上路。

“伤口呢?”

助三郎遵从村重命令,开始在尸体上寻找行口。他那双大手和粗大手指顿时沾满了鲜血。无边僵硬的手指似乎想抓住空中什么东西似的。助三郎手指沾上的血液没有要滴落的意思,几乎凝固了。

找到伤口后,助三郎不等擦去血迹就报告说:

“胸膛上有刺伤,必定是这一击刺透袈裟贯穿了背部。”

村重抚摸下颚琢磨道,无边虽非武士,但他能徒步穿行于荒山野岭间,是个健壮的云游僧。他一定有对付强盗山贼的经验。想要一击刺穿他的胸膛,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村重再次环视这间蚊蝇飞舞的房间。铺有地板的面积约四迭半大小,除了地板上鲜血飞溅外,墙壁上亦有血痕。也就是说,无边确实是在此处被杀吗?毕竟尸体不会动弹。

房间三面是墙,一面是刚才进来的拉门。没有橱柜之类的东西。因为是隐士草庵,房里陈设少得可怜,只有一块蒲团和一壶香炉。香炉也不是什么精美名器,只是个素烧土器罢了,里头还残留着焚香痕迹。

“没了。”

村重自语道。

“您指什么?”

助三郎问道。村重没有回答。

村重发现无边的行李不见了。那个藤条编织起来的箱笼中放置有无边旅行用具和佛具,而它不见了。

当然,那里头还放着“寅申”。

十有八九是被凶手带走了。但还不能过早下断言。村重压抑住自己动摇的情绪,向助三郎发问:

“秋冈四郎介呢?他在何处被杀?”

助三郎双手沾满鲜血,正为如何擦汗而犯难,听到村重问题后便正色说道:

“在外面。”

“带我去。”

“是。”

助三郎走出房间后,村重在郡十右卫门耳边悄声说:

“找出那封密信,查一下是否有被人读过的痕迹。”

那封寄给惟任日向守光秀的密信正是由十右卫门送交到无边手中。城内知道村重想议和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十右卫门恰是其中之一。十右卫门回答道:

“是,属下这就去找。”

“还有一件事。我把‘寅申’交给了无边。”

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十右卫门都瞪大了眼睛,说:

“什么?那样的名物?”

“嗯。可现在却不见了。必是给贼人带走了。如果万一是无边把它藏起来的话,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找到。地板地下,天花板上,不留死角地给我找一遍。黄色的,形状上小下大。”

“是。属下誓不辱命。”

十右卫门神色凝重,低头领命。

尽管村重自己那样说,他很清楚无边绝不可能把“寅申”藏在庵中。但他仍旧怀抱一丝侥幸叫十右卫门去找。村重为自己这份愚蠢感到可笑,不过同时他又在暗地里自言自语。

“‘寅申’肯定还在,肯定还藏在某处……”

酷暑中,夏草依旧顽强地、茂密地生长。难道说,受暑气侵蚀的只是人类的生命力吗?

秋冈四郎介就俯卧在夏草中。明明头盔铠甲穿戴齐全,但没有铁片保护的大腿内侧还是被砍了,脖子亦被贯穿。流淌出的鲜血渗透进了土壤,只有护腿和草鞋上还沾有已经固化的血迹。脖子处有甲胄保护,因此凶手一定是先砍中四郎介的大腿,接着再绕到背后刺穿倒下的四郎介的脖子。这不是毛头小子能使出来的手法,凶手必定身经百战。如果是村重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

“用不用把他翻过来?”

助三郎说:

“他起初就是伏倒状态。”

仔细一看,四郎介的刀还尚未出鞘,村重便问道:

“四郎介只佩戴了打刀吗?”

“是的,他只带了刀。”

四郎介的话,只带打刀应该就够了。可他却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杀了,甚至还不是光荣死于战场,而是为了保护一个和尚而死。不慎至斯难免要遭人耻笑。但村重不认为四郎介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四郎介尚未拔刀,敌人手段很是高超啊。”

“主公所言极是。像秋冈大人这般功夫都……简直难以置信。”

低头看到四郎介那张已无血气的脸孔,助三郎发出沉痛的话语。

村重仔细观察四郎介大腿伤势,发现靠大腿的伤口很粗,越靠外伤口越细。

“四郎介……”

村重喃喃道:

“是从背后被人斩了。”

“是,那么……”

助三郎若有所悟地说:

“这片草丛能掩盖脚步声,秋冈大人有可能没察觉到背后敌人靠近。”

助三郎所言确有道理。村重环顾四周,草丛正中间是草庵后门。草庵被矮墙包围,前后两道门旁各有缝隙。。但两道门只是徒有其表的空门,不设门板,同行无阻。四郎介倒下的位置离矮墙约十数步之遥。

“助三郎,从昨夜开始守卫到发现无边尸体之间所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一遍。”

“是。是不过,主公,北河原大人没关系吗?”

村重没有追问,说:

“那换个地方说吧。”

他们从草庵后门绕到到通往墙外的正门处。这里有昨夜就在此守备的两位御前侍卫,和跟随村重从本曲轮赶来的二人。北河原与作和他的马夫留在原地,无所事事的样子。十右卫门正在客房搜寻。太阳已经升起,片刻间青草丛中就热气蒸腾起来。

助三郎说:

“属下四人昨夜在本曲轮捉拿歹人,之后,首领郡十右卫门大人命令我等前往草庵守护无边大人,我们便赶来此处。秋冈大人提出带火把的话就只能单手作战,那未免太不谨慎。再加上昨夜星光明亮,我和秋冈大人两相合计,便决定不拿火把。”

负责守卫的除了干助三郎和秋冈四郎介,还有两名御前侍卫。他们四人一人一面守在草庵四方,观察草丛动静。前门是干助三郎,后门则是秋冈四郎介。

“知道了,继续说。”

“黎明前一直无事发生。差不多快天亮的时候,北河原大人来了,他提出想见无边大人。”

北河原与作堂皇来到草庵正门,第一个看到与作的就是助三郎。

“属下接到的命令是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因此没有同意北河原大人的请求。但北河原大人坚持要见无边大人,就在我们争执不下之际,他的马匹忽然暴走,就在我吩咐马夫控制马匹的间隙,北河原大人乘机溜进了庵中。”

“这件事就让末将来说吧。”

与作插嘴道:

“末将恳求庵主为我带路,可庵主似乎没听到我的话。虽然无礼,末将只好自行去找无边。这间草庵很小,是以不会花费多少工夫,待我找到无边大人时他已经被杀了。”

助三郎接过与作的话头,继续说:

“北河原大人从庵中出来,跟我说无边大人被杀了,属下立刻赶去现场,发现所言属实。属下立时呼喊同伴集合,这两人马上就来了,可秋冈大人却不见踪影。跟着我去找他,就发现秋冈大人已经被人杀了。”

村重眼带寒光地盯着助三郎,说:

“你等御前侍卫之间不会确认对方安危吗?四郎介是在夜里被杀的。要是相互喊一下的话,早就能发现四郎介被杀了吧?”

助三郎等三人大为震慑,说:

“属下失职!”

要说懈怠,固然是懈怠。可村重知道自己这番言辞实是不合理的苛责。村重才是他们的大将,事先安排妥当守备细节是村重的责任才对。况且,就算他们能早一步知道四郎介被杀,最终无边之死还是无法回避。

十右卫门从庵中走出来了。村重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十右卫门有话要说,于是他稍稍走远几步。十右卫门小步快走到村重身边,附耳道:

“属下没找到‘寅申’。”

“这样啊。”

“密信还缝在无边大人的袈裟衣襟里。但衣襟的线头和密信封口俱有略微错位。”

“是有人读过了吗?”

“恐怕是。”

切。村重咋舌。放眼看去,尽是环绕草庵的草丛。村重宛如看到敌人弓身草丛似的凝视着。

“是织田的人吗?在草庵后门先杀了四郎介,然后从缝隙翻过矮墙,刺杀无边……”

看了密信再夺走了“寅申”,村重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换句话说,敌人果然是个老手。那么,“寅申”此时早被他带到城外不知何处去了。村重哑口无言,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烈日下甚至没有一丝虫鸣和风声,唯有阳光依旧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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