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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在绝对没有人能来的时候,弘扬佛法的无边出现在了有冈城外。对城内所有人来说,他就象征着救星。

无边既是死后往生极乐的保证,同时也向城内证明被人山人海的织田军队所包围的这座有冈城不是一座孤岛。但现在无边死了,他被潜入城中的织田细作给杀了。流言不胫而走。尽管村重设下保护网,织田细作依然能杀死无边。这世上还有织田碰不到的地方吗?荒木又能保护什么东西?军民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想这件事。

村重回到本曲轮,坐在大厅里。在他面前,郡十右卫门平伏在地。

“十右卫门。”

村重开口道。

“把你送交密信给无边的过程详细说来。”

“是。”

十右卫门在进门前已从近侍那里听说了村重召见他的目的,因此不假思索地开始叙述:

“属下接过主公您的密信,在午后时分送交到无边大人手中。属下骑马前往草庵,向走出庵门的庵主大人告知来意,可他耳力不佳,不得要领。没多久无边大人出现来,属下向他表示来意,他便引我前往客房。但属下没有和无边大人说话,仅把密信交给了他而已。离开时属下同庵主大人告别,可庵主大人却仿佛睡着了一般毫无响应。”

“那个时候,客房里有行李吗?”

十右卫门一时未答。

“怎么了?”

“属下惭愧,当时全把注意放在密信交接上了,没有观察行李是否在场。”

十右卫门的声音透着焦躁。村重摸了摸下颚,说:

“难为你了。你到访时,草庵只有庵主和无边两个人吗?”

“属下不知。”

“庵主年老体衰,应有个原是池田寺杂役的男人照顾他起居。”

十右卫门振作道:

“属下知道这个人。”

“是吗?那当时这个杂役在场吗?”

“不在。”

村重扬起眉毛道:

“你刚才说你不知道草庵是否只有无边和庵主二人,那为何现在又能确定杂役不在场?”

“属下自有理由。”

十右卫门迅速回答道:

“属下送完密信离去时已近傍晚,而后在伊丹村里看到了那个杂役正在买蔬菜。”

村重点了点头,说:

“是这样啊。你确实心思缜密。去把那个杂役带来见我。”

那个杂役一辈子都在池田一向宗寺院度过,估计除了他自己没有另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看样子总归是五十以上吧。他的腰早被艰辛岁月压弯了,头发也已灰白,脸部皱纹很深。他为人真诚,不论对方是小沙弥或俗人都很温和亲切,即便对方是高僧或贵族他也不会阿谀巴结。池田城破后,那位法师决定在有冈城内结庐隐居,这位杂役就被他带了过去。现在,这个杂役就拜倒在庭院里。村重走出房间,站在他的面前,说:

“好久不见了。”

村重和庵主是旧识,自然也见过这个杂役。杂役只是维持平伏姿势,一言不发。

“准你仰面回话。有事问你,要仔细回答。”

“是。”

“昨日傍晚,郡十右卫门说在伊丹村见到了你,对吗?”

杂役没有任何动作,身体保持着平伏说:

“小人确实和一位骑马的御前侍卫擦身而过。但伊丹常有御前侍卫骑马往来,小人不知那位侍卫是否就是郡大人。”

“好。那说一说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是。”

杂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回想当日所发生的事,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开始叙述:

“小人白天在村里做事,只早晚两次去草庵帮忙。昨日庵主大人吩咐小人我去买用来做泡菜的蔬菜,为买齐蔬菜就花费了些时间,因此那晚去草庵的时间就比往常稍迟了一点,等我到草庵时天都快黑了。我先去问候庵主大人,然后就听到了一件令我惊讶的事,原来无边大人今晚要留宿庵中,而无边大人此时正在会客。”

北河原与作也好,郡十右卫门也好,都没能和庵主交谈。甚至就连村重都不能和庵主进行正常对话。然而,这个杂役却可以听清庵主的话,真是令人意外。

村重心想这也说得通,毕竟这个杂役一直照顾庵主起居,能听懂也不奇怪。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村重催促道。

“我赶忙跑去问候无边大人,问需不需要给他备酒。无边大人用严厉口气说不需要,客人早就回去了。他还说有要事,让我不得再打扰他。小人记得他就是这么说的。”

庵主口中的客人到底是谁?

无边说那位客人早就回去了。那这位客人会是送密信的郡十右卫门吗?十右卫门进庵后就和庵主打了招呼,但他说庵主没听懂他的来意。他出门时又和庵主打招呼,但庵主又好像睡着了。那么,庵主应只看到了十右卫门前来,没看到十右卫门离开。村重心下盘算。

无边对杂役用严厉的语气这件事让村重很是在意。无边是个不管男女老弱、贫富贵贱都会柔和对待的人。当然,在对待下人时的态度会发生巨大转变,那样的人在世上比比皆是。可村重不愿相信无边是那样的两面派。

杂役继续说道:

“接下去小人就去打水,从客房飘来熏香的气味,无边大人开始念诵真言。我看到他一度起身去厕所,表情非常严峻。无边大人名望之高近乎活佛,他在念佛时还是那样热忱,小人深受感动。”

“继续说。”

“庵主大人准许我离开草庵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之前偶尔也会在草庵待到很晚。我眼力不差,在晚上也看得清,又熟悉道路方向,借助星光走回去不算难事。对了,走到正门时我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武士大人就站在当中。我刚发出声音,他便大声叱问我是什么人。我说自己是杂役后他也没再继续责骂。之后,我就走回伊丹村家中睡觉。”

杂役口齿流利,回答中一点结巴都没有。他的记性不错,胆子也大。村重看着杂役低垂的脑袋,心想这人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不,十五岁的话必会召他来家中负责杂务了。

村重赏赐了杂役一些钱财便打发他回去。然后,村重回到大厅,命令近侍去传干助三郎。

肥硕的助三郎满脸都是夏天的印记。他平伏在村重面前,斗大汗珠一滴滴落在大厅地板上,村重无奈地看着他,说:

“助三郎。我来问你,昨夜你是否看到有个杂役离开草庵?”

“唔……是。”

助三郎在黑夜里卯足了劲观察有没有人靠近草庵,突然从他身后传出人声,这怕是要吓破胆了。他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才责骂杂役吗?助三郎回答道:

“属下是看到了。”

“是吗?你先别着急回答,好好想想,那个时候他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昨夜,助三郎和杂役能够直接对话意味他们相距很近。草庵有杂役来帮忙这件事助三郎早已知晓,杂役并无可疑之处。但助三郎还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是因为村重曾叮嘱过他,武士必须看清对方手中所持对象。那还是去年冬天安部自念被杀之时的事。

“他的两手空空。”

“不光是双手,他有背着什么东西吗?”

助三郎回想着杂役离去时的背影,说:

“他背上也没有东西。”

“这样啊。”

昨日,助三郎在庵外守备,彻夜未眠。再怎么强悍的人也不能不睡觉,因而村重下令: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昨夜负责守卫的人今晚就不必当值了,你去跟他们说吧。”

“遵命。”

助三郎对自己滴落在地板上的汗渍耿耿于怀,但还是向村重辞别。

最后一个被召至大厅的是北河原与作。和早晨不同,他穿上了铠甲。与作率领的北河原家是机动部队,不管敌军进攻哪里,他们都赶去支持,因此要时刻准备迎战。去年腊月之战,他们作为援军参加了岸之砦的战斗,立下不少功劳。

与作平伏行礼,村重道:

“与作,抬起头来。”

“是。”

与作回答声音铿锵有力,表情也透着不满之情。这一点村重不会注意不到,但他没有强行寻找事由,问道:

“你在拂晓拜访无边所为何事?”

“原来是要问这个吗。”

与作似乎有些沮丧。

“末将不是为了别的,单是家内有人病重,几近垂危。那人在弥留之际竟说要在无边念佛陪伴下离去。人之将死,这最后的遗愿不能让仆人去做。末将认为只有家督才能见到无边,就立刻出门了。”

“你出门得真早啊。”

“病人危在旦夕,分秒必争。要是等到天亮再去,万一病人辞世,我就会辜负家人期望,憾矣。”

大厅隔壁的房间里早有竖着耳朵的御前侍卫待命,此刻有人马上就赶往北河原家查探是否真有人病重。

与作皱起眉头,堂而皇之地问道:

“主公,末将有一言不知当不当问?”

“问吧。”

“听说主公连续传唤了郡、干以及那位杂役。请问您到底在查什么?”

村重未答。与作继续说道:

“织田贼人先砍秋冈,再杀无边,事情经过一目了然。与作不解,您究竟为何传唤我等?”

与作会不解当然很正常。但村重不得不继续调查无边之死。

无边是村重的密使,而且还携有独一无二、世所罕有的名器“寅申”,这件事应当无人知晓才对。关于“寅申”的事,村重并没有告诉郡十右卫门和执笔文官。他甚至为了不让人从茶器的增减中推算出这件事,还特意让不同的近侍从仓库搬出再搬回书房。为了保密,村重不可谓不殚精竭虑。然而,“寅申”还是被夺走了。

这就意味着,他的密谋泄露了。说不定连和谈之事都一并泄露了。

秘密是如何泄漏的?村重真正想查的就是这件事。与作想必不知道这个秘密。村重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城中任何人。

不对。有一个人。

与作目光里流淌着疑惑,村重仅用了三个字回应他:

“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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