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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北摄这片土地饱含水分。

村重向有冈城天守的地底走去,头顶正上方就是天守,土壤受建筑物重量压迫渗出水来,由是此处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地面酷暑难耐,地底却寒冷彻骨。

村重手持烛台,独自走下阶梯。狱卒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主动出来迎接。

“主公。”

这个声音沙哑的狱卒年约五十左右,名叫加藤又左卫门。他是前段时间死去那人的继任者,看管的囚犯唯一人而已。村重问道:

“他还活着吗?”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

“把门打开。”

又左卫门从命弯腰开锁,他把钥匙插入木门锁头中一转,伴随一声沉甸甸的声音,门锁打开了。

“门打开了。”

是门框坏了吗?门锁打开后,木门甚至不用推就自动打开了。村重把烛台递进门内,微弱烛光起不了什么照明作用,门里依旧一团漆黑。村重一言不发走了进去,继续向下。

一步一步往下走,虫蚁被光明驱散开。终于,在烛光的轮廓中出现一个构造坚固、栅栏很粗的牢房。

透过粗粗的木栅栏能看到一团黑色的块状物,村重说:

“官兵卫。”

块状物动了一下,接着发出笑声:

“原来是摄州大人……您来得比在下预料的还要早呢。”

摇曳烛光照射下的这个人正是播州大名鼎鼎、智勇双全的武士,黑田官兵卫。但眼前的他已经变得不成人形,头顶伤口结出丑陋的疤痕,即便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见。他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驼着背,脚似乎也坏了,甚至无法正座。官兵卫被村重投入这间四肢难以伸展的地牢已经七月有余,七个月就能把人变成这副模样。变得这样佝偻,这样瘦小。衣衫褴褛的官兵卫嗓音沙哑阴郁之极,却依然给人一种不能掉以轻心的威胁感。官兵卫的话丝毫不掩饰他对村重的嘲讽。这句话会不会是官兵卫虚张声势或者逞强呢?村重根本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问道:

“早?你在说什么?”

“这个嘛,依据小人估算,应该再过十日才能见到您的尊容。”

“为何我非得来这见你这囚徒不可?”

“您这是明知故问吗……摄州大人您现在不都来了吗?”

说完,官兵卫就不再说话了。沉默的官兵卫在牢中就是个囫囵黑影。

对村重而言,官兵卫就像是黑影般不可捉摸。官兵卫曾是小寺家臣,小寺官兵卫当年就是兼具才智武勇的武士,但还谈不上高深莫测。现在想来,当时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向天下人展示智略的机会,因为这个男人具备化危机为机遇的能力。接触一两个月后,村重越来越看不懂官兵卫了。他当然早知官兵卫才思敏捷,然而怎么都料不到他会聪明如斯。官兵卫到底在想什么呢?不管村重怎么揣度都看不穿。但在这个当口,村重认为他已经看透了官兵卫所言所想。

官兵卫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到访有冈,但村重没有杀他,反将他投入地牢。那个时候,为什么官兵卫狼狈不堪地大叫要村重杀了他?事到如今村重已经明白了。就像昨夜潜入本曲轮地栗山善助所说的,官兵卫一心求死是为了拯救人质。

己方人质被杀这件事于武士是莫大的耻辱。与其受辱,不若赴死……去年十一月,官兵卫一定是这么想的。但在这个乱世,有很多漠视人质性命的武士,甚至有人还将送人质死这件事视为韬略。这些人倒也无可厚非,甚至不如说这么做的武士才是大多数。此时此刻,村重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想对官兵卫说“你的想法我已经看穿了”的冲动。

不对,等等!村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十一月里那个不顾体面求死的官兵卫,和此时这个蜷缩在地牢里的官兵卫,两者心境真的完全相同吗?

不一样。村重心道。他一定看漏了什么东西。

村重本以为自己已经看穿了官兵卫的心,其实还远着呢。明白了这一点,村重蓦然呆立。稍许沉默后,村重发觉自己知道一件官兵卫不可能知道的事,便笑道:

“官兵卫。栗山善助来了,他说来救你。”

“……”

“那小子潜入了本曲轮,身手相当了得啊。”

村重籍着烛光凝神注视官兵卫,他想抓住官兵卫表情或身体上产生的任何动摇……可是,官兵卫没有任何表示。官兵卫把身体身陷在黑暗里,稍微低下头,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官兵卫是在强作镇静吗?还是真的什么情绪都没有?由于烛光太暗,看不真切,村重的笑容消失了。

村重刚才油然而生的冲动瞬间又冷淡了下去。村重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身经百战的他熟知兵不厌诈之法,曾经耍过许多欺瞒和诈术,不过他绝非卑劣小人。用言语戏弄一个困于地牢的桎梏之人,这绝不像是村重平素行径。村重省悟到这一点后,不禁愕然暗道自己怎么变得这般焦躁。

将村重从沉默中拉扯出来的是官兵卫的一句话。

“您是如何处置他的?”

村重仿佛失去了兴致,实言相告:

“他是个了不起的武士,本曲轮并非你死我活的战场,杀了他也不代表能打赢战争,所以我就把他赶出城去了。”

“这可真是……”

官兵卫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惊讶。

“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这是在积德。”

那个家伙曾经对我哭喊为什么不杀官兵卫。这句话几乎就在村重舌尖。但他这次忍住没有说出口。嘲弄象征急躁,官兵卫那句话的目的肯定是让村重焦躁。好险,差点儿中了他的全套。村重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

“你不认为我在骗你吗?”

官兵卫低头喃喃道:

“您不必再东拉西扯找借口了,摄州大人特意走下地牢,必是有事要问官兵卫吧。”

“你还是老样子,真聪明。在牢里还想看透我吗?”

官兵卫未答。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村重两番下地牢向官兵卫求教。官兵卫会预料到第三次也不奇怪。村重放下烛台,盘腿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说:

“好吧。我是有件事想请教你,有歹人潜入有冈城做下了前所未闻的事。”

官兵卫在黑暗里微微侧首,但什么都没有说。村重继续说:

“那人知晓了无人当知的事,杀了密使,读了密信。一日不知此人是谁,有冈城便危如累卵。有冈城破之日就是你丧命之时,无需我多说吧?”

栏杆对面的官兵卫略微活动了下身体,说:

“好吧……那我姑且听一下。”

“好,你且听着。”

接下来,村重就把无边和秋冈四郎介被杀的相关事件全盘托出。地牢和外界连接的唯一一扇门紧闭,狱卒加藤又左卫门应当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不消说,村重没有吐露出所有情报。他隐瞒了无边其实是和谈使者这件事。除此之外,包括把“寅申”交给了无边这件事在内,村重将其余一切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官兵卫。官兵卫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听着,只是很少见地时而点头。

村重把捉拿栗山善助的始末、派遣御前侍卫保护草庵、草庵的结构、矮墙的样子、无边和秋冈四郎介的死法、平民住宅和武士住宅以及武士住宅和本曲轮之间的桥梁、北河原与作拂晓造访草庵、干助三郎目送杂役离开、众人在本曲轮的说辞全部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

村重话说完了。

“‘寅申’不见了。织田难道会天狗凭依之类的法术不成?究竟怎样打探到了我的秘中之秘,又是怎样掳走名器,还让一个强悍的武士连刀都来不及拔就被杀了?”

“这个嘛……”

官兵卫悠悠地说:

“摄州大人您自己该也想到了吧?”

村重沉默了。

官兵卫一语中的。村重的确早就想到这件事不可能是织田奸细所为。城中潜伏着为数不少的织田奸细,这是事实不假。但无论他们身手有多矫健也办不到这件事。

村重在大厅接见无边,二人相距很近,交谈声音也低。纵使当时天花板或地板下藏有织田奸人,他们也绝难听清二人话语。那么,杀死无边的就只能是知道无边携带密信、身怀宝物、忝任密使的人。

官兵卫说道:

“摄州大人绝非愚人……是以,您该知道这件事是家贼所为。”

没错。一定是族内有人和织田内通,把情报泄露给潜伏城内的奸细才对。不用官兵卫说,村重早已考虑到了这一步。但他也只能考虑到这一步。

知道无边是和谈使者且身怀密信的人,城内唯一人而已。那就是御前侍卫五本枪首领,郡十右卫门。执笔的文官当然也知道密信内容,但他不知道村重把密信交给了无边。荒木家御前侍卫皆为百里挑一的武士,不过村重觉得在这些人里具备将才的只有十右卫门一个。十右卫门是个不负村重信任,表里如一的忠臣……看上去是这样。

昨日,引无边进入宅邸的人就是十右卫门,送书信到草庵的人也是十右卫门。可是他应该不知道村重把名器“寅申”交给了无边。

知道他把“寅申”交给无边的同样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村重之妻,千代保。失去“寅申”让村重伤痛欲绝,所以不免多说了几句话。村重回忆着自己当时说的话,再三确认,果然除了千代保以外,没有人知道他送出“寅申”这件事了。可是千代保应该不知道无边还藏有一封密信。

十右卫门和千代保。生于这个群狼环绕、虎视眈眈的乱世,能得到村重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就是屈指可数的两个人。到底是哪个人骗过了村重的眼睛,把无边与那两样东西告诉了织田奸细呢……村重越想越丧气,胸膛里充满了颓唐之情。官兵卫笑道:

“话说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小人也有几分兴趣。”

村重只觉得昨夜事件令人担忧,但没觉得有何古怪之处,不禁反问:

“何来古怪?”

官兵卫特意睁开了双眼,说:

“这个嘛……如果摄津守大人所言确实,织田奸细潜入有冈城,从某个和您关系亲密的要人那里听说了秘闻,偷摸进入草庵杀人,盗出密信再放回衣襟,最后带走茶壶。这难道不奇怪吗?”

听官兵卫这么一说,村重才差距到这起事件不对劲的地方。

“如你所说,确有古怪。他为何不带走密信?”

这可是敌方大将的密信。带回去必定是大功一件。就算事发突然,有什么缘故无法带走书信的话,也应该当场烧掉或撕碎。为什么找出了密信,读完后又放回无边衣襟?村重说:

“难道他其实不在乎密信?只能这么想了。”

“诚然。那么,也就是说歹人的目的只是盗取‘寅申’。”

村重琢磨片刻,之后嫌弃地说:

“你这说法不合情理。要是寻常小贼的话,为什么会解开衣襟搜寻密信?”

地牢里那个沙哑声音响应道:

“真是的,您自己不是说过了嘛?”

就如村重之前所虑,偷看密信的人只能是郡十右卫门。村重思索道,莫非十右卫门当时在说谎?不过十右卫门不知道“寅申”的事,那么“十右卫门把秘密告诉织田奸细,那个奸细为盗取‘寅申’而袭击无边”这个逻辑就不成立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重不由发出自问。官兵卫“嘿嘿嘿”地窃笑着,土墙上的人影也摇动起来。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眼见官兵卫一幅看穿真相的模样,村重扬起了眉毛。但不等村重开口,官兵卫抢先一步说道:

“多谢摄津守大人,让小人暂时摆脱了无聊,实实在在愉快了一番。话说回来……”

官兵卫的语气忽然蒙上了一层阴霾。他透过乱糟糟的头发注视村重,说道:

“借口果然还是借口,适可而止吧。摄州大人,您要跟官兵卫说的远远不止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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