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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翌日,天空垂挂着低矮的乌云。天色阴沉。

有冈城内漫布着流言。有人说无边死去那间草庵的杂役已经遭到御前侍卫逮捕了。人们说御前侍卫在伊丹乡大肆搜捕,找出杂役对其棒打脚踢,最后五花大绑地把人拉走。

也有人说不是这样。杂役的确是被武士给带走了,但根本没有什么棒打脚踢,杂役是自愿跟御前侍卫走的。不管怎么说,本曲轮来人从伊丹村子里带走了那个杂役,许多人都目击到了这一幕。接着,一具和杂役穿着相同褴褛小袖的无头尸被扔到了城外,转眼就成了野狗飞鸟的餐肴。

没有人知道杂役究竟犯了什么罪,因此流言四起。

“主公是把无边大人之死归咎于那个杂役了。”

“那个杂役负责照料草庵,无边大人却那么简单被杀了,是以主公才会责罚他。”

上至武士,下至庶人,无人不在风闻言事。每个人都试图寻找杂役之死背后的理由。可不论哪种说法最终都通往同一个结论。

无边之死不该是杂役的错。

城中之人大抵都是这么想的。杀害无边的人是织田奸细,没能防住织田奸细是村重自己失察,归咎给杂役实在毫无道理。大家嘴上不提,但心里都揣着这句话。

与此同时,城中还传着另一则流言。杀害无边的真是织田奸细吗?城中藏有织田奸细这件事肯定没有错,但他为什么非要杀死百姓敬仰、功德无量的无边呢?那么,杀害无边的人如果不是织田一方,又会是谁呢?人们心下盘算,窃窃私语着同一个名字。

有冈城北端就是岸之砦。在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进行栅栏修护工作。他们是北河原家的部队。有个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监督他们干活,他就是北河原与作。

前日里与作再军议上进言投降,立刻当场遭到诸将哄堂驳斥,这件事早已传遍了全城。从那以后,不断有人肆意嘲讽北河原的部队,视他们为鼠胆怯懦之辈,侮辱谩骂比比皆是。武士受此大辱的话,自然会拔刀相见。可足轻小厮却不行,他们能做的只有闭嘴忍耐。

与作亲眼目睹了尼崎城中寥寥无几的毛利军,也目睹了团团围住有冈城的织田大军,而其他将领自从战争打响以来就再也没有涉足城外一步。所以,不论他们如何嘲笑,与作都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手下士兵被骂了就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了。正因如此,与作才尽可能地亲自到现场陪士兵一块工作。北河原与作既是将领,又和村重有戚,只要他在场的话,也就不会有什么人敢来寻衅了。

然而,今天的样子和往常不大一样。杂兵们没有出言侮辱北河原的士兵,反倒是朝北河原与作本人投来敌意的视线。

关于城中流传的谣言,与作本人心里有数。无边死去的那一天,为了濒死的家人,与作独自一人来到草庵请无边念佛。由于同庵主难以交流,与作便不经请示就擅自前往客房打开拉门,紧接着他就发现无边已死。如此瓜田李下,城中之人有所怀疑亦不为怪。

——是北河原与作杀了无边。

——他乘四下无人,一击刺死无边,再装作发现尸体。

要是有人当面问他“是你杀了无边吧”的话,与作自然就能出声辩解。但没有一个人提问。与作只好在这片窒息的安静之中,继续监督栅栏修理工作。城砦里所有人都携带着武器。会不会有人在与作看不到的地方正在用弓箭或着铁炮瞄准他呢?脑海不禁产生了不妙的幻想,与作心中一凛,额头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象征军议的太鼓声响了起来。已经到召开军议的时辰了吗?鼓声的敲打方式就是在说只要眼前没有敌人,除了因伤病无法动弹之人,全员务必前往本曲轮参加军议。与作便喊来家臣命令道:

“我要去参加军议了。”

那位家臣似乎并不知道那条有关自家主公的谣言,应声方式和往常无二:

“是。接下去就让属下来盯着吧。”

“有劳了。”

“多谢主公关心,请上马吧。”

与作跨上马,抓紧缰绳,向本曲轮驰去。

今天军议总不至于再问一遍战争前景吧?与作暗自寻思。日前诸将已经一致同意按兵不动、暂且观望了。与作不认为继续等待毛利援兵算是什么上策,可他还太年轻,不能违逆家老们的决定。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要是过分锋芒毕露的话,一没家族背景、二没后台撑腰的与作被老将随便找个理由杀掉也是难说的事……念及于此,平时驭马如乘风的与作,此刻不免感到有些沉重。

与作穿过武士住宅,本曲轮就快到了,却发现在通往本曲轮的桥前排着一队人马。原来是参加军议的将领们,大家都被挡在了桥这边。守桥的御前侍卫好像正在向诸将询问着什么,所有人一个一个排着队依次渡桥。与作刚想问身前的将领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立刻又把话吞了回去。排在与作身前的这个男人一幅僧侣打扮,正是前日在军议上驳斥与作言论的瓦林能登入道。

能登在村重面前尚能收敛几分,可军议结束后,只要两人一见面,他就会皱起眉骂与作胆小鬼。与作实在想不出什么得体的回应,只好默然下马,把缰绳交给兵士,老老实实地排队去了。

排队时,与作思绪万千。养马、家臣们忍耐流言蜚语、岸之砦的守备以及城内兴起的谣言。与作同样无法理解村重的想法。莫非主公真以为是那个杂役杀死了无边?所以将其斩首?这太荒唐了!与作心道。无边虽为僧侣,却是个单凭双脚云游列国的强壮男人。与之相对,那个杂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罢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那个杂役杀了无边,秋冈四郎介又怎么说呢?能正面斩杀四郎介的人在这座城里都屈指可数。即便四郎介被他偷袭,也不至于连刀都拔不出来。

难不成,主公其实没有怀疑杂役……难不成,被不实谣言蛊惑的人不仅是主公?与作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语道。

“你这无礼的家伙!”

忽然,一声怒喝打断与作的思考。

与作抬眼一看,桥上有个武将和御前侍卫正在争辩。那人是中西新八郎。新八郎的手置于腰间佩刀上,但尚未拔刀。

恐怕没有任务比把守桥梁或关卡更吃亏了。庶民的话,可能还能逼出一点过路费,但一旦碰到武士就会变得很麻烦。当今世道,敢挡武士去路的人被砍亦不足为奇,当上将领的武士就更是趾高气昂。的确会有武士在听到“不让通过”这句话后就乖乖照办。,但也有人并非如此。新八郎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劝慰的话,终于松开刀柄,可还是一脸愤懑。

守桥的御前侍卫必定是奉了村重的命令拦下众将。与作看到不少将领面露嫌恶神色,除新八郎外也有其他人手握刀柄。饶是如此,队伍仍在继续前行。终于,轮到与作了。

守桥的御前侍卫领头者正是干助三郎。助三郎不停地在擦汗,他一看到与作就放心似的喘了口气,说:

“北河原大人。”

“真是辛苦你了。”

“劳您费心。主公有令,要求我记录参加军议的人名,请稍待片刻。”

“你们原来在做这个吗?那何必堵在桥上呢?站远一点仔细审视进入天守的人不就行了?”

“是,属下也这么想来着,但这是主公的命令……”

在助三郎身后,一位看上去不擅长文字工作的御前侍卫磕磕绊绊地记录“北河原与作金胜”几个字。

“好了,大人请进。”

与作百思不解,迈步渡桥。瓦林能登故意站在桥中间等候,冲着与作笑道:

“这不是北河原大人吗。主公真是下了道奇怪的命令呢。”

“诚然。”

“为何记录名册?难道是想揪出偷懒不参加军议的人?”

“确实奇怪。”

“不过就算参加了军议,一样会有尽说些丧气话的鼠辈混进来呢。”

“的确。”

“武士活着就是一口气。胆怯的人可打不了仗。你说对吗?”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与作一边回答,一边仰头望天,喃喃道:

“好像要下雨了。”

能登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平时的话,参加军议的将领虽各有缓急,大部分人会同时抵达天守。可今天拜桥前驻足所赐,将领们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走着。渡桥,穿门,进入本曲轮,与作这才看到天守。远空有道闪电划破云层,随后便传来迟到的不安雷鸣。这道雷还离得远着呢……就在与作这么想的一刹那。

“上!”

“噢!”

一声高呼。本曲轮明明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到底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武士?未待与作细想,他已经被枪尖所包围。与作下意识地伸手推刀出鞘,这不过是自小修炼的肌肉反应,他的内心实则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没想到主公真的怀疑我!正在与作心如死灰之际,却发现那些武士对准的人压根不是他。

武士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与作身旁的能登入道身上。能登惊诧不已,呆若木鸡。郡十右卫门站在能登正对面,郑重道:

“能登大人,奉主公之命!”

与作回刀入鞘,赶忙从能登身边蹦走,围住能登的武士立即缩小了包围圈。直到此时,能登才如梦初醒、血气上涌,怒道:

“混蛋,你们想干什么?”

但十右卫门没有回答。御前侍卫的包围圈外,只见村重缓步走来。贴身护卫村重的只有一个戴着足轻斗笠的小个子男人。

村重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

“想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主公,这到底是?”

远处,诸将凑在一起围观这场骚动。村重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们,继续说:

“能登入道,就是你杀害了无边和秋冈四郎介,束手就擒吧。”

“什、什么!”

能登狼狈地喊叫。诸将一片哗然。

“无边当是被织田歹人所害才是,主公何故怀疑老夫?”

“何故?这我没必要告诉你。你们,别让任何生人过桥!”

能登转头看到了一幅死里逃生表情的与作,便用手指着他说:

“主公,您听说了吗?眼下城内到处都在传说是他与作杀了无边。他独自进入草庵,也是他独自发现尸体。比起老夫来,难道不应该先审问与作吗?”

但村重对能登之语完全不屑一顾,说:

“我和御前侍卫都见过无边的尸体。莫非你觉得我看不出一具尸体是刚死不久还是已死多时?无边的鲜血早已凝固,手臂和手指也变得僵硬。无边早在与作拂晓造访草庵之前就死了。”

与作长舒一口气。一股安心感在他僵硬的身体中扩散开,几乎要将他的力气抽光。他刚才还绞尽脑汁地思索,万一村重说他是杀人凶手的话,该怎么自证清白才好。此刻村重单凭一句话就打消了与作的嫌隙,与作情不自禁地向村重低下头来。

能登仍在火冒三丈地狡辩:

“那与作不是凶徒的话,为何主公您就认为是老夫呢?就算是主公也不能强……”

村重没让能登把最后半句话说出口,喝止道:

“能登!别挣扎了!太难堪了!”

那是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回荡的吼声,那是能让己方奋起、让敌方畏惧的村重的怒吼。此时此刻,这怒吼就在本曲轮上空飘荡。与作看到能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响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主公,且慢。能登入道所言不无道理!”

这个带着视死如归表情提出异议的人是荒木久左卫门。久左卫门站在诸将身前,摆手走向村重,说:

“无边之死的确令人扼腕,可究竟为何您认为那是能登所为?但请主公向我等明示。要是连申辩都不容他申辩的话,能登的立场何在?瓦林自前代起就是重臣,决不是能轻忽对待的家族。”

与作发现村重瞬间眯起了眼睛。久左卫门知道他刚刚失言了吗?瓦林家失去了自家城池后就没落了。没落的瓦林家就跟随了池田家,成为了池田家家督筑后守胜正的重臣。而流放胜正的人就是村重,流放胜正后荒木家才得以兴盛。换句话说,胜正根本不是村重的前代。

村重当然没有听漏久左卫门这句失言。然而,他没有因为这句话叱责久左卫门。村重提高声量,不仅是对久左卫门,更是对在场诸将说道:

“那诸位就听着吧。能登究竟是怎样杀死无边,又是怎样斩杀秋冈四郎介的。”

久左卫门扬起眉毛,说:

“您说的是……”

“四郎介从背后被人砍中大腿,倒下时再被一击刺穿喉咙。确是高手所为。但四郎介刀法精湛,难有匹敌。要在他来不及拔刀的情况下杀死他,就连我也办不到。四郎介自然没有强到天下第一的地步,可他非但没来得及拔刀,就连用左手拇指推刀的动作都没做出来*。世上不可能存在比他强那么多的人。因此,杀害四郎介的人必定使用了某种计策令四郎介放松了警惕。”

(这里原文是“鲤口を切る”,是个专业术语来的,我还上油管查了查到底是个什么动作…)

“计策?”

久左卫门附和道。村重点了点头,说:

“我给四郎介他们下了道命令,保护草庵,直到黎明时分无边动身启程。依照我的指令,御前侍卫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草庵。就算那人是自己人,四郎介也不会放行。四郎介绝不会疏忽大意。因而那一夜,能够让四郎介放心地转过身去,在他推刀出鞘之前就杀死他的,唯有一人。”

与作已经猜到村重接下去要说什么了。能够让奉命保护无边的四郎介放松警惕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就是无边。”

村重说道。

远方,一道闪电劈过,送来雷鸣。

诸将怔怔听着村重的话,能登还在试图组织语言,可却说不出任何反驳,只得闭嘴。御前侍卫的包围圈越发密了,枪尖对准能登,分毫没有摇晃。不过,站在村重身边的那个斗笠足轻却没有持枪,甚至没有伸手握住刀柄,只是站着而已。

久左卫门用高亢声音说道:

“主公,您是说杀死四郎介的凶手是无边?”

村重摇摇头,说:

“非也。只是四郎介以为站在他眼前的人是无边,于是就转过身去了。从无边死去的那间客房里消失了几样东西。”

“您是指?”

“行李。以及斗笠和锡杖。”

与作瞟到村重在说这句话时流露出一丝苦笑。

“我坚信歹人必是为了行李里头的东西,这恰是搞反了是与否。歹人所需非是行李中的任何东西,恰恰是行李本身。”

行李里头有“寅申”这件事,与作当然不知道。

“歹人戴上斗笠,背上行李,手持锡杖出现在四郎介跟前。无边习惯把斗笠压得很低,没多少人真正见过他的长相。四郎介也一样,他没见过无边的相貌。四郎介远远看到无边走了出来,籍由拂晓的微光,他又看到无边背着行李、手持锡杖,心下必然料定这人就是无边,不再怀疑。歹人乘机悄然近身,斩杀四郎介。”

“不对,主公,这说不通。”

打断村重的这个人是池田和泉。和泉平时绝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今天他毕恭毕敬地站到村重面前,说:

“恕末将斗胆,主公适才所言,我有一点不明。能登入道是了不起的武士,是否真是他杀了无边和四郎介先放一边……歹人应是先杀秋冈,再杀无边才对。怎会先进客房搬行李假扮无边呢?这说不通。”

和泉的话俱合情理。能登脸色也稍有好转,说:

“对,对啊!说不通。”

村重却一幅正中下怀的样子,颔首道:

“和泉,你搞错了先与后。”

“先与后?主公,难道说?”

和泉敏锐地意识到村重说的是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村重又点点头,说:

“嗯。任谁都以为歹人先斩了守备草庵的秋冈,然后刺杀草庵里的无边。谁能料到先死的竟是秋冈呢?没错,歹人先杀了无边,再从客房搬出行李扮作无边,杀了秋冈。”

“可是主公!”

和泉鼓起勇气说:

“这么一来,歹人究竟是怎样潜入草庵的呢?我听说那一夜草庵四面皆有御前侍卫守备。”

“他自然只能在御前侍卫赶到前进入草庵了。”

“主公,若末将所料不错,在那之前只有杂役进去照料庵主。”

“是的,所以歹人进入草庵的时间比那位杂役更早。”

“更早……”

和泉激动地摇头道:

“主公,这太牵强了!仅凭这一点就捉拿能登,末将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杂役进入草庵就问候过无边,无边跟他说客人已经回去了。那个客人理所当然就是郡十右卫门,因为十右卫门在杂役入庵前就离去了。”

听到和泉提及自己的名字,挺枪对准能登的十右卫门身形略晃了晃。与作看到他手中长枪枪尖也微微颤了颤。

和泉继续说道:

“末将听说杂役后来又听到无边念诵真言,还闻到无边焚香,甚至亲眼看到无边站在厕所旁。”

无边之死乃城中一件大事,所有虚虚实实的风传谣言早就飘进了大家耳中。和泉负责城内巡逻检视,因此早早掌握了各种流言的顺序。和泉的这份机敏令与作大受震撼。村重也略感惊讶,稍作瞠目,说道:

“你听闻的这些都是事实。”

和泉讶然道:

“那,那客房不就只有无边一个人吗?主公,莫非您想说无边对杂役说谎了?”

“我没有这么说。若有客人来,无边不可能对杂役隐瞒。”

“末将愚钝,实在不解。照主公的意思,歹人就是能登,那他是如何进入草庵的?”

村重轻描淡写地说:

“从正门走进去,谒见庵主后进入客房。”

“主公!”

村重怒目圆睁,环视诸将。那股气势震慑得诸将都忍不住干咽唾沫。轰隆隆,又是一阵雷鸣。

“给我听着,和泉,以及在场诸人!那一日,那座草庵,能登到底是如何杀死无边的,都给我乖乖听好了!在这座有冈城里,不,是在北摄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件事能逃过我的眼睛,都给我好好记住!那一天,无边下榻草庵后,如和泉所言,十右卫门到访草庵。办完事,十右卫门辞别,随后在伊丹村里看到了杂役。杂役买完蔬菜前往草庵,庵主告诉他今夜无边留宿庵中并且眼下有客来访。”

“主公。”

插嘴的是久左卫门,他张大双眼说:

“那个庵主以前在池田尚算明理,可现在年老智衰,早就说不清话了。”

村重即刻反驳道:

“他话虽然说不大清,可耳目无碍。还能每日吩咐杂役做事,甚至可以命令杂役去买蔬菜作腌菜。他决没有昏聩到不知客人来没来、走没走的地步。从十右卫门辞别到杂役傍晚进庵,能登就是在这之间进入草庵的。然后不知能登和无边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能登无名火起,杀死了无边!杂役是在这之后才进入草庵,恐怕就是在能登杀人后没多久。能登听到杂役说要给客人献酒,情急之下只好扮作无边。他对杂役说客人已经回去,还说有要紧事,让杂役不得打扰。这样杂役就不会再靠近客房了。接着他就开始焚香念佛,假装无边还活着。焚香或许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要盖住血腥味。那么,他站在厕所外的时候,杂役为何不会怀疑呢?当然是能登也是僧侣打扮的缘故。”

久左卫门看了一眼能登入道。能登对佛道并无兴趣,从未念过一句经文,但看上去却实实在在是个剃发僧侣。久左卫门的眼神里满是困惑。能登真的扮成了无边?一瞬,他动摇了。

能登大声嚷道:

“就算杂役见到的僧侣不是无边,难道城内仅我一人作僧侣打扮吗?老夫不服!”

做僧侣打扮的将领,除能登外,只有病榻上的瓦林越后入道了。不过确实还有不少将领剃了发。能登的辩解很是有力。

久左卫门重拾精神,再次追问道:

“末将亦颇为不解,主公为何能断言房中焚香诵经者不是无边?”

村重纹丝不动,说:

“原本就没听说过有僧侣会在客房里念佛。草庵明明设有佛堂。若是真正的僧人,定会去佛堂诵经。可杂役却说从客房里传来念诵真言的声音。这就是显与密的区别。”

“啊……”

久左卫门词穷了,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村重话中含义。但与作听懂了。为了家中病人,与作造访草庵,请无边念佛。这是因为无边平日就时常为人念佛。也就是说,无边的宗门是显教的一向宗或净土宗,也可能是天台宗抑或是时宗。可真言是密教的经文,那就是高野山、总本山的真言宗,比较有代表就是云游僧人高野圣僧*。

(显教是为了对应密教而创造的名称,二者没有教理上的区别。我查阅了一些数据,但还是没怎么搞懂,反正就是两个修行仪式不一样的流派……)

和泉接替久左卫门说:

“主公,可是云游僧人的流仪难以确证。不管对方是祈求念佛还是真言,无边都会为其诵经。”村重点点头,说:

“无边的确是个来者不拒的僧侣。你说得自有几分道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无边,而在于杂役。那个人一辈子只在一向宗的寺庙里度过,一辈子听的都是显教经文,他为什么会说无边诵读的是真言呢?”

“这……”

和泉无力地摇摇头。

这个一辈子都在听经的男人,偶尔听到客房的声音便能分辨出那是真言,为什么?与作忽如茅塞顿开,于是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因为念的根本不是经文。准确地说,是他不曾听过的经文。”

村重多半没料与作会抢先回答,皱眉看了他一眼。不过村重的眉头转瞬又平缓了下去,深深点头表示赞许,说:

“正是如此。”

杂役肯定会想,像无边这样的高僧颂唱的一定好经。可客房传出的却是他根本没听过的经,那就只能是真言了。

村重凝视能登入道。

“也就是说,歹人是个作僧侣打扮却连假装诵经都做不到的人。而且还得是个惯使兵刃的高手。不然的话,四郎介就算放松警惕也不会死。能登,都说到这一步了,还要抵赖吗?”

猛然,一道电光闪过本曲轮。紧接着就是低沉入腹的雷鸣。

能登周身环绕着长枪,动弹不得却豪言道:

“原来如此……原来您就是这样决定捉拿我瓦林能登的吗?但您不能这样!”

能登气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说:

“我瓦林家世世代代扎根摄津,德高望重,拥趸众多。就算您再怎么有大道理,他们都不会认可!要是您想逼老夫自尽,非得此处在场诸将所有人点头才行。在这里,并非所有事都是主公您能左右的!”

“恕末将斗胆,主公!”

一个粗糙的声音盖过了能登的话语。众人顺着方向看去,原来是野村丹后。军议上他力主继续作战的豪言壮语仍然在本曲轮上空盘旋。

“请容我等听一听能登的辩解!否则的话,就算主公您方才所言合情合理,但要说杀死无边、四郎介的人就是能登,丹后心怀不服!”

得到出乎意料的援手,能登更加唾沫飞溅:

“主公!这样子可没有人会信服!您说老夫杀了无边和四郎介,有谁亲眼目睹?您说老夫扮成了无边,又有谁亲眼目睹?没人见到,也没人听到!甚至连关于老夫的谣言都没有半句!无凭无据就要捉拿老夫?就算您是主公怕也难办吧!”

与作感觉到风向变了。村重所说俱合情理,但道理再多,拿不出证据的话,仍是无法服众。村重用大太鼓召来了所有有头有脸的将领,估计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勒令能登自裁吧。可这一招反令村重作茧自缚。

正在与作这么想时。

村重双眼眯成一条缝,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他用沉着的语调说:

“你想知道目睹者为谁吗?”

能登喉头“咕”地一声,随后笑道:

“庵主连数都不会数,话都说不清,他哪里看得清什么东西?”

村重摇摇头,说:

“看起来你真的把谣言信以为真了。当晚只有一个人见过你,你想必是后怕得很吧?听说那个人死了的时候,你想必是心里仿佛大石落地吧?不然的话,你又怎敢放言这般欺天瞒地的诳语!”

村重打了个手势,他身旁那个貌似足轻的男人伸手去解斗笠。他解开纽带,摘下斗笠。

与作不禁喊了一声。

这个白发驼背男人正是草庵的杂役。能登怯声道:

“怎会?我明明看到你被丢到了城外!那具尸体……”

村重淡然道:

“这座城里尸体多得是。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那具尸体其实是那一夜怠慢仓库守备的足轻。”

说完,村重转身向杂役问道:

“你好好想一想,无边死的那一天,你看得到的人究竟是谁?”

杂役显然不习惯这种场面,周围到处是平时他都不能抬头看的武士。数十双严峻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杂役宛如打摆子般全身发颤。但是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是那位大人。”

手指的前端是瓦林能登入道。

电光闪耀、雷鸣轰隆。距离比之前更近了。

村重开口道:

“好了,瓦林能登。我已满足了你的要求。至于你为何要杀无边……我不会问。如今是乱世,到处都有武士在杀僧侣。哪怕你说因为无边举止可疑所以动手,也没有人会有异议。可你杀了无边,为何又要极力掩饰?”

诸将交头接耳,众人心里确实都想问能登这个问题。就算再怎么高僧,无边终究不过是个和尚。杀个和尚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地掩饰呢?甚至不惜对自己人挥刀相向。这实在不像武士所为。

村重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落地,继续说道:

“说吧,你为什么要去见无边?”

能登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一般。

“话说你是穿着袈裟去草庵的吧?因此戴上斗笠、拿上锡杖、背上行李才可以装扮成云游僧。可是,你没带随从,又没骑马。要是草庵外头栓了马匹,御前侍卫不可能看不到。你这番不符身份的举动,究竟为了什么?”

“……”

“不说吗?那就让我替你说吧。”

村重眼中放出锐利光芒。

“笼城中的部将和城外人士会面,谈论的只可能是一件事。”

在场诸将七嘴八舌。到了这份上,任谁都明白了。没错,只可能是那件事。

“能登。你和织田内通了吧?”

无边这才清楚无边的真正身份。

为什么无边能穿越战场,到达有冈城?为什么无边不过是一介云游僧,却视织田包围圈如无物,多次进出有冈城,来去自由?

皆因无边乃织田密使。

他奉织田之命造访有冈城,联络那些同织田内通的将领也是他任务的一部分。回头一想,无边不管碰到什么要求都会应允。不管是请他为临终的人念佛,还是超度死者,甚至打探远方国家的传闻,他都不会拒绝。与作不知道的是,无边还在替村重送信。无边会接受所有人的委托,当然,他也把将领们的要求传达给织田。

“可恶!”

能登发出一声低吼,忽地一下拔出刀来。御前侍卫的长枪对准能登。能登一把横过刀身,他的气魄将御前侍卫逼退数步。

“可恶,可恶的村重!竟敢算计老夫!竟在众人面前侮辱老夫!”

能登像野狗似的狂吠。

“给你点颜色还真开上染坊了!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是没有我们摄津国人众在背后支持,你现在还是池田的一条狗呢!是你把我们卷进这样一场卑劣的战争!荒木和织田谁死谁或,关我们屁事啊!”

能登环视一圈,高高举起刀,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在将他团团围住的御前侍卫,而是看着包围圈外头的诸将。

“村重,老夫是和织田内通了,但轮不到你来骂老夫胆小怯战。老夫看过密信了!村重,你这家伙到底委托了无边什么东西,天知地知,我知!诸位,听好了!”

跟着,能登举刀向天。

“村重!”

轰雷伴随闪光。

与作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与作挣扎着站起来,陡然脑中想到了战场。简直像是战场,空气里弥漫着对象燃烧的气味。草木在燃烧、宅邸在燃烧、还有人……适才闪光眩目,与作终于恢复了视力,可映入眼帘的不是火焰,而是和他一样倒在地上的诸将,以及早早站起来的村重。村重伫立在瓦林能登身侧,自言自语道:

“能登,死了。”

村重仰面视天,豆大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顷刻间,雨势就演变成瓢泼大雨。

耀眼闪电划过。与作已不愿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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