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鲇田冬马的笔记·其二

黑猫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6

八月二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样,还没到早上八点,我便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道那帮年轻人昨晚折腾到几点。一夜过去了,清晨的老宅依然和平时一样宁静、祥和。

我睡得很香,将昨天的疲惫一扫而光。在厨房的餐桌前喝完一杯咖啡后,我朝沙龙室走去。

灯和空调都没关,房间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烟味、酒味,呛得我差点儿咳出来。走廊上的门开着,窗帘也没拉上。外面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射进来,将室内映衬得光怪陆离。

北面和东面墙上的窗户都被镶死了,上方有个小滑窗,可以用来换气。小窗的位置很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只能在下方拉绳子来控制。即使完全敞开,最多也只有十厘米的空隙,但作为换气窗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将桌子上散乱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把地拖了一遍。再看看垃圾桶,在纸屑、烟灰之中,还夹杂着两个碎玻璃杯——当时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沙发上有他们落下的东西,是一台小型摄像机。我想起来了,昨天晚饭前,麻生谦二郎就是举着这个东西到处乱拍的。难道昨天在我休息后,他们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拍下了自己酒醉后的丑态?

我有了一点兴趣,并拿起摄像机。

那是八毫米摄像机。我在电视广告里看过几次,今天才算是看到了实物。它很轻,一只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谁都不会想到这么轻便的小玩意儿会如此普及。我不禁为近年来科技的突飞猛进而咋舌。

我拿好摄像机,正准备仔细看时,手指碰到了某个开关。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后,放带子的仓盒打开了。我大吃一惊,连忙将它盖上,无意中看到带子上的标签:

塞壬 最后的爱 89年6月25日

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中规中矩,乍一看还以为是打印上去的。这是麻生写的字吗?那家伙做起事来谨小慎微,倒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最后的爱”,也就是说,他们六月份解散的乐队的名字或许叫“塞壬”。

塞壬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女妖的名字。关于她的形态说法不一,有人说她长着红翅膀,有着少女的脸庞;也有人说她是条美人鱼,能用歌声迷惑过路的航海者。也许,昨晚冰川提到的那个叫丽子的女歌手,就是这帮乐队成员的“塞壬”吧?

我将摄像机放回到桌上,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天气预报,说是有一股强低气压正缓慢靠近本地。今天天气依旧是以晴为主,但从明天下午开始,可能会出现较大的降雨过程。


年轻人们很晚才起床。

最先从二楼下来的是冰川隼人,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坐在沙龙室的沙发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我给他泡好的黑咖啡,一边为昨晚的喧嚣向我道歉。

“那些家伙折腾得太晚了。”

“还好,我睡得还不错。”说完,我反过来问了他一句,“你呢?睡得早吗?”

“我十二点左右就回房间了,不过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结果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点儿了吗?”

“差不多好了。”

“其他几位是不是还得再睡一会儿呀?饭菜要怎么准备?”

“是呀……”冰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那帮小子也都醒了,不如直接准备午饭吧。”

冰川说得果然没错。不一会儿,木之内晋就下楼来了,又过了一会儿,风间裕己也下来了。两个人的眼睛都肿肿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似乎昨晚的酒还没醒。他们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是睡眠不足,倒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二楼洗漱池的热水出不来。”风间一脸不悦地冲我说道,“水太凉了,这可怎么刷牙?”

这关我屁事——我在心里骂道,但表面上还是鞠躬道歉了。“对不起。回去后请代为转告,再多铺几条供水管吧。”我话中有话,带着些许嘲讽。

过了中午,麻生谦二郎还没有下楼来。饭菜准备好后,冰川站起身来说:“我去喊他下来。”

“算了算了,那家伙肯定……”风间拦住他说,“还晕乎着呢。他混着享受了那么多的L和叶子,还灌了不少酒。现在的他啊,就像是个飞到火星,又被扔到月球的人一样。”

“真受不了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正往杯子里倒果汁。冰川斜眼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瞪着风间。

“做事要有分寸。你们那样胡来……”

“明白,明白,隼人老师。”在揶揄了冰川之后,风间向上拢了拢自己的长发。“不过昨晚,谦二郎那小子表现得还算不错啦,真服了他。”

“好像他家里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独自嘟嘟囔囔的,说自己活着没有价值,还不如去死之类的。说完,还会趴在地上,用头撞地。”

“是吗?”

“最后都磕出血了。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可不敢继续与他交往了。”风间一脸苦相,冲对面的木之内晋说“是吧”,想以此来寻求他的认同。紧接着他又转向我说:“大叔,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哦,还有,今天把你的车借我用用吧,我想去城里转转,烟也刚好抽完了。”

“逛街吗?”估计他开起车来肯定很粗暴,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能拒绝,只好说,“当然……可以了。过会儿我告诉你行车路线吧。”

“没有地图吗?”

“仪表板上有。”

“那就不用告诉我了。”风间扫了木之内晋一眼,咧嘴笑道,“反正晋要和我一起去,他可以帮我指路。”

7

“哎呀!好漂亮的大厅啊!”冰川隼人扶着金边眼镜,在大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后说,“当年,天羽博士肯定很喜欢这里。”

下午两点多。玄关大厅西侧的大房间。风间和木之内驾车出门后,我应冰川的要求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要是铺榻榻米的话,这间屋子能铺二十多张。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面也铺了红白相间的地砖,墙壁也涂成了黑色。正对入口的内里有一个狭窄的楼梯,一直通往二楼,与回廊相连,那个回廊延伸出去,从三面围绕着房间。回廊上有许多书架,里面摆放着天羽博士的藏书。

冰川径直走到楼梯前,掉转身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把话吞了回去。

“那是什么?”他指着入口右侧的墙壁问,“那幅画有什么说法吗?”

一幅镶在银白色画框中的油画装饰在那儿。

在二十号大小的画布上,画着一个盘腿坐在藤条摇椅上的少女。她穿着浅蓝色的罩衫以及牛仔背带裤,蓬松的茶色长发垂在胸前,头上戴着红色贝雷帽。

“这幅画以前就挂在这里。”

少女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白嫩的脸蛋儿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只黑猫趴在她的膝盖上,眼睛眯成缝,显得很惬意。

“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画的。你看,这儿有他的签名。”

在画的右下角有签名,是用罗马字母写着的“AMO”。[AMO即为“天羽”的发音。]

“真的!”冰川凑近确认之后,又回头问道,“博士喜欢画油画吗?”

“地下室的架子上还留着油画用具。”

“这里还有地下室?楼梯在什么地方呀?”

“在储藏室。”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抬起头看着油画。“黑猫和少女——这个少女说不定是博士的女儿。你听说过博士有女儿的事吗?”

“这……”我歪着脖子,移开视线。“你这么一讲,我倒觉得好像听过些什么。”

冰川从画像前离开,登上回廊,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里有多少书,但粗略地扫一眼就知道,至少不下一千本。英文原版书占了半数以上,从生物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到大众文学,种类繁多。

回廊将墙壁分成上下两层,墙壁上有好几个长方形的窗户。那些窗户上都镶着彩色玻璃,上面画着“国王”、“王后”、“骑士”等图案。白天的时候,与沙龙室以及其他房间相比,这个房间显得更加色彩斑驳,光怪陆离。

冰川看了一会儿书架,然后抽出几本书,坐到了北面墙角的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个大书桌,这里过去也许就是博士的书房。

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书,我不由得微笑起来。

“要不要来杯咖啡?”

他摆了摆手答道:“不用了。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可以。烟灰缸在那边。”

我指指他椅子边的小茶几后便准备离开。但从刚才开始,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

“冰川君。”我还是决定问问他。“刚才你表弟一直在说什么‘L’呀,‘叶子’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冰川猛地抬起头。他避开我的视线,显得欲言又止。看着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断定自己的猜测肯定没错。“难道是毒品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因为你们吸食毒品就找你们麻烦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师,只不过是风间社长手下的一个房屋管理员罢了。我不会多嘴的。”

“对不起。”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则回以微笑,略带几分自嘲地说:“真的是毒品吗?”

“是的,他们喜欢吸毒。他们在东京时就弄来那些东西了,并且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我也总是劝他们别吸了,但是没人听。”

“是什么毒品?”

“LSD[LSD,一种由麦角酸合成的精神类药物。]和大麻。”

“‘L’和‘叶子’……原来如此。”

“对毒品,我可是深恶痛绝的。”冰川抬起头,加重语气说,“我绝不能容忍一个人无法用理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真不明白他们吸毒到底会有怎样的乐趣。”

“你好像挺喜欢用‘理性’这个词。”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奉‘理性’为神明。”

“你不会做冒险的事吗?”

“我非常讨厌被那些陈规陋俗所羁绊,也从来没有全盘否定过所谓的犯罪行为,因此,我才没有一本正经地对那帮小子说教过呢。”

即使要去犯罪,也必须要在“理性”的控制之下——他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说得有道理。”

我点头表示认同,心情却不太好,便没有继续和他聊下去。

8

下午三点半。

我独自走出门外,一面在院子里散步,一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院子里到处都是矮树丛。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释的那样,它们都曾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有的像猫,有的像兔子,还有的像只鸟……然而现在,由于疏于照料,原来的形态早就看不出来了。

我将双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耸着肩膀(这几年,肩部明显地消瘦了),在矮树丛间穿行。今天晴空万里,天边偶有薄云飘逝,虽然天气预报说低气压正在逼近本地,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屋顶的风向猫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与森林里动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令人顿感寂寥。

抽了几支烟,正准备回屋去的时候,看见玄关的一侧有个人影,我顿时停下了脚步。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是飘浮在空中似的。我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原来是麻生谦二郎,他总算起床了。

看到我,他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恍惚,随后便慢腾腾地朝我走来。他问其他人去哪儿了,我便如实相告。听完,他深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转身朝玄关走了回去。

“要吃点东西吗?”

他头也不回,只是晃了晃胖胖的脖子答道:“不想吃。”

“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我没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那要不要来杯咖啡?”

“算了。哎——要不,来杯茶吧。”

“好的。红茶怎么样?”

“可以。”

“那待会儿我给你送到沙龙室去。”

当我将红茶端到沙龙室的时候,他穿着黑色上衣,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卡罗在房间的正中央,看见我进来,轻轻地“喵”了一声,蹭到我身边来。

“那个装八毫米带子的摄像机是你的吗?”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指了指桌子上的摄像机。

麻生猛地抬起头,轻轻地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风光吧?”

“嗯。”

“昨天,你也在这里摄像了?”

“没有。”

麻生用双手遮住茶杯中升腾的热气,摇摇头。

“我想看看以前你拍的带子。能在这个机子上直接看吗?”

“也可以接到电视机上。即便没有电视机,通过取景器看也行……”

“是吗?”我再次打量着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摄像机。“如今真是个便利的时代啊。我一直闷在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已经疏远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落伍了。唉,就这样混下去吧……”

麻生将茶杯端到嘴边,手一直抖。他的脸色比风间、木之内刚起床时的还要差,窄额头的中央贴着一块小创可贴。也许那就是风间所说的,他头撞地时弄出的伤口吧。

我没有接着找话题,便抱起卡罗,正要离开时,麻生却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管理员大叔!那个……你见过UFO吗?”

“什么?”我愣住了,再度看了看他那张黑脸。“你说的是UFO?”

“是的,UFO。U——F——O。听说,最近这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UFO了。”

这番话把我搞得一头雾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的?至少我是没看到过UFO。

“对不起……”

没想到,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你见过那些狼吗?”

“狼?不是和日本狼一样,早就灭绝了吗?”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听说还有活下来的。”

“有些异想天开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理论上应该没有了。就算有,恐怕也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是吗?”听声音他好像蛮失望的,低下头。

“你对那些传闻感兴趣?”

“有点兴趣——对了,这个房子既然叫‘黑猫馆’,是不是有什么相关的说法?比如有幽灵出没呀什么的。”他看起来像个捕风捉影的怪谈爱好者。总觉得这家伙肯定是低俗电影看多了,我有点讨厌他,但又尽量不表现在脸上,便随口说道:“没有这一类的传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麻生又陆续问了许多问题:这里的湖泊里是否有所谓的尼斯湖怪兽啦,这里土著居民的圣地之谜和消失大陆之间的联系啦,等等。

最后,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见过UFO。我算是彻底服他了,便适时地敷衍几句,讲一些“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赞美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管理员大叔!”当我和卡罗快走到走廊上时,他又在后面嚷嚷起来:“这附近有熊吗?”

“熊?”

“我想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

“没有。”

“是吗?那太好了。”

“你可要注意,别迷路了。”

听完我的提醒,麻生点点头,脸上透出一丝不安的神情。

他拿起摄像机,站起身来。

9

天都黑了,风间和木之内他们还没有回来。到了晚上七点多,当我正为准备晚饭的事而犯愁时,大门外总算传来了汽车的声响。我走到大厅,想等他们一进屋子就询问是否马上开饭。

“好棒,太美了,这满天的星星!”

传来一个非常尖厉的叫声,我大吃一惊,愣在原地。那声音既不是风间的,也不是木之内的,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媚叫声。

门开了,风间走了进来,紧跟着的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矮个女子,她挽着戴墨镜的木之内的手臂,也走了进来。

“是大叔你呀。”风间冷淡地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我。“这个女孩叫莱娜,从今晚开始住在这里,麻烦你给安排一下。”

她自称椿本莱娜,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和那帮年轻人同龄或稍年长一些。听说,她独自一人来此旅游。

至于她和风间、木之内是怎样相识的,我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后来倒是听风间、木之内说起过)。总之,风间和木之内去兜风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独自旅行的女子,三人意气相投,便一起回来了。

她个头不高,肉肉的,脸显得很大,但丝毫不能否认她是个美女。双眼皮、丹凤眼,挺翘的鼻子,性感厚实的嘴唇,皮肤也很白,不像一般的日本人;头发卷曲,发色较浅,浓妆艳抹,尤其是嘴唇涂得猩红,非常惹眼。无论是打扮,还是讲话、神情,她都非常明白该如何吸引男人们的注意。我一看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我的直觉竟然那么准。

风间和木之内显得很高兴,与出门时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为了赢得莱娜的欢心,两个人争先恐后地扮傻充愣(在我看来是那样的)。麻生从林子里散步回来以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不过他一看见莱娜,浅黑的脸上竟也泛起红潮,一下子跳了起来。打个比方来形容他们,那帮年轻人就像是闻着鱼腥味儿的猫。就连冰川也不例外。当他听到女人的叫声,从大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也显得更加一本正经了。看见那副表情,我暗自苦笑起来,谁都能看得出,他很在意那个女人的目光,反而显得过于拘谨。

那我自己又有什么反应呢?很遗憾,我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魅力。与其说是我老了,倒不如说是个人兴趣问题。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一点兴趣的话,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亲人有一点像。如果她一个人前来借宿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的。但是,既然风间让她住在这里,我也只能服从。无论内心多不情愿,表面上也只能鞠躬表示欢迎。

幸好备了许多食物,即便多出一个人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如何安排她的房间,毕竟已经没有多余的床铺了。风间得知后,嘻嘻哈哈地说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那就让谦二郎那小子把房间腾出来吧。那小子可以睡在沙龙室。或者,莱娜,你就睡我屋里吧。”他的意思是让莱娜和他睡一张床。

“裕己,你小子可不能吃独食呀!”

木之内提出了反对意见,而莱娜则来回看着这两个人,嫣然一笑。

“我无所谓,怎么着都行。”

10

“这间老宅叫黑猫馆。”吃晚饭的时候,木之内依然戴着墨镜,冲着坐在对面的风间身边的莱娜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

“让我想想。”莱娜将红酒杯端到猩红色的唇边,歪着脑袋说,“是不是……这里养了不少黑猫?”

“我就在这里说说吧。事实上,这里曾发生过一件很恐怖的事。”

当时我收拾停当,正准备回厨房。来到走廊边,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听听木之内怎么说。

“从前——大概是二十年前了——这间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天羽的博士。”木之内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了起来。打他们住进来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说这么多话。“他是生物学博士,在这里偷偷地进行一项研究。”

“研究?”

“是的。该怎么说呢?那是一项惊人的研究,你们知道弗兰肯斯坦吗?”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

“他的研究和那个差不多,就是‘人造人’计划。”

“是吗?”

“天羽博士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她养了一只黑猫。那个猫有这么大,博士的妻子非常喜欢它,但博士自己却不喜欢猫。”木之内得意扬扬地说道,“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博士的妻子对他的研究表示了不满,希望他不要再继续那么恐怖的研究了。博士勃然大怒,将妻子暴打了一顿,后来,竟然将她杀死了。当时,那只黑猫也在现场。”

“真的?”

“是的。后来博士决定,把妻子的尸体藏匿在宅子的地下室里。他把尸体埋在墙壁中,黑猫也被活埋进去了。听说至今,一到晚上,这间老宅还会传出猫叫声呢。”他编的这些话真是毫无新意,无非是把爱伦·坡的小说《黑猫》改了改。

“那个人造人计划,结果如何?”麻生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之内粗暴地回了一句。

“难道说,尸体至今还没被发现,埋在墙壁里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博士后来怎么样了呢?”

“去向不明。他好像害怕黑猫阴魂不散,就将这里转卖了。再往后,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了。”

“行了,行了。”风间插嘴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我仿佛看到了冰川胆战心惊的样子。

我轻叹了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11

此后他们做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和昨天一样,吃完晚饭,这帮年轻人就去了沙龙室,当时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显得很兴奋。

我麻利地将饭桌收拾妥当,便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冰川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把我叫过去。

卡罗仍躲在我的房间里。门外的嬉闹声震天动地,和昨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忍受不了,便一个人去浴室洗澡了。

这次淋浴的时间是平时的好几倍。洗完澡,我换上睡衣,抱着卡罗坐在床边。突然,我意识到,沙龙室那边一下变得静悄悄的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觉得跟刚才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天地。黑夜中,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无声。怎么回事?难道那帮家伙都上二楼房间去了?

我来到走廊上,往沙龙室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只有冰川一个人在。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着书。

“其他人呢?”

听到我的询问,他抬起头,耸了耸肩。

“他们……”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去那边的大厅了。”

“那个大房间?”当时我一定是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为什么又要去那边?”

“那儿不是有音响吗?他们说没有音乐就兴奋不起来,就过去了。给你添麻烦了,鲇田先生。”冰川一脸的愧疚。“裕己和木之内就是那么好色。而且,那个女人……”他稍稍有点支吾。看见我满脸不解,叹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她非常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们乐队里,原来有个叫丽子的女主唱,那个莱娜和她非常像。因此,那帮小子……”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虽然我明白了来龙去脉,心情却依然没有好转。他们跑到大房间里,说不定今晚又会聚在一起吸毒。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异常烦闷。

“吵吵闹闹的倒没什么,可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我随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冰川哼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脚一蹬地,晃着摇椅,又看起书来。那架势,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干吗教训我呀”。

我合好睡衣前襟,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那一晚,我却怎么都睡不着。

其实我很疲倦,非常想睡觉,但就是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我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有意识地紧闭双眼。但是有好几次,眼看就要睡着了,却全身一抖,又突然醒过来。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为失眠所困扰,好像现在又回到了当时一样。可以不想的事情,不愿想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我尽量不去想,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加睡不着了。

我还是担心那些跑进大房间的年轻人。

如果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即便那并不是自己的家,哪怕是工作场所,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眷恋之情。在这大宅子里,我尤其喜欢那个大房间。现在,他们到底在那里干着什么寡廉鲜耻的事呢——我担心得不得了。

我趴在床上,抬起头看了下时钟——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我侧耳倾听着,由于自己的房间与大客厅位于房子的两端,因此根本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

黑暗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12

在长方形大厅的中央,一张放在墙边的睡椅被拖了出来。

椿本莱娜正躺在上面。音箱里传出刺耳的摇滚乐声,她和着节奏,前后左右地摆动着身体。

三个男人围绕在她身旁。

一个男人呈大字形,躺在红白相间的瓷砖上——大概是木之内晋吧。他没有戴墨镜,睡眼惺忪地望着空中。

麻生谦二郎盘腿坐在那里,好像练瑜伽似的,手放在了腹部。

还有一个人——风间裕己——他正趴在莱娜脚下,靠着她的膝盖,像一条饿狗般用鼻尖来回蹭着。

展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当时我是待在阁楼上的。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后,一直走到大厅门口,听到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他们的嬉笑声,便决定去阁楼上看看情况。

在二楼的走廊上,有一个通向阁楼的入口。顶棚的一部分可以朝下打开,那里有个可折叠的梯子。爬上梯子,我来到了阁楼。这里很宽敞,但是不像房间那样方方正正,头顶上方是屋顶的斜面,脚下就是二楼的天花板,房梁之间搭着几块细长的木板,以防有人在上面踩出个窟窿。当然,平时也很少有人爬到阁楼上来。

我以前就知道,在这个阁楼的地板上(也就是楼下的天花板上),有一些小孔位置恰好在那个大房间的正上方。那些小孔可能是安装吊灯时打错的孔洞,也可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房屋时故意留下的偷窥孔。

我打开手电筒,照着脚下,蹑手蹑脚地踩着木板,走到了那些小孔所在的位置。蜘蛛丝缠绕在脸上,扬起的灰尘弄得我喉咙和鼻腔生疼。我拼命忍着咳嗽,趴在木板上,将眼睛凑到小孔处。

淡淡的烟雾从他们的头顶上飘过来——大概是大麻的烟雾吧?激烈的大鼓节奏、断断续续的电吉他声、声嘶力竭的歌声……深夜中,这些声音对我而言,并不是音乐,而是令人恼火的噪音。

莱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妖媚地扭动着身躯,挑逗着那些男人们。她双手撩起长发,扬起头,眨着撩人的双眼,微微张开猩红的小嘴……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她召唤下去了(底下的人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吓了一跳,将眼睛从小孔处移开。

风间两手抱住她的双腿。她脸上洋溢着微笑,一脸的陶醉,将他的头一把搂到自己丰满的胸口上。木之内站了起来,从后面扑了上去。随着一声尖叫,她和风间像摞起来一样倒在地上。

麻生看着他们,怪异地放声大笑。

在我看来,这种场景与其说是淫荡,倒不如说有些异样。我觉得自己正在偷窥的是一群未知生物蠕动时的样子。我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在胸前——心脏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性兴奋,而是因为感到了一丝别扭(或是厌恶),以及莫名的恐惧感。

此后不久,冰川隼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小孔下方,视野的边缘处,房门被推开了。冰川刚跨进来,便看到眼前那帮年轻人的丑态,不禁呆立当场。他快步穿过房间,直到此时,那四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

莱娜冲擦肩而过的冰川喊着。虽然磁带到头了,音乐声停了下来,但我还是听不到她在喊什么。冰川毫不理睬她,加快脚步朝回廊楼梯走去。看上去,他到这个房间来只是为了找书。

莱娜站了起来。风间拉住她的胳膊,想阻止她,但是她轻轻地将风间推开,和那三个男人窃窃私语起来。然后,她用娇媚的声音,冲着已经登上回廊的冰川喊道:“文化人!不和我们一起玩玩吗?”

冰川没有搭腔,夹着几本书走了下来。莱娜提着裤子,衣服也大敞着,乳房半隐半现,晃晃悠悠地跑到他面前。

冰川大惊失色,站在那里愣住了。莱娜趁机抱住他,两手缠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的嘴唇贴到冰川的嘴唇上。冰川夹着的书本,乱七八糟地掉在地上。

风间、木之内和麻生则离开了房屋正中的睡椅,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帮家伙去干吗了?刚想着,就看到他们将放在南面墙边(回廊的正下方)的大装饰架子拖了过来,放在房屋入口处,将房门堵上了。

看来,莱娜是想把冰川也拖下水。

冰川总算掰开了女人的手臂,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拾起来,朝房门走去,但很快就站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冰川瞪着那三个家伙喊道,“让开!”

三个人一声不吭,退到睡椅边上,而莱娜已经躺在上面了。

冰川想独自移开那个大架子,但是不管他怎么用力,那个大架子都纹丝不动。

“不行的,文化人!”莱娜开心地笑着,“就和我们在这里一起乐呵乐呵吧。反正书迟早都可以看的。”

冰川转过脸,表情有点异样。他用手扶着额头,像被人踹了膝盖一脚,猛地跪在地上,手耷拉在架子上,慢慢地晃着脑袋。

“你,到底让我……”他喘息着。

“你……”

“第一次吃这玩意儿?”莱娜说,“没什么好害怕的,一会儿你就飘飘欲仙了。”

我想起来了,是刚才那次接吻——刚才莱娜抱着冰川接吻时,估计是趁机喂他吃了LSD,所以他才会……

边叹气边感觉身子在颤抖,我将视线从小孔处移开,不想再看这些年轻人的丑态了。不过当时,我也没有下去责备他们的勇气和体力。

当我从阁楼下来,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卡罗并不知道主人的心思,只是趴在床角安详地睡着。我弄了一身土,便去洗了个澡,之后就钻回被窝里,并不算安稳地睡了过去。那个大房间里此后发生了什么,我当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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