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是个真正的领袖

黑旗  作者:乔比·沃里克

侯赛因(侯赛因·伊本·塔拉勒(Hussein Ibn Talal):约旦国王(1935~1999年)。)国王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队伍排成了行。世界各国的领导人纷纷前来,向约旦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国家元首致以临别礼敬。离世之前两周,国王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为此,他在王宫召见了长子阿卜杜拉·本·侯赛因(阿卜杜拉·本·侯赛因(Abdullah bin Hussein):即阿卜杜拉二世。)。侯赛因国王的决定改变了阿卜杜拉的人生,同时,也改变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国王患有淋巴癌,情况相当棘手。为此,他不得不前往美国求医。疗程很长,花去整整6个月的时间。不过,病人回国之后,病情反而越来越糟糕。众医生纷纷警告侯赛因,说他命不久矣。1999年1月22日这天,国王给阿卜杜拉去了个电话。那时候,王子年届36岁,刚刚升任陆军司令,正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期。那一天,父亲的口吻很急,他命令儿子立即动身赶赴御前。

“我想见你,有重要事情。”侯赛因表示。

阿卜杜拉很快出发。他驾着汽车,驶上一条陡峭山路。路尽之处的胡马尔(Hummar)便是父亲的住地。那个地方居高临下,极目望出,能把整个安曼尽收眼底。寝宫里,王子和国王终于相见。那天,63岁的侯赛因气色差到了极点。他形销骨立,面皮上遍布蜡色的黄疸。曾几何时,侯赛因那一头银丝,加上同样呈现雪色的美髯,给他带来了几分肖恩·康纳利(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苏格兰演员,因在“007”系列电影中饰演主角而闻名。)的神采。如今,由于长期接受化疗,国王早就是须发皆无。

国王先让侍从退下,而后又掩上屋门。这时,他那惨无血色的指尖,才伸向了儿子的手。

“我决定了,要立你为储。”

父亲的话,让儿子大惑不解。过去30多年,王储这个位子一直另有其主。阿卜杜拉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侯赛因的弟弟哈桑(Prince Hassan)就已被册封为王位继承人。此后,思想世俗开明、专业成就斐然的哈桑一直履行着储君的职责。至于阿卜杜拉,则有另一番人生故事。国王的大儿子体魄强健,长着一张娃娃脸。他的青春岁月与军旅分外有缘,大把光阴都挥洒在了驾驶坦克、操纵飞机和高空跳伞上面。政治活动、宫廷斗争,从来都不是阿卜杜拉的兴趣焦点。可如今,他的父亲要把他推上王位,让他面临万般风险。要知道,王室成员当中的不少人早就在觊觎国王的位置。为了统治这个国家,他们已经隐忍等待了许多年。

多年以后,阿卜杜拉忆起那场父子间的对话。他还记得,自己在末了说的一句话:“那叔叔那边该怎样交代?”

不管怎样,国王心意已决。几天后,他发表公开信,向哈桑转达了自己的意见。透过信函,侯赛因正式废黜了哈桑的继承权。此外,国王的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带着些许不满。侯赛因觉得,一些王室成员一心向上攀附,非常贪婪讨厌。在他看来,这些人“不安本分”且“有欠忠诚”。国王还表示,待到自己身故之后,王位将会依照父终子及的规矩,传给自己的一个儿子。纵观王室的各位男性成员,包括国王的兄弟、侄辈还有11名子嗣,侯赛因相中的这个儿子可谓与众不同,因为他缺乏野心,丝毫没有称王的意图。

其实,阿卜杜拉早就可以当王储,因为约旦宪法明文表示:王位继承权属于国王的长子。延绵百年的哈希姆(哈希姆(Hashemite):中东望族,先祖为哈希姆·伊本·阿卜德·马纳夫,即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祖父。哈希姆家族自1921年成为约旦王室。)家族也有着同样的规定。于是,阿卜杜拉一出生,就自然而然成了国王的接班人。但是,60年代的中东局势云谲波诡,约旦上空时刻笼罩着战争阴云。宫闱政变的影子,同样也是挥之不去。侯赛因害怕自己一旦身亡,国家会不复稳定,于是,他修改继承顺序,把王储之位给了自己的弟弟。年幼的阿卜杜拉摆脱了继承者的身份,也离开了约旦。他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阿卜杜拉先后定居英、美两国,在那里分别上了高中和大学。如此的教育背景相当世俗化,却也让王子远离故土,对于约旦的社会情况少了一份体察。

回国之后,阿卜杜拉一头扎进军旅。在那里,王子和其他军官栖身在同样逼仄的营房,领到的也是同样尘土斑斑的给养。他就这样和出身中下阶级的同伴们打成一片。如今,王子虽然已经贵为总司令,却还保持着年轻人的热情。驾车飞驰,骑着摩托狂奔,总能让他欲罢不能。亲自率领特种部队打击罪犯与恐怖分子的经历,更是王子津津乐道的故事。去年,他就做出过这样一桩英勇事迹,而且还因此出了名。事情源自电视直播无意间拍下的一场街头殴斗。荧幕中,帮派分子的巢穴暴露无遗。阿卜杜拉的手下们很快按图索骥,对那个据点发动了袭击。

现在,阿卜杜拉困坐在胡马尔的寝宫里,全无一点司令的风采。父亲的一句话,搅乱了他的整个世界。他费尽心机为自己、为妻子、为两个儿子打造的生活—那种安宁祥和,甚至称得上有些优裕尊贵的生活,也将一去不返。

除了王位,国王还告诉了阿卜杜拉另一件事。原来,他已经病入膏肓,大限临近。这件事,父亲以前从未提起过。

“我的胃突然一颤,吞进了一大口凉气。”阿卜杜拉回忆听闻父亲病情时的心情,“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孤零零的。”

王子离开了父亲的寝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寝室里,他发现了妻子拉尼亚(Rania),还有摊在妻子身边、铺满地板的家庭合影。听到丈夫带回的消息,拉尼亚的眼里立即噙满泪花。想起夫妻二人可能面临的巨大变故,她感觉心乱如麻。

“我们很快会被摆到聚光灯下,那种滋味根本难以想象。”回忆录中,阿卜杜拉如是写道,“外面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正在咆哮着等待我们上钩。”

很快,一场更为紧迫的危机暂时驱散了阿卜杜拉的焦虑。国王打算再次赴美,接受新一轮的癌症治疗。如此一来,他必定会离开好一阵子。在这期间,阿卜杜拉当然需要尽忠职守,认真履行一国之主的职责。王储并没有多少理政经验,不过,接踵而至的政治问题与外交挑战可不会等人。阿卜杜拉眼前最为迫切的两大要务,莫过于操办一场国葬,以及策划自己的加冕。

1月29日,侯赛因准备出发赴美,前往明尼苏达州的马约医院(Mayo Clinic)接受治疗。王储亲自驾车送行,国王坐上副驾驶座,父子两人一起出发前往机场。座驾行过安曼西区,掠过熙攘的人群,把一座座高耸的酒店、凌云的塔楼抛在身后,直至驶上机场高速。一路上,国王的目光始终安定,只是平静地盯着窗外的风景。路边的风物,从繁华的街市换成了荒僻的郊区。处处村落、片片墟集,还有数不胜数、氖灯闪亮的清真寺,一一映入国王的眼底。接下来,车子开进荒凉的空地,速度也随之更快了些。这里的山脉起起伏伏,原野上乱石散布;这里的羊群随处可见,贝都因人的帐篷星星点点。同样密集的卫星锅盖和丰田皮卡车,也在挤占同一片空间。汽车还在前进,王子的一只手却离开了方向盘,搭在了父亲的手上面。

车内没人说话,仍然保持寂静。

道别的行程还算顺利,他陪着父亲走了一程,两人在舷梯前停下脚步,准备互道再见。国王试图让眼神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正努力压抑着情感。直到侯赛因准备迈上航班的舷梯,这时,王子突然认定,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父亲。有那么一瞬,他差一点就哭出了声。最终,阿卜杜拉并没有掉泪。事后,阿卜杜拉记起,那一次父亲并未和自己拥抱,甚至没有吐出任何临别赠言。国王只是默默扭过头去,独自一人走进机舱。

安曼那边,还有许多要务等着阿卜杜拉回去处理。于是,几分钟后,王储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父子再次团聚,并未相隔多少时间,只是这一次,国王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瘫坐在轮椅中,踏上了这片自己统领了近50年的国土。身边,也没了不停闪烁的聚光灯。待命多时的救护车承载御驾,赶往安曼的侯赛因医疗中心。虽然冷雨瓢泼,数以千计的百姓却聚在医院周围不肯散去。直到1999年2月7日中午,子民们等来了国王宾天的消息。那一刻,全国的电视台集体地黑了屏。

国王弥留之际,王储阿卜杜拉一直守候在病榻一侧。眼见着父亲忍受病痛折磨,自己却又毫无援救之力,儿子心中的孤独感更加深了些。这个国家似乎总在危机之中。内外交困之下,阿卜杜拉很想问问父亲,听听他的意见,看看他如何指导自己施政。但是,父亲却已经吐不出哪怕半句话语。

侯赛因·伊本·塔拉勒国王的葬仪场面浩大。约旦立国以来,大家还是头一次遇上如此隆重的事情。至少约旦国民从来没有像这样投入过。据称,关注这次葬礼的人群加在一起,足足达到800万之巨。这个数字,几乎占到约旦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他们或是涌上街头,或是趴在窗边,又或是守候在家门前。人人都觉得那个国旗覆盖的灵柩会从自己的眼前经过。大家聚集在一起,忍耐严寒,苦等数个小时,只为见国王最后一面。这位统治者,约旦人大都再熟悉不过:他总是笑意盈盈,有种亲民的魅力;他领导国家捱过了战争,又经过了治安动荡的考验;由于他的努力,约旦终于得以实现和平。渐渐地,路旁的男男女女发出了阵阵抽泣。有的人不但号啕出声,而且还在抽打自己的身体。阿拉伯传统的葬礼上,这样的举动代表着无限的悲恸。部分群众的痛心程度似乎还要剧烈一些,他们追着国王一路奔跑,甚至冲到路中间,阻拦灵车,以这样的方式发泄着情绪。

葬礼的感人之处远远不止这些。在安曼的拉加丹宫(Raghadan Palace),各国政要齐聚,场面之宏大同样令人惊奇。侯赛因离世不到24小时,来自75个国家的政府首脑与领袖人物便立即赶到。他们穿过拉加丹宫的大理石拱形门,前来参加这场媒体口中的“20世纪第一葬礼”。宾客里面包括4位美国总统,当时掌政白宫的比尔·克林顿也在其中。登上吊唁旅程之前,克林顿特地在空军一号前驻足片刻、表达哀思。在他看来,侯赛因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其声誉“不仅仅来自地位,同时也与人格有关”。英国王储查尔斯与首相布莱尔也是风尘仆仆抵达安曼。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日本、法国、德国及欧洲主要国家的元首也都一一现身。鲍里斯·叶利钦(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俄罗斯联邦总统,1991~1999年在任。)也露了脸,保镖环绕下的他脸色苍白,看上去魂不守舍。

几分钟后,俄罗斯总统声称身体有恙,匆匆离开了葬礼现场。

当然,出席告别仪式的中东各国首脑,才是这次活动的瞩目焦点。一位不速之客的来临还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他就是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哈菲兹·阿萨德(Hafez al-Assad):叙利亚总统,1971~2000年在任。)。几十年来,叙、约两国的边境冲突一直持续不断。有无数次,阿萨德都在试图颠覆侯赛因的政权。那一天,在略显老态的阿萨德的身边,还有许多侯赛因的老对手。这些中东地区的强人与王公不但曾经与约旦作战,也和叙利亚方面多次兵刃相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以色列总理,1997~2000年、2010年至今两度在任。)来了。他披上了传统的犹太式吊唁披风,矗立在接待处的一角。总理的左右,还围着一个规模不小的代表团,其中除了军事将领,还有一位胡须满面的拉比(拉比(rabbi):犹太教神职人员。)。这样的场面里,当然少不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领袖阿拉法特(Yassir Arafat)的身影,他那副1 .6米多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军服衬衫当中,更显得矮小瘦弱。阿拉法特的一旁,正好是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埃及总统,1967~2010年在任。),两人窸窸窣窣地小声交谈着。纵观来访的各位中东大人物,要数哈立德·马沙尔(Khaled Mashal)的表情最是紧张不安。身为巴勒斯坦武装派别—哈马斯(哈马斯(Hamas):巴勒斯坦激进派别。)的领导人,马沙尔一直是以色列方面的暗杀目标。两年之前,就在安曼,马沙尔和几个“摩萨德”(摩萨德(Mossad):以色列情报机关。)特工打了照面。后者射出的毒针,差一点就叫马沙尔命丧黄泉。事发地点距离拉加丹宫不过几公里路程。后来,侯赛因大发雷霆,专门向以色列方面施加了压力,马沙尔才获得了解药,因此得救。

阿卜杜拉和这些来客一一握手、一一寒暄。他身着黑色西装、头戴红色格子阿拉伯头巾,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宾客的口中,主人的身份俨然已是“阿卜杜拉二世国王”(Abdullah II)。新王的一侧是前任国王的殡棺,另一侧立着同宗同族的叔伯兄弟们。面对上前致意的元首与政要,阿卜杜拉不停地还以握手之礼。这些人物,他其实大多都不认识,而且,这时的阿卜杜拉还不算真正的国王。他的加冕典礼还要等到下午,面对议会完成宣誓,他才能正式登基。不过,侯赛因去世过后不久,阿卜杜拉就已经上了电视。他的那次亮相,象征着国家进入了新时期。那一次,阿卜杜拉面向镜头念着拟好的发言词,父亲的遗像出现在儿子的肩膀上方,朝向观众,展露笑颜。就这样,约旦人民第一次听到了新国王的声音。

“这是安拉的决定,也是安拉的意愿。”新国王说道。

现在,新国王扶着父亲的灵柩,走在吊唁人群的最前面。兄弟叔伯伴随他的左右,先王最喜爱的那匹白色种马阿穆尔(Amr)也跟在一边。马儿虽还套着马鞍,却没有了主人乘坐。大家一齐步入皇家墓园—也就是侯赛因的下葬地点。约旦的前两位国王已经长眠在那里。侯赛因的遗体也被抬出棺椁放下了地,落在一丛简简单单的白色裹尸布当中。

葬礼结束,阿卜杜拉迎来了自己的就职典礼。上下两院聚集一堂,目睹他宣读誓词的全过程。宪法中的箴言已经念完,参议长随即招呼大家恭迎新君:“愿安拉保佑阿卜杜拉国王陛下,愿安拉赐予国王陛下胜利。”

于是,阿卜杜拉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顺利得有点不大真实。正当新王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位侍从叫住御驾。“陛下,请走这边。”侍从请命说。

“出于习惯,一听到‘陛下’,我就立即左顾右盼,寻觅父亲的身影。”阿卜杜拉仍记得那场景。

其实,他才是“陛下”,而约旦也成了“他的国”。这个国家萎靡的经济和飘摇的政局、宗派争斗、地域矛盾,都统统变成了他的麻烦。他的危机还不止这些。一夕之间,他树敌无数。有些敌人距他很近,时时觊觎他的王位;另一些敌人身居高位、远在国外,却也把他治下的国度看作实现自己宏图的障碍;此外还有那些宗教极端分子,一个奉行世俗主义而又亲近西方的约旦,肯定是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这样,1999年初,哈希姆王国的新君登临王位。周围,所有人凝神屏气,似乎都在关注他登上宝座。

在中东,一个人身居元首职务,基本就等于放弃了颐养天年的权利。在约旦,尤其是这样。约旦国王的生活是如此危机四伏,以至于各位君主都养成了一些不要命的爱好。

终其一生,侯赛因一共躲过了18起暗杀阴谋。1951年夏天,侯赛因亲眼目睹了祖父阿卜杜拉一世(Abdullah I)死于非命。阿卜杜拉一世乃是约旦的开国君主,而当时才15岁的侯赛因仍是个少年。事发的当口,爷孙两人正在耶路撒冷(Jerusalem)的阿克萨清真寺(al-Aqsa)访问参观。一名巴勒斯坦枪手突然发难,爷爷当场毙命,侯赛因也差一点遭遇不测。根据约旦王室的说法,少年侯赛因对刺客展开了追击,途中,对手转过身来,朝他开了一枪。还好,子弹仅仅打中制服,上面的一枚勋章救了王孙一命。此后的几十年内,各路敌人为了夺取侯赛因的性命,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曾经设伏对他发起袭击,也曾炸毁过他搭乘的班机,甚至有一次在他的通鼻剂里投下毒液—侯赛因不慎将通鼻剂洒在了浴室里,瞬间白泡滋滋作响,毒液在浴具上烧出了一个大窟窿。侯赛因虽然逃过一劫,却也被这幅场景吓得不轻。这般死里逃生的险恶场景,他不知见识了多少回,几乎到了见怪不怪的境地。约旦人都说,侯赛因国王是个有着“巴拉卡”(baraka)—也就是“安拉的宠爱”—护身的幸运人。不过,这位幸运人的儿子会不会像父亲一样一路好运,谁都无法保证。

暗杀,并未折损侯赛因的勇气,相反,这些危险经历让他愈加胆大。他渴望冒险,寄情于赛车,而且还多次驾驶直升机乃至战斗机。亨利·基辛格(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美国政治家,曾经担任美国国务卿。)曾经和侯赛因一道乘坐直升机环游约旦,同行的还有国务卿夫人。国王操纵直升机遨游低空,机身几乎和约旦那起伏不平的地貌紧紧贴合。好几次,滑橇都已经削到了棕榈树林的顶端!这样一次旅行实在需要胆魄,也让侯赛因出了名。基辛格还记得,自己的太太一度礼貌地发出暗示,想要提醒国王把直升机拉上安全高度。

“嘿,我还不知道直升机居然可以飞得这么低。”她说。

“这不算什么,直升机还可以飞得更低一点呢。”这是国王的回应。话音刚落,直升机往下猛一纵身,机身压过了树冠,直直朝着地面扑去。“当时,我被吓得不知道折了几年的寿。”基辛格表示。

阿卜杜拉也是胆大之人。侯赛因选择接班人的时候中意于他,肯定也有性格因素的考虑。相较那位为人理性、行事审慎的哈桑王子,阿卜杜拉在各方面都与侯赛因更加相似。父子两人都不拘小节,对于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各种活动也抱有同等的痴迷。侯赛因驾着敞篷跑车横越沙漠的时候,总要带上年纪尚幼的大儿子。国王会把儿子抱在膝间,任他兴奋地大喊大叫。两人的座驾电闪雷鸣一般掠过空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只留下滚滚的烟尘,还有车里循环播放的《大力水手》主题曲。父亲的身教,深刻塑造了儿子的性情。渐渐地,阿卜杜拉迷上了驾驶摩托、赛车、飞机,对于高空速降也产生了浓厚兴趣。

留美期间,中学生阿卜杜拉显现出卓越的摔跤天赋和田径能力。论及调皮捣蛋、搞恶作剧,他的才能也属顶尖水准。后来,他前往英国,就读于著名的桑赫斯特(Sandhurst)军事学院。根据步兵教官的安排,阿卜杜拉应当学习驾驶坦克车。没想到,王子对此表示反对,因为教学用的坦克火力有限,速度也比较慢,一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趣,行动敏捷的“狐式”(the Fox)装甲车才是阿卜杜拉中意的座驾。这款战车配有强劲的30毫米口径火炮,车轮并不套装履带,开起来快得生风。一次,王子带着一整队的“狐狸”前往伦敦西郊的M4高速公路执行演习。路上,王子毫不吝惜马力,驾着四四方方的战争机器全速飞奔。阿卜杜拉跑得如此忘情,以致完全没注意到战车的旁侧,竟然出现了民用车辆的身影。好一阵子过后,王子才注意到了潜望镜中的追击者,原来是一辆警车。警笛喧嚣过去,一列“狐狸”才停止行进。一位警官找到领头的阿卜杜拉,不停地摇头叹息。

“你的这份交通违章报告该怎么写?反正我是毫无头绪。”警官很是无奈。最终,学员们吃了一顿警告,便被放走了。

因为胆大包天的性格,阿卜杜拉也差一点毁掉了自己的姻缘—未来的王后拉尼亚·亚辛(Rania al-Yassin)险些因为国王的鲁莽而拒绝了他的爱意。两人相识的时候,拉尼亚22岁。她美丽新潮,在苹果公司市场部供职。阿卜杜拉第一次遇到拉尼亚,是在一个宴饮场合,只消一眼,约旦王子便已神魂颠倒。不过,面对他的进攻,女孩不为所动。毕竟,30出头、面孔晒得焦黑的装甲兵营营长阿卜杜拉早已花名在外,而出身中产家庭的巴勒斯坦后裔女孩拉尼亚可不想成为他的下一个猎艳对象。初次见面的这份尴尬,在阿卜杜拉的自传中也被记录下来。

“你的那些风流韵事,我都听过。”当时,拉尼亚表示。

“我确实不算老实。”阿卜杜拉无奈地坦承,“不过你听过的那些事情,有一半都纯属无稽八卦。”

最终,两人还是开始交往了。就这样过了6个月,王子才鼓足勇气准备求婚。他选定日子,开着汽车,把拉尼亚带到了他精心挑选的求婚地—约旦的一座小山之巅,那也是侯赛因和阿卜杜拉最为中意的一处山间赛车场。“我觉得,求爱就要浪漫一点。”阿卜杜拉表示。这一次,他成功了。1993年6月10日,阿卜杜拉与拉尼亚步入婚姻殿堂。此时,距离两人认识还不到10个月。

登基之后,阿卜杜拉二世的性情开始发生了转变,他不再是那个莽撞的装甲兵指挥员了。昔日无边的胆气,似乎也在一点点消磨。这个曾经数百次从机舱纵身跃下的男人,开始慢慢地变得审慎。阿卜杜拉不再冒险,至少,那些可能危及生命的活动,他再也不会涉足。此前,他和叔伯兄弟的关系不算亲近,但如今,他必须拉拢他们。王储的身份,落到了阿卜杜拉的小弟哈希姆(Prince Hashem)身上。哈希姆的母亲努尔(Queen Noor)来自美国,是侯赛因的第四位妻子。她深得丈夫的宠爱,在民众中也广受欢迎。除了拉拢,阿卜杜拉也开除了一批老臣。他怀疑情报机构的几个头面人物和他的叔伯、兄弟、继母还有王室的其他成员走得太近,于是毫不犹豫地给这几位高官解了职。而后,新国王宣布自己的平民妻子为新王后,之后,努尔王后出国定居。

新君面临的祸端,不仅仅出自萧墙之内,境外的几起危险图谋也让阿卜杜拉很快展开了外交攻势。他先是访问沙特阿拉伯,随即又来到海湾地区的诸君主国周游访问。自海湾战争以来,约旦一向奉行中立政策,对于干涉伊拉克事务并不热情。为此,沙特等国颇有怨言。这样的裂痕,当然需要阿卜杜拉细心修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是个出了名的好战分子,不过,阿卜杜拉觉得有必要与他好好熟识起来。于是,他特地组织了一次午餐会,邀请内塔尼亚胡前来商谈。甚至,阿卜杜拉朝叙利亚方面也伸去了橄榄枝。约旦国王向哈菲兹· 阿萨德释放出善意,可还是历史上第一遭。哈菲兹·阿萨德去世之后,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出人意料地成为了叙利亚总统。此人和阿卜杜拉年纪相仿,同样也有西方教育的背景。很快,新国王和新总统之间就结下了友谊。

在宫闱宁静、外事敉平之后,阿卜杜拉还要和宗教极端分子搞好关系。至少,他得稳住一部分宗教极端分子,要他们不再频频生事。

一直以来,约旦的诸君都和国内的宗教极端势力保持着同盟关系。这样的关系,当然不易达成。但是,唯有同盟稳定,约旦的局势才能稳定。议会里,总有留给宗教极端人士的议席。每一次政策变动,国王也都万分小心。约旦这个部族传统根基深厚、思想保守的国家,很容易因为改革而风波大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先王侯赛因能够挫败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分子(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分子(Pan-Arab nationalists):泛阿拉伯民族主义,一种风行中东、北非阿拉伯国家的思潮,代表人物有萨达姆·侯赛因等。)的渗透,同时消弭左翼思潮的影响,伊玛目阶层可谓功不可没。可是,到了1994年,国王竟然与以色列方面缔结了和平协议,为此,许多曾经支持国王的教士显得非常不忿。还好,侯赛因最终稳住了国内最大的宗教势力—穆斯林兄弟会(穆斯林兄弟会(Muslim Brotherhood):宗教极端组织,源自埃及,势力遍及中东、南亚各地。)。各种场合里,先王多次表示“穆斯林兄弟会就是约旦的民族脊梁”。

父规子随,新任国王的宗教政策将会遵照既定路线走下去。任职不过几周,阿卜杜拉就向穆斯林兄弟会的几位高级领导发去信函,请他们来自己的山巅别墅一叙。于是,胡马尔王宫来了一群长袍遮体、满面胡须的访客。这些人怨言连篇,先是为了几名宗教活动人士的遭遇而大鸣不平,而后,媒体审查制度也遭到了访客的质疑,此外他们还表示约旦的选举法律存在问题,因在现行制度之下,兄弟会推出的民意代表候选人很难参政议政。批评声声入耳,阿卜杜拉却毫无动气之意,临结束,他还给了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大惊喜。国王表示,政府将会赦免16名在押的宗教极端分子。主人的这番表态,深得各位客人的欢心。他们向新闻界表示,约旦的新任国王就是宗教极端人士的好朋友、好伙伴。

“陛下,敝会一定全心全意支持您、拥戴您,团结一心地信任您。”兄弟会的最高领导向阿卜杜拉宣誓保证。

可是,想要收买人心,并没有这么简单,穆斯林兄弟会还是会时常发表言论抨击王室。不过,究其根本,兄弟会仍是建制(建制(establishment):西方政治术语,代指亲近政府的政治势力。)的一部分,他们和国王终归属于同一路人。兄弟会之外的宗教极端势力,可不会和阿卜杜拉如此齐心,国王释囚的举动自然无法打动他们。至于那些关于选举的承诺,更是缥缈得犹如浮云。宗教极端分子都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也都希望操控约旦的政局。当然,到底是与王室合作还是另起炉灶,不同极端派别的想法又各不相同。

其实,阿卜杜拉二世早就生出了退居二线的打算。面对媒体,国王多次表示,自己希望约旦能够早日实现真正的议会君主立宪制度。这样一来,国王将成为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实权则由政府首脑掌握,而政府首脑又由议会中的民意代表选举产生。不过,阿卜杜拉的幕僚们都觉得相关的政治改革应当缓行。他们表示,约旦毕竟缺乏民主传统,改革步伐过大,很有可能招致负面效果。而且,若论群众基础、组织能力、参政热情和资金背景,宗教极端组织在约旦国内几无对手。选举一旦启动,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攫取权柄。要知道,许多宗教极端人士的政见可不像穆斯林兄弟会那样驯顺,如果把国家的命运交付他们手中,未来如何,实在不可知晓。

阿卜杜拉召见的这一批“大头巾”,都还能够认可国王提出的基本立场。但是,在中东,还活跃着另一些更为极端的宗教主义人士。按照西方观点,这些人的想法完全不可理喻。他们可不是国王能够磋商会谈的对象,相反,他们和他不共戴天。

约旦遭受宗教极端主义之害的历史可谓久矣。为此,整个国家留下了深深的创痕。哈希姆王国建立之初,就有宗教极端人士起兵反对。这些人觉得,约旦的独立不过是殖民者的阴谋,目的在于削弱与分裂穆斯林。而且,他们觉得,约旦王室哈希姆家族虽然曾经统治圣城麦加(Mecca)长达900余年,如今却也选择“背叛”,成了阴谋的一部分。

20世纪初,哈希姆王国成立之前,中东大地上从不曾存在过一个叫“约旦”的国度,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约旦人”。1000年来,约旦河东岸的这片干旱的土地一直是伊斯兰帝国(或称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其鼎盛时期的疆域曾经拓展到了北非和巴尔干地区,整个阿拉伯半岛和黎凡特(黎凡特(Levant):中东地理名词,包括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与约旦的一部分。)更是全数纳入哈里发的掌控之下。建国伊始,哈里发的职务由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Muhammed)的直系后裔担任。他们或是坐镇巴格达(Baghdad),或是以大马士革(Damascus)为国都。后来,他们的地位被奥斯曼土耳其人取代。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宗教帝国的统治范围进一步扩大,整个帝国的中心也转移到了伊斯坦布尔(Istanbul)。这一时期,帝国的大小事务完全落入苏丹(sultan)的手中。不过,土耳其征服者仍给据守麦加的哈希姆家族留有一点自主权力。毕竟,自10世纪以来,圣城一直是这个家族的领地。到了20世纪初,哈希姆家族涌现出了一位新领袖。他雄心勃勃、精明强干,他的作为,改写了中东地区的版图。

他叫谢里夫·侯赛因·本·阿里(Sharif Hussein bin Ali),麦加的第78任埃米尔(埃米尔(emir):中东、中亚等地的一种爵位,可理解为“国王”“酋长”。而“哈里发”的权限则等于皇帝。),侯赛因·本·塔拉勒的曾祖父。他即位之际,正值奥斯曼土耳其分崩离析之时。一战当中,土耳其人选择与德国结盟的同时,谢里夫·侯赛因则在和英国方面进行秘密磋商。他想利用英方的威势,为阿拉伯人争取独立。1916年,双方终于谈妥了条件:谢里夫·侯赛因答应帮助协约国出兵阻击土耳其军,换取英国方面对于一个新兴阿拉伯国家的承认。而后,一场轰轰烈烈的“阿拉伯大起义”(Great Arab Revolt)迅速席卷而来。谢里夫·侯赛因的4个儿子—阿里(Ali)、费萨尔(Faisal)、阿卜杜拉(Abdullah)和赛义德(Zeid)都投身起义之中。他们的身边,还活跃着一位大名鼎鼎的战友—T.E.劳伦斯(T.E. Lawrence)。历史学家和电影大亨记录下的那个不朽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正是这名参与“起义”的英国军官。

战争以阿拉伯人大获全胜而告终。不过,未及战争结束,英国方面的承诺便提前破产。1916年,英法双方秘密达成《塞克斯-皮科特协议》(Sykes-Picot Agreement)。协议规定:战争中夺取的土耳其领土将会一分为二,各自纳入英法两国保护国的势力范围。待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落下帷幕,中东地图上也因此多出了几个新兴国家,其中,包括伊拉克和叙利亚这2个王国。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的狭长领地是犹太人的家园。如今,它被称作“以色列”。

约旦河的另一侧,横亘着无边无际的沙漠,贝都因部落在此游牧定居已达千年。英国人大笔一挥,这片土地便划到了谢里夫·侯赛因的第三个儿子阿卜杜拉名下。因此,要说英方完全背弃信用,其实也不尽然。但是,阿卜杜拉一世治下的这个地方,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一个“国家”。叫它“大约旦酋长国”(Emirate of Transjordan)或称“约旦哈希姆王国”(Hashemite Kingdom of Jordan),都不能掩饰它的缺陷—这个国家缺乏历史渊源。要想让领土上的诸多游牧部落都有一个全新的共同认知,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况且,新国家一无石油,二无天然气,地下矿藏寥寥,用于灌溉的水源也很稀少。更有甚者,这个国家的元首—阿卜杜拉一世也是一个“外来户”。正因如此,当时几乎所有的政治观察家都不看好“大约旦”的前景。他们觉得,阿卜杜拉的国家将会迅速崩溃,随即被强邻一口吞下。

20世纪20年代,约旦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挑战,先是“伊赫瓦尼”分子的入侵,而后又是沙特阿拉伯方面的干涉。到了60年代,巴勒斯坦游击队成了新的麻烦,他们的跨境活动,严重威胁了约旦的主权。此前,巴勒斯坦内战已经持续了30余年。40多万难民逃离家园,聚集在了约旦。许多武装分子顺着这股难民大潮,一齐混入了约旦境内。这些人很不安分。他们频频袭击约旦军队,甚至屡屡对侯赛因国王发动人身袭击。为了报复,侯赛因策划了著名的“黑九月行动”(Black September)。数千名武装分子被杀,残余人员逃到了叙利亚与黎巴嫩。行动之中,临近巴勒斯坦的扎卡小镇受创严重。本书的主人公阿布·穆萨卜·扎卡维,正是在这个小镇出生。

80年代,地区动荡眼看就要蔓延至相对平静的约旦边界。在它的西面,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年轻人发动了第一次“起义”,和以色列军警冲突不断。而在约旦国内,数以百计的青年人自愿离开家园,前往阿富汗抗击苏联军队。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历经战争洗礼后回到了故乡的村庄和难民营之中,不仅熟练掌握了各种军事技能,而且脑子里也产生了许多新的思想。其中的一些人就像扎卡维一样,组成了一些小团体,开始寻找同心目中的“伊斯兰的敌人”继续战斗的途径。

那个时候,扎卡维这样的极端分子并非多数派。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像样的组织。对付他们这样的人,阿拉伯诸国的统治者们有着几乎一样的手段,约旦国王自然也不例外。当局利用情报机构排查可疑人员,采取的手段,自然十分残忍无情。与此同时,当局会招抚那些较为温和的极端分子,赐予他们优待,甚至让他们享有一定程度的政治权力。阿卜杜拉二世的父亲就是这样做的。他暗中扶助穆斯林兄弟会,后者因此坐大,成为约旦国内的一支“温和反对派”。父亲的办法,儿子也会照办。而且,阿卜杜拉还要效法自己的祖先,他需要时不时拿出一些小恩小惠,偶尔展现一下自己的宽仁。他必须让兄弟会的领导受益于己,如此一来,对方才会听从王室的号令。当局与极端组织之间的“同盟关系”,方能得到维系。

1999年3月,先王的追思期已经持续到了第40天,哀悼即将结束,阿卜杜拉也得到了一次施行恩惠的时机。他打算趁着大日子的来临,公布一次特赦。约旦立国以来,新君总会大赦天下。根据这项传统,监狱里在押的非暴力罪犯和政治犯都将因此重新获得自由。特赦,不单是一种清空监狱的手段。当局还可以借此收买人心。比如,宗教极端势力很可能感恩戴德,东岸那些实力派部落可能也会心怀谢意。为了获取最大的政治效应,议会必须左右衡量,挑出那些最有可能带来回报的在押犯人。一开始,特赦名单上列出了500个幸运儿的名字,没过多久,这个数字就膨胀到了1000人,而后又翻了一番。即便如此,议会方面似乎还嫌不够。获释的人选,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

关于特赦的争论,已经成了公开的话题。根据新定法律,恐怖分子和暴力嫌犯不在特赦恩许之列。不过,一些议员仍然提出建议,要把十几个恐怖嫌疑犯放出监狱。这些人的作案目标无一例外指向了以色列。此外,还有议员奔走呼吁,恳请国王赦免一批曾经前往阿富汗参与“抗苏圣战”的老兵。这些人有着一个统一的外号—“阿拉伯裔阿富汗人”,他们归国之后大多成了死硬的宗教极端分子。

争论持续升温,约旦监狱协会(Jordan Bar Association)的主席萨利赫·阿木提(Saleh Armouti)也出面发表了意见。主席对《约旦时报》(Jordan Times)记者表示:“我国正处于历史变革的关键时期。因此,政府必须翻开新的历史篇章。那些在押的政治犯,应该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与此同时,约旦执法部门的不少官员却在冷眼旁观。在他们看来,所谓特赦,很可能导致一场巨大灾难。

“这些特赦人员大都属于累犯和惯犯,也是警察局中的熟脸。”同样面对《约旦时报》,一位警察局长却给出了与阿木提大不相同的观点,“这些人大多是流氓无赖。一旦出狱,肯定会伤人生事。”

议会拟定的特赦名单终于出具完毕。名单上面足足写有25000个名字。而后,这份名单即将送往王宫,等待阿卜杜拉二世的批准。这时的国王任职还不到6个星期,他必须学习平衡之术,让议会、部落和王权的利益得到兼顾。新君上位的他可以驳回名单,让议会继续争论,也可以在文件上签上大名一了百了。

他选择签上大名一了百了。

随着时光流转,阿卜杜拉方才渐渐明了那份他签名同意的特赦文件当中,隐藏着多么危险的一个人物。此人曾经上过阿富汗战场,有着“清洁信仰”的倾向。他的极端程度,比起昔日的“伊赫瓦尼”分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宗教极端人士,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他的名字也从“艾哈迈德·法迪勒·哈莱伊拉”,变成了“阿布·穆萨卜·扎卡维”。祸端已经酿成,约旦国王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对着身边的臣子大喊大叫,徒劳地发泄一下情绪。

“怎么搞的?”国王问道,“就没人事先查验一下那份特赦名单吗?”

1999年3月29日,几台囚车驶入了贾法尔监狱。第一批承受王恩、重获自由的罪犯,将会搭乘这些车辆离开监狱。根据法律,政府方面有责任组织交通,把犯人遣送回他们落入法网的地点。于是,扎卡维和他的精神导师阿布·马哈茂德·麦格迪西都坐上了前往安曼的班车。两人的行李不多。两份盖过印章的证件,表明了师徒二人重获自由的公民身份。此后,他们可以像其他约旦公民一般,自由探亲、自由择业、自由结社、自由旅行。直到傍晚,班车司机方才发动汽车,缓缓开出监狱的大门。

车子驶到机枪哨卡之下,又从守卫的眼皮底下经过。不久后,车旁已是棕榈成荫。终于,扎卡维与麦格迪西的座驾走上一条高速公路。路面粗粝,一直通往约旦的首都。就这样,经过5年的牢狱生活,他们再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其实,这时候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由身。麦格迪西早有妻子儿女,而扎卡维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历经囚禁的他们,对于家人都已经有些生分。他们入狱期间,家人活得很是艰难,都在依靠亲戚的施舍勉强维生。而且,两人都是秘密警察的关照对象,未来的日子里,特工随时会找上他们的门。更何况,他们还有另一群“家人”。监狱岁月,早就让他们和同属极端分子的囚友生出了兄弟情谊。不过,师徒两人用情的深度可并不一致。

随着时间的推移,麦格迪西同贾法尔的囚友们愈加疏远。自由越是临近,麦格迪西也越是兴奋。他渴望回归家庭,更渴望重操旧业继续笔耕。他渴望更多的知音,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传遍世界,影响广大的信教群体。而且,他还要万分小心,不让自己再次落网。

扎卡维呢?他和导师正好是两种心情。内外两个家庭,一边是远在扎卡的母亲,一边是近在咫尺的兄弟,无论哪边都让他难以割舍。他的这些狱友,同时也是他的忠实拥护者。他们宣誓向他效忠,发誓对他不离不弃。可是,赦令一下,所有这些“友谊”都会化作烟云。

扎卡维等人奔赴安曼的当晚,监狱里的专职医生萨卜哈并不在贾法尔。大赦之后,监狱里立刻变得人丁稀薄,医生的工作强度相应降低了不少。传言声称,整座监狱都可能关张大吉。为此,工作人员都是人心惶惶。第二天清晨,萨卜哈早早赶到监狱。他径自走进典狱长易卜拉欣的办公室,想要喝杯咖啡,顺便打听一下最新消息。典狱长投来的眼神显得有些怪异。

“今天,我们这儿有老朋友来串门。”典狱长说道。他领着医生,走向犯人栖身的地点。

昔日热闹的囚室,如今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这些囚徒大多涉嫌暴力犯罪,因此没有得到赦免。随着脚步临近,萨卜哈发现了一个大胡子男人。只见他隔着铁栏,正在和狱中的囚徒交谈—他是扎卡维!

“他来得很早,5点半就已经等在这里了。”典狱长告诉狱医。

昨天,扎卡维乘车抵达安曼,而后马不停蹄赶回了扎卡小镇。他和母亲团聚了几个小时,便匆匆离开了家里。而后,他向朋友借来一辆汽车,随后连夜驾驶赶在黎明破晓之前回到了贾法尔。现在,他就身处这所令他生厌的深牢大狱。眼前的囚犯,个个好似他的手下士兵。他则摆出战地司令的架子,仔细检阅着手下的士气。

萨卜哈愣了好一阵。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扎卡维……”医生事后忆起那幅场景,还觉得历历在目,“他是个真正的领袖。”

“那一刻,我很肯定,”萨卜哈说,“扎卡维肯定会变得世人皆知。他要么会出名,要么会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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