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寻无双记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贞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去找无双,去过很多次。据他说无双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宣阳坊里的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王仙客说,三年前他和她分手时,无双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娃娃脸。但是人们说像这样的女人多得很,却没有一个是叫无双的。王仙客又说无双的父亲是刘天德,刘天德是吏部尚书,还是他的舅舅。但是人们说,吏部尚书从来就没叫过刘天德。王仙客又说,无双过去住在坊北的大宅子里,五年前他来长安城考明经,就住在她家。但是人们说,那间房子一直是户部郑主事所居。王仙客还说,他在这里住过两年多,认识坊里很多人。但是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

王仙客初到宣阳坊,就能叫出很多人名。他说他认识开绒线店的罗老板、开脂粉店的程老板、开成药店的孙老板,还有一只眼的坊吏王安。上述君子觉得他古怪得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怎么能知道我的事情。王仙客知道罗老板家的使女实际上是他的外甥女;知道王安当过公差;知道程老板年轻时考科举,屡试不第;知道孙老板店里什么都卖。像这样的人实在讨厌,大家都不想看见他。

王仙客在宣阳坊里啰嗦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滚蛋了。宣阳坊里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两年后他又跑回来。这回和两年前不大一样。骑着骏马,穿着锦衣,见人就说无双找到了。而两年以前他来时,身上穿的破衣烂衫,迈着腿走进坊来,纯粹是个穷光蛋。他说他找到无双,得到了很大一笔财产。

王仙客一到宣阳坊,就去找郑主事把他的宅子买下来,然后就来找王安上户籍。据他说,他的确有个表妹叫无双,住在长安城里,但是不住宣阳坊;该无双的确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她不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无双家很有钱,几年前他在无双家做客,正碰上兵乱,岳丈叫他押着细软出城,自己和全家老小走在后面。一出城就碰上了乱兵,就此与无双失散。岳丈一家的财产都在他手里,只不过找不到无双就不能用这笔钱。王仙客现在找到了无双,就很有钱啦。至于他找不到无双时神经错乱,误以为无双过去住在宣阳坊,以至骚扰了街坊,他现在也觉得很惭愧。好在本坊人厚道,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来此定居云云。

王安老爹说,多承尊客夸奖。咱们坊的人就讲实话,别的一概不会。于是他给王仙客上了户籍,祝贺了他的乔迁之喜,新婚大喜。还说希望他早点搬进坊来。

王仙客没解释为什么他能知道宣阳坊里那么多事情,王安也没有问。他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人家根本没法回答,只能自己去猜。老爹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就去问孙老板。孙老板说,这王仙客过去多半得了妄想症,他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坊里的人,知道了一些坊里的事,找不到无双时一着急,就不知自己是谁,以为他也是宣阳坊的人啦。现在他找到了无双,毛病也就好了。

这宣阳坊里就数孙老板足智多谋,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叫人没法不相信。但是他自己却不相信自己的话。以前王仙客到坊里来,孙老板说不认识他,那时心里就有点沉甸甸;现在王仙客找到了无双,他又有点怏怏的不乐意,这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

说完了这些背景情况,我们就要说到贞元某年某月某日,王仙客正式搬进宣阳坊时时值严冬,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王仙客骑一匹白马,引一队车辆,走过十字街口。王仙客经过孙老板的门前时,孙老板禁不住往外看,他看见王仙客骑的马高有一丈,毛片如银,这匹马名贵无比。他的车上驾的都是口外的良马,持鞭的都是面目姣好的儿童,车上挂着丝绒的帏幄,车过后留下龙脑香气。孙老板不知不觉地跟出来,走在车队后面,一直跟到王仙客新宅所在的巷口才停下来。他看见王仙客下了马,从车里搀出一个女人来。孙老板想这大概就是无双了。雪下得很大,无双又裹在一件斗篷里,看不大清,但是孙老板已经觉得很不对。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反正他觉得这不是无双。王仙客和那女人进门去,剩下的仆人动手卸箱笼。这些箱子沉得很,里面放的大概都是金银。有一个壮仆朝巷口走来,孙老板也知道再看下去不好,就走开了。

孙老板回到店里,连打了三个大喷嚏。他出去时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已经着了凉。外面的雪还在下,已经积了三寸光景。

时近黄昏,程老板正要关门。这位老板是个儒商,做生意只为糊口,不为赚钱。忽然店里来了客人,这客人是女的,身高八尺,绿发披肩,明艳绝伦,老板一看就把眼睛瞪起来。他说:这位小娘子一向少会,您要点什么呀?

绿发女郎说,奴是王仙客的妻子,初到贵坊,还请多多关照。程老板听了吃一惊,心说,怎么,她就是无双吗?我看着不像。当然,他也不认识无双,但是他以为无双起码应该是黑头发,也不能这么高。尽管如此,他也不能慢待了客人。无双说要胭脂,他就拿胭脂。那无双说,这是给老妈子用的。然后她又要眉笔,看了以后大惊小怪地说:怎么,全是黑的?就没有绿的吗?程老板卖了一辈子眉笔,就没听说过眉笔还有绿的。他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嘴太损,但是也没和她理论—程老板对漂亮的女人总是这么乖。

无双在程老板这里买了一大堆眉笔,据说是要赏老妈子。这话说得很放肆,程老板也不生气。他喜欢漂亮的女人,哪怕她有一身毛病。无双从他店里出来,到隔壁罗老板店里去,罗老板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他们俩吵架在这边都能听见。那女人吼道:你这叫什么绒线店,要金线没金线,要银线没银线,要丝绒没丝绒,你卖什么的?卖麻袋吗?原来你开的是山货店!吼完之后她扬长而去。气得罗老板走过来唠叨:程兄,你可见过这样的女人?说她是官宦人家小姐,你信吗?

绿发女无双从罗家出来,走得很急,几乎撞到路过的王安身上。她开口就来:老梆子,你眼瞎了!看清了是王安后又说,呀!原来是老爹!不知者不为罪,我给你老人家道个对不起。王安瞪起眼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混的女人。那女人又说,老爹,我刚到坊里来,就得罪了老爹,这可怎么好。老爹只好强笑着说,以后可不能这么说话—你是谁家的?女郎说,我是无双,王仙客的老婆。王安觉得很不对,王仙客的老婆怎么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她不是无双,但是他也说不出无双是什么样,或者这女人是谁。

王安在那里愣了很久,那女人都走得没影了,他才想该找孙老板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孙老板没有见过那自称无双的女人,他也不知哪儿不对。但是当老爹说到那女人身高八尺绿发碧眼时,他也觉得奇怪。无双不该是这样,孙老板完全同意。但是应该是怎样的,谁也说不清。

我们说过,孙老板是个精明人,非其他老板可比,也非王安老爹可比。王安走了以后,他整整琢磨了一夜,也没想出无双应该是什么样。他倒想起来,当年王仙客来宣阳坊找的黑头发小姑娘却是确有其人。她五尺左右的身材,走起路来一跳一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才是王仙客的未婚妻。而那个绿头发的一定是冒牌货。换言之,王仙客的未婚妻是确有其人,只不过不叫无双,而是另有其名,具体叫什么,他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他也想不起—反正不是个绿头发女人。

孙老板想明了这一点,并不想告诉别人。因为还有一些事没想明白。照这么说,他岂不是认识王仙客?知道王仙客来宣阳坊找谁,不告诉人家是个什么道理。孙老板虽然什么药都卖,可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情。

孙老板想:这件事里一定还有些古怪,所以我想不明白。他是个三十来岁的长安人,唐朝人称京油子的那一种。久惯在京师为民,他有好多事弄不明白。孙老板有很强的求知欲,整天琢磨一些事情—比方说皇帝是不是人。如果说他是人,那不对,应该把皇帝与大家区分开来。如果说皇帝不是人,那更不对,而且应该立刻处以极刑。因为这种品质,应该说孙老板是个思想家。思想家都想不明白,别人就更没门。

第二天早晨,罗老板醒来以后也在想无双的事情。首先,他想明白了无双不存在,然后也想起宣阳坊里是有一个女人,就如王仙客以前讲过的一样,是个矮个儿小姑娘。有关这个女人,罗老板还记得这样的事情:这女孩小时候砸过他家的窗户。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粉缎子小褂,脸上画了一副大胡子。打破了窗子她不跑,站在那里等罗老板出来。那女孩对罗老板说:老梆子,不要急,砸了你窗子,上我家管事那儿拿钱。罗老板去拿,拿到这么句话:小姐砸了你的窗?绝不会!我们家小姐最乖,从来不砸人家窗户!

事隔七八年,罗老板还记得清清楚楚,修那个窗花了十文钱。要罗老板忘了这笔账绝不可能,因为他是山西人。谁欠了山西人的钱不用想赖,活着讨不回来,死了到阎王面前也要讨回来。他想起这件事就恨王仙客,好像王仙客也该为破窗户负责。

罗老板当时有四十多岁,紫赯面皮,脾气坏得很。在家里他是一个暴君,在外面他也凶得很,谁都怕和他打交道。当然,他也是个很厚道的人,从来也没想占谁的便宜。他吃了绿发无双一个瘪,才想起来,王仙客的未婚妻原来是另有其人。那个小姑娘才叫无双,绿头发的显然是冒充。这个问题很严重。

想想看吧,王仙客是个有毛病的人,他找无双找得昏了头,你说什么他信什么,假如有个坏女人对他说,我就是无双,他准信。罗老板想到此,心里就痒起来,这种事真该讲给王仙客听听。

罗老板心里一痒,就来找程老板。他们是邻居。罗老板自己不知道,他是多么招人讨厌。程老板一看见他,心里就暗叫一声:苦也!这个市侩又来了。罗老板不光是俗不可耐,而且长得无比地难看,两颗獠牙从嘴里撅了出来;前鸡胸后驼背,前后有三尺没法站人。而程老板自己长得体面:白白净净的面皮,七尺上下的身材,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脸上还没有皱纹。他还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也不该和罗老板这样的人搞到一起。这都怪他年轻时不努力考科举,老了落一个与市侩为伍。他听罗老板说那无双是假的,心里不高兴。好吧,你认识无双,上次人家来问你怎么不告诉他?

这一句话就把罗老板噎了回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不告诉王仙客这坊里有个无双。想必这无双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要紧,你说说看,她到底是谁?她父母是何许人也?她住在什么地方,现在到哪儿去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只影影绰绰记得有这么个人。

程老板把罗老板轰走以后,开始想这无双的事。他早就想起来,宣阳坊里是有过这么个女人,黑头发黑眼睛,小巧玲珑的身材,她应该是王仙客的未婚妻。当然,他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你既然认识她,为什么不告诉王仙客这回事?程老板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情。

程老板不但记起了这个无双,还想起了王仙客以前在坊里和她怎么调情。五年前的清明节,程老板从后窗里看见王仙客和那无双接吻。王仙客极高而无双极矮,所以那无双爬到他身上去。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无双不是这绿发女。如果是她,那一嘴准会亲到王仙客头上的墙皮。

要程老板忘记这件事也不可能。这个景象勾起他的邪念来,晚上与老婆行房时就用这个姿势。他不是山东汉子王仙客,他老婆也不是小巧玲珑的无双,结果是闪了腰,天阴时就麻痒。尤其是现在天下雪,正麻得厉害,这件事说起来有点荤,不过程老板是个雅人。雅人干这样的事叫香艳,不能说是下流的事情。

王安老爹不是雅人,他老人家只有一只眼,那里面容不下沙子。老爹虽然已经七十多,精气神却旺得很。他也想起来,这坊里是有个无双,于是就去找孙老板商议。孙老板听了大吃一惊:怎么,无双是存在的吗?我怎么没想起来?

后来孙老板也想起有这么个女人,叫不叫无双还不一定,她确实是王仙客的未婚妻。憨直如王安之辈明白了这个就够了,他们马上就要去揭穿假无双的把戏,但是程老板、孙老板却不答应。这时在场的有孙罗程三位老板加上王安,他们在旗亭上商议要不要揭发假无双的事。孙老板不同意。是怕上次不告诉人家无双下落的事不好解释,罗老板同意是因为他恨绿发女,程老板不同意是因为他对假无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王安同意什么也不为。四个人议了半天,没有取得一致,又有人惦记着店里的生意,所以就散了。

故事讲到这里,有必要记一个大事记。王仙客刚住进宣阳坊时,坊中的君子有人想告诉他绿发女不是无双,还有人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因为没有一致意见,所以没有采取行动。然后继续我的故事。下午绿发女又到坊里来买东西,打扮得奇形怪状。披散着头发,上身穿金片拼成的衬衣,下着黑皮短裙,光着腿,她倒不嫌冷。她到孙老板店里来买药,好像要显她有钱,一开口就要鹿胎若干、鹿茸若干,好像孙老板家后面开有鹿苑。孙老板开一家小小成药店,拿不出这些货,只好让她去找高丽人开的参茸店。她走了之后孙老板想,这女人一点都不爱国。假如你要点寻常的东西,也能做成我一点生意。可你非要去找高丽棒子!他觉得这个无双坏得很。

孙老板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无双不见了。他记得五年前黑发的无双在坊里,照顾了他不少生意。那姑娘到店里来,总要买最贵重的鹿胎膏,大概她有月经不调的毛病。自从她不见了,孙老板再也不订这样贵重的药,恐怕订来卖不出去。如此说来,黑头发的无双家里是个大官,甚至是吏部尚书也有可能。

孙老板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承认有这么个人。莫非她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孙老板想,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能做什么不妥当的事情?不管怎么想,他都想不起来,这件事真古怪。

还有一件事也同样古怪。昨天他还不认识王仙客,今天他就认识了。他想起王仙客七年前确实到坊里来过,他那时是要考进士。因为和无双谈恋爱误了功课,他只好去考了个明经。王仙客人不坏,没有架子,上到官老爷,下到乞丐,都和他谈得来。

孙老板忽然想,我应该去告诉他这个无双是假的,因为他人不坏。他的钱是真无双的财产,不能让假无双拿了胡花。这不是给人家使坏,而是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情。但是真无双是谁、她去了哪儿等等,他还是想不起来。

孙老板想明白该揭发假无双,是中午的事。下午又出了另一件事,更坚定了他揭发假无双的决心。三点多钟,有一辆马车开到门前来。这辆车可贵得很,铁力木为辕,黄杨木为轮,驾车的是一匹大宛良马,方头阔胸,长高都有丈把,睾丸有海碗大,这套车豪华得抵上了今天的沃尔沃轿车。王仙客立在车上,问孙老板家几口人。问明是三口人,就扔进三个金钱来。

这金钱每个都有一两重,上面铸着王仙客无双结婚纪念的字样。人家来送钱本是个高兴事,但是孙老板并不高兴。因为这钱人人有份。无双还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她说孙老板可要乐坏啦,他那个小破店里一没有鹿茸,二没有鹿胎,眼看要关门。她躲在车厢里,连面都没露出来,但孙老板清清楚楚听见她放了这样的臭屁。他真想把这几个臭钱扔出去,但是他不能。三两金子他扔不起。

宣阳坊里没有太有钱的人。除了六品以下的官员就是中等的商户,简言之,是一群中产阶级。在这里摆阔最招人恨。孙老板想,我这么精明,这么肯干,苦了一辈子,也没发财,你这绿发婊子到底凭了什么,我倒想问问。

孙老板做梦都想发财,就是发不起来。罗老板也如是,但是没他想得厉害。罗老板喜欢生点闲气,还有特强的自尊心。所以他一听说王仙客要送全坊每人一个金钱,就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第一他恨假无双,不想要她的钱;第二,他家里有七口人,这笔钱可不少。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王仙客的车隆隆地驶过来,还听见邻居家的人哇哇地喊。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王老爷、王太太百年好合,有人喊多谢王老爷厚赐,有人喊不忘王老爷大恩,等等,简直叫人恶心。罗老板气得把牙都龇出来,心里骂这些人不是东西。但是王仙客的车到了他的门前,他也不禁迎了出来。

王仙客在辕上站着,老远就看见了罗老板。他说:罗老板家七口人。然后就到口袋里去取钱。可是那天杀的无双说:不给这老梆子!他昨天和我吵架。说着,王仙客背后的黑绒帘里伸出一条雪白的膀子来,劈手抢过鞭子来,在马背上加了一鞭。那马车轰隆隆驶过,溅起的泥巴涂了罗老板一身。

罗老板这个人脾气太大,到头来自己也不占便宜。别人都在门前垫土,他就是不垫。结果门前出了一个大坑,天阴下雨车一过水就溅到屋里来。他说已经纳过道路捐,门前的坑应该有人来垫。这道理不能说不对,但是王安老爹也需要酒钱。他老人家当坊吏总得有点油水才对。罗老板不垫门前,溅一身泥自己倒霉,王仙客的车开过去后,他在屋里气得要发疯:混蛋!谁要你的臭钱!但是他也不想想,不要钱你到门前来干什么?

程老板按说不该恨无双,但是他也变了主意,决定去揭发假无双。王仙客的车走到他门前时,程老板迎了出来,王仙客给了程老板三个金钱,无双又从窗里探出身来,扔了一大把到程老板衣襟里,说:多给他老人家一点,程老板和我好着呢。这件事成了程老板揭发无双的契机。也许你要说,无双给了程老板这么多钱,程老板还要揭发她,这个人心真坏。这说明你对程老板不了解。程老板是读书人做生意,他不怎么在乎钱。

绿无双从窗里探出身来时,她身上什么都没穿。程老板看了有点晕眩,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这女孩真是非凡的漂亮:身上肌肤如雪,肩宽腰细,乳房小巧而端正。程老板想:人生一世得此一佳人足矣。他还以为无双对他有意思。他还以为这女孩很放荡。他一辈子没干过偷情的事情,这回还是不敢干,于是就起了惩尤物正朝纲之心。从表面上看,这像是虐待狂的心理,其实是要捣蛋。这女孩我搞不到,叫你王仙客也搞不成。

程老板这样想时,满面的阴沉。他现在不是一个笑脸常开的老板,而是一个知书明理的君子人,这种人心狠得很。明明是他心里有坏主意,他非说是你勾出来的,大家见了他们都小心点吧。他想:这个女人可不得了,光着身子上大街!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成吗?

老爹一贯主张揭发绿发女,因为他是公门中人。照他看像绿发女这样轻佻的女子欠得很。要问她欠什么?她欠一场官刑!上了公堂,打她二十下手板,直打得像猫一样喵喵叫,看她还敢不敢上街骂人!大家统一了思想,选定了日子一起上王仙客府上去,告诉他这个无双是假的。

故事讲到这里,有必要继续大事记。王仙客送了宣阳坊中每人一个金钱,然后坊里的君子就决定揭发绿发女。我想这绿发女从来就不是无双,并非送金钱以后才不是无双的,因此这事情干得不大有逻辑。君子们各有各的想法,我都讲过啦。不过我还要说,他们还有另外几种嫌疑。王仙客太有钱了,会不会有人想捞点油水?绿发女太漂亮了,她又不肯陪每个人睡,会不会因此就招人恨?当然像我这样把人往坏里想也是很不对的。现在继续我们的故事—四位君子来揭发绿发女。他们到王仙客家是早上九点多钟,正是访客的好时机,可王仙客还没起。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出来,还是哈欠连天。到客厅不等别人开口,他先说起话来:些许微物,不成敬意,各位何必上门来谢。他妈的,他还以为大家来谢他昨天的金钱啦!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王安老爹想告诉王仙客,他老婆并不是无双,但是这话很难讲。他怕王仙客问一句:你不是说无双不存在吗?那时难免要闹个大红脸。三位老板也是这么想,于是就没人讲话。王仙客说,要是四位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请明天再来。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他要回去陪无双。于是老爹频频地拿眼睛瞅孙老板,瞅得孙老板把头低下去。他再看程老板,发现程老板也在看他,看来他不开口就没人开。王安老爹只好说:王老爷,不是我多嘴,尊夫人并不是无双。

可想而知,这话王仙客不明白。他说:我老婆不是无双又是谁?你们认识她吗?不认识怎知她不是无双?这问题真叫人难以回答。孙老板见老爹拿眼瞪他只好站出来说话,他说尊夫人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叫无双,因为无双我们认识。

王仙客听了直瞪眼,好像听见了爪哇文。他说这个事可开不得玩笑,当年我来找无双,你们说她不存在,不住在宣阳坊,起码是你们都不认识他。现在怎么都认识了?我看你们诸位大爷的话不可信!说完他就到后面去,再也不出来。

王安等人没办法,只好回家。路上说起这王仙客,大家都说他没出息。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不认识,跑来问别人,人家告诉他,他又不相信。他一定是被绿发女的美色所迷。那女子浑身妖气,肯定不是好人,王仙客恋上她没什么好结果,早晚被害了性命。像这样的人大家不要答理他,让他倒霉去吧。

孙老板不愧是宣阳坊第一个聪明人,他料定了王仙客会来找大家再问:到底谁是无双?她现在在哪里?这些问题不好回答。孙老板只想起有这个无双,其他的一概想不起来,难怪王仙客不肯相信。当天下午王仙客到他家里来问无双的事,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为了证明有这个无双,孙老板把五年前的事也举出来做证据,那年清明节早上,王仙客骑一匹乌孙汗血马,带无双出城去踏青。那匹马神骏无比,王仙客身长九尺,飘飘然有神仙之姿。无双坐马前的侧鞍上,小姑娘又那么漂亮,全市惊为天人。这是王仙客自己的事,他想必记得更清楚。

王仙客说,他影影绰绰记得有这样的事,但是这个记忆是错误的。宣阳坊里并没有无双,无双也不是五短身材的小姑娘,这是他两年来好不容易找到的新记忆。想当年他也相信无双是在宣阳坊里,但是在这里找不到她。那两年他不停地思辨这个问题,无双是不是存在。如果她存在,那么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宣阳坊里的人都说不认识她?如果说她不存在,那么早两年我到哪里去了?或者说,两年前我是什么人?或者说,两年前我是否存在?或者说,两年前我是什么东西?

王仙客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做梦到现在都没有醒。因此他需要有个无双,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绿发女说她是无双,他始终将信将疑。她美则美矣,要说是无双就叫人难以信服。如果孙老板能帮忙把黑头发的无双找回来,王仙客不在乎拿一半财产来酬谢,因为这原本就是无双的钱,花在找她身上合情合理。

孙老板知道,这是很大的一笔钱。但是他还是想不起无双上哪儿去了。他所能想起来的只是那一年清明后,关内起了兵乱,那时王仙客作为无双家的女婿押运她家的财产出城,无双一家跟在后面,出了坊就不见回来,想必是遇上了强盗或是叛军。王仙客也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想起这事并不能帮助想起无双在哪里。

王仙客说,现在急需想起无双的父亲。他不是吏部尚书刘天德,因为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但是,他是谁?他在哪里,无双也必在哪里,此理甚明。孙老板佩服王仙客的高见,但是这位老太爷的名字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王仙客摇摇头,看样子很伤心。孙老板建议他去问问别人,因为孙老板想不起,不见得别人也想不起。王仙客叹气道:好吧,我就去问问。不过我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知道,你们坊里的人全是一模一样的记性。

王仙客一走,绿发女就来啦。这娘们堵着门破口大骂,说从来没见过宣阳坊里这样的混蛋人。王仙客有神经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还来挑拨离间,我看你们就巴不得他犯起病来吃屎喝尿。不过你们也别美,他犯了毛病还有我,老娘不把你们的肠子掏出来,就算他妈后娘养的!

孙老板是个君子人,颇有点唾面自干的本领。他面带笑容对绿发女说:小娘子说得对,王大官人的贵体要紧。孙某不合听了朋友的教唆,去府上下了几句蛆,小娘子来吩咐啦,今后再也不敢去。下次我再多嘴,您呐尽管来砸我的门面!

绿发女听了说:好罢,我记住你的话,你也别忘了。别以为我是女的就砸不了你的店,就我一个,不要人相帮,也能把你这鸡窝拆成平地!说完了这些狠话,她就扬长而去。孙老板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女人!

我说孙老板是君子人,是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点。孙老板想还要不了十年,就叫你这婊子知道厉害!他又尽力去想那无双的事情,想起了更多的细节,可就是想不起那无双到了哪儿。

孙老板想起那一年清明以后,叛军逼城,皇上点起京城里的禁军,御林军,还有一切守城兵马,御驾亲征。也不知向导是怎么回事,迷失了方向,叛军从东边来,他们走到西边去,而且一天强行军三百里,终于错到山东去。就在这个时候,王仙客做了无双家的女婿。这件事真有趣得很。

原来王仙客到京城,是要考进士的,他和无双打得火热,耽误了功课,所以他就没去考进士,而是考了一个好考的明经。因此他和无双的婚事就论不成。无双的爹是朝廷的一品官,不乐意女儿嫁给个明经。忽然间事情起了变化,老头子赶紧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因为叛军逼城。

那一天孙老板在门前看见,王仙客骑一匹高头大马,手里拿一张大弓,雄赳赳气昂昂押一队车马出坊去。无双一家在后面老远处跟随。看这个架势,如果王仙客遭了劫,不用指望后队来增援。换言之,这未婚女婿是一个送死的职位。

王仙客实在缺心眼,他明知道坊外面乱得很,流氓无赖都上了街,还敢押着财产走在前面,真是不怕死。当然也要承认,无双家使得好美人计。看来流氓也怕王仙客的大弓长,没敢抢他。他们出了城,没碰上强盗却碰上了兵。王仙客跑了,无双一家叫人家逮住,不用说,都当了刀下鬼。

孙老板这样想,自己都觉得不对。他影影绰绰记得,后来无双回到宣阳坊里来,在原来的宅子里又住了很长时间。但是他实在不记得她上哪儿去了。程老板也如是,他只记得王仙客和无双在他后巷里接吻,这证明无双是存在的,却不能告诉王仙客她到哪儿去了。

王仙客一走,绿发女就来,像在孙老板家一样地撒泼打赖。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就哭起来。她说:程先生,你也跟那些坏蛋来害我!我还以为你爱我呢,原来一点都不爱!

程老板听她这么说,半个身子都麻起来。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他再不会,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无双给他一个甜蜜的吻,然后出门去,但是程老板只发了一会儿呆,就决定要继续和她作对。

程老板受不了绿发女是良家妇女。她分明是个婊子,不知怎么把王仙客勾上啦,居然当起无双来。这件事非常地不对头。盖良家妇女者,人人须敬而远之者也;婊子者,人得嫖之者也。绿发女还是当婊子比较好,否则叫人怎么活呀?

程老板是个风流人,但是他喜欢光明正大地、安全地满足性欲。他也出得起钱。从这个观念出发,他希望一切妖娆的女人都去当婊子。当然,也许她们不乐意当,那么就该躲在家里别勾得大爷心动。你别看他在无双面前那么乖,其实狠着哪!要不能叫正人君子吗?

那一天王仙客又去了罗老板家和王安老爹家,他向他们打听无双的下落,他们也说不上来。王仙客前脚走了,无双后脚就去骂街,骂得无比难听。她管罗老板叫龇牙鬼,还说从来没见过比你更难看的人。而且她还威胁老爹说,老梆子,下回再捣我的鬼,小心我把你那只好眼也挖出来!这两位听了只是冷笑—这里是天子脚下,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岂容你在此行骗!你不来闹事倒好些,现在我更放不过你!

无双从老爹家出来,走在小巷里看见王仙客在等她。两人并肩回家去。王仙客问怎么样有门吗?绿发女无双说,没问题。不出十天就能找到你旧情人的下落。不过有一点要和你讲明白,找到以后,不准你和她藕断丝连。我心软还没软到这个地步!

果不出宣阳坊各位君子所料,这绿发女不是无双。她到宣阳坊,就是帮王仙客找无双。这种事不是每个女人都肯干的,绿发女也不乐意。无奈王仙客找不到无双就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不乐意见,所以她只得陪他来,自叹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先把倒霉不倒霉的事放下慢讲,单说王仙客找无双的计划。这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在三十六计里,这叫抛砖引玉之计。

王仙客找不到无双时,也没了盘缠。他可以回家乡去,但是他也不敢回。照宣阳坊里各位君子的意见,他的记性很有问题,所以很可能把爹娘也记错。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把别人认错,这还算不上冒犯,走进生人家里,把别人误认成爹娘,这就不得了,兴许得个冒名诈财的罪名。王仙客无处可去,只好到长安城外灞桥当了一个馆吏。

馆吏的活计很轻松,王仙客有很多时间想无双的事。他几乎成了思辨学者。他像侦探一样想,无双在哪里,然后又像哲学家那样想,无双是不是存在,最后他像心理学家一样想我现在是不是做梦。第一,不能想象全宣阳坊的人都有那么浅薄的幽默感,硬说一个存在的女人不存在;因此就有第二:无双不是人,是一个鬼。刘天德也不存在,刘天德一家也不存在,他们全是鬼,但是假如一个和他相处了两年又订了婚的人都是鬼,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鬼,他自己也不能说是人,大家都是鬼那就和不是鬼没什么两样;所以又有第三:他一直在梦里。王仙客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希腊大贤苏格拉底式的结论: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仙客就满身哲学家的气质。但是人生在世一无所知毕竟还是不行。连苏格拉底都给自己惹出杀身之祸,何况王仙客是中国人。有一天,王仙客在正堂上看着一只猫发呆。那个猫在一个瓷瓶上擦痒。他想,也不知猫能不能把瓶子蹭下地来,瓶子下地也不知会不会碎,碎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修理。他只顾想这些深奥的问题,就忘了管管这只猫,结果瓶子掉下地来打得粉碎,这瓶子是皇帝路过时赏下来的,任何人不得打破。因此他犯了大不敬罪,合当斩首。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当不得。

王仙客的运气好,犯了这样的大罪也没丢命。有人教他来投奔这绿发女,不但保住了命还得一美妻。这是另一个故事,在此不便细讲,反正王仙客没有死,而且娶了绿发女。结婚以后他还是不清不楚,生怕自己又做梦。绿发女知道他这个病非找到无双不能好,就陪他再上长安来。

俗话说,旁观者清。绿发女一听王仙客说他的疑惑就肯定有无双其人。她说:要是没她,你也不会这么失魂落魄。要找无双可以,有一个条件。找着了给她一笔钱就叫她滚蛋,我可不乐意在家里养一个闲人找气生。谈好了这些,绿发女就和王仙客到长安来找无双,根据王仙客说的情况,绿发女定下了抛砖引玉之计。她说用这计要是找不到无双,算我十九年白活。

现在又有必要继续我们的大事记。王仙客到宣阳坊,不是来定居,而是专程来找无双。假如大家知道他来干这个名堂,一定会说:无双不存在!从来没听说有人叫无双!但是大家不知他要搞这种名堂,再加上绿发女又不讨人喜欢,所以都在努力想无双的事情。

孙老板想,我要是想不出这无双到哪里去,枉自叫了宣阳坊里第一个聪明人!他也很想得王仙客许下的那一大笔赏钱。孙老板精通算术,知道这笔钱够他挣几辈子的。他想来想去,没想出无双去了哪里,倒想到她小时的事情。无双十一二岁时到街上来买东西,总是骑在一个胡子肩上,那胡子是她的家奴。

孙老板还记得那胡子的模样,他身高八尺,膀阔三停,肌肉坚如钢铁。宣阳坊里住的都是中产阶级,谁也有不起家奴,这无双真是阔得很。

无双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从来不问价钱。她挑好了货物就拍拍手,叫道:胡子,拿钱来!胡子身上也总有那么多钱。偶尔没钱了也不要紧,把胡子押在那里。家生的孩儿,天生的奴隶,忠心耿耿,又有力气,到哪儿都值很多钱。

孙老板还记得无双夏天总穿短衣衫,上衣遮不住肚脐,裤子露出膝盖。这不是因为家里没钱做新衣,而是一种时髦—土耳其式的装束。她用金链子拴一个坠子遮住肚脐,那坠子是祖母绿的。祖母绿真是名副其实,就像祖母死了埋在地里半个月,再挖出来那么绿。

在孙老板心里,无双就是这么熟悉又陌生。他记得她穿过什么衣服,戴过什么首饰,可是他记不起她姓什么,父母是谁。孙老板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她是一个阔小姐,我是一个本分生意人。我记她家里的事干吗?难道要拍她的马屁?

孙老板想这些事时,正是掌灯时节。程老板也在想无双,想到了那一年清明,他看见王仙客骑马带无双出城踏青。那无双尚未及笄,可也老大不小的啦。她披着头发,穿一件西洋式的短裙。那裙子是白毛线织成,一侧开岔,无双侧坐在马上,一条玉腿整个出笼。姑娘大了,实在不该这样,程老板看了,好似当心挨了一拳。

想到了这一点,程老板的想象就丰富多彩起来。他想起无双的腿洁白如玉,形状完美无匹。她的乳房也长起来,小而且圆,程老板想起来就觉得老婆难看得很。当然他没打过什么坏主意,但是光这一点已经叫他很伤心。想他程老板本是个端正的人,怎么见了个小姑娘就拢不住心了,真是愧对神明。

程老板又想起来,好像有一回,无双穿着罪人的黑衣服,脖子上拴着铁链,在坊心的广场上坐着,她身边站着公差。她家里好像遭了灭门之祸,无双在这里被官卖为奴。那是冬天的事情,程老板记得广场上有很多人。地上结满了冰花,人们哈气成烟。程老板挤进人群里去,只见无双坐在木桩子上,眼睛哭得通红。她还是那么漂亮,程老板见了不禁动了凡心。他听见公差在喊:便宜啊,真便宜!官宦人家小姐,刚十六岁,长得这么漂亮,保证是黄花一朵!只要十贯钱,还不值一个驴!

无双听见这样的吆唤,又哭起来。程老板的心里禁不住蠢蠢欲动。他想把无双拖回家去,发泄他郁积多年的淫欲,他也出得起十贯铜钱。但是他刚朝前走了一步,无双就抬起头来。小姐毕竟是小姐,落难时还有一种威严。无双瞪起眼大喝一声,姓程的,你这色鬼!你敢!王仙客早晚会回来,我叫他剥了你的皮!

无双马上被官媒打了一顿。那个老婆子一边打无双的嘴巴一边说,客人你怕啥!她家再不是一品官,凭什么来剥你的皮,买了吧!官宦人家小姐,细皮嫩肉,味道好得很咧!

程老板没把无双买回家去,这不是因为怕了无双的威胁,也不是因为出不起十贯钱,而是因为坊里的人围上来。他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这不对,这孩子是咱们坊里的人—谁忍心—还是外坊的爷们买吧,等等。他回到家里还在后悔:当了那么多人,被无双一顿抢白,全坊的人都知道我对无双没安好心。

程老板知道,自己像一切人一样,干了露脸的事就记得住,干了没脸的事就记不住。也许这就是他忘了无双的原因。其实这不要紧,他并没有把她买回家,也没有破坏她的贞节,虽然这两件事他都想干但是并没有干出来。想起这件事对找到无双必有极大帮助,谅那王仙客也不好意思不拿出钱来相谢。

王安老爹也想起这件事来,他记得那个冬日,天极蓝而且极冷,风里夹着锋利的砂粒。老爹黄昏时经过广场,看见无双在那里被发卖。

当时周围已经没有看热闹的人,只剩下无双和几个衙门里的人。那个官媒正在打她,一边打一边骂:小婊子,就是你嘴硬!明天还要我陪你挨一天冻吗?

王安和衙门里的人都熟,走过去一问,原来那无双被卖时还是那么霸道,见了有那等有钱的大爷过来就威胁道:我家是一品大官,吃了冤枉官司,早晚有昭雪的一天;我夫君王仙客一时走散,早晚回来找我;谁敢买我,我就死在他家里,叫他倒大霉;云云。坊间的良民百姓都胆小怕事,听见如此说,谁也不敢买。官媒太太挨了好几天冻,十分气愤。她拧着无双的脸说,小婊子,你叫人没法疼你。明天只好卖你去当窑姐,窑子里没人怕你那些吓人的语言!

无双一听,十分害怕,她对王安说:老爹,我一辈子不求人,今天没了奈何求求你。你老人家做件好事,把我买了去,我一定好好服侍你。将来王仙客回来,叫他拿金帛重重相谢。

剩下的事想起来就不好意思啦。老爹记得他当时狞笑了一声说:服侍?你还会服侍人吗?王仙客?王仙客还会回来吗?金帛?你还会有金帛吗?你爸爸大逆不道,做下这等罪孽,你还这么张狂,活该到窑子里去叫千人压万人骑!

王安老爹又想:这无双的爸爸是谁,做下了什么罪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想必他是户部的官员,贪污了公款;是礼部的官员,弄错了礼仪;是兵部的官员,贻误了军机。这样自由联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可见弗洛伊德的法术也治不了这种毛病。

现在又有必要继续大事记。宣阳坊里诸君子在同一个时间想起无双的事来,这事不能不说是很奇怪。按教科书上的记载,所谓因果关系是说一件先发生的事决定了后发生的事,这就是说,假如世界上有过无双,以后人家就会想起她来。但是在我这故事里恰恰相反,你必须遇到某件事,才能想起从前的事—时间就是如此逆行,无怪有人说相对论是中国人发明的。然后继续故事:

此时王仙客在家里,和绿发女谈起无双来。这个样子真该叫宣阳坊里各位君子看看—他们怀疑绿发女不是好人,真个疑得不虚。十冬腊月,这娘们躺在一盆冰水里,不是妖孽必是匪类。王仙客问她可有把握找到无双,她说没有问题。宣阳坊里这些人都有想起来的样子,至迟后天,就要真相大白。

绿发女说,人人都有想不起的事情,只不过正人君子想不起的事特别多,而且让他们长记性也特别难。说到这里,绿发女打个哈欠,换了话题。她说这几天我明白了一件事,你小子一点都不爱我!

王仙客赶紧赌咒发誓说,他爱,爱得要了命。绿发女说,这话鬼都不信。假如我不见了,你一定不会这样地去找。王仙客倒也同意这话。不过他说,绿发女不见了,慢说是他,神仙也找不到。绿发女叹口气说,你说的倒也是实话。这就是说我这辈子没指望得到太多的爱。女人弱了遭人欺,就如那无双一样,强了呢,又不讨人喜欢,这真是两难命题!

绿发女从澡盆里站起来,接过王仙客递来的毛巾,搌去身上的水。她是绝美的女人,但是身体长得有点男性。胸肌发达,以至乳房都像是方的,浑身上下就像那种没太多肉但是很有劲的人。王仙客没见过无双的裸体,但是他想:无双没有这么美,但是一定要可爱得多。

王仙客又想,凭良心说,我不是不爱绿发女,但是我更爱无双。他这么一想绿发女就明白,她一把揪住王仙客的脖子叫起来:小子,你又出神!想的什么,从实招来!

王仙客说在想无双,说完了又后悔。绿发女也说,你应该撒句谎才对,像你这样,我早晚会杀掉你。

王仙客不是不想撒谎,怎奈他不会说假话,要不然他早就找到无双了。他也禁不住要和绿发女谈无双的事,也不顾这话题是多么招人讨厌。他说无双对他说过,她最讨厌嫁人,不过她又说,嫁给表哥另当别论。那小姑娘天真得很,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受罪。绿发女听了大怒道:混蛋!成天无双无双,烦不烦?我这不是帮你找她嘛!

绿发女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她虽然答应帮着找无双,心里并不乐意。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乐意做这样的事;但是这绿发女与众不同,她是以杀人为职业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来。王仙客做梦,常梦见她捅他一个透心凉—这种事她干出来也不算稀罕。

王仙客虽然知道他现在是踩着钢丝找无双,随时都会有危险,但是他还是禁不住要对绿发女谈无双,因为无双还没找到,而眼前又没别的人肯听他讲。不管怎么说,无双是他的未婚妻,她不见了总要去找回来,这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绿发女听了连脸皮都变了绿,她说:时至今日你还敢说她是你的未婚妻!王仙客又说,就算她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俩之间还是有过婚约。无双说过,她一定要嫁我,嫁不到就和我私奔。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我要说谎不得好死!

绿发女听了这样的话,气得笑起来。她问: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活到不耐烦,想自杀又没有勇气?王仙客说,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有这样一个无双,身材很矮;我和她在大槐树下初吻,几乎够不到她的嘴唇;因此她叫我靠树站下,她把我当棵树来爬。无双从小像男孩子一样的淘气,所以很容易就爬上来。她用两腿夹住我的腰,我用双手托住她的臀,我们俩就这样接吻。

绿发女说,这故事听到这儿才听出一点意思。接着讲,后来怎样。后来吗?后来我们走出小巷,无双给我一方手绢说:表哥,擦擦嘴,别叫别人看见。我一直保存着那方手绢,直到你把它烧了。你想想看,这些事像不像是我编出来的?

绿发女说,我从来就没怀疑无双存在。现在不但我,宣阳坊里每一个人都相信她存在,只要找到她就能得一大笔赏,谁会说她不存在。王仙客说:他们还是不能想到无双的下落,因为他们找无双只是为了钱。所以他要对绿发女讲这些话:是这样一个无双不见了,他要把她找回来。拜托拜托!

第二天,宣阳坊的四位君子到王仙客家里来,告诉他说,想起了无双的若干事情。他们在厅上说话,绿发女就在屏后偷听。这些事绿发女都知道,她对无双的事了如指掌。王仙客给她讲过不知多少遍,以至她一听就烦。当年无双一家逃难时叫王仙客走在前面,一出了长安就遇叛军的骑兵遮天盖地而来,把城外的难民杀得人头滚滚。王仙客急忙回头,身后又闭了城门。他只好落荒而逃。仗着马快骑术精逃了一条命。从这种情况来看,那无双一家困在长安城里没有出来。他们一家有各种机会倒霉,因为不几天之后叛军就攻下了长安城。

老爹王安也提到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杂在各种可能性中提出来,说的时候也含糊其辞,但是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所以这老梆子虽然瞎了一只眼,也比别人可爱得多。乱党占城之日,威逼在京的官员出来做伪官,假如不做,一家大小都有危险。那么还是做了的好—王仙客这么说。从这话里就可以看出王仙客对老丈人的死活不大关心,难怪人家不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假如朝廷永远不回来了倒也好办,可惜他们还要打回来,做了伪官的就很难保住脑袋。

王仙客也不笨,马上就听出这很像一句实话。他说:老爹说的很重要。无双的父亲刘天德兵乱时陷在城里没逃出来,受乱党胁迫当了伪官。光复以后朝廷一追究,办了他一个附逆之罪。本人杀头,家属官卖为奴。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只求各位告诉我,那无双是谁买了去?

但是事情还没这么简单。王仙客这么一说,大家都说不是这样的。无双的爸爸也不叫刘天德,他也没附逆做伪官。无双被官卖的原因不明,也许她根本就没被官卖过。王仙客急得叫起来:你们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去杀人放火!我表妹被人买了去,我再把她买回来就是啦。

这么说还是不对。各位君子说,不但无双被官卖的事不一定有,也许她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嗞溜嗞溜地往后退。一会儿就退回到几年前的记忆状态,几乎就要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王仙客。王仙客大怒,几乎和他们打起来。

打架不能解决问题。王仙客把几位君子送走,回来又找绿发女问计。他说道,贤妻,你都听见啦,这几位还能叫人吗?要他说句实话,好像我要扒他的祖坟!你看咱们是不是动点硬的,不劳你老人家芳驾,我去雇几个流氓来,把他们的铺子砸一砸。

王仙客是一个知书明理的君子人,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这一回实在是气坏了。绿发女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动粗的怕也不管用,这几个家伙恐怕是真记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也猜不出这几位的心机。

照王仙客的想法,他舅舅可能是犯了大罪,被皇上办了灭族之罪。所谓灭族,不是把全家都杀光,而是杀了男的卖了女的。宣阳坊里各位君子不敢告诉他无双在哪里,是怕对叛逆的家属露出了同情之心,显得自己不像好人。但是绿发女认为这想法不对。如今朝廷光复长安已经六七年,皇上又得了皇子,大赦天下好几回,当年的罪过早就没什么要紧了。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她还是说,不劳你操心,明天晚上之前我一定给你问出来。

十一

现在又有必要继续大事记。宣阳坊里诸君子忽然又说没有无双了,这说明的确有逆行的因果关系。无双存在不存在,都决定于各位君子的心情。这件事实在恐怖得很。几十年后,人家也不知会怎么说我。他们一高兴,说王二是好人,我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他们不高兴,说我不存在,我就没啦,连我老婆都不知上哪儿找我,你看吓人不吓人?闲话少说,我们再继续故事:

孙老板回了家,还觉得背上有冷汗未干。他一听见王仙客说无双的爹叫刘天德,他犯了附逆之罪等等,心里就咚咚乱跳起来,好像要发心肌梗塞。也来不及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赶紧矢口否认。这都是因为当场有五个人—要是两个就好得多。这就好比听见人说皇上有梅毒,两个人在家里说是一种劲头,五个人在饭店里说又是另一种劲头。在后一种情况下,你不光要马上说皇上没有梅毒,而且要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梅毒这种病,皇上根本不会得任何一种病,等等。实际上你说什么可能都晚啦,不几天之后你就得一个罪名去碎叶充军。那地方没有水,想喝口马尿,马都撒不出来。至于你的罪名,可能是在外国人面前放了响屁,有辱国体。

孙老板想到这些时是在家里,他再不用马上矢口否认任何事情。这时他慢慢地想起来,无双的父亲好像是犯了附逆的罪—但是他还是不叫刘天德。不单他不叫刘天德,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叫刘天德。否认了这一点,什么都可以想起来。此人是个黑胖子,上朝的日子穿红缎子的袍子,好像一床新媳妇当陪嫁的被子,不上朝的日子青衣小帽在坊里遛弯。那家伙很会节省,叫全家上下都不准乱花钱,只有无双一人例外。

不单孙老板想起来,别的老板也想起来。罗老板想起这老家伙用了一个刻薄管家,专门会耍无赖。明明是无双砸了人家的窗,那管家就是不赔。有什么样的东家就有什么样的管事,罗老板到今天还恨得牙根痒痒。

无双砸了窗,不过是十文钱的损失,不够记恨一辈子,于是罗老板又想起这么一回事来。这事情想起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啦,那是乱党占城时的事。无双的爹黑更半夜的跑到罗家来,说是逆党逼在京的官员出来做事,如果不去,对全家都不客气。那家伙说,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决不从贼,大不了一死以全臣节。但是我那爱女无双才十六岁,吃也没吃过,穿也没穿过,怎忍心叫她随我一死。这孩子就在坊里长大,求罗老板看在平日她叫大叔的份上,叫她在府上躲些时日。日后王仙客回来,就求罗老板为他们完婚。我要他们把您当亲爹看待。

无双和她爹一块来的,她爸爸说完就叫她跪下给罗老爹磕头。但是罗老板叫道,慢着!他心里很气愤—他妈的,全坊那么多人,你怎么就逮住我好欺负?

罗老板很不好意思地想到,当时他很怕受连累。后来他又想到,自己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你一个无双担风险。心下也就坦然—这是个好理由,是不是?他叫这父女俩去找王安老爹—第一,老爹没有家小,不怕连累;第二,老爹是坊吏,他老人家也是大唐朝的一级地方组织。还有第三第四,今天记不清楚,反正罗老板是不答应。

无双的爸爸还要继续磨下去,那无双早就不耐烦了。她说:爹,你和这老梆子费那么多话干吗!咱去找王安,他再不要我,那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要不是为了等表哥,我一点都不怕死!

王安老爹也不肯收留无双,他说他是个单身男人,要避这份嫌疑。无双的爹死缠活缠,逼得他连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你别看我老,我还有性欲,经常手淫。无双在一边听了,翻肠倒胃呕吐起来。她说:爹,你也不必为我费心,我干脆上吊得啦。

想起这件事,王安老爹起初也觉得惭愧。后来一想,这事办得并不坏。像无双那么美的姑娘送上门来不要,可谓道德高尚。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连鲁男子对美妇人也只能闭门不纳。老爹想,我虽比不上柳下惠,起码也是个鲁男子,犯不上为这事就想不起无双的爹来。王仙客说的都对,是有这个人,因附逆得戮—只是有一点,他不叫刘天德。

程老板也想起类似的事来,不过更不光彩。无双的父亲确实来过,求他收留无双,程老板也答应了。当时是半夜三更,程老板激动得心里扑扑乱跳,等无双进来。但是无双不肯进来,站在外面朝她爹喊叫:爹,我死也不去这老色鬼家躲难!你不知道,他平时看我是什么眼色!夜里静悄悄,无双的嗓门儿又大,吼得全坊都听见。要是别人还好,偏偏是程老板。他又好色又道学,气得几乎上吊。

程老板想:这事也没什么,好歹我比孙老板还强一些。当时无双在他门前吼过以后,她爸爸又要带她去求孙老板。无双说:孙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用说无双的爹,连孙老板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十二

无双父女没有去找孙老板,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落了个心里平安。但是他不知人家对他评价如此之低。不但无双不肯上他家躲难,而且绿发女对他还有一个评价—她说他是她平生所见的第一个不尴不尬之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还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第二天他和各位君子上王仙客家来,别人都觉得自己说话支吾其辞,不大好意思,偏他说得出口—诸位,让我们定出两大原则:第一,无双的爸爸不叫刘天德;第二,他不是吏部尚书。除了这两点,其余的都可以讨论。

孙老板一点无双的消息也不能提供,觉得不大愉快。他提出这样的原则,是要显示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综合能力。可是王仙客听了几乎要吐,他心里想,我操你的娘!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在这样的原则下,程老板想起来无双要到他家躲难的事。他说自己家里太破,无双不肯来。王仙客明白她是觉得程老板靠不住。她做得对。假如到了程老板家,现在也不知孩子都养了几个啦。王安还有些补充,王仙客觉得没必要听。他还是那个老问题:诸位,你们谁知道我表妹去了哪里,请快说出来。找到了她,我一定重重相谢。

就是这件事没人想得起。王安老爹情急之下,说起哑谜来。他说无双官卖了七天没卖出去,后来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不想则已,想起来叫人六神无主,又是大恐怖又是大欢喜。临去之前放了一天假,她回坊里来,见了人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罗老板倒想起来。无双回坊,原来是找人带话给王仙客。她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只好上罗老板店里来,说的那些话叫人不好意思提起。大家叫他不要有顾虑,不管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原来无双说,这一坊人都是混蛋王八蛋,罗老板也是个王八蛋,不过还像是个好一点的王八蛋。所以她求罗老板带一句话给王仙客。王仙客听到这儿,把耳朵竖起来使劲听,结果听见一句:这句话我忘了。

不用我说你也想象得到,王仙客站起来对罗老板连连作揖,泪流满面地说:罗老爹,您千万别介。我就是你儿子,你就是我亲爹。哪有亲爹把儿子的事忘了的道理?

王仙客这种说法,除了哀求,还带点情急要耍无赖的意思。孙老板、程老板和王安都使劲帮他想,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直绷了一顿饭的时间,罗老板终于想起一点什么来。他说,无双叫王仙客到……去找她,可……是什么地方,他拼了老命也想不起。王仙客急得要命,几乎给罗老板跪下来。忽然间孙老板跳起来,朝大家施了一礼道:小子店里还有点俗事未了,我去忙过了就来。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别人会对他有什么看法,撒腿就跑掉啦。

十三

孙老板这一跑,引得别人起了疑心。第一个起疑的就是在屏后偷听的绿发女。她想,这小子走得不尴不尬,别是想起什么来了吧?她立刻尾追而去。然后程老板、罗老板、老爹也都动了疑心,陆续尾追而去。这种情形也只能陆续讲来。

首先我们要讲到孙老板跑回家来,他打发学徒回家去,把门上了板,坐在后厅里喘气。无双的事他也可以说想起一点来,也可以说还什么都没想起。原来他在厅里骤然感到讨论无双犯了大忌讳。不但刘天德说不得,无双也说不得,谁说这个就不是好人。

孙老板又想,我说无双已经说了三天啦,难道我已经不是好人?但是他马上又认定自己还是好人。这首先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好人,这一点不容怀疑,其次才是他为什么犯这个错误。

要解释好人为什么也犯错误,首先要解释什么是好人。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在于好人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因此他才能如孔夫子所说的那样思无邪。因此好人的记忆里有很多空缺。其实不是空缺,是一些禁止的符号,封死了记忆。正如记忆会淡忘,禁止的符号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因此好人也会想起不该想的事,直到遇上更强的休止符。很显然,刘天德和无双去了哪里最想不得,无双的其他事情想不得。罗老板想……是哪里,已经堕入魔道而不自知,必然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孙老板想起这些很是得意,他想我可以写一本好人的心理学,济世救人。假如他写了出来,必然可以丰富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今天的人写青年修养之类的书时也可以用作参考,可惜他没写。孙老板还来不及把提纲想好,绿发女就闯进来。她说:好一个孙老板,躲在家里享清福!你忘了昨天对我说了些什么“再去你家里下蛆,就砸我的门面!”你还用我动手吗?自己把铺子拆了吧!

孙老板只好给绿发女说好话,心里着实的不痛快—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女骗子,他却动她不得,还得朝她低三下四,真是没天理!

程老板在王仙客家想那无双去了哪儿,忽然发现孙老板不见了,他就觉得很不对。由这个很不对他又想起来,原来无双不见了的事不能想。于是程老板恍然大悟,冷汗发出—我的妈,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连忙告辞出来去找孙老板,要把他好好埋怨一番—咱们是街坊,平时又没红过脸,这种事你也不提个醒是何道理。孙老板对此早有防备,他的门上了板。不过这防备屁用不顶。程老板径直到后面去,还没进门就听见孙老板在朝绿发女讨情。

孙老板说,小娘子,我没说你什么坏话呀!你想想看,我在宣阳坊为民,怎敢得罪坊吏老爹!他老人家说去,我怎敢不去。我知道您老人家就是无双,所以一句出格的话也没说。绿发女说,别这么肉麻,我不老!不过你这梆子说得也对,你是没说我什么坏话。外边那个程梆子,你给我滚进来!

程老板走进去,心里有两大疑惑:第一,我怎么成了梆子了?第二,我在门外她怎么能看见,难道她的眼睛是X光机?但是他已经没时间研究这些啦。绿发女指着他好一顿大骂,要是别人早被骂急了。可是程老板这么想,想这么一个大美人被她骂骂也是有福—他有点受虐狂倾向。

绿发女骂到嗓子几乎冒出烟来,程老板还是一句嘴也不回。她想,骂人不是我的目的,最要紧的是逼出话来。所以她问程老板,你为什么说我不是无双,别嬉皮笑脸,回答我的话!

程老板说,我说了你不是无双了吗?哎呀!这可很不对。你当然是无双,你一直是无双。绿发女想,这个人怎么不要脸皮呀。她又问:为什么我是无双?程老板说,因为你是无双,所以你是无双。这句话险些把绿发女气死。她想,再和这家伙胡扯下去,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啦。幸亏这时罗老板进来,绿发女又有了说话的人,否则她只好铩羽而去。

在王仙客家里罗老板发现同来的三个人走了两个,他觉得这种情形不对。于是他也离开了王家这个是非之地,到孙老板家来,结果正赶上绿发女撒泼。罗老板是直性子人,不肯说昧良心的话,就和绿发女大吵起来。他老说一句话,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绿发女说:有什么数哇,你说出来!别打哑谜!罗老板又不肯说。他叫孙程二位也说两句,那两位做出大智若愚的样子,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

故事讲到这里,又有必要继续大事记—绿发女又成了无双啦,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孙老板心里有数:她非是无双不可,不是无双不成,黑头发矮个子的无双根本不存在。只是罗老板死心眼不肯接受。死心眼的人要多吃苦头,这是他活该。好像还嫌这场面不够乱,老爹和王仙客也走进来。老板们不禁心里一震—今天的事真不知怎么了结。

大家都不明白老爹是不是真这么笨,他到现在还说绿发女冒名诈财。其实他老人家不是笨,而是过于自信啦。王安已经活了七十岁。孔夫子说过,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话是春秋时说的,到了唐代就该是九十不逾矩。宋明以后,人非到二百以后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假如他老而不死的话。王安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不会犯错误,这不是说他真有那么高明,而是动脉硬化了有点糊涂。他进来就大吼大叫地说:你们都怎么啦?这女子不是女骗子吗?

绿发女说:老头,你很坏,骗子就骗子罢,还要强调是女的,好像要罪加一等。好罢,你说说,我骗了谁!老爹就说,大家来说说罢。无奈大家都不说话,冷起场来,老爹也觉得有点不对啦。

孙老板家里有一种沉重气氛好像死了人在默哀。老爹觉得背上的冷汗在往下流,他又想发脾气又想往后退。后来孙老板说,老爹,您老人家弄错啦,她就是无双呀!程老板也说,千真万确,她不是无双又能是谁?王安听了大怒说,你们一定得了她的贿赂!让罗老板说说,罗老板不是这样的人!罗老板噘着嘴愣了半天说,既然大家都说她是无双,那她就是无双,我没有意见。老爹到底不是个笨蛋,他见这局面不对,也动起了脑筋—是这样的吗?好罢,你们都说她是无双,那就算她是无双好啦。小娘子,我们闹了误会,你休要记怀。

绿发女听了狂笑起来,说道:好说好说,好说得很啦!以后还要在一个坊里住,计较这个好意思吗?王安和老板们都想,这女人是个好角色,我以后要好好巴结她,连罗老板都不想记仇啦。只有王仙客还不肯算完,他大叫一声:你们搞得什么名堂!当着我的面,好意思吗?

现在王仙客最叫人头痛。大家都觉得他委实可恨。第一,他不该来找无双。第二,他不该到宣阳坊里来住。第三,他不该指着大家的鼻子逼问说,我真不知你们是怎么了,一会儿说,无双在……;一会儿说,无双就是她;一会儿说,无双是黑头发,你们看她头发是黑的吗?一会儿说,无双已经被卖掉啦,被卖掉她怎么还在这儿?我觉得大家都该注意一点,别胡说乱道,或者胡说之前声明一句:“我要胡说啦,你爱听不听!”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来,叫别人还有法活吗?

宣阳坊里诸君吃了这样的抢白,不由得一齐大怒。孙老板说,王大官人,不是我们说你,你这人好没道理!自己的未婚妻自己记不住,跑出来问人,把我们都搅得糊里糊涂!程老板也说,你放着如花似玉一个美人不爱,却跑出来找无双,真叫有福不会享!罗老板说,被你的烂事搅得我好几天不在店里,不知误了多少生意,要扯淡你们扯吧,我不陪着。王安说,对了,大家都很忙,既然她就是无双,还是去各忙各的。众人正要走散,绿发女忽然把后门堵住啦。只听她大喝一声,仙客,堵住前面,一个也别放走了!正要问你们话呢,走了怎么成?

十四

绿发女变了脸,把各位君子圈在房里。她说她不是无双,叫做聂隐娘。看丈夫想无双想得可怜,特地陪他来找。这话听了叫人出冷汗,原来她是天下有名的大恶人,杀人如麻,官司都不敢管。也不知王仙客是怎么和她搞到一起的,这种事叫人没法防备。

故事讲到这里,又有必要继续大事记。绿发女又不是无双了,你看稀奇不稀奇。但绿发女说她是聂隐娘,这话毋庸置疑。聂隐娘长一头绿发,普天下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照说大家一看见她就该想起她是谁,但是谁也没想起。这里的道理一说你就明白—大家都是正人君子,谁肯想这儿有一个人,杀人如麻而且逍遥法外?这样的事不该有,不该有的事就想不起来。

聂隐娘说,王安老梆子,你先说罢,无双到哪儿去了?我是强盗你是公差,咱们俩是对头。我们道上的规矩,见了公差不杀是造孽。不过你只要说了我一定不杀你。怎么?你不知道?我看你是活腻啦!

绿发女说王安不可能不知道无双去的地方是基于以下原理—你说我是无双,而我不是无双,因此你在撒谎。你撒谎的目的是要大家忘了无双到了哪儿去,那么你一定知道她到哪儿去啦。可是老爹说,这真是活天的大冤枉。我说你是无双,是因为大家都说你是无双。小娘子您是一位绿林的豪杰,对这样的事没有体会。假如大家都说煤是白的,那就是说,以为煤是黑的会有危险。所以那无双去了什么地方,其实我并没有想起来。当然这话您不相信,所以我要讲讲我想起来了什么。

老爹想起来的事大家都没想起来,足见他并没有老糊涂。他说那无双的爹虽然以附逆的罪名被杀掉了,但是他并没有附逆。说这种话本是不应该的—这等于说大唐朝的刑名办得不好,给大好形势抹黑,不过在家里说说没关系,大家都不是外人,说点犯忌讳的话还显得亲近。事情是这样的,那无双的爹不但不肯附逆,还几番挺身骂贼,表现出士大夫的崇高气节。但是那刑部的官员不知是怎么搞的,愣把老大人定了个杀头,真是冤得很。这位大人真是死得冤啦,可惜到今天我还想不起他叫什么来。

绿发女说,这叫什么了不起的情况,值得藏藏躲躲地想不起来,而且我也不信这话,觉得好像是编出来拍王仙客马屁的。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们说明白,王仙客虽然是我丈夫,可他管不了我。今天的事不是把他马屁拍好了就能完的—他妈的我一定要弄明白你们几个搞什么鬼!

老爹说,小娘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要拍谁的马屁,而是千真万确有这事。无双的爹临刑时大呼冤枉不止,监斩官见犯人喊冤,按律条不能执行。他又是三品以上的犯官,照规矩要请圣旨。皇上传出上谕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怎么这家伙这么麻烦?想必他觉得杀头对他太轻。着把该狗官的杀头改为车裂,妻子入教坊为妓,儿女官卖为奴,看今后还有没有人喊冤。钦此!

老爹说,这可不是我编出来拍谁的马屁—老大人领了皇上的恩典,在市场上被拉成两半时我们都看见的。他老人家的血溅了一世界,肠子都被揪出来,从东到西拖了半里地长。人的肠子不可能有这么长,不过他的肠子已经被揪得非常之细,几乎可以缝衣服啦。至于这位老大人的夫人,也就是无双的娘,被送进教坊司当歌妓。那老太太六十多啦,牙掉了不关风,唱起歌来闻者无不惊倒。

老爹又说,这可不是我编出来拍谁的马屁,那位太太进了教坊司,唱歌不成,人家叫她去学跳舞。出这个主意的人必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十冬腊月的天气,她穿着跳霓裳羽衣之舞的服装在教坊司门前的空场上独舞,那景象实在是好看。透过透明的衣服可以看见她胸前那对奶,又黑又粗又耷拉,好像一对牛舌头一样摆来摆去。大家从九城之外赶去看热闹,可惜没热闹多久。原来跳不好舞人家不给她饭吃,再加上挨打,过了没多久她就死得直翘翘啦。

王仙客听了这样的事当然很伤心,不过他到此是来找无双,不是找这位“过去未来的丈母娘”。他发急道:无双呢?无双到哪里去了?这个事老爹还是想不起来。绿发女就问孙老板:你第一个跑出来,想必也是你第一个想起什么来。

孙老板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想起讨论这个事有危险,就急急忙忙跑掉啦。现在听老爹这么说,他也想起是有这回事,而且还有一点补充。无双的爹是这么被宰掉的—礼部的官员调查了他在贼中的表现,认为应当升他的官,就写一本奏上去。谁知那天的奏章几乎全是关于那些从贼附逆的家伙的事,皇上看了大怒,提笔就判杀。结果他也被判了个杀,这只能怪他命不好,不能说皇上失德。除了这些,他再想不起别的了。

绿发女说,你再想想罢。你们都这么没记性,我实在很不开心。但愿程老板不叫我失望,否则我发了脾气要杀人。程老板一听很害怕,就说大家都记不起来,怎么非该我记起来?好罢我说,你们都记着现在情况—王大官人逼得这么紧,小娘子又这么凶,所以我想起这件事情,不是存心犯忌讳—那无双的爹确实叫刘天德。

王仙客忽然大笑起来,他说:娘子,你老说我呆,你想想看,我怎能不呆?我表妹无双一会儿存在一会儿不存在,我舅舅一会儿无论如何不叫刘天德一会儿确实叫刘天德。你也一会儿是无双一会儿不是无双,所以我也快不知道自己是谁啦。我觉得大伙都有毛病,最好你给我们一人一闷棍。听了王仙客的话,老爹和各位老板都觉得有一点羞,但又不知羞从何来。程老板说,你不要打岔,你舅舅叫刘天德这一点无比重要。知道了这个,你什么都能想起来,不知道这个永世想不起。

原来错杀了刘天德,吏部官员马上就发现啦。有人上了一本说,那刘天德乃先皇驾前的老臣,在贼中又没有失节的事,怎么能用八匹马拉成两截?礼部、刑部都有问题,应当叫他们给刘天德偿命。写本的不知是皇上出了错,要不他也不敢这么写。皇上一看,据说发出一股无明火来,又砸东西又骂人。好在天恩浩荡,他没跟写本官为难,不过圣心难测,过了没多久,那位老爷就得了个古怪罪名去充军。好像是说他穿内裤违制什么的。你想想看,内裤这种东西,除了老婆谁也看不见,违制不违制谁知道哇?这种罪定出来就是要吓唬人的。

然后的事就更有趣啦。皇上上了一股邪门火,再不肯听一切有关刘天德的事情。不但不能谈刘天德,朝中有个叫刘天地的官儿也得了古怪罪名去充军。从此到长安做官的人都不敢姓刘,姓刘的全改了姓张。

皇上既然动了这种无明火,它就一级一级往下传染。首先是当官的听不得“刘天德”,听见了就怒火中烧,不容分说先把你拖倒了打上三十大板。然后就是官差听不得“刘天德”,你把这三个字一块说,他就要和你找麻烦。最后平民百姓也听不得“刘天德”,听了就要撒癔症。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刘天德是什么东西,知道的也赶紧忘啦。王仙客初到宣阳坊时,普天下没有一个人—包括皇上本人—能想起刘天德是谁来,所以你打听不出来。

王仙客对刘天德并没有兴趣,他只是想通过他找到无双,可是绿发女对此极有兴趣,她听得心花怒放,几乎要跳起舞来—真的吗,你们真把刘天德忘了吗?这很了不起呀!

王仙客说,娘子,你别打岔!程老板,你快告诉我无双上哪儿去了。程老板说,我要回小娘子的话,你让罗老板告诉你。其实他也不知道无双去了哪儿,只是虚晃一枪。而罗老板是知道的。他在王家想起了……是哪儿,就忙不迭地跑出来。现在似乎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罗老板说,无双托他带的那句话原来是:告诉我表哥,到掖庭宫找我。

十五

这件事的始末是这样,无双被官卖为奴,谁也不敢买。黄花一朵的大姑娘,最后降到不要钱,还是没人买(除了程老板这老色鬼,别人连起买她的心都不敢)。谁不怕她说起她爸爸是谁来?后来衙门里也不知拿她怎么办。幸亏京兆尹是个能员,写了一本奏上去—现有犯官“张地道”之女无双一名,奉旨拍卖。臣等见此女美丽绝伦,端庄贤淑,合入宫供奉。未敢专擅,特请旨云云。皇上看了,龙心大喜,立即下旨照准。

无双和罗老板说的并不止这些话,其余的打死了罗老板他也不肯想起来。无双说的是:活着没意思,要不是等表哥,我早就吊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到处都是王八蛋,不见有人。皇上是个老王八蛋,当官的是小王八蛋,宣阳坊全是王八蛋,也就是你这王八蛋好一点。所以我请你带句话给我表哥,让他上掖庭宫找我。

这掖庭宫是新宫女习礼的地方。据说地狱的入口处写着一句话:进来的人,把希望留在外边。掖庭宫门上写了一句话,和这一句意思差不多,叫做思无邪!到了这种地方,她还敢指望王仙客救她出来,刘无双的确有点不寻常。王仙客居然真去找她,这小子也有点不寻常。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啦,在这里不能讲。

王仙客和罗老板谈无双时,程老板、孙老板正和绿发女辩论,直到王仙客要走时他们还舍不得分手。原来程孙二位讲的是思无邪的伟大道理,都是绿发女闻所未闻的。最后是王仙客把她拖走啦。聂隐娘评价那些道理说,怎么听怎么像装傻。当然,装傻也有装傻的道理,但是装傻无论怎么说都不对。而且装傻太容易了,如果像他们说的,装傻就能得些便宜,总有一天全中国都是些傻瓜。其实全中国都是傻瓜不干绿发女的事,她真是乱操心。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宣阳坊,欠了一屁股账没还。

王仙客说过,谁告诉他无双的消息,就把一半财产相赠。但是他忘了,他自己没有一文钱。刘天德那份财产,早在长安城外叫叛军抢了个精光。他现在的钱都是绿发女玩命挣来的,拿来送人,不用问人家就不乐意。也许就是为了躲账,王仙客一辈子再没进过宣阳坊。现在到了结束大事记和这个故事的时候:王仙客夫妇走了以后,宣阳坊里的君子们立刻把他俩和无双一家忘了个精光,永世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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