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这样：一九七六年夏天的下午，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从菜市口附近一个小胡同里朝大街走来，一路上愤世嫉俗地想：“统统是转爷，我们大家都是转爷？（转爷就是转业兵，二把刀的意思。）我们把什么事情办好了吗？什么也没有！你看前面那个人。”—真的，他前面走着一个奇怪的残疾人，驼着背，驼得脑袋几乎朝下，而屁股撅得高高的，好像迫击炮似的。而腿脚好像又有什么毛病，不能慢慢地走，只能用非常快的步伐七扭八歪地走，好像尥蹶子一样。“你看那个人！为什么没有人注意该给他做辆小车呢？他这样走着放个屁就像用冲锋枪扫射一样！他是活该么？可是一辆小车是他应该有的呀！还有转爷里最厉害的就是医院里，像是些大夫吗？活像一批杀猪的，见他娘的鬼！”

这个愤世嫉俗的人一路胡思乱想，一面走到了大街上，愤愤地走在慢行道上。因为他没有听见背后喇叭响，所以一辆刚出站的公共汽车就追上了他，先用保险杠把他撞倒，而后前轱辘就狠狠地从他腰上轧过去。在车轱辘轧他的脊梁的时候，因为痛得厉害，他就拼命地大叫一声，等车子过去。他用胳膊支起上半截身子，抬起头看看周围的街道：好像车辆都停了下来，人们在朝他身边围上来，但是没有声音。他拼命地要把身子支高一点，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倒下了，后脑勺在柏油路面上狠狠地碰了一下，震得眼睛在眼眶里跳动起来，就在视觉消失的时候，他却听见了人们在他身边嗫嚅着：“没救了。”“保护现场吧，等警察来。”他拼命地又挣扎起来大声喊：“你们干什么呢！要杀我吗！快救我到医院哇！我要活命……”不等他第二次倒下，他已经灵魂出窍了。

他在太平间里醒来，通体都消失了感觉，只有一团冷气包裹着的意志，但是他还能支起身子，看看四周：四张铁床上躺着四个死人。左边床上的一个脸色死白，瘦得脸像一把剃刀，身上包着白色的床单，胡子长得惊人，一双死定了的眼睛在凝视着他。前边床上一个肥大的身躯背对着他躺着。右边两张铁床上一张躺一个大概曾经很强壮的小伙子，脸色死青，好像有点浮肿，另一张上躺了一个姑娘，表情很难看，龇牙咧嘴，但是更难看的是因为天热，她身上的脂肪已经在从体内沿着毛孔渗出来了。脸上就有，一大滴一大滴好像是松脂一样，真能叫人作三日呕。他们也都裹着白被单。他想坐起来，但是发觉自己已经完全动弹不得，连躺下也做不到了。于是他只好用两个胳膊肘支着一个抬起的头，就那么待下去。

不等他在寂静中感到恐惧，他就听见一个声音，并不震动空气但是十分响亮的声音，在对他说话，那是左边床上那个瘦死尸在说话，虽然他的嘴唇并没有动弹：

“你要干什么？”他也没有做与讲话有关的动作，但是马上响起了他的声音：

“不干什么。我想回家。”

“哈哈！”响起了一片笑声。不光是那两具男死尸笑他，连那个满脸流油的女死尸也在笑他：“你想回家？你死了，还想跑到哪儿去？等人家来烧你吧！”

“胡说！我头脑清楚得很，怎么是死了？烧我干什么？”

右边两具死尸叹起气来，而后就不作声了。只有左边的那个死尸还要说话：

“人就是死的时候头脑清楚。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而且只要几天就要被烧成灰，烧成雪白的骨头碴，为什么不清楚？一切都清楚了！你脑袋还在这里，你顶好还是自己想一下吧！”

“什么？真的吗？我要到被烧成骨灰的时候才真正死掉吗？”

“当然了，不然就是到你烂掉的时候。我想大概是烧掉好，因为烂掉太难过。那边一个老头子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天：他的脑子烂了。刚才还在叫唤：哎哟，我头晕得天旋地转，快晕过去了。现在没声了。”

左边的死尸说完，右边的女尸就开始叫唤了：“我也头晕，妈吔，救命吔！”

他拼命转动眼珠，要把这个女死尸仔细端详一番，就着太平间那盏总是不灭的电灯，他看见那尸首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女尸首叫着：“我的右眼看不见了，左眼也一点一点地看不见了。怎么回事？”

就着灯光仔细地一看，原来她的右眼已经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半透明的东西，好像一团烂肉冻，左眼眶里是几条白色蛆虫在动。

女尸首拼命地叫唤。“你这个混蛋，”她是在骂躺在她身边的死尸，“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你要死就死好了，干吗要拉个垫背的你？”

男尸首冷笑着说：“嘿嘿，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到了这里就出不去了。”

“不哇，我偏要说，我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我也无心跟你扯淡了。”

“你要杀我也先跟我说一声哇，我就跟了你也没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出息，你说话也不怕别人听见，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想说点别的么？”

“还有什么比这个重要！我的天哪，我的头昏！”

女尸不作声了。愤世嫉俗者觉得那一对恶心得要命，就问：“这两个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手稿到此为止，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