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今天早上,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很亮。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一看,才只七点半。从窗里看去,原来黑糊糊、灰沉沉的地方已经是洁白一片。

真是奇迹!昨天满地的垃圾,令人作三日呕。小市民们自己砌的七扭八歪的小房子、臭鸡窝、门口乱七八糟的柴火堆(猪们到处捡来了一些柴火),这一切刺激人神经、让人沮丧的东西统统地不见了,变成一片洁白,一片纯洁的白色。乌拉!

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再从门口过。叫他们脚一踩,这里马上要变成一个污泥坑,和猪圈一样的。上帝啊,你为什么赐他们以腿?你太不该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门去。天上还在下着雪,像“星星的眼泪”。我总觉得星星应该是冷的。

雪把一切都掩盖了,连烟熏火燎的墙壁也被雪光掩盖住了。我走到了大街上,但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是信步走去。我忽然感到若有所思,仿佛有谁在等我,可是被我忘记了。

谁会等我呢?真的,我记不起来有谁会等我。假如我不怕排队,那就是早点铺等我,我又没带钱,它只好白等了。谢谢你,我不饿。我朝前方鞠了一躬,吓得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姑娘倒退了四五步。

不,今天是有人在等我。雪花打在我的额上,上面老深的地方都发凉。真的,我开始秃顶了。从我年轻时代起,过了很久很久了。我是工人,原来是农民,还当过兵。再早我是中学生。农民们早淡忘了我。一起当兵的谁会想起我吗?呸!我还当过学生。啊呀天!今年是哪一年?

我想起来了。十三年以前,和中学里的同学分手的时候,当时我有点傻气,兜里又着实有几文,请了班上一个姓宁的小子,名字一点也不记得了,人倒记得很清楚:他很蠢,很想作诗。还有一个小心眼的家伙:马晶,很沉默,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酒盖着脑子的时候还动了感情,因为要分手了。还约定他们十年以后遇到雪天(那天也下着雪)都到北湖公园去重聚,把自己的经历谈一谈。还说十年里每天都要把自己的感触记下来,到那一天把笔记本给我。妈的,那两个本还是我买的呢,真亏。还有我班最漂亮的姑娘我也送了她一本,也和她约了。我倒无心和她搞对象呢,只不过想知道一个漂亮女人会遇到一些什么。花了我五块钱,原以为是个很聪明的主意。我真傻!现在一点点也捞不回来了。现在要有五块钱,我可以上全聚德吃一顿。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够了。

我想一想,去年没下雪。前年冬旱。对了,这约会还没过期。可是十三年之后谁还是傻瓜?我当时应该留下他们住址。可是我让大家都不留地址,见面之后马上又分手,以为把思想写给一个不相干的容易些。我太糊涂了,不然可以找他们把钱要回来:我现在有这么厚的脸皮。

我仔细看看我走到的地方,这里是北湖公园的大门。我居然走到这里来了。公园门口静得很,圆圆的花坛好像一盆白玻璃盆景,两边大路上松软的雪,半掩几行脚印。有一个穿制服棉袄的女人推一辆小孩车呆呆地站着。她体态臃肿,头发乱蓬蓬的,是那种早上梳不梳头无所谓的女人。

我走过去,用心地打量,浮肿似的松脸皮下还有几分熟悉。她倒先打招呼了:“王,你真的来了。”

我吃了一惊,马上又笑了。“你好!我想不到你会来。车里是你的孩子?叫叔叔,小家伙。”

“你别逗他。五个月的孩子什么也不会叫。”

“真的?你的孩子才五个月?你结婚很晚呀。”

“这是第二个了。”

天!我不想和她废话了。“我给你的本子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真对不起,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下去。”

我接过本来,本子轻飘飘的,里面缺了很多页,叫她撕了,这个骚货!我想她也不会把一本记了乱七八糟的本子留着让丈夫看见的。她朝我笑着仿佛想叙旧。我恶狠狠地说:“你显得丑多了。”

发胖的脸上微笑不见了。“是呀,可是我也漂亮过好多年呢。你要是早来找我,我想,那些年对你也够了。我要走了,孩子要着凉的。”

呸!我稀罕你!这种人自视不低呢!她的唯一资本没有了,就和泔水桶里的馒头一样,每况愈下,像猪食,经过猪嘴,在猪肠里受折磨,最后成了猪屎。

青春,青春!过了青春,谁都一样了。青春是真正的天堂,一瞬间就过去了。它的余晖还在我身上,但已离开了她,哈哈!

北湖边上空无一人。小湖现在像一只大银盆,湖边的树林里嗡嗡地响。大树伸向天空,雪在脚下嚓嚓响,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猛然有人从背后抱住我,一阵吃吃的笑声,油腻腻的。我回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家伙,头秃得好像匹克威克,满脸发红,额头上好多皱纹.我想我绝对不认得他。

“你是谁?”

“哎呀,老王,你太让人伤心了!我是宁小平呀!”

我吓得张大嘴巴,然后勉强伸手给他,说:“你说你是马丁·路德我都信,就是不像宁小平。我给你的本呢?”

“在这儿呢。记满了,我又买了一册。这里记了我多少……”

“算了。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你看本里就知道了。遇上马晶和陈红了吗?”

“没有。”

他看我不想多说话,又笑着说:“我的地址你留不留?”

“不。”

他的甜笑变成了苦笑:“哎呀,十几年的老同学了,早知这样我何必来?再见。我算对得起你。”

他走了。他成了这么一副样子!天地良心,太堕落了!我永远也想不到。不过这一本里一定有有意思的东西,今天我真不白来。

我急忙往回走,急欲满载而归,好像杜特立尔。走到大门口,一棵松树上面的雪纷纷落下,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穿一身灰制服,里面好像毛衣都没穿。他的脸是青的,好像一块青砖,脸形好像一把斧头,他朝我走来时,我不由地倒退了。

他伸出手来,默默和我一握。我勉强地问:“你是马晶?”

他点点头。左手挟着一个大本递到我手里。我又说:“这不是我送的那一本。”

“知道。我不喜欢那个本子,又买了。”

“看见宁小平和陈红了吗?”

“看见了。不想见面。”

他朝后退了一步,朝我轻轻一点头。我赶快又说:“我的地址你留一下。”

他默默地转身走开了,半分钟之后消失在树林里。

我在看他们的手记。过去的时代又重新出现了,连带着已经逝去的青春。沉默了的思想又活跃起来。我真该感谢昨天一场大雪,有起死回生之力。本来这一切我已经忘却了。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宁小平)

今天我们的车队在蒙蒙细雨中通过了一片片原始森林,树林中间是长满了没人深草的山坡。天上和前后左右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我在车上吐得很厉害,只觉得浑身发冷,就把一条灰色的棉毯裹在身上,半躺在车厢里,斜眼看着后面车头上站着的一个姑娘。

她披着橡胶雨衣,在雨丝里时近时远。并不太漂亮。不知为什么,我现在不喜欢看见太漂亮的人。

下午三点钟,前边的车子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据说是快到了。连我都爬起来往前看了一看:一片平原横在脚下,车队正从一面山坡上一头往下栽。平原之中有一条白带子似的大河,在一片灰蒙蒙之中,仿佛这片平川非常广大,河也非常雄伟(后来知道,这平原是牛尿脬大小的一块,河也很小,四月二十七误记是蒙蒙细雨之故。五月三日补记)。

下了山之后,公路两边也都是稻田。有的地方出现大片的竹林,只是看不见一间房子:难道这水田不要人种吗?直到车行了半小时之后,才看到路边出现了成排的白房子:印象很好,仿佛很整洁(后来才知道,这房子们是泥土和上牛屎筑成,只表面上敷了一层石灰。五月七日记)。

后来汽车在离场部三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要我们下来领受盛大的夹道欢迎,于是我们下了车。我把棉毯紧紧裹在身上。后面车上一伙子人一路上都在痛饮昆明带来的五加皮,现在不得不互相搀扶。还有一些人为了在欢迎的人面前打起精神,特地抖擞了一下,也就是说,放出了全部痞气:他们大抵来自流氓学校和乌七八糟的小胡同。像我这样披毯子的大约有七八个,在我们这三百多人中间不论男女多半都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人人疲疲沓沓,拖拉着脚步:这样的一支队伍大概从四九年国民党二十六军逃窜到此以来他们再没有见过,所有路边欢迎的半桩孩子们(他们大概是中学生)全都吃惊地瞪着眼睛。

真他妈的!我们走到一座二层的小楼面前时,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子来,理一个盖头,村头村脑,傻里傻气,从一个半导体的高音喇叭里哇里哇啦地吼了一顿:“我祝贺……我代表……”然后就高呼口号,呼完了他偏着头打量起喇叭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好像十分惊讶,这个玩艺有什么精巧。这时人群的后排里有人骂道:“你妈!”

他装没听见。这时有人把我们领到一个礼堂里休息。在这里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刚才那个傻小子是农场的场长呢。

四月二十七日(马晶)

今天月亮很好。在村头的场屋里挤了一屋子人,大男大女,嘻嘻哈哈,灯影里还有人摸来摸去,所以不时地惊叫一声。

团支部书记小柳子(他是我舅呢,我心里叫他傻大舅)做张做势,抖擞精神,拿着一本花名册点名,点到谁必须用一句语录来回答。“李长锁!”“斗私批修!”“马大力!”“毛主席万岁!”“刘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我寻思刘二一定是地富子弟,表示一个自我改造的意思,让人家来抓他。打听一下,原来不是。这是刘二显示他的记性好,记得住八个字。

点完名就八点半了。我寻思这个学习不定有多长,我非困死不成。原来点完名就学习完了,大家挨个晚汇报:“伟大领袖……,我今天的活儿是在北岭上收芝麻。汇报完毕。”之类之类。然后就散伙,别误了明天早请示。出了院门,有人在黑地里说真哏!叫小柳子训了一顿。

我很惊奇。什么叫真哏?这玩艺原来真的有人觉得很有趣。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圣经和祈祷书:原文很深奥,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明白。

又,我一定要改名。我的名字容易被叫成马精,马面?古希腊的半人半马兽?这可不是玩的,我叫马辉罢。

*原稿到此为止,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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