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鬼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距现在大约二百年之前,渤海中间的长岛上住了一群海鬼。他们成年累月地在大海里出没,捞海参、采珍珠、挖紫菜。等到攒够了一定数量,就划船到蓬莱去卖。所以,那时蓬莱的所谓海市很兴盛。有人说所谓海市是某种海市蜃楼,其实不确。蓬莱人从来也没见到海市蜃楼,只是二百年之前,倒有时见到大群的海鬼来卖海货。当时,山东赶海市的商人多得很,因为海鬼们作交易很笨,根本不会讨价还价,卖的又都是些好货。据说有个商人有一次买了某海鬼三十多粒珠子,转手就成了巨富。这些事情传闻不确就不用去细说它了。

可是所谓海鬼是什么东西呢?说穿了不值一文,无非是些水性极佳的人罢了。每年除了冬季,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在海里游,三十多人一帮,簇拥着一只小船,把捞上来的东西堆在船上,往往下海就是两三个月才回来。那些人大多长得极其魁梧壮伟,身上被晒得像是焦木头,浑身上下黑毛森森。有些过往商船上的人看见了,不知他们是什么人,往往以为是夜叉,吓得失魂落魄。这些人见别人害怕,反而很高兴,又做些恶作剧的勾当,渐渐地人们愈发以为海里有夜叉了。甚至蒲松龄因此动了灵感,作了一篇《夜叉国》,至今脍炙人口。

距现在一百五十七年前,八月二十七日,太阳刚落,从长岛山东坡临海的地方看去,墨一样的海上,天空还有一丝微光,有两个海鬼从西面翻过山顶过来,走到海水轻轻拍溅的地方坐下,整个海边再没有一个人了。只有海潮袭来,翻着一道隐隐可见的白浪,或者风儿穿过山上松树的针叶,弄得飒飒有声;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件东西在动,更没有一点响声了。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其中比较高大的那个把脸从海那边转过来,我们看到他长得头大目方,满嘴的络腮胡子,他对那个个子、年龄都幼小些的说:“孩子,你朝海跪下,叩几个头吧。今天是大伯去世的日子。到现在,他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孩子感到诧异,因为他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什么大伯。但是他还是照他爸爸的吩咐去做了。然后,他无言地坐起来,默默地等着他爸爸把这件事讲给他。因为黑更半夜的,把他叫到海边,无疑的是要告诉他什么事情,并且希望他永远记住。这是他爸爸惯用的一种传统教育的手法。果然,他爸爸沉思着开口了。

听着,小长喜。你今年正是十九岁,在咱们海鬼来说,你应该可以下海了。所以我要把你大伯的事情讲给你听。你大伯又可以说是你表舅父,因为你妈就是他表妹。你爷爷死得早,就是他教我会水。后来他表妹又嫁给了我,所以我平时就叫他大哥。

你大伯比我大十岁,那一年正是三十五岁。他长得很壮实,水性是咱们这里最高的。在咱们这里水性最好,也可以说是天下水性最好的了。他在水里游起来像一支箭,身子一冲一冲的,连鲨鱼见了都要躲避。因为见了他游水的姿势看不出是个人,好像是一头怪龙。所以人家叫他龙五,海里的虾兵蟹将当然要回避了。

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七日,早上他就来找我,脸上挂不住的喜气。他对我说:“老三,咱们的好日子来了。咱们兄弟从此不过这窝囊日子了。你听见昨晚上的风了吗?”我说:“听见了。头天晚上好大的风,连坟头都能吹得转个儿。”他哈哈大笑:“老三,你不用穷开心,没准就是坟头转了个儿,咱们家祖坟的风水才好了。”我当然觉得很奇怪,因为他那副样子不是开玩笑的意思。我说:“大哥,你怎么这么高兴?难道你发了大财?大概大风吹沉了什么大商船叫你看见了吧?”

你大伯听了一愣:“怎么?你也知道了?”

我也一愣:“怎么,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哈哈,你还真不知道,告诉你,是烟台道的运银船。昨晚上我在庙岛东面,眼看着那条船过来。我一看就觉得有苗头:风太大,大概他们撑不过半夜去。我就扒在他们的舵上,可是风净把他们朝外海吹,要是沉在深水,那不是全归了龙王爷。反正船上几个丘八全是该死的鬼,到了一片浅滩上我就把舵往横里扒。掌舵的丘八急得直叫唤,就是扳不回来。等到船一横过来,大浪头就和开闸一样越过船帮子朝舱里涌,不到半袋烟的工夫就全完了戏。哈,你没看见那几个兵的挣扎劲:身子立得笔直,死命地朝水面上挣,顶多挣个三五下就沉下来了。我就在下面漂着。他们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还睁着大眼,看见我就朝我乱抓,其实隔了最少也有一丈,哪里抓得着。

“等到船沉了底,我摸下去看了看,船里全是银子,就是那片沙滩不好,水面上浪花一起,水底下沙子就乱飞,顶多一天,那船全都得沉下沙里去。咱们得赶快把它捞上来。”

我们俩就划了一条小船出海,刚一到港湾外面就觉得有点不对,除了风刮起的浪,海底下还在微微地涌动。我说:“大哥,不妙了,下午这场风又小不了。咱们赶快把银子挪个地方就回来吧。”你大伯说:“怕什么?难道还能淹死了咱们?”我一听这话太丧门,连忙啐了几口。碍着你大哥的面子,没敢使劲啐,就没把霉气啐出去。

到了那面滩,我们两个就下去捞银子。那面滩上沙子像风吹一样乱翻,那还是在水下七八十丈。捞上来七八十斤,就听见海中间呜呜地吼。我说:“大哥,不妙,海要闹了,赶快往家收吧!要不就回不去了!”可是你大伯根本就不说话,只顾往水里扎。直到银子满了船,天上乌云也就像一根根飞箭一样朝东面乱飞,海水打在船上一溅四五尺,我们才爬上船去。可是往家划已经根本不可能了。海上浪头好像乱云头一样乱翻,坐在船上东倒西歪。我在后面把着舵,看着船朝东面汪洋大海去,听听海风嗥嗥地叫,知道等会儿还有大的,这只小船根本就在水面上留不住,干脆把它翻在浅滩上等风止了再来拿,要是不翻船,等到大浪头替你翻在深海里,那想看一眼也看不着了。

*原稿到此为止,标题系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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