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我曾经在一个学校里当过图书报刊管理员。当然了,管理员这个称号是我自封的。事实上,从来也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拢共学校里才不过三四百本书,它们是由学校的总务,一个头脑空虚趣味浅薄的人从各个供销社买来的。除了几本没有参考价值的参考书和几十本儿童读物之外,余下就是一些上等的催眠书籍,看着叫人绝对提不起兴致来。如果你百无聊赖的时候希图用它来消闲解闷,它们大可以增进你对安眠药和有机磷农药的需要;如果你认为读书是你的兴趣所在,是你生活的一个必要的需求,那么它们可以帮助你免去这种嗜好;如果你仅仅是为了提高阅读能力,对于汉语中某些词句增加了解,甚至想因此多认得两个字,那么这些书也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我看到古代中国的两大发明被派作这样的用途,心里伤心极了。所以我很少看它们。报纸除了草草浏览一两份之外,其他的我也是看也不看地把它夹起来。

我的职务就是:如果有什么人想看什么书的时候,我就把它从橱子里取出来,登记一下,然后把这本书拿给借书人。有一部分老师对于我十分鄙薄的书有爱好,不过我也很能谅解。我知道有一些北京人爱吃王致和制造的一种类似粪便的东西,这两种爱好可以说是很相似。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看了几本之后就不再来麻烦我了。渐渐地,我就没有什么热心的读者了。这使我很满意。如果,把我管理的书挑出二百来本发给大家,供给大家充裕的手纸,那么这些书是真正地得其所哉。而且也能获得大多数老师的拥护,因为他们能够获得事情的好处。这是一种对于公物的破坏行为,可是我认为任何人都不会反对,除了一位吴老师。

这位吴老师是我唯一的一位热心读者。他经常一次借去五六本书,然后一连几夜熄灯之后点起小油灯一直读到十一点,惹得我们的吝啬的总务嘟嘟哝哝,因为他点的是公家的油。我们睡的是一间大屋子,一间屋里睡了九个人。我睡觉有一点怕光,当时由于心事很多,这个毛病格外厉害。所以也常常因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时因为在床上干躺着睡不成恼火万分,真想在床下捞起一只鞋扔过去。而且他熄灯之后就马上像死尸一样挺着,而我常常因为神经衰弱还要半个钟头才能睡着。所以白天困得像一个猫,时时在桌子上一歪就睡过去,成天精神萎靡。山东人起得早,每天四点半就要起,这样我一天的睡眠只有五个钟头,这怎么不叫人难受万分。我只有星期天可以多睡一会儿,不幸五个星期天里有四个文教助理员要召集开会,听人训话。所以这种快乐也很难得。后来我也就不怕有人在我睡觉时点灯了。不过这也曾使我吃了不少苦头,使我耿耿于怀。

有一天,备课时间已过,我正准备去睡觉,忽然老吴把我叫住了。他说:“老王,别走,我要借书。”可以想象,我一听见借书两个字从老吴嘴里出来,心里就有点好不了。我真恨不得装聋作哑,但是还是忍着,把书柜打开,问:“你借什么书?”

他念了几个书名,一念到已经被人借去的,我就兴高采烈地大叫:“没了!别人借去了!”最后他说要借什么《短篇小说创作经验谈》,我从来也没听说世上有这么一种书,我当然说没有。可是他指出图书目录上有。我只好满柜子去找,可是这本该死的屁书就是找不到。我气哼哼地说:“找不着,大概丢了。明天再找找看。”

躺在床上,我又想了一下,愈发肯定绝对不会有这么一本书。“短篇小说创作”,这就是一种厚脸皮的说法,难道还会有人写了一两篇不成样子的物事,就自称有了什么经验,还要谈?见鬼了!

第二天中午,老吴又要来借这本书。我说:“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本书。大概是目录上写错了。”可是老吴硬是不信,我就把书柜钥匙给他,自己吃饭去了。

吃完饭,我剔剔牙,正准备找人来上一盘象棋,忽然老吴从外房进来把钥匙给我,自称找到了那本书。我一听之下,大惊失色,连忙要过来看了一会儿。

*原稿到此为止,标题系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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