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片段之二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我现在明白了小转铃为什么性冷淡。这是因为她很小就会自己和自己弄。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这话时,我们正准备做爱,脱得净光净。我说:你怎么早没告诉我?她伸手在我头上打了个凿栗说:混蛋!早告诉你,你还能喜欢我吗?我说:不一定。真不一定。没准更喜欢。后来我想了好半天,才说:铃子,你真的那么在乎我的意见?她就哭了,说:我怎么不在乎?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似的,是个混蛋?然后我又说:你干吗要爱个混蛋?她说:没有办法。不是混蛋就是假正经,所以宁可找混蛋。想找个混蛋还不好找呢。然后我就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还是小转铃。正是因为爱她,所以不能容忍她和我做爱不来快感。

然后我把小转铃抱在怀里。她披散着长发,像一条美人鱼。她现在喜欢在一边的手上和脚上各戴一串木珠,还喜欢哭。她说:哭是好事情。你就是因为不哭,心才变得这么硬。说“这么硬”时她捏着我的小和尚,它正昂首挺立,剑拔弩张。我总想,我已经四十了,怎么还是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和小转铃之间,性是一个大问题。干这种事时她没有分泌,总是痛苦异常。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用过各种润滑剂。开头是蘸点口水,后来用油:花生油、菜籽油、顶好清香油、小磨香油、橄榄油;油沾在身上很难洗。有回我在班上,有位活泼的女同事说:好香!有人带好吃的来了,还不拿来公开?都坐着别动!我来闻闻藏在哪里。眼看她的鼻子离我裤裆越来越近,我站起来就跑。两三个人揪着我,亏了我个子大,体力好,挣脱跑掉了。还有一回误用了辣椒油,疼得要命,从此干事以前她都要尝尝。油和分泌不是一回事,所以她还是疼。

我爱小转铃超过爱任何人,所以不忍心让她痛苦。这就是我老想和别人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对她说,我再也不想和别人好了。她却说:你别骗我。其实她是知道我的。但是她还是要怄气。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从家里跑出来,沿着一条河走,想走到城里去。那条路很长,我走了很长时间。河边上没有人,到处是浓密的绿荫。那时是初夏,空气里飞着柳絮。走得久了,我的腿就疼起来,这是因为我年龄小,肌肉还没长成。

我抱着小转铃,给她讲这件事。当时周围静悄悄的,我在寂静里走,感到恐惧。深绿色是最叫人恐怖的颜色。走着走着,好像走进了水底。周围是浓绿的水草。仰天看去,头顶是明亮的水面。空气在水面上流动,好像玻璃上刷上了透明的油膏。我感到凉森森,皮肤开始绷紧。那时我年龄尚小,胆量也未长成。

我走到河边的沙洲上,看到很多倒埋着的花盆。挖了很长的时间,把其中一个挖松。然后我把花盆掀开。里面是一堆骸骨。这里是一片被迁移的坟墓。看着这些骨骼我想,将来我也会是这样。于是我心慌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就不再恐惧。我伸手去抚摸那些骨头。那时我年龄尚小,不会长久地被吓住。那些骨头被水冲得极光。触到光滑的表面时,我勃起了。

小转铃爬起来,跨到我身上去。我对她说,用点油。她说不用。小转铃与和我好过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的骨骼虽小,身体却结实。别的女孩子练过以后,也会有肌肉,但是身体是单薄的,也许有力气,却挨不起打。小转铃跨在我身上的样子,就像个女武士骑在战马上。这就是说,长发飞扬,如有长弓鸣镝在握,举手可射天狼。小转铃和我做爱时的样子就是这样。

小转铃说,接着讲你的故事。这故事接下去是这样的:我长久地抚摸那颗头盖骨,并把手指伸到它的眼眶里去。从一颗头骨,你没法想象他活着时的样子。那颗头骨鼻尖稍有破损,但是每一颗牙都在。摸鼻子是对死人的亵渎,可我做的肯定不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充满了好奇心。好奇心不是亵渎。

透过冰冷光滑的感觉,我触摸到死亡。虽然我少年胆气未坚,但也只稍感恐慌。我感到森森的阴气,透过指尖,流入体内。于是在惊恐之中,快感油然而生。时隔近三十年,这种感觉还能使小转铃潮湿。

小转铃跨在我身上时,就如一位太古时的女勇士。这和我讲的故事气氛相符合。死亡肯定是过去了的事,好像在远古发生的事。我有一天会变成远古,想起这一点也能心平气和。叫人不能心平气和的是这女勇士近在咫尺,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把头骨放回花盆,把花盆放回原处。然后我站起来,仔细看看这片沙滩,这条河。那条河处处壅塞,河水处处停滞。河水里满是灿烂的水华,天蓝色、铜绿色、花斑色。我知道水华是有毒的。所以整条河全是死亡的颜色。水边上的沙滩上是排列有序的二十个花盆,是紫色的瓦花盆,底朝上。每一个花盆的中央都有一个圆孔。从孔里看下去,正是头盖的中央。我知道当时有些建筑征地上有无主坟地要处理,也知道他们把骸骨放在花盆里。我知道埋葬花盆的地方离我们不远,也见过农民拿这种花盆(挖出来的)到矿院来卖。但我是第一次找到这种地方。那天是多云天气。云的影子从地上移过时,地上色彩斑斓。

我给小转铃讲我走过一条河的事,她潮湿了,这种事在男人面前还没有过。然后她跨到我身上,和我做爱,还在听这个故事。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过,因为恐怕别人不能理解。但是小转铃肯定能够理解。我们有极多的近似之处。

我后来去找过那条河,那是二十年以后的事。那条河不见了,河道的所在地上盖满了房子。那些骸骨也不见了,不知到什么时候才重现人间。这是以后的事。当时我又回到河堤上,缓缓向前走去。

当我拨弄死人头骨时勃起了,这是有生第一次。勃起可以是对很多事的反应。可以是抚摸女人乳房时的反应,可以是秀发拂过皮肤时的反应,可以是接吻时的反应。但这是以后的事。第一次是对死亡的反应。以后是这样的:每当想到死亡,反应就格外强烈。尤其是想到死之将近,就会把其他事放下,在这件事上尽情发挥。性和死乃是双生的姐妹。到了这种时刻,我的小和尚直挺挺,望虚空里搠去。

小转铃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醒醒吧,看看谁是虚空!不管她怎么想,我说的是对的。对很多生物来说,性交就是死亡游戏。试举一例:在村里,有一回我们拿大种马去配小草驴。那小草驴看见了大马的那东西一定在想:谁知待会儿我是死是活?配骡子配死的事也曾有过。但是小草驴对那事也很有兴趣,丝毫不下于大种马,这我们在一边都是看见的。小转铃说,再扯这些混账话就不和你干了。于是我又回到河边上,朝绿荫里走去。

我在绿荫里行走,逐渐感到阻力。绿色的空气好像池塘里沉重黏稠的水,可以拉出丝来。空气压住了我,我慢慢地窒息。窒息的意思是不能呼吸。但要是水里的一棵水草,就不需要呼吸。我就像一棵水草,随流水而去。天空逐渐远了。天上的云,好像是锅盖提在巨人手里。他用力把盖子压下来。于是我沉下去。就像一条微漏的船,慢慢下沉了。

那条河就像一条绿色甬道,永远走不完。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小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长长的灯影,不敢睡去,心里想:假如在睡眠中死去,就看不到天明。这还不要紧,最糟的是,在睡眠中死掉,死了都不知道。毫无知觉,永远沉到虚无中去。小时我睡着的时候,总是大睁着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所以在小的时候,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亡一样。

我和小转铃谈到死的事。她说,多么好,你在各个方面都像我一样。那时我们在做爱,她骑在我腿上。她非常湿,连我的肚子都感到潮湿。她说,多么好,发现你和我一样。小转铃用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拿她那非常美好的乳房对着我。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不一样。

小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该死掉。我知道我不会马上死去,还能活很长时间。但是这毫无用处,因为最后还是要死的。于是我无师自通地发现了上帝。但是我从不信天堂地狱的说法。因为就是地狱也比虚无好得太多了。这太像是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我不相信。

我的那位上帝是一个谈话对手,我向他诉说:我不想死。但是那次我在绿荫里行走时,他好像也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绿荫里走了很长时间,河水时时在改变,有时变宽,有时变窄。最后固定地窄起来。绿荫在头上合拢了,看不见天空。河水变急了,而且我也能看出,它变得很深。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照我的想象,顺着河走,就会永远有路。就算遇到两河汇合,我可以拐弯。没有路的事不可想象。

在发现没路可走之前,路边上出现了一道高墙。我在墙和河之间走了很长时间。我走过的地方好像没人走过,我也不知道这河会流到什么地方。但是我想:反正墙会有尽头,它又不是万里长城。这条河迟早要流进护城河,这一带的河除了汇进护城河,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要跟着河走,终能走出这一片浓绿,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那条河拐了个弯,从墙下的水闸下流了进去。水闸上没有桥,河很深。我那时不但不会游泳,也没下过水。墙很高,也没有靠墙的树,因而是爬不过去的。我不喜欢走回头路。所以我陷入了绝境。

我问小转铃,应该怎么办。她说想办法从水闸上爬过去。她说这话时,好像看见了那座水闸一样。水闸的上方是一块条石,墙就修在条石上。条石比墙宽三寸。她给我出的主意是从三寸宽的石棱上爬过去。假如一失手,掉进水里—当时我没有一米九,就是有了一米九,水也可以淹住我。而且我在看那墙时,就知道一定会失手。她叫我爬过去?

我其实就是从石棱上爬过去的。小转铃说,多么好,你处处像我想的一样。我说,因为后来要长大个子,所以我长了一双奇大无比的脚丫子。那堵墙不爬不知道,一爬才知道是向外斜的。你可想得到,我是怎么爬那堵墙的。她伸开双臂,紧紧贴在我身上说:可是这样?

小转铃说:王二就像那堵凹凸不平的墙。紧紧贴住他时,棱角都嵌在肉里,痛入骨髓。离他远一分,棱角就退出肉来,痛苦也小一分。但是又会感到一股恐惧的晕眩。就这样卡死在痛苦和恐惧里。不要说回头,就是稍一抬头,也会感到在向后仰倒。浑身的肌肉绷紧,没有放松的机会。很快就脱力,颤抖起来。眼前只有这堵墙,可恨又可爱的墙。我贴紧他,再贴紧他。啊呀,我的妈呀!

小转铃说,那一瞬间到来时,她也感到有上帝存在。因为她在王二的似水流年里,这儿有个上帝。她对他说:上帝,我想停在这一刻。请你把这似水流年停住。请你让我死了罢!但是她没说这些话,她只是一口咬住我的胸大肌。我是好样的,忍住疼一声也没吭。

后来她直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我指给她看那牙印,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很高兴,说道:我也会了。最后她问我:

“你卡在墙上,最后怎么样了?”

“我?掉在水里了。”

我卡死在墙上,坚持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明白,这地方很偏僻,不会有人来救我。我还明白了一件事:早晚也是这样。当然,想通了这一点很不容易,到想通时,我的四肢都在抽筋和将要抽筋,根本支持不住,只待一个决心。我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是死于一个决心,死了不闭眼的是极少数。所以我心中豁然开朗:死就死,何必多受苦。于是四肢一松,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过了不到半分钟,我就爬上岸来,站着抖水,像狗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淹死,一直不清楚。直到后来看了一本有关神圣审判的书,才知道有人根本淹不死,我凑巧就是一个。古时候有审不清的案子,就把人扔到水里。要是淹死了,就是有罪。那时的人都不会水。作者指出,这样便宜了那些淹不死的人。这样的人占人口的百分之十。看了这书,我真后悔没生在那个时代—可以尽情作奸犯科!

因为生来是淹不死(当然,是相对的。要是扔在大洋中心会淹死—王二注)的人,所以我很小就明白,死是怎样一回事。死的重量就在于恐惧。假如你不怕,死了也就死了。然而怕死是最没用的事,因为你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

我和小转铃做爱时,给她讲了这件事。我从没给别人讲过这件事。而小转铃当时很累,她只说了几句话:假如你需要一个共享死亡的人,可别忘了我。咱们俩一边做爱一边死去,一定可以来快感。说完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想和她登记结婚,她却说:用不着那些肉麻仪式。我们现在还住在一起,但没有结婚。我和小转铃的事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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