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世界》片段

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光夫说,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好。大学文凭到手了,工资也涨了,女朋友吹了,真是三喜临门。我想出去走走,就和一帮人到大北窑去。逛到日坛,遇上他了。

对不起。你说,女朋友吹了也是一喜,是吗?

对。有什么不对吗?他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好。社会上好像叫小丽(我不能肯定),但是我没正眼看他。比他漂亮、比他有名的人我见过得太多了。他问我,这儿的庄主好像叫光夫。我想见见他。我说,见他干吗,他也不比别人多点什么。他又去和小亮马桥说,要见光夫。亮马桥说,要见光夫容易,你请客吧。他说,好。还说,他家里经济条件好。他穿得很时髦,但是经济条件未必好。我就是光夫,可是我不会见人就说,我是光夫。

对了。007的电影里也是这样。大名鼎鼎的詹姆士·邦德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他是邦德,他要等到那个无知小子问出:

Who are you?

然后才好说:

My name is BOND.JAMES BOND.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和大家一样起立欢呼。

光夫讲的故事又可以这样叙述:有一天,时值初秋,光夫(他只喜欢穿黑的和红的衣服)、达子(他是做服装的二道贩子,很有钱)、小亮马桥(老在亮马桥上活动),还有美的旋律(我问光夫,长得很美吗?他说,甭提多寒碜了)一起去逛大街。走到日坛附近,遇上了他。他骑一辆赛车,穿蓝粗布的夹克、牛仔裤、白运动鞋,跨在车上。他很年轻,苍白,消瘦,头发有一点发黄,眼睛也带一点金色。光夫看见他的手很小,但是手指很粗,假如你做过出力的工作,手指就会很粗,一辈子不会变。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背后是空空落落的街道,踌躇不前,想来打招呼又不敢。在他眼睛里燃烧着渴望,就凭这一点可以认定他是。当然这种渴望不是谁都能看见的。我有一回和一位同字号的朋友在公园里坐了一下午,他指给我看了很多人,可我一个也没看出来。这种渴望也不是对一切人的。光夫说,他会过来,可是亮马桥说不。两人打了赌,亮马桥输了。

光夫说,我们一起到馆子里。他叫我点菜。我知道,他知道我就是光夫。他早就知道我就是光夫,但是他不说。我也不说。他说,你点你点。我说,随便吧。他又叫别人点,别人也说,随便吧。他就点。净点些名字好听难吃无比又特别贵的菜……

坑老杆的菜。

对了,当然,不是自己花钱,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下去。吃完后大家都走了,只剩他和我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可说。我问他,是不是经济上不宽裕。他说,我家住在农村。又说,我母亲偏瘫在床。

这简直是黑色幽默。到底花了多少钱?

我没打听。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带我到你家里去看看。他说,现在就去。我说好。我们就去了。晚上就住在他家。初次做爱……他说,我只属于你,我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我说,我不能说这话。他说,我只说我。

后来说什么?

后来说到他自己。去年冬天刚献了血,又中了煤气,身体全垮了。他那张破床老响,我怕它垮了。床脚架在罐头瓶上,罐头瓶下又垫了好几块砖,据说这样潮虫爬不上来。还说到上中专时,从家里带饭,一大饭盒炒窝头。现在在单位吃午饭,一月的菜金是八块钱。我问他为什么要骑这么贵的赛车,他说他没有别的办法。其实他不喜欢骑赛车。这辆车是上中专时买的,就是因为每天他带的饭都是炒窝头。他家就他一个人在外边,脱离了农村户口。

这我就不懂了。一辆赛车要三四百块钱吧?又不是运动员,干吗买这么贵的东西?吃得好一点不是更实惠?

把钱吃了可惜,就是这么想的。

你爱他吗?

当然爱。他是朴实的人。奢华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光夫的上一个爱人是小结核。好多年以前,他就知道有个小结核。那时候人们这样提起小结核:

“去不去西单?”

“西单有啥可去的。不就是小结核那几个人。”

还有人管小结核叫语录牌下的小结核。这个外号带一点翘首以望的意思。仿佛小结核永远站在语录牌下,手扶砖墙,等着别人来。光夫从来不去西单,小结核也从来不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过去他们从来也没见过面。有一天光夫在浴池洗澡,忽然发现有人在水下对他做某种事。光夫不喜欢这种方式。他蹬了那人一脚,就算打过了招呼。他甚至没有仔细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等到他穿上衣服离开时,那人也跟了出来,说道:你是光夫。我在上海见过你的相片。我早就想找到你,让你只爱我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小结核。他不漂亮,气质也一般。光夫说,我不可能只爱你一个人。你要和我做爱倒很容易,我又要到上海去,有兴趣咱们一块去吧。也许是小结核斩钉截铁的口气叫人感动,也许是光夫也想有人做伴。他向小结核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光夫说,亚运会开幕那天,别人都在看转播,他和小丽到乡下捉鸟去了。在庄稼地里,用沾网一网能逮上百只。假如是能卖的鸟就发财了,可惜全是老家贼。只好把它们的脑袋拧下来,往下一撕,就把皮和内脏都从身上剥下来。这些鸟可以烤着吃、烧着吃、熏着吃。也可以带回城里去,城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后来他们一道回家,路上碰上了大野马。这位朋友我们也认识,是艺术型的,热情奔放。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光夫,他是谁?第二句话是:我想和他做爱,可以吗。小丽躲开了,没说话。等到大野马走了,他才出来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谁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光夫说,我觉得他太脆弱了,不像我们圈子里的人。所以他带他到自己家门口去,这儿的孩子和光夫都熟。有人说,我亲爱的光夫,好久不见了。然后就和光夫接吻。他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说。

小结核和光夫的爱情故事,是在火车上开始的。在浴池分手后,第二天他到车站,发现小结核在检票口等着。光夫说,你怎么真来了?没事别跟我去,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小结核说,我真的到上海有事,你看,我把行李都带来了。好吧,你坐哪趟车?咱们到上海会齐。小结核说,我没买票,等着和你坐一趟车。咳!我要是今天走不了呢?小结核说,那我也不走,等你明天走。于是小结核买一张站票上了车,晚上两人在光夫的卧铺上做爱。光夫没有资格坐软卧包厢,就在普通硬卧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后来到了上海,两人有很多快乐时光。其实小结核到上海没事,他纯粹是为光夫去的。

我很为小丽担忧,因为他经济上不富裕,身体又不好。为了结识光夫,请了一次客,大概花了他好几年的菜金。他和小结核不同,小结核起码还见过光夫的相片,而他以前根本没见过光夫。他为什么要孤注一掷,把全部幸福的希望放在光夫身上。光夫给他打了一件毛衣,他穿在身上就不肯再脱下来。到夏天怎么办?

光夫不应该爱小丽。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可是小丽有好多不顺心的事。比方说他没有考大学,而是早早地上了中专。农村的孩子都喜欢这所中专,因为可以早转户口,早挣钱。将来会后悔的,因为他绝顶聪明,对生活有绝高的期望。因为走了这条路,将来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技术员、护士。当护士也能幸福,不过小丽很难幸福。

这件事小丽是在中专里学会的。他很少到社会上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个小丽,可是谁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下了决心,要爱光夫,永远爱光夫。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小丽将来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他受不了这些。而光夫是一定要结婚要生孩子的。而且光夫说,结婚以后没准就收了。他们俩会有好结果吗?

而且光夫也不止给他一人织过毛衣。除了小丽、小结核,他还给一位诗人织过毛衣。这个诗人给光夫写了很多情诗,其中一些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这些情诗的正本我都看见了。对于诗我懂得不多,不过从感情的丰富、文辞的华美两方面来看,似乎与莎士比亚著名的十四行诗没什么区别。莎翁的情人是什么人,史家还没有定论。所以好的情诗也不一定出于男女之间的恋情。那些诗光夫也读不大懂,但是他想:人家既然写了这么多,给他打件毛衣也是应该的。

光夫说,他没法不爱小丽。因为他的抑郁、冲动、渴望幸福,全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小丽说,他一直在等待,等了这么多年,再也等不下去了。我弄不明白,他等什么。但是光夫说,他都明白。小丽的一切都裸露出来,就像小丽的存在本身。这比裸体更彻底。他不可能不爱。

再说小结核跟光夫去了上海。果不出光夫所料,小结核在上海没有别的事,他是纯粹为光夫去的。光夫在上海跑业务,他和他形影不离。光夫也没花很多时间跑业务,经常待在饭店里,更经常待在房间里。如前所述,他们俩有过很多快乐时光。后来小结核给光夫写信,说到他再也不能到公共浴室洗澡。他一看见水从喷头流出来,就想到两人在上海时,在喷头下做爱。想到那些,他身体就有反应。除了做爱,他们俩经常在争论。小结核说,他们俩应该永远在一起。光夫说,这不可能。因为大家将来都要结婚,为社会尽义务(光夫经常说到为社会尽义务的问题,仿佛这种义务大家经常忽略似的)。如果结了婚还干这样的事,起码是对妻子不忠。小结核说,将来大家不一定要结婚,可以永远做单身汉。他们俩在上海的情形就是这样。

光夫还说到过他和诗人的恋爱。那是诗人从狱里放出的第三天,他在路上遇到光夫,就紧追不舍。他说,我在狱里听人说到你,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你,让你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光夫说,岂有此理,我该你的?虽然如此,也好了一段。后来吹了,还经常写信:威胁,恳求。俩人矛盾的焦点在于,诗人的占有欲太强。光夫说,我已经有了一万个,你不过是一万零一个。诗人大为伤心,说道:你有过多少我无法改变,以后不能再有了。光夫说:这我不用请示你。俩人就此闹翻,再不见面。最近通信也少了。过生日时,收到了诗人的贺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搞到一万零几个了?光夫把卡片撕成了几百片。

小结核对光夫海誓山盟,可是他们俩也就好了两星期左右。他们从上海回去,火车离北京越近,小结核话越少。最后在车到丰台时,小结核说:我想我还是该说实话。原来他已经结了婚,孩子都四岁了。光夫大怒,打了他两个大嘴巴。小结核哭了。

我对这一点不大相信。就是霍元甲打我两个大嘴巴,我也不能忍受。我非和霍老师拼了不可。所以我要求光夫认真回忆一下,是不是打了两个大嘴巴。也许是两个小嘴巴,或是一个大嘴巴。光夫说,就是打了两个大嘴巴。火车上别的人看了也觉得不像话,不过火车上两个小伙子打架谁敢管。好在过了十分钟就下车了,没有闹出更多的事来。我问光夫,可曾要求小结核解释。光夫说,还要求解释个屁。撒谎和说真的一样。孩子都四岁了,还说没结婚!他倒是自己解释了,说在上海时根本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到了丰台才想起来。鬼才信他。后来小结核无限追悔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我结婚了。他几乎每天都给光夫写一封信,说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发回娘家了,叫光夫来。光夫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抽冷子去了一次,果不其然,家里就是小结核一个人。小结核说,家里一直就是这样。不知他用什么办法把老婆骗走的。

据我所知,同字号的朋友骗老婆,花招极多。但是不经本人同意,不能披露这些花招,以免引起家庭纠纷。其中比较俗的说法是本人在练气功,不近女色。因为真练气功戒女色的人不少,所以披露这一条也没啥的。我们的朋友大野马本人不结婚,但是这些事知道得很多。他说同性恋的妻子最可怜。

我们还有些同字号朋友,年龄比较大。说起感情方面的事,就很不乐意谈。有一位三十多快四十的朋友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什么爱呀恨呀的,说起来肉麻。还有一位四十五以上当教师的朋友说,他就是一周去发泄两次,完了事就走,连人都不想认识。这位老师还说,他认为,男人应该爱一个女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么,就是爱不起来。男人他就更不爱了。他只剩下欲望要发泄,而和女人发泄,他这方面有困难。所以他说,他是“同性”,却没有“恋”。

现在扯到了女人的问题。他们这些人里结婚的人多,和女人有过性关系的人更多,我们还没发现谁对女人有过爱情。就以光夫为例,他把性和爱划到了男人的论域,把家庭和婚姻划到了女人的论域。他决不肯和男人同居,觉得那不像一种生活。家里不但要有妻子儿女,还要有爸爸妈妈、大姑小姨、兄弟姐妹一大群。老婆作为一个部分,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爱和性要和女人挂起钩来—他说这根本无从谈起。

光夫对刚吹的女朋友有些意见,比如,歇班的事。假如光夫歇礼拜三,她也倒到礼拜三休班,光夫歇礼拜四,她也倒礼拜四。光夫说,这是干吗呀?两星期见一次还不够吗。原来光夫在北郊上班,她在南边,这挺好的。她非调到北郊来。光夫认为,两星期见一回面,到两家去见见老人就可以了。可是那女孩还要他陪着到花前月下走走。偶尔拥抱、接吻也无不可,这是因为要确认朋友关系。太多了就没意思了。那女孩还要求热烈一些。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因为这些,还因为性上的事,俩人吵起来。她终于说出一个吹字来。光夫说,这可是你说的。吹就吹!他觉得终于解放了。

我对光夫说,女孩说吹,经常是不吹的意思。他说这么颠三倒四干吗。后来那女孩伤心动肝,悲恸欲绝,他完全置若罔闻。这就是本节开头三喜临门的三喜之一。

讨论感情问题,不能完全和性分开。要把两个问题合并讨论,就有两个问题:在感情的领域怎么看性,和在性的领域怎么看待感情。这第一个问题是文学的题目。说实在的,简直没什么条理。第二个问题非常好论,而且有很好的概念与机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第一点上也有些材料。比如光夫说,假如有一个女孩,性格好,人也漂亮,家里的关系都能处好,又完全听我的,结了婚以后,我也能爱她。既然我爱了她,大概也能有性欲。既然我爱了她,怎么会一点性欲没有呢?我也是男人呀!

这话别人也说过。那位教师朋友说,见到好的女孩,我也有感情。要是有些交流,对方再提出要求,也不是不能……他和太太结婚半年多了,一次性生活没有。引得对方的姐姐都出场了。大姨子问她,我妹妹怎么了,你冷着她?他说:这也不能怪我,她为什么不主动?大姨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你说什么?告诉你,我妹妹可是黄花闺女!这场架几乎吵到单位去。他说到这些事,苦笑着摇头。

这类朋友的理论是同性恋不妨碍男女之间的感情,甚至不妨碍性生活。但是女孩要非常非常之好。这种理论我不大相信。第一,纯属假设,没有实例支持。第二,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女孩?找到了人家也未必爱你。我听说和见到的实例全是同性恋夫妇感情不好。

大野马说,他有过女朋友,感情生活很协调,性生活也协调,也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和和气气地散了。以后再有这样的女孩,也不是不能考虑。当然,要是同时有同性的朋友,就不考虑了。

这位朋友自己也说,他和别人不同。他属于双性恋的范畴。

光夫经常和同性朋友吹,这方面他很有办法。他把那些纠缠不休的追求者带到社会上去,当着他们的面和别人调情做爱,那些人就受不了啦。当然也不会痛痛快快地吹掉,还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过程。有威胁的:我把你的事告诉你们单位!告诉你女朋友!告诉你们家!但是光夫不怕。没人能干这么坏的事。还有责备的: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你怎能这么淫乱?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光夫说: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了。有哀求的:弟弟,回来吧,我等着你。这倒引起光夫的一点忧虑:他想起自己的亲弟弟来。这小子才十八岁,满嘴都是性交、射精之类的名词,当着老人也全不避讳。这都是从书上看的。一方面光夫在给我们提供写书的材料方面不遗余力,一方面他也怕这书写出来,教他弟弟看到会不会也学成一个同性恋。至于别人叫他弟弟,他倒无动于衷。

我和光夫说,书不会教人做什么。教人做坏事的是人。好书在坏人手里,也能成为作恶的工具。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做价值判断。我们要做的事主要是留下一份记录。我们倒是不希望孩子们看到这样的书,可是这样的书还是要有。

光夫和小蔡没有吵闹就吹了。小蔡比光夫小,而且是光夫教会的。他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光夫记得有一天中午,小蔡羞羞答答地对他说:没买到。光夫说:什么没买到?鱼。光夫喜欢吃鱼,叫小蔡去打饭,总是有鱼吃。有一天没有买到,小蔡就觉得犯了错误。

光夫说,他不想和男人同居,但是小蔡是一个例外。后来小蔡问光夫,老爸老妈催着结婚,怎么办。光夫劝他结婚。结了婚他很不幸福,要光夫每年他生日那天都来和他共寝,用小蔡自己的话来说,他每年就为这一天活着。

光夫说,他总要到社会上去,就是有小蔡、小丽这样的朋友,他也不能不去。我们访问的每一个同字号朋友,都是这么说到社会。大家都有一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一天我们接待了这么一个朋友,瘦高个儿,脸上有些粉刺,穿蓝西服,打红领带,嘻嘻哈哈地谈了很多,然后留下地址和电话走了。事后再打电话,没这个号,找这个地址,也没这个人。再找介绍的朋友,人家说不熟,只是在社会上偶然认识。所以这位朋友提供的材料,我们也不大敢用。其实他谈的材料最为丰富。还广引博征,谈到了弗洛伊德和荣格。撇去那些惊人的说法,我觉得他的下列叙述是可信的:

“对我来说,社会就是待闷了,找朋友聊聊天。见的人多了,没准哪天就用上。这条线上的朋友有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

他还说,喜欢夏天,不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太冷,“在那儿冻得几几缩缩的,又害怕,又哆嗦,就聊几句天,挺没劲的”。这和别的朋友说的不一样。他们是全天候,而且越冷热情越高。据光夫说,天越冷,人的性欲越高涨。这说法对不对,还要有医学上的证据。

但是这条线上的朋友有义气,似乎不要再找什么证据了。大野马说,有一次他一个朋友被联防逮住了,他冒了极大的风险,跟到派出所,磕头作揖,全凭一张嘴,就把人领了出来。中间几乎连他也被扣下。说起来这也是个一般朋友,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像这样的事,还算不了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有甚于此者。至于帮着找工作、找路子,都是一般的事。我有点怀疑这位打红领带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同性恋,也许他就是为了多几个朋友多几条路才到社会上去的吧。

偶尔也有尔虞我诈的事。大野马有一次把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带回家过夜。第二天下雨,他还把雨衣借给那人。人走了以后才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很多。不管怎么说,没有全拿走,这比一般的贼好多了。大野马还说,要是开口来借,他也会借给。这么不告而取,实在显得不够场面。

光夫说,他要到社会上去,还为了要了解社会上发生的事。一段时间不去,就有落伍之感。比方说,又有什么人“出来了”,又有什么事发生,要是不到社会上去,就不知道。这个说法很抽象,叫人不明白。开头我是这么理解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需要站在自己专业领域知识的前列。比如一位医生,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医科杂志。一位工程师,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本专业的杂志。这都是出于敬业的精神。光夫到社会上去,也是出于敬业?也许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同性恋知识的前列?我这么一问,他倒是目瞪口呆。后来他说,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经我一提醒,倒觉得有一点。有一次听人说,煤矿工人里干这个的特多,就巴巴地跑到门头沟去。还有一次听说,某浴池里很多,跑去一看,是些得了脏病的二道贩子,仗着有几个钱,在弄不懂事的小男孩。光夫对此极为气愤。

亚运会期间,据说有些人在厕所里写出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光夫对此也有些不满。他说这些人真不知好歹。上面不来找你的麻烦就够好的了,你还去招惹别人。这些都是伦理问题,他对伦理问题有兴趣。

纯技术问题他也有兴趣。据他说,大家的做爱方式都是公开的。要是谁和谁好了,你去问问,“你们怎么做爱呀”,一般都肯谈。就是不肯谈,也不会怪你无理。我告诉他,我们异性恋者鼠肚鸡肠,一般不爱谈这个问题。当然,我不能代表异性恋,这么说主要是要堵光夫的嘴,怕他问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们之间太一般了,实在乏善可陈。

光夫说,他们在社会上聊,主要目的还不是这些。主要的目的不是要知道那些事,而是要知道那些人。当然,要知道人,首先要知道事。比如光知道有个小结核是不够的,还要知道他是语录牌下的小结核;光知道有个莲莲是不够的,还要知道他很漂亮;黑牡丹发胖了、白牡丹长了牛皮癣、山口百惠出国了,等等七零八碎的事。我问他,知道这些有好处吗?他说不出好处来。但是他说,想知道啊。

对这些事有兴趣的都是年轻人。中年人也想知道,但不是这些事。有位朋友自费去了英国,和当地的同字号朋友交流。他还自费到了各大城市,甚至宣化、大同一类的小城,到处找朋友聊天。有位岁数更大的朋友写了论文,想找地方发一发,和别的同字号朋友商榷。他说,我要讲一讲我知道的,也想听别人说说。

有些朋友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有一位被我们撞上的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张扬。他还说,他看不上社会上的人,觉得他们没羞耻。至于他自己,只盼有一天发明了一种药,打了就不再想搞同性恋。他还说,寂寞得很。

光夫说,假如老不到社会上去,他也要感到寂寞。他说,他不但要有人爱,能爱上别人,还要知道别人也在爱。今天知道了有个小结核,明天也许就和小结核认识,爱上了他。心里抱有这样的希望,日子好过一些。

大野马说,同性恋的爱情不能长久。一年就是同性恋的金婚,半年就是银婚。年轻的时候,心里有个盼望,想有一个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岁数越大越觉得这愿望虚无缥缈。他说这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他说他很想做变性手术。假如变成女人,就能和男人在一起,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我看这哥们儿还是不变好,他当男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大野马想当女人,别人说他这种想法一点不典型。他们说,当男人很好。还说大野马大概有病。但是同性恋的恋爱不长久,却是公认的事。老和一个人待在一起,主要的问题还不是怕人说。

对于光夫来说,社会是一个更永久的情人。无论小结核、小丽都不能取代。

如果有人问光夫,你爱我吗,一般他总是这么回答: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还能爱谁。你要跟我好,我就跟你好,不好了就拉倒,废话少说。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的,社会上人很多。根据光夫的说法,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风度,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性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力,不像异性恋那么狭隘。你对谁好都行,别人对你一般也不坏。根据这些说法,我觉得同性恋的感情和异性恋的区别,在于它有很大兄弟感情的成分。用英文来说,叫做brotherhood。

我们访问的人,对母亲都有比父亲更好的感情。弗洛伊德说,同性恋和恋母情结有点关系。这话有点道理。我们访问的人和女性的交往都没有困难,有一些人还说,他们有话更乐意和女孩说,因为女孩听男孩说话很认真。

我访问了一个上高二的男生,他已经有了五年同性恋经历。近半年又在社会上找朋友,和各种人都搞过。我问他还准不准备找女朋友,他说现在太小,不敢。他还说,女朋友是很神圣的概念。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女孩可爱。

别人也说到过,过去有过女性圣洁的想法。有人说,过去他们觉得女性高不可攀,但到了可攀的时候,他们又没了兴致。相反,和男孩在一起很随便。随便的结果是同性恋。有个孩子这样概括同性的感情:就像和自己在一起一样的。这件事很轻松,像兄弟之间的感情,在家庭里也是最轻松的。

光夫觉得社会是更永久的情人,也许是因为它总在那里。不管什么时候,到那里都可以找个人说说。除了谈心,还可以干别的事。所以社会上的人总在变,而社会的性质不变。永远忠心耿耿,永远关心,永远在爱。社会上永远有新人出现,像小丽那样的新人,还没有被同性恋的痛苦压倒的新人,还在渴望真正的爱的新人。和他们相遇,永远是真正的幸福。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叫同性恋的痛苦,我没有这方面的体验,只好辩证地回答。正如G.格林说过的那样,有痛苦才能有幸福。首先要渴,才有饮的快乐。假如你说,同性恋根本不快乐,但是也不痛苦,那么就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了。

光夫说,他不能长久只爱一个人。台湾一位作家说,同性恋归根结底还是自恋。假如他这话有几分经历做依据,我们就可以说,他所爱的,无非是他自己的影子。终归影子不是自己,所以最后还是不满意。而一个人只爱自己又太寂寞了。所以光夫说,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还能爱谁。

光夫说,他在北京有两千人见了面能打起招呼。这都是同字号的朋友。他还说,见面熟的人大概有一万。有这么多的人还不够。不管怎么说,还是孤单得很。大家不知道有同性恋,这是件好事。就以光夫来说,起码是不希望他弟弟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这回事。但是没人知道也不快乐。

另一位朋友说,有一次在浴室听见谈同性恋的问题。有人说听说有同性恋这种事,另一位说:什么同性恋,那都是外国大阔佬们的事,穷光蛋玩不起这种高级享受。这和奔驰车一样,都是洋玩艺。那艾滋病,也不是谁想得就得了的,要看你有没有这福分。他说,听见这样的话,连哑巴也要急出话来。但是真要开口,又不知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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