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黑夜的狂欢黑夜的狂欢 作者:韩江 |
||||
1 人们都称之为疯狂的夏天。 四月将尽时,天空还飘洒着像冰雹一样的雨夹雪。可是刚进入五月,没等见到春的影子,温度计上的汞柱已在三十摄氏度上下徘徊着。到了六月,像硫黄气体般的亚热带气流让脸色苍白的行人们憋得喘不过气来。太阳像一个因自己血管里的热气而窒息的疯女人一样,一层层地掀开湿透的衣襟,浑身是汗。行人们拖着未能适应酷暑的虚弱的躯体,踉踉跄跄地寻找着高楼大厦的阴影或树荫。他们所等待的是能够冷却疲惫的呼吸器官和腹股沟的凉风,然而时令已接近夏至,直到暮色降临,整个漫长的下午,他们只能默默地喘息,用手擦拭着黏腻的脖颈。 大街像干宣纸吸墨一样匆匆笼罩在黑暗之中。只穿着背心的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走进烧酒店。茶馆和商店开始灯火通明,街道的各个角落传来畅快淋漓的音乐。几个乞丐端着粘满污垢的红褐色塑料篮子,坐在地下通道里。行人们不以为意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尽管脸上都写满了白天的酷热带来的疲惫,但他们的鞋跟敲地声渐渐恢复了生机。仿佛夜晚来临之后,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不再需要犯罪也不需要悔过,他们摩肩接踵,目光只顾前方,带着疲惫的微笑,毫不回头地行走在地下通道里。 我被人流推出了闷热的地铁站。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刚走出来的地铁出口。四方形的出口就像分娩出无数幼崽的沾满鲜血的动物子宫一样,而我却有了再次进去的冲动,同时还产生了想返回出口那肮脏的台阶坐下去的冲动。从地铁里开始勉强支撑过来的双腿一个劲发抖,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一样。 挂在空中的月亮被黑暗吞食后又吐出,残缺的月亮表面毫无血色,泛着病态的黄色,而被咬掉的部分则留有乌青的牙印。顺着那深深的血迹蔓延的黑暗正吞噬着周围的天体。夜空像是被黑色的瘀血染透,低沉地呻吟着。 我不时地仰望那片夜空,用力支撑不听使唤的双腿,径直向前走去。黑暗带着千万种绚烂的色彩,在我眼前舞动。那些黑暗像锋利的枪刃一样,让路灯下的细小尘埃四处逃散,红色或黄色的车灯挣扎地紧跟在汽车尾部,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它们。直到走到公寓正门,我才把四处探索的视线收了回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他也没出现在那个地方。 直到三天前,冥焕每天都会靠在大门口警卫室的角落,等着我下班。因为我的视力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差,总是无法辨认站在黑暗中的冥焕的脸和身影。走到大门口才能隐约看见他手中的拐杖轮廓,以及他右手处点燃的烟头。他的拐杖总是倾斜着撑在地上,与警卫室墙面上刷的橙色荧光斜线平行。 我在冥焕站过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没拎包的手叉起腰来,不知道是因为冥焕没在的安心感还是空虚感,一股莫名的疲劳和饥饿感向我袭来。 到底去哪儿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心想,不管冥焕去了哪里,只要没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那一刻,我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样隐隐作痛。 虽然已是夜晚,但混凝土建筑的热气还没有减弱。相对而立的十五栋和十六栋建筑里的住户们关掉空调,争先恐后打开阳台玻璃门和走廊窗户。四面八方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了奇妙的和声。女人召唤孩子的声音、哄堂大笑的声音、开关门的声音、电话铃声,以及楼道里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在安静的公寓广场上组合成低沉的合唱。那声音一会儿像在附近,一会儿又像在远处,此起彼伏,分辨不出具体的源头。 那些声音就像一道巨大的阴影,是我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五个月里无法融入的数百个家庭、数以千计的人给我投下的阴影。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从七层的窗户探出扎着两根辫子的小脑袋,喊道:“妈妈!等一会儿!” 十五栋入口前,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略显肥胖的女人张开双臂站着。 “快下来,快!” 女人自然地张开双臂,像是在让小女孩从窗户跳下来一样,小女孩犹豫了片刻。那时我仿佛看到扎两根辫子的小女孩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着一扇扇亮灯的窗户,头朝下坠落的幻影。 “妈妈,站在那里别走开!” 小女孩没有跳下来,而是急忙把脑袋从窗口缩了回去,似乎是向即将关闭的电梯跑过去了。我不由自主地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真是胡思乱想。 我再次摇摇头,抬头望了一眼冥焕的房间。 冥焕的房间位于十五栋的十四层,他的房间从来没有亮过灯。他不仅在外出时那样,即使在家也不开灯。有一次,当我问到不开灯的原因时,他用自己特有的忧郁而枯燥的声音反问道:“为何要开灯?”冥焕喜欢站在黑暗中凝视没有灯光的自己家窗户。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像极了巫师,仿佛在期待着有个人影在窗户的那头打开电灯,点亮整个窗户和阳台,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房间,连烟头烧到了食指处都没有抖掉烟灰。 我像是在模仿冥焕的动作一样,仰头望了我位于阳台的房间。那间阳台位于十六栋的十三层,在冥焕房间的对面。 垂挂在阳台天花板上的三十瓦灯泡没有亮,光靠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也能看到被褥和书堆的模糊轮廓。我直勾勾地盯着它们,眼睛里不知不觉凝结了毫无意义的泪水。我的视野模糊了,无数灯光仿佛滴落的烛泪一样形成了一条条长线。 “你这是要把行李往哪儿搬啊?” 就在三天前,冥焕拦在我的前面用威胁的语气问我。他的嘴里散发出刺鼻的酒气。因为我夜视力差,冥焕的脸庞被黑暗吞没得看不清轮廓,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眼中闪烁的像动物一样的磷光。 “我要把房子送给你,请你接受它。你要去哪儿?” 冥焕身上的味道冲进我的鼻腔,就像很久没洗的抹布一样酸臭。 我咬着牙反问道:“你有何权利监视我?” 我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忐忑不安。我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努力地想从冥焕阴暗的表情中预测他何时会变得狂暴起来。 “我已经找到房子了,想尽快……”我故作镇定地把话说完,“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向后退了一步,心想,如果情况不妙,就大声尖叫。 “你在说什么呢?”冥焕低声吼道,“为何不按约定来呢?你让我怎么办?我的房子怎么办?” “我没想过要你的房子,也没和你做过什么约定。” 就在那时,冥焕突然粗暴地扯住了我的衣领,我感觉快要窒息了,吓得都叫不出声来。 “好好听着,你也许能猜到我也有我的计划,就因为你的固执才一直推迟到现在。我不能……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放任不管!” 冥焕狠狠地甩开了我的衣领。 就在我调整呼吸想让自己平复下来的时候,冥焕缓缓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钝重的拄拐声在这个寂静的公寓广场上回响。我用颤抖的手整理了衬衣。 他又去哪里了呢? 我紧闭双眼,眼前浮现的是那天在黑暗中渐渐远去的冥焕,他的肩膀看起来僵硬无比,就好像他那份略带邪恶的执念长期以来全都集中在肩膀的肌肉上。 如果哪儿也没去,他在漆黑的屋里做什么呢? 我的眼前依稀浮现出灯光下正在坠落的小女孩的身影,下意识地用力咬紧了下嘴唇。 我对冥焕说的都是事实。十五天前,我取出了存了还不到三个月的定期存款,签了一间位于三阳洞山脚下的月租房。原来的租户在上周末已腾出房子。因为我搬家没有帮手,于是只能每天上班时拿一些行李放在办公室,下班后再拿到月租房。第二天是休息日,只要我一早把书、洗漱用品和被褥搬走,搬家就算结束了。 冥焕知道我搬家的事情,意味着他一直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很害怕。这三天,报纸和电视新闻都在铺天盖地地报道史无前例的异常气象,大邱市的最高气温达到四十三摄氏度。每次从月租房坐地铁回来时,一想起将要在黑暗中遇到执拗的冥焕,我就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当确认冥焕不在后,我又会陷入难以解释的空虚和焦躁之中。 2 我认识冥焕是在四月中旬,当时我在那座公寓已经住了三个月。搬到那里之前,我和仁淑姐姐一起租了全租房。 我出生在平原地带的一个小乡村,从清州到那儿需要换乘两次大巴。村子有四十几户人家,固定居民有一百多人。我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家里有七个女儿,我排行老三,老七刚上小学。父母供我们七个女儿读书非常不容易。我的成绩并不突出,性格内向,又不聪明,所以想让他们供我上大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七个姐妹里,就数二姐最聪明。二姐考上忠南大学以后,父母就宣布再也不会支持其他女儿上大学了。对他们来说,供我们姐妹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很大的负担了。 我从清州女子商业高中毕业后就决心不靠父母资助,独自去首尔打拼赚取大学学费。通过教商业课程的母校班主任的引荐,我幸运地在一家小型贸易公司找到了出纳的工作。我除了把每三个月发一次的奖金汇到母亲的农协账户外,其余的收入都精打细算地存进了自己的存折。我计划上大学后学英文,梦想成为一名英语老师,业余从事翻译工作。我省吃俭用,经常买高考参考书和英文版小说看。尽管住的地方简陋,穿着朴素,但我心中怀有希望。那种希望就像在雪地里睡着时,意识朦胧间仿佛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每当从这绒毛般柔软的梦中醒来时,我都带着一丝苦涩的幸福感舔舐着干涩的嘴唇。 我坚持存了将近四年的积蓄即将到期,那是一个初夏的星期六下午,我独自徘徊在公司附近热闹的娱乐街[娱乐街:韩文词语为“游兴街”,指聚集着酒吧等各种娱乐场所的街道。——译者注]小巷。这不只是因为独自在异乡生活的孤独。我在首尔这几年恰好是我的一些初高中同学的大学时光,而其他一些同学则早已结婚生子。我回想起这漫长的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内心感到无比郁闷。尽管日复一日的工作枯燥乏味,显得工作日很漫长,但那些相似的一天又一天不断重复,反倒觉得大段的时间飞逝。无论是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回头一看,仿佛转瞬即逝,而我的处境却丝毫没有改变。 那天下午,我心情低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按计划考上大学。在没人鼓励我的偏僻的角落里,我究竟为了什么一个人坚持到现在?想到这里,一股无谓的悔意涌上心头。为了安慰自己,我在夜幕降临前来到街上,望着开始亮灯的商店和酒吧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我偶然遇到了同样处境的仁淑姐姐。 仁淑姐姐大我四岁,在老家,她家就在我家前面,中间隔着一条道。在我升入初三的时候,仁淑姐姐的父母相隔三个月先后去世。有肝病的父亲去世后,长期患不明病痛的母亲也跟着去世了。仁淑姐姐是家里的独生女,当时十八岁的她没能读完高中,孤身一人离开了家乡。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听说她在首尔一家制衣厂工作,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只是拼命挣钱。自从那次分开后,隔了十年,我和仁淑姐姐竟然在偌大的首尔再次相逢。 我们俩在附近的茶馆坐下来,倾诉了彼此辗转于月亮村[月亮村:韩国在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未能进入城市系统的贫民的集体居住地。通常位于缓坡上。——译者注]月租房的同病相怜的苦楚。 “你一点都没变呀,你这么善良,怎么活在这险恶的世界上呢?向父母伸手有啥不可以的?如果妈妈说不行,就耍赖试试。你姐姐的大学学费是从哪儿来的?傻丫头,你照这样生活下去,一辈子只会被人利用,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仁淑姐姐看起来瘦小,但说话变得粗鲁了。 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和柔和的嘴唇中,隐约透着在家乡一起成长时没有过的狠劲。在她夹杂着脏话的指责中,我有些胆怯。这个时候,她突然提议我们俩相互公开自己的财产。经过坦诚的讨论,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把两个人的积蓄加起来,应该能租到靠近地铁站的全租房。由于我的存款没有仁淑姐姐多,我决定从公司借一些钱。 仁淑姐姐带头寻找便宜又合适的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找到一间相对宽敞并带有干净厨房的半地下室。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各自拿着啤酒瓶,互相诉说着首尔的艰难生活,喝到很晚。 “……忘掉过去的岁月……” 喝醉酒的仁淑姐姐迷迷糊糊地哼唱着流行曲,唱着唱着就昏睡过去了。 比仁淑姐姐下班早的我早早回到家,做了饭,添炉子烧了热水。仁淑姐姐总是早上六点出门,到了晚上八点多累得筋疲力尽才回来。我总是无法轻易入睡,就算入睡了也会起夜好几次。仁淑姐姐不像我,总是没有洗脸就倒头睡去,整个晚上睡得很沉,像死了一样。到了休息日,她就一直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等我给她端好饭,她只吃两口就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然后重新钻进被窝里。 “累死了,累死我了。” 这成了仁淑姐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所以,尽管我和仁淑姐姐在一起生活,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和她说话。在直来直去又有些神经质的仁淑姐姐面前,我总感觉别扭和不自在。 我和仁淑姐姐开始像亲姐妹一样亲密,缘于那次我俩同时煤气中毒。那天晚上先醒来的是我,我把正在炕头上蜷缩着睡觉的仁淑姐姐拖到门槛处,去厨房时摔倒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我抓着脖子呕吐起来。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爬到房东家门口的石阶上的,也不记得是怎么敲门求助的。 我横躺在房东家门口,浑身没劲,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当我身上的尿液慢慢冷却,恍恍惚惚地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早起的男房东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他推开门时,我的身体被门撞到滚下了台阶。微弱的意识时断时续,我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 第二天,仁淑姐姐一直戴着氧气面罩。症状较轻的我不顾头痛去上班。那天我什么都没吃,一整天只喝水,偶尔抬起晕乎乎的头望向空中。下班后,我直奔医院。仁淑姐姐一小时前摘掉了氧气面罩。我抚摸着她苍白的脸颊,心里想着该说点什么,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如果不甘心,就得出人头地,不是吗?” 恢复意识的仁淑姐姐喘着粗气问道。咬紧牙努力露出灿烂笑容的仁淑姐姐,脸上闪烁着泪光。 我对仁淑姐姐产生类似母爱的情感,缘于一周后她在工厂晕倒一事。当时她因煤气中毒身体虚弱,还在恢复中。不料,那天在工厂餐厅吃饭时积食,连续的呕吐使她虚脱。厂里的同事不知怎么办才好,给我的办公室打来了电话。 那是一个雨雪纷飞的下午,我扶着脸色苍白的仁淑姐姐坐上出租车后座时哭了。仁淑姐姐的下巴上有个约三厘米长的伤口,是她在昏迷时撞到楼梯角留下的。仁淑姐姐很虚弱,出租车刚一启动,她就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又一次失去了意识。出租车的前风挡玻璃上,两个雨刮器不停地左右摇摆,想让模糊不清的首尔街景变得清晰起来。收音机里,知识竞赛节目的男女主持人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从那以后,仁淑姐姐变得郁郁寡欢。从工厂下班回家后,她经常默默地盯着墙壁发呆。仁淑姐姐发黄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有时候那苍白的颜色似乎已经蔓延到了眼睛里。 仁淑姐姐的健康每况愈下,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因为我相信她会很快痊愈,所以每次都忍受着她的坏脾气,以笑脸面对她,但一切都是徒劳。她时常因为一些小事歇斯底里,我为了避开她,只能默默铺上被褥躺下。在我为入睡而努力的时候,曾经那么爱睡觉的仁淑姐姐却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她明明不外出,却给自己化了夜妆。她像丢了魂似的望着镜子里化了妆的脸,然后跑到厨房,“噗噗”地用冷水洗脸。 “你还有很多梦想吧?”有一天仁淑姐姐突然问我,“你年纪还小,品行也端正,应该很快能上大学吧?你想找一个大学毕业的男人扬扬得意地过日子,是吧?” 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仁淑姐姐又尖叫道:“你总是往好处想吧?想着一切都会变好。可是我不一样,我总是往坏处想,我的人生也是!”仁淑姐姐向半空中挥舞着还没抹完的口红,大声叫喊道,“因为我一直都过得很糟糕。” “为什么……”我心生胆怯,便结结巴巴地劝阻激动的仁淑姐姐,“为什么说你的一切都变得很糟糕呢?你有存款,技术也一流……” 仁淑姐姐没有回答,气喘吁吁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脸已经不成样子了。”她在精心画好的红色唇线里面涂了粉红色口红。她一边用黑色化妆笔画着下眼线,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 下眼线总晕染,仁淑姐姐不停地抽出化妆棉去擦拭,皮肤被她擦红了,她依旧重复着画和擦的动作。 那天很晚的时候,她把我叫醒,已经进入梦乡的我勉强睁开了眼睛。披着浓密长发的仁淑姐姐在黑暗中盘坐着。 “你听听那个声音。” 住在后院屋顶的野猫正发出奇怪的叫声,那声音像人,听着有些瘆人。 “是猫嘛。” 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然后又蒙上了被子。 “仔细听听。” 仁淑姐姐冷冰冰地掀起了我的被子。一头雾水的我坐起身,边揉眼睛边倾听那声音。 果不其然,这晚的猫叫声有些异常。这不是平时听到的、像婴儿饥饿时哭的声音,更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野兽抓伤和撕咬的年轻女子发出的尖锐而刺耳的叫声。 我站起身打开了窗户。后院的房子因为地势特别低,屋顶与我住的半地下室的窗户并排挨着。听说如果发洪水,那个房子就会被淹。 后院的石棉瓦屋顶上有两只猫。一只黑白相间条纹的母花猫正扭动着像人的大臂一样粗的身子在屋顶上摩擦,接着一边发出垂死的悲鸣,一边猛然站起身来,然后又无力地瘫软下来。离它大约半米远的屋脊上,痴痴地站着一只黑色的公猫,它在黑暗中像恶灵般默默地注视着四脚朝天不停抽搐的母猫。 “可能是吃了老鼠药吧。”仁淑姐姐轻声细语地说。她的气息喷到我的脖子上,热乎乎的。 果不其然,母猫正在死去,它突然抽搐着。为防止被风掀翻而压在石棉瓦上的几块砖,每次被母猫的背部和腹部碰到时,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母猫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公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家伙注视着自己伴侣的死去,它从什么时候一直那样站着不动呢? 我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把视线转向悄无声息站在一旁的仁淑姐姐。她究竟在想什么呢?那时,仁淑姐姐低声咕哝着:“我想杀死它!” 那是残酷的声音。我打了个冷战。仁淑姐姐的眼睛闪烁着淡蓝色的光,下巴上被剜去一块肉留下的疤痕,在微弱的光线中看着很像一个斑点。 “站在那里的黑猫,我恨不得拧断它的脖子。” 下弦月徐徐升起。黑猫用全身吸收着苍白的月光,直直地站在屋脊上。在黑猫目光固执地注视的那个地方,毛色斑驳的母猫发出最后的悲鸣。 年底我们没有回老家。仁淑姐姐就算回去也没有家人等她,而我这一年狠下心来准备考大学,在考上之前都不打算回老家。 一月的某个周六下午,寒风肆虐。我下班路过市场,买了一些菜。回到家放下塑料袋,刚要拿出钥匙时,发现门没有上锁。是仁淑姐姐先下班了吗?我疑惑地开门进去,发现厨房和卧室像是被人扫荡了一样,一片狼藉。我定下心仔细一看,发现仁淑姐姐的行李没了踪影,而我的吹风机、电熨斗等用得着的东西也不见了。地上散落着我的书和衣物,以及一些短绳和成团的灰尘。 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敲了敲房东家的门,正在午睡的女房东用手背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离到期还剩半年呢,我这头为了着急退还租金还借了钱。我还以为你俩着急用钱,都怪我当时没发现异常……根本没想到姑娘你竟然毫不知情……” 女房东拿出了两份合同,是我和仁淑姐姐各自保管的那两份。据说,仁淑姐姐把租房时抵押的租金全部要回以后,叫来了搬家公司的卡车,当天上午就搬走了。至于她是什么时候、怎么找到我夹在相册底部的合同的,我实在无法得知。 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天晚上,我像丢了魂似的坐在凌乱的地板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仁淑姐姐拿走的我那份租金,是我过去四年一点一点构筑的梦想,是我的大学、我的将来,是我用青春换取的抵押。那是我人生的全部。 等周一一到,我就到制衣厂打听,他们说她去年年底就已经辞掉了工作。 “没想到仁淑是那种人……你的处境怪可怜的。”大家都为我打抱不平。 一夜之间,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和仁淑姐姐住在一起时领到的工资都用来还公司的债务。在即将腾出的全租房里,我整整熬了三个晚上。我也曾想放弃一切回到老家,但是却没脸见正在念书的几个妹妹和父母。我憎恨曾扬言要拿着大学文凭才回去的自己,也想过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仁淑姐姐。仁淑姐姐破坏了我的全部生活,我觉得我也应该去破坏她的人生。一想到仁淑姐姐跟我一起度过的几个月全是为了背叛而做的准备,我就无法忍受。那时,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起了杀心。 星期天上午,我背着只剩下书的背包,两手拎着衣服和被子走出了全租房。我开始怀疑自己活得很失败,从一开始就错了,就像仁淑姐姐说的那样,我这一辈子只会被人利用而毁掉人生。 我去的地方是住在首尔的唯一亲戚——小姨家的公寓。我按了门铃,二表妹隔着门问道:“谁呀?” 因为小时候见过几次面,我刚到首尔时也拜访过小姨家,所以还记得她的声音。 “我是永珍,你表姐!” 她听到我的回答后还将信将疑地继续问道:“你是谁呀?” “我只想借住一个月时间,不会太久的。” 小姨家是有两个浴室的四十坪公寓。我惶恐地把下半身埋在松软的沙发里,不敢直视小姨的脸。小姨的脸形略圆,她化着好看的妆容,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但她马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小姨跟嫁给穷庄稼汉吃尽苦头的妈妈不一样,她嫁了一个有前途的中小企业老板,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 “尽管你现在的处境很为难,但留你住在家里很困难。除了主卧,有三个房间,但老三是男孩儿,大女儿在复读,你只能和小女儿住一个房间……可那个孩子特别敏感……” 我没有想过要长期住在那里,只是想借住一些时日,好熬过那年格外寒冷的冬天。听到小姨的回答,我没忍住流下了眼泪。在外面经受刺骨的寒冷后,从踏进温暖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但此刻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为自己没能忍住落泪而感到羞愧,尤其想到自己是在用泪水博取同情,就更是羞愧不已。 最终,还是因为我的眼泪,小姨允许我暂时住在二表妹的房间。我感到很难堪,却也无可奈何。 有过几次尴尬的晚餐后,我再也没有早下班过。姨父和表妹、表弟都表现着对我的不悦。最难以忍受的是,马上要升初三的表弟对我投来的蔑视的眼光。只有干活干到晚上八点多才走的保姆阿姨对我表示了善意,然而,阿姨带着同情心的热情反倒刺伤了我那颗脆弱的心。 有时,我也不想下班后独自留在公司,就会锁上办公室的门,嘴里吃着几块面包片,徘徊在寒冷的大街上,很晚才回到公寓。公寓的电梯经常出状况,有时会停在十八层顶层一动不动,只能爬楼梯到十三层。我强忍着无法向人诉说的苦痛,怒视紧闭的电梯门。据说,有人曾多次向物业反映,也进行过检测,但可能是因为安装的问题,一直都没能解决。 如果电梯不下来,我就把包斜挎起来开始爬楼梯,用右手扶着冰冷的栏杆,弯着腰往上爬,累了就停在楼道的窗户前,俯瞰着黑暗中寂寞的公寓广场。就这样终于爬到十三层后,等着我按门铃的是一扇铁门。 门很笨重,让人感觉它好像在顽强地拒绝一切贫穷和饥饿的肉体。那扇铁门般沉重的沉默填满了公寓的密闭楼梯间。我从一数到二十后,才按了门铃。打开门,当我站在玄关处时,绒毛般温暖的空气包围了我疲惫的身体。每当这时,我心中就产生莫名的背叛感。 “那个姐姐到底要待多久啊?” 一天晚上,我无意间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走进去时,听到二表妹在厨房里对小姨说话。我悄悄脱下皮鞋,仔细听着表妹的抱怨。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赖着不走吧。现在都快到二月末了,我快疯了……我讨厌我学习的时候她在旁边发出沙沙声,也讨厌她先呼呼大睡,这些我都讨厌。” “又在说那种不懂事的话。你放心,她说过新学期开学之前,一定会搬出去的。再说了,她是外人吗?她住这里只是暂时的,再忍一忍吧。” 小姨的回答虽然很明确,但语气里好像带有一丝不满。 “脸皮真够厚的,要赖到被赶出去为止吗?所以,妈妈,你跟她说让她搬出去住吧,给她提个醒嘛。” “知道了,真是的,不要再说了,好吗?” 我重新拿起包,穿上皮鞋。我走到门外,却无处可去。电梯正在运转,我却走楼梯到了一楼。我一边下楼一边想: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的心异常冷静。 那天晚上,我乘电梯回到小姨家,毫不犹豫地按门铃后对小姨说,即使新学期开始了我也无处可去,在没有赚到全租房租金之前,就算赶我,我也不能搬出去。等我一口气说完,小姨的圆脸变得很苍白。 “你怎么变成这样?” 小姨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你妈看到你这样会说什么呢?” 我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小姨的脸。 第二天开始,我早早下班回家,坐在饭桌前等着保姆阿姨给我放碗筷、盛汤,吃了两碗米饭。如果住一个房间的二表妹随便对我发脾气,我会反过来加倍地训她。 一天下班后,我在公交车站等去往地铁站的公交车时看到一个女学生,她的书包里插着卷起的淡紫色硬纸板,看样子是美术系的学生。我偷瞄了好一会儿她那显得富贵的白净额头和长着精致五官的侧脸,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公交车终于到站了。十余名乘客混乱地拥到公交车的前门,这时,插在女学生包里的硬纸板卷刮到了紧跟其身后准备上车的一个中年女人的脸。 吓坏的女学生刚想道歉,中年女人瞬间蛮横无理地用打在自己脸上的那捆硬纸卷抽打了女学生的脸。女学生脸色变得煞白,中年女人依旧用不堪入耳的脏话恶狠狠地骂着。女学生的厚嘴唇里顿时发出像小孩抽风般的哭声,但没有人安慰她。一阵骚乱后,公交车出发时,女学生正抓着公交车把手,站在后面抽泣,而那个中年女人竟恬不知耻地让一个男生给自己让座。 荒唐的是,我当时居然对那个中年女人产生了亲密感。 我在想,那个女人在这个世间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践踏和跌倒,才会变成这副模样。我默默观察着那个女人野蛮的愤怒和报复、怒气冲冲的眼睛,她的大嗓门,以及厚颜无耻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被一种奇怪的悲伤所包围,那悲伤难以用怜悯或失望来解释。 那天,在地铁上我被人踩了一脚。那只脚的主人面露难为情的神色,我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看着地铁上乞讨的老人和孤儿,我回想起过去曾热心帮助别人的自己,觉得那仿佛是别人。 地铁玻璃窗上映出阴沉的车厢,我的脸在里面显得有些陌生。我渐渐明白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不能再流泪,我身体里的血管就像干涸的水库一样已枯萎。就像在首尔第一次偶遇的仁淑姐姐的脸一样,我的脸颊已凹陷,瘦削的脖颈上能看到数条青色的静脉毛细血管。 几天后,小姨把我叫到厨房的饭桌前。 “我也知道年纪尚小的你处境很难,所以没让你搬出去。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和你母亲。” 小姨把话说了一半,仔细观察我的脸。 “那个阳台……” 我望着小姨那被涂成浊色的薄嘴唇,掰弄起了手指关节。小姨动听的女高音像玻璃碎片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把那个地方作为你的卧室如何?以前因为想打通客厅,还在那里铺了地板革。虽然会有点冷,但铺上毯子关上窗户,还是可以的。如果不合适,就在沙发上睡觉……毕竟是单独的一间,你住着不也很好吗?” 在二月即将结束的周末,我把行李搬到了阳台。为便于大家来回出入,在阳台中央放了一个晾衣架,我的被子就叠放在右边。 阳台和客厅中间隔着一扇不透明的玻璃推拉门,说得好听一点,整面墙都是窗户。十五栋在十六栋的斜对面,所以在我的阳台不仅可以眺望十五栋建筑,还可以眺望到首尔市区和市郊的群山轮廓。我把塑料小炕桌放到阳台的左侧角落,利用一整个下午在旁边整理了书和笔记本。其间,我偶尔转头看窗外,暖冬里耀眼的太阳光洒向大地。对面阳台上有一个年轻女子在给盆栽浇水。公寓广场中央的十字花坛旁边,有几个六七岁小孩用白粉笔画好线,在玩跳房子游戏。 公寓村的夜幕降临了。我靠坐在挨近客厅的玻璃门上,凝望首尔的夜景。我铺了毯子,盖上被子躺下时,仿佛灯光和黑暗与我做伴。那里太高了,我感觉自己悬挂在悬崖上。那天夜里,我醒来好几次,看到了巨幅的首尔夜景。 从那时起,我的夜视能力变差了。就像美术系的学生长时间画石膏素描受白光刺激而视力下降一样,曾经可以直视黑暗的我,渐渐无法辨别出黑暗中的事物。因为无法分辨明暗度,首尔的夜灯看起来就像远方夜海中无数点亮诱鱼灯的鱿鱼捕捞船。在正午的办公室里,或在阳光倾泻的大街上,每当闭上眼睛,我都会看到昨晚辗转反侧时从眼前飘过的夜晚灯光。 即便我穿上大衣,用被子裹着身子入睡,一到凌晨,还是会被单层玻璃窗缝隙渗透进来的寒气冻醒。 因此,我还尝试过几次等晚归的姨夫入睡后,蜷缩在宽敞的客厅角落里过夜。但是,对原本就很难入睡的我来说,无法忍受的是出入卫生间的家人,尤其是我还要看姨夫的脸色。 然而,我跟小姨一家人相处时,一点儿都不露声色。我卑微地笑出声,假装若无其事,直到给人留下厚脸皮的印象为止。因为我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那里坚持下去。渐渐地,家人想当然地以为我就是那种人。同事们也说我变了很多,而这种变化似乎让他们觉得我更好相处了。或许仁淑姐姐离开时,早已将我塑造成了她所忠告的那个样子。到了三月份我才还清公司的欠款,整整用了十个月。当我重新每个月在银行定期存款时,已经不再抱有所谓的希望了。相反,一直支撑我的是从仁淑姐姐那里学到的傲气。我为了得到它,不知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 有时,我会感到胸口被尖锐的东西穿透的疼痛。每当这时,我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漆黑的夜晚走路回家。偶尔抬起头,看看黑暗的夜空中阴郁地发着光的月亮。到了晚上,我因为视力急剧下降,为了不摔倒或碰撞,要时刻绷紧神经。当我关上客厅的推拉门,站在夜灯前时,我一整天伪装的所有若无其事和冷嘲热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当我从这个世界回来的时候,我更是孤独的。首尔宽阔的夜景,与去年冬天从未忘却过的仁淑姐姐的脸,重叠在一起,在我眼前摇曳着。 奇怪的是,仁淑姐姐在夜灯下摇曳的脸,少了那份她惯常带着的刻薄。她是夺走我四年岁月的人,是背叛我的人,也是将我逼到如同世界尽头一般的阳台上的人。收拾行李离开全租房时,我曾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仁淑姐姐,狠狠地扇她一巴掌,然后把钱夺回来。然而,现在她那瘦长的脸却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白光,透着一种悲哀。就像那个雨雪交加的下午,我和她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时,看到的那张苍白的脸。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我的内心越是痛苦,那个眼睛闭着、下巴上还沾着未干的瘀血的仁淑姐姐的脸,就越是在灯光下变得苍白消瘦。那是一个痛苦的幻影,让我怎么也无法入睡。 因为难以入睡,我便打开桌上的台灯看书。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学费,但我依然翻看着高考参考书,并且每天读五页英译本《安娜·卡列尼娜》。夜深了,当困意袭来,头垂向桌面时,我才关掉台灯。但阳台天花板上的三十瓦白炽灯彻夜亮着,因为四周仿佛伸出利爪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无法忍受。就像在茫茫夜海上漂流的木筏上紧紧抓住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一样,我依靠着那盏白炽灯微弱的光芒。每当小心翼翼地裹紧毯子,避免脚后跟露出来,侧身躺下时,我都会咬紧牙关,望着灯火辉煌的首尔夜景,艰难地入睡。 我遇见姜冥焕这个男人,是在三月已然过去,冰雹般的雨雪夹杂着沙尘暴纷飞的四月。 3 当我经过警卫室时,灯丝在透明的灯泡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来到亮着苍白荧光灯的玄关,警卫室里有一台十四英寸电视正在预报天气。 “连续几天保持着高出往年五六摄氏度的异常气温,明天是休息日,大概一整天都是闷热的晴天……” 我站在电梯前,改变了以往在黑暗中走路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正在缓慢下降的电梯。 明天,我将要结束这里的生活。 然而,这并没有让我开心或是安心。我咬着下嘴唇,用手指敲打着涂过灰的水泥墙,回头看了一眼玄关外面的黑暗。 电梯是空的。我害怕有人追进来,赶紧按了关门键,然后按了数字“13”。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想,乘坐这个电梯也是最后一次了。 到了十三层,电梯门开了。两扇相对而立的铁门之间流淌着凝重的沉默。我在按门铃前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 这个犹豫也是最后一次了。 随即按下了门铃。 “你是永珍吗?” 小姨轻快的女高音传到耳边。 “这么晚啊!” 小姨一边打开玄关门,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我告诉小姨已经找到房子时,她露出了藏不住的喜悦。在此后的半个月里,小姨对我明显变得体贴。我知道小姨原本就是个善良的女人,所以没有太感动。我觉得动情是件愚蠢的事情,便没有直视站在我对面用围裙擦手的小姨的眼睛,只是轻轻地点头致意道:“我回来了。” “晚饭呢?” “吃过了。” “热吧,吃点水果吗?”小姨再次笑着问。 “我没胃口。” 我打开推拉门,走进黑暗的阳台房间。打开阳台天花板上的灯,蹲下收拾衣服。我想,洗个热水澡,心情会好点。离开这里,就再也享受不到在家中洗热水澡的待遇了。我来到客厅,敲了浴室的门,二表妹气鼓鼓地说道: “我需要很长时间!” 便秘的老二似乎像往常一样要独占浴室三十分钟以上。 回到阳台的房间后,我估摸了一下冥焕经常站着的公寓广场的角落位置,没有看到冥焕的拐杖,又抬眼看了一下冥焕的房间。那个房间和平时一样关着灯。我跪坐着,抚了抚过去几天里长出痱子的后背和前胸,便翻开了胡乱放在塑料桌旁的一本英文诗集。 You are like a flower that grows in the shade; the gentle breeze comes and bears your seed into the sunlight, where you will live again in beauty. 你就像一朵生长在阴凉处的花,微风将你的种子吹进阳光里,在那里你将重新生活在美丽中。[纪伯伦《致我的穷朋友》。] 对面公寓灯火通明的窗户似乎在嘲讽般凝视着我。我啪地合上书,用力向着那些灯光扔去。书撞到阳台栏杆,掉落在我面前。 “你不需要房子吗?”去年春天,冥焕突然这样问我,“因为觉得你需要房子,所以我才问你。” 那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休息日下午。我为了躲避整天穿着睡衣在屋里晃来晃去的姨夫,决定走出公寓去市内的大型书店买新出的考试参考书。如果想从公寓走到地铁站,必须穿过八车道。停在人行横道前等红灯时,我发现人行横道中间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 看来男人在上次绿灯的时间内只能走到人行横道中间。他看起来有三十七八岁,穿着与天气不相符的冬季毛夹克和褪色的深蓝色毛料裤。拄着拐杖的左腿膝盖以下的裤管空荡荡的,在沙尘暴的风中左右摇晃着。 如果只是这样,我不会注意到那个男人。不仅是我,在人行横道上等信号灯的所有人都一直盯着那个男人,那是因为男人的眼神。 那眼神充满仇恨。他咬紧牙关,紧紧地盯着包括我在内的他对面的所有人,脸上似乎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似乎对所有人都怀有仇恨,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怒视着这个世界。 我突然想起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那是我住在阳台一周后的休息日早晨,我和保姆阿姨正把洗完的衣服晾到晾衣架上。公寓广场上并排停着两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巨大的缆车云梯在旁边凶巴巴地昂起头。在八楼的阳台上,有一个搬运工把家具放进云梯,广场上等候的两名工人则把它卸下来再搬上卡车。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搬运庞大的家具,但更引起我注意的是站在卡车旁边的两个小男孩。他们看起来像是正在搬家的那家人的孩子,正不停地用拳头擦拭眼角的泪水。他们不顾周围忙碌着来回搬运行李的大人们,彼此依靠着肩膀默默地哭泣。 那真是一派凄凉的景象。 我停下了抖衣服的手,茫然地看着那些孩子。旁边的保姆阿姨咂了咂舌头。 “终于要走了,可能是再也无法忍受了。怪可怜的……” 阿姨突然“哎哟”一声,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快看,看那个人!别人正搬家呢,他竟然来了,孩子们都被他吓哭了。”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他靠立在公寓大门的警卫室,因为有一定距离,看不清脸部细节,但空荡的裤脚和不起眼的装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阿姨说,那天搬家的孩子爸爸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开着中型轿车,因为超速,撞到了正在过人行横道的一对年轻夫妇。 怀孕五个月的女子当场去世,而男人的一条腿被车轮碾轧。男人原是上班族,做销售,经过截肢手术后,面临失去工作的境地。 孩子的父亲是一家有名企业的理事的侄子,他向失去一条腿的男人支付了巨额赔偿金,总算了事。但是轧死人的精神压力持续困扰了他三个多月,因此他的妻子非常担心。然而,当他刚从负罪感和痛苦中挣扎出来,重新恢复正常生活节奏的时候,又出现了问题。 失去一条腿的男人拄着拐杖,开始出现在他的家人面前。男人来到游乐场,狠狠地盯着他们家两个小孩玩耍。他那可怕的凝视一直持续到孩子们因恐惧而停止游戏为止。男人有时还按门铃闯进他们家要茶水喝,只有年轻的妈妈在家,她战战兢兢地给他端来咖啡,男人坦言,他用得到的赔偿金买了这栋楼不同楼层的房子。 “我只是想住在你们身边,这就是全部理由。” 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从头到脚打量着孩子的妈妈,他冰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渐渐地,男人开始闯入这一家人的生活,他白天经常拜访孩子的妈妈。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像是自言自语地对她说: “我妻子也曾经和你一样幸福……” 在她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男人突然发作,开始砸客厅里的东西。 “可是你们却过得这么好,过得太好了!” 直到孩子的妈妈用对讲机向警卫室求救,他仍旧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着。 据阿姨说,那对夫妻是出了名地善良。其实这起交通事故,他们已经赔偿了,也算了结了,所以只要报警就可以解决,可是他们却不忍心那样做。 孩子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差,更糟糕的是,连孩子们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孩子爸爸日渐消瘦,常常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实在没办法的夫妻拿着成箱的苹果和肉去了男人家。 “门开着呢!”夫妻俩按门铃后,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男人家里没有家具。阳光透过没有拉窗帘的阳台照射进来,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堆着成团的灰尘。 “还没搬来家具吗?”孩子的妈妈为了缓解尴尬的沉默问起时,男人板着脸回答道:“没有。” “那以前用过的……” “都烧了。” 男人的脸像死人一样冰冷。年轻夫妇艰难地说出谢罪和安慰的话后,悄悄放下带去的水果和肉,还有装有现金支票的信封,走出了玄关。在他们走入电梯的瞬间,从男人的房间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只见他用双臂和一条腿爬出来,用力将苹果箱推到玄关外,又将信封和装着牛肉的塑料袋扔到走廊里。撒出来的支票飞到空中,走廊里散落着血红色的牛肉。 阿姨对因无法忍受持续两个月的折磨而搬家的年轻夫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他半夜在那对夫妇家门口晃来晃去,连隔壁的人都深受其害。” 我俯视了倚在警卫室门口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行李被装上卡车。留着短烫发、身穿长喇叭裙的年轻妈妈坐上了轿车的驾驶座。那个想用钱得到原谅和救赎但未能如愿的、穿着双排扣西服的年轻爸爸,带着哭泣的孩子们坐上了后座。身材高大、戴金丝框眼镜的他在努力忽视着那个男人。 轿车出发后,卡车也伴随着嘈杂的引擎声离开了。宽敞的公寓广场上,只剩垃圾袋和纸片在寒风中飘扬。男人就像树干被锯断后剩下的树桩一样,定在广场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所有人离开后空荡荡的场地。 我对男人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如果我是这个男人,我会怎么做?会找到他们的新住址,跟着搬过去吗?会继续这种游戏,直到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崩溃为止吗? 然而,那个男人并没有离开公寓,我总能听到小姨和阿姨在厨房里叽叽咕咕地议论着那个男人。据说,很多人都看到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在公寓广场和游乐场晃来晃去。在这个相似的人住在一起的公寓村里,这个不寻常的男人似乎成了有趣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赶走他啊!” 据说,有人在公寓附近的餐厅里看到了男人的身影。有传闻称,他当场喝光三瓶烧酒后,是从酒吧爬着出去的。 那天下午,当我近距离看到男人后,他给我的印象比预想中更强烈。那感觉就像点燃火柴时产生的硫黄味一样,是一种一旦被吸入,就会永久留在肺里一辈子都不会分解的、不能抗拒的毁灭的味道。 男人怒视对面行人的眼神与我的眼神交会了。绿灯亮了,男人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身穿过刚走过的人行横道。我很惊讶,正想从他身边经过时,男人喊道:“喂!” 因为我根本没料到他会叫我,所以只是回头向他瞟了一眼。然而,我发现男人阴郁的脸正明确地朝着我。与充满怨气的眼神不同,男人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拐杖上,用疲惫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住在十六栋十三层?”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因为我看到了男人挽起的夹克袖口下,清楚显现出被烟头灼烧的烙印。我不禁想象着在燃烧的气味和焦煳的烟雾中,男人咬紧嘴唇怒骂的模样。然而,与那可怕的自残痕迹不相符的,是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我住在十五栋十四层。” 我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回答道:“啊,是这样啊!” 但我显然无法掩饰警戒之色。男子介绍自己叫姜冥焕,随后,毫不犹豫地大胆问道:“不需要房子吗?” “您说什么?” “是因为觉得你需要房子才问的。如果有房子,就不会睡在阳台上。” 我气得浑身的血往上涌。 “如果伤了你的自尊,对不起,我只是……”似乎察觉到我满脸通红,男人这次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把我的房子给你。” “您在说什么呢?”我以为我听错了。 “就是说要把我的房子送给你。” 看他的表情很真诚,我一时间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是四十二坪的房子,不是全租,是我自己的房子,是我的全部财产。我想送给你,因为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没有必要再和他费口舌了,于是我转身走开了。 疯子!我在心里对着男人的脸骂了一句。 那个男人尽管拄着拐杖,但快速地向我追了过来,说:“从去年冬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可以接受我房子的人。你是合适的人选,我不想给别人。”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道:“喂,我不但不相信您的话,而且就算相信,我也不是乞丐。”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钟路的大型书店挑选书籍,心里却始终难以平静。他说他的房间在十五栋十四层。想到那个阴郁的男人可能每天晚上都在窥视我的房间,这种念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不仅是他,整栋十五栋楼里的人可能都看到了我裹着毯子睡觉的模样。这让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羞耻。 从第二天起,那个叫姜冥焕的男人开始每天等我下班。 “不是让你马上做出决定。”第三次见面时,冥焕认真地说道。 “请仔细想一想,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好机会,也许它会成为你一生中的一大笔财富。” 冥焕不断挡在我面前,一瘸一拐地艰难跟随我直到电梯前。我满怀复杂难言的情绪看着他的脸,冥焕露出恳切哀求的表情。但那表情与他肮脏、阴沉的脸色极不相称,令人不寒而栗,他仿佛将整个生命都赌在我的一句回答上。 “我还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冥焕终于发怒了。 “多简单的事!我现在把自己不再需要的房子赠送给你,所以请你把它收下!” 电梯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冥焕站在门口,用发狂的眼神凝视着我。他的眼神好像确信从我的嘴里很快就会蹦出来这样的回答:“好的!”我被恐惧吞噬,急忙按下了关门键。 4 客厅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直到傍晚徘徊在阳台外的炎热的夏夜空气逐渐冷却。 透过敞开的玻璃门俯瞰所见的城市就像坟墓一样。夜晚的灯光看上去像是坟墓里一起殉葬的廉价宝石。在阳光下如此炎热、喧闹的城市,因无数次争斗、阴谋和相遇而沸腾的首尔,它们在石棺般寒冷的黑暗中,显得悠长而疲惫。 我靠在通往客厅的玻璃门上,想着仁淑姐姐。那个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我们偶然相遇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那张蜡黄、瘫软如变质的豆腐般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摇曳着。我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老二和老三并排坐着看电视,配音演员高亢的声音隐约传入我的耳朵。姐弟俩这天晚上也开着客厅的灯。 “谁会闲着没事看姐姐睡觉?为什么突然装敏感呢?” 自从接到冥焕的突然提议后,我关掉了阳台的灯,还请求表妹表弟到了晚上把客厅的灯关掉。本以为如果把阳台和客厅的灯全都关掉,我沉睡在黑暗中的模样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然而,姐弟俩并不理解。 这个夜晚将是我和这俩孩子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最后”这个单词让这套房子里的很多事都变得轻松了起来。曾经让人如此痛苦的事情,现在竟也能坦然面对。想到这里,我看清自己脆弱的心灵,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不久后,客厅里传来关电视的动静。姐弟俩小声交谈着,一个进了浴室,一个进了厨房。再过二十来分钟,他们就会各自回房间睡觉了。 我关掉那个像等待救援的手电筒般的三十瓦灯泡后,彻夜未眠的日子便多了起来。抬头望着冥焕熄灯的房间,那里的黑暗和我躺着的阳台的黑暗并无二致。它们仿佛彼此交融,串通着阴谋,在两栋公寓楼之间游走徘徊。夜渐渐深了,首尔的灯光逐渐减少,仿佛被黑暗遮住的巨大的飞禽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城市。当几乎所有的灯光都熄灭,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白点时,淡淡的蓝色开始从东边蔓延开来,那是黎明的蓝色。到那时,我才终于稍稍安下心试图入眠,充血的眼睛仿佛飞入了沙粒般涩痛。 这是一段非常煎熬的日子,不仅因为有人在窥视我的生活让我感到痛苦,也因为冥焕的态度过于真诚,无法单纯将他的行为当作疯子的举动而忽视。有时,我会想象我接受冥焕房屋时的情形。如果我接受了那个疯子的提议,就好像好莱坞电影里最后的大反转一样,我会瞬间成为资产上亿的富翁,家乡的父母、小姨的家人都会因此惊掉下巴。我甚至开始怀疑,不立刻答应他的提议,是不是不正常?然而每当我猛然惊醒时,又会重新说服自己,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冥焕敏锐地感知到我在动摇,开始不再一味地哀求,反而变得从容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上没了初次见面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冷漠与怨恨下的痛苦痕迹。奇怪的是,尽管痛苦的痕迹如此明显,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显得轻松自在。冥焕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搬运工,每天按约定时间,将身上的重担一点一点卸下,继续前进。他好像越来越确信,我会接受他的提议。 “你听我说!”这是冥焕等了我一个月后的五月的傍晚,他冲我露出有些不自在的笑容,开口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冥焕笑。我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黑暗中露出白牙的冥焕。 “过来坐吧。” 冥焕坐在花坛前的长椅上,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了香烟,拐杖依然夹在腋下。我犹豫了一下,为了尽量远离冥焕,只坐在长椅的边缘。冥焕刚一打着打火机,他那微微泛红的脸庞就在火光中显得明亮而温暖。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冥焕身上散发出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人情味。一直像面具一样厚厚地笼罩着他的痛苦好像暂时被摘下,冥焕的脸显得乐观和亲切。 我心想,事故发生前的他会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冥焕的下一句话。 “你在那个房间里,看着那些灯光时会想什么?” 冥焕吐着青烟,梦呓般看着公寓楼的灯光。烟雾在黑暗中散去,像细长的水流缠绕着他的上半身。 对于冥焕突如其来的提问,我有些慌张。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站在灯光前想过什么。我只是在疲惫地回到家看着灯光时,想过每一缕灯光都是一个手势。 “这里住着人,我在这里呼吸……这里,这里,我也在这里吃饭睡觉,我也是,我也是……” 成千上万的动作汇聚的无数灯光如露珠般点缀在夜幕之中。 在首尔度过的这四年里,我并非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而是靠希望的力量支撑着。我什么都能承受。尽管现在像一只丑小鸭,蜷缩在世界的角落,忍受着不愿面对的事,但我始终像咒语一样相信,总有一天真正的生活会开始。 然而,就在我觉得那真正的生活一步步向我走近时,仁淑姐姐离开了。我隐约感到,她让我失去的不仅是金钱和信任,我也忘记了如何与生活和解。当生活背弃我时,我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我将打磨好的傲气像一把短刀一样护在胸前,反而被自己的刀刃割伤,流血不止。 然而,当我望着那些像安慰的手势一样灿烂的灯光时,仁淑姐姐消瘦的脸也一天天模糊、凋零。凝结在心底的瘀血,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散去。瘀血消失后,取代的是一种模糊的眷恋。那些愚蠢的眷恋意味着,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什么也没有结束或开始,与其说忘记一切重新开始,还不如以现在的状态一直生活下去。那其实是一种对未知的勇气。 冥焕再次问我:“在无数灯火通明的窗户中,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是这样吗?” 冥焕带着苦涩的笑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含糊地摇了摇头,冥焕并不在意地继续说道:“我恰好相反,每当深夜凝视着这些灯光,我就会想,不管在哪儿,我都可以进去……”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那满怀渴望望向灯光的侧脸。 “但是……我这个想法更让人痛苦。你觉得呢?你觉得哪个更好?” 冥焕就像独自表演的喜剧演员一样,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片刻后,那虚无的笑意突然散去,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缓缓说道:“总之,可以肯定的是……” 那一刻,我意识到冥焕的话不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虚弱地说出的几句问候语中带着深沉的思念一样,冥焕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孤独与遗憾。“我能爱上的,只有这夜景……” 我再次见到仁淑姐姐是在第二天。 那天,我下班途中和几个同事一起去了大学附属医院的殡仪馆,吊唁上司突然逝去的母亲。平时被评价为“铁石心肠”的四十多岁上司正痛哭流涕。他十岁左右的女儿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带着天真的表情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当同事们寒暄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上司虽以微笑回应,但眼泪不断地流下来。他甚至下意识地舔掉泪水后咽下去,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还在流。 与几个人一起聊着轻松的话题进入医院时不同,离开殡仪馆时,每个人都怀着沉重而忧郁的心情。傍晚的阳光透过云层散发出灿烂的光辉。 仁淑姐姐逆光坐在沐浴着晚霞的医院入口西侧的长椅上。她的样子变化太大,只隔着一米的距离,我却差点错过了。 “永珍!” 仁淑姐姐先叫住了我,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没有从长椅上起身。她那瘦削的脸颊和下巴如今胖得有好几道褶皱。不仅是胸部和腰部,整个身体都像泡在淘米水里膨胀的海带一样臃肿。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二十几岁的姑娘,眼前的她明明有着一张不折不扣的中年女人的脸。 我惊慌地低头向同事们告别,想让他们先回去。 “说是肝癌。”仁淑姐姐冲着我的侧脸平静地说道。她的眼睛望着远处,不是对面的病房,也不是对面的花园。 她说,去年冬天,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所以去了医院,结果知道自己患了和父亲相同的病。刚开始她一直否认,以为只是一场噩梦,但后来她下定决心不再像父亲一样死去。最终她收拾行李逃走后,立即进行了手术。现在,她的身体刚刚恢复到可以行动的程度,正在接受门诊治疗。 那天,她因为化疗后的药物副作用,感到头晕目眩,全身无力,坐在长椅上近一个小时。她说,痊愈的可能性很渺茫。每天早上醒来时,都感觉死亡在一点点逼近。主治医生也没有给出什么乐观的承诺。 “我真的不想死!” 她躲开我的眼睛,平静地讲述了这段时间的故事。但是对于自己去年冬天的行为,她只字未提。 “因为太不甘心了……”仁淑姐姐望着远处,她泛黄的眼白和肿胀的脸庞中,眼神凄凉却又透着一丝微光。“就这样死的话……”从她的眼睛里滴落了晶莹的泪水。 那天晚上,冥焕在清醒的状态下等着我。他一见我就说,第二天是周六,让我和他一起去法律事务所,并嘱咐我不要忘记带身份证和印章。 “转让所得税应该不是小数目。”冥焕意气风发地说,“但是不用担心,我的银行账户里的赔偿金还剩很多,我会用现金支付的。” 我惊愕地打断了冥焕的话:“我还没答应呢!” 冥焕面对我僵硬的表情没有说什么,只是大声笑了起来。 “您把那套房子给我之后,打算住在哪里啊?” 也许是因为我的提问,冥焕的笑声变得更大:“哈哈哈哈……”冥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了起来。看到冥焕突然的举动,我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因与仁淑姐姐意想不到的相遇而疲惫不堪的我,心里盼望着给我带来困惑的这段时间能够快点过去。我希望这个与我无关的不幸男人的笑声和疯狂快点从我眼前消失。 冥焕突然严肃起来。 “请听我说。” 冥焕坐在长椅上,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把拐杖靠在长椅上。尽管他没有执意让我坐在他旁边,但我疲惫的下半身早已坐在了椅子上,我的上半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冥焕为了让快没气的打火机打着最后一道火,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拨弄着。随着“咔嗒”一声,小火苗点燃后又熄灭了。深吸第一口烟后,冥焕用非常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起往事。 “妻子当时正在怀孕……因为身体特别虚弱,自然流产了三次。那次好不容易挺到五个月,正高兴着呢……要是死神没把她带走,孩子应该出生了,现在都已经过百日宴了吧……如果孩子长得像妻子,应该是白净、爱笑的孩子。” 枝叶繁茂的丁香树挡住了路灯的光线,所以我看不出冥焕的表情。熟悉的黑暗正在侵蚀着冥焕的脸庞和身体。 “我曾经是个体面的工薪族,死亡并没有把我全部吞噬。” 冥焕提着自己空着的左裤脚摇晃着。 “就这么一点,就吞了这么一点,然后吐出来。也许……” 他失落地笑了。 “也许是觉得吞下这些就足够了吧!” 一瞬间,我看到他那双闪亮的眼睛停留在十五栋建筑的灯光上。 “你知道把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人曾住在这里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想起了下午见到的仁淑姐姐,想起她完全变样的脸和稀疏的头发。我感到揪心的痛。当我跟她要电话号码和地址时,仁淑姐姐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我从日记本上撕了一张纸,写下小姨家的电话号码递给了她,仁淑姐姐连看都没看,就随手塞进胸口口袋里。 “你还是那么傻啊!”仁淑姐姐低着头嘟囔着。几根褪色、枯黄的头发垂在她那肿胀的脸颊上,“我怎么能给你打电话呢?” “……他是个不错的人。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冥焕说,某个深夜,年轻男人独自来到自己面前跪下了,他说自己很痛苦,一切错都归咎于他,恳求千万不要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 冥焕顿了一下。 “然后他们搬走了。” 难以意会的微笑停留在冥焕的嘴边:“小家伙们用拳头擦着眼泪。” 突然传来短而沉闷的汽车鸣笛声。冥焕把视线转向从大门进来的轿车,开着高级轿车回来的人们正在寻找停车位。 “要停在这里吗?” “再往里一点试试。” 身穿白衬衫的他们从轿车玻璃窗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提高了嗓门。黑暗在他们的头上,还有修长的车身曲线上翻腾着。冥焕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褪色的丁香花芳香钻进了鼻孔。 “原来也可以查出他们搬到哪里,然后跟过去,但又何必呢?我独自一人发起的战争,就这样没趣地以我的胜利而告终了……不过奇怪吧,他们一家人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栋大公寓,不管怎么样,唯一与我有关联的人离开后……” “呵呵呵!”冥焕笑着把没抽完的烟头用右脚的皮鞋后跟使劲蹍压着。他的笑声像呻吟一样。 “你问我去哪里吗?” 冥焕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凝重的沉默与黑暗一起包围着冥焕。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当我知道仁淑姐姐逃离时体会过的那种后背冷飕飕的感觉。仿佛在抵抗那不祥的预感,仿佛在抵抗冥焕周围令人不快的沉默和黑暗,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喂!” 冥焕没有作答。他紧闭着嘴唇一直沉默着,我受不了那种沉默。 “喂,现在看来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这句话刚说完,冥焕又爆发出了和刚才一样的笑声。“哈哈哈哈哈……”这次的笑比刚才更持久。只见捧腹大笑的冥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甚至还以拐杖为轴转着圈。 “啊,啊,眼泪都掉下来了。”冥焕满脸笑容地说,“……难道还有人相信一个人可以善良地活下去吗?” 我又尴尬又生气。我想我再也无法忍受冥焕突然的笑声,但更无法忍受的悲伤涌上心头,所以我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冥焕的笑脸。 “请不要这样盯着看我。” 突然冥焕伸手要挡住我的眼睛。我吓了一跳,把头往后一抽,冥焕的脸顿时僵住了。他把伸过来的手缩回去藏在背后,躲开了我的视线。 几秒钟的静默过后,他就以悔恨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不要这样盯着我。” 第二天凌晨三点,公寓村一带停电了。 花坛旁边通宵亮着的路灯、警卫室里的白炽灯、在远处市中心闪烁的一些灯光一下子熄灭了。 因为是深夜,公寓的家家户户都已沉睡。没有一家着急点亮蜡烛。我在寸步难行的黑暗中一直抱着毛毯。不管是闭眼还是睁眼,黑暗都是一样的。我感到了像小孩子一样的恐惧。为了证明我的肉体存在,我上下摸了摸肩膀、手、胸和膝盖。 时间过得很慢。我一边等待着黎明从东方到来,一边想着冥焕。我想象着在那么宽敞的房间里,连家具都没有放进去,灯都没开,凑合生活的冥焕。黑暗就像因化疗后的药物副作用而脱落的仁淑姐姐的长发,就像肚子里怀有冥焕孩子的陌生女人的血崩一样。 熹微的晨光并没有像我所焦急等待的那样早点到来,反而从五点左右开始下起了雨。黑色的雨柱敲打在紧锁的阳台玻璃窗上,撞得粉身碎骨。 缩着肩膀坐着的我意识到他要死了。 他说自己不需要房子,那意味着他的死亡。在我拒绝他提议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死一直被推迟。 好像来电了。 首尔的灯光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灯光在雨中淋湿了,悄悄地向我招手。 这时,对面黑暗中传来了像受伤的野兽嚎叫一样低沉而痛苦的声音。那阴森森的呐喊在黑雨中震响了我那昏暗的阳台。 我推开毯子站起来,望着传来声音的黑暗。难以形容的恐惧使我的嘴唇瑟瑟发抖。两次、三次……响彻寂静的公寓村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抽泣一样渐渐地消失了。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我必须从冥焕身边早日逃离,必须马上离开那个随时被他的黑暗占领的阳台房间。 5 夜空阴沉得让人窒息。住在阳台房间的我知道,公寓村的天空经过最黑暗的时刻之后才会破晓。我数次看见最漆黑的黑暗是最明显的黎明迹象,但每次我都会怀疑黎明。就像患有痼疾的人每经历一次疼痛都会确信死亡更近了一样,我常常陷入即将消失的黑暗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绝望之中。 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残缺的月亮挂在漆黑的西边夜空。月亮随着低沉的呻吟声被黑暗撕咬着。在那肆意暴虐的墨色黑暗中,未眠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在闪烁。 从再次见到仁淑姐姐的第二天开始,我为了打听月租房信息,走遍周边地区的各个角落。每次回来我都精疲力竭,将快要瘫软下来的身体倚在阳台栏杆时,那些灯光总是逼着我去思考什么,去梦想什么,去窥视什么。 让我梦想什么呢?仁淑姐姐会死的。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在灿烂的首尔的某个角落病入膏肓。让我窥视什么呢? 每当我试图从灯光中回过头来时,它们就像在示威一样,像齐声揶揄一样,在忧郁的黑暗中大喊大叫,拍手叫好。 现在,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安慰了,而是比绝望还要令人讨厌的眷恋。如果没有任何可能性,只是活着的人,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粘在胸口上蠕动的眷恋,就像吸血的环节动物一样的东西,怎么能称为希望呢?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常常背过身躺下,以免看到那些灯光。 怒视了一会儿那些灯光的我刚要俯身铺毯子,瞬间,看到黑暗的大门警卫室墙壁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原来是灰蒙蒙的拐杖在那里。因为我一直仰望着天空,没有看到冥焕走出来。不知道冥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只看到熟悉的红色光点在闪烁着,他可能是在那里吸着烟。 他还活着。 喜悦和痛苦交织在一起,我的心都要塌下来了。过去的三天里,我被凶险的幻影所折磨。所有死亡的样子都横在我眼前。冥焕从十四层阳台上跳了下来,从破碎的头颅里像喷泉一样喷出的血流淌满一地,覆盖了广场。冥焕浇上油漆稀释剂的身子被火焰吞没,他在往脖子上系着绳子,用剃须刀往下割着动脉。每当这时,我都会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努力推开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 冥焕的烟头火光开始上下晃动。在广场的黑暗中,像从燃烧的柴火堆上飞向空中的火花一样的红色光点,一会儿飞升,一会儿下降,一会儿又飞升。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步。 那仿佛是向公寓的所有人挥动的冥焕的手势。因为所有的人都熟睡了,似乎只有我不走运地在看那个手势。 “下来吧,到这儿来。” 无声的光点继续在空中上下浮动。我把后背紧贴在通向客厅的推拉门上,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下去,没有理由见他。 可是我好像被强大的力量抓住脖颈,把双手放在身后摸索着打开了推拉门,迈着小步穿过客厅,打开了前门。我用力按下电梯按钮,但数字指示灯却一动不动地显示顶层。我用手掌又拍了两下按钮,就跑下了楼梯。因为太黑看不见,脚踩空了几次。摔倒时,用胳膊下意识地支撑混凝土台阶,弄得手掌和胫骨都火辣辣的。我把手掌放在衣角上,边擦边走出玄关。我觉得脸发烫了,热气急促地从喉咙喷了出来。接着我舒着气走过广场,走到冥焕站着的角落时,只见他正用快烧到过滤嘴处的烟点燃嘴里叼着的卷烟。 冥焕的脸看上去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似的。乌青的烟雾飘散在黑暗中。在花坛旁的路灯下,我隐约能看到冥焕的脸发黑,差点认不出来了,而且变得非常糟糕。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喝醉,但长时间被酒和汗水浸湿的痕迹非常显眼。 “你什么时候离开?” 冥焕用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向着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缓着气的我问。 “今天早上。” “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啊!” 暂时一片静寂。 我知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马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正如那对年轻夫妇离开后只剩下冥焕一个人一样,现在我走了,在这黑暗的公寓里,认识冥焕的人一个都不剩了。把剩下的行李搬到三阳洞三角山向阳的山脚下,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是吗……那最终我的房子呢?” 冥焕抬起目光锐利的眼睛,半是死心地凝视着我。看见我不回答,他就低下了头。 “你会后悔的。” 冥焕低下头,轻轻地把双手举起来,好像意识到在半空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似的,无力地放下了手。 “这是一套舒适而美丽的房子。我妻子的愿望是能住在公寓里,哪怕只有十坪也好。来到这个家后,我有一段时间经常在想,妻子能来这里该有多高兴啊,会高兴得脸通红通红的,笑个不停……每次醒来时,我都会幻听妻子用热水洗碗的声音、在厨房来回忙碌的声音、开朗地哼唱的声音……当然不说我也知道,妻子死了……这是用妻子和孩子的赔偿金买的房子。” 冥焕似乎很难继续说下去,多次喘着粗气。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我以为要吐出来,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了起来。 “我想两手空空,但为什么……” 冥焕痉挛似的扭动着自己的肩膀。他的叫喊声拖着空洞的回声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响起。 “为什么不要呢?” 我眼前发黑了。原来我的猜测是对的,所以冥焕烧掉了家具。为了成为一无所有的人,好在死亡面前毫无犹豫的余地,他在那无灯房间的黑暗中有序地砸碎着用一生积累下的对生活的欲望和迷恋。 “您是不知道才问我吗?……你以为我为了那些钱,什么都能做吗?你以为我会帮助你成为一无所有的人吗?” 我想尽力反问,但那声音只在我的喉咙里打转,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那么……” 我无力地闭上了嘴,成串的疑问涌上舌尖。 “那么,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死盯着你关灯的窗户呢?为什么用充满思念的眼神看着灯光呢?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一无所有呢?只要呼吸着这个世界上的空气,怎么能只剩下一个完整的空壳呢?” 但是我没有问冥焕一句话,一阵难挨的沉默。我想,过了这个晚上就不会再见到冥焕了。 我再也不会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了,不会窥视这个男人的不幸了。 “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 冥焕似乎觉得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吸烟一样拼命地吸着烟,突然直视着我的眼睛,低声说道。他那双失魂落魄的眼中闪过动物般的光彩。 “要告诉你害怕什么吗?” 挺直肩膀的冥焕拄着拐杖向花坛旁的路灯走去,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示意我跟过去。 在朦胧的灯光下,冥焕挽起了被污垢浸透的夹克衫袖子,左臂上露出被烟头灼烧的烙印。冥焕继续向上卷起袖子,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叫声,足有十多个同样的疤痕排成一列延续到肩膀。 “看好了。” 冥焕掸掉了右手指间的香烟的烟灰,毫不犹豫地把烟头摁在左臂疤痕的延长线上。冥焕用痉挛的左手堵住了要尖叫的我的嘴。表面温度约三百摄氏度的烟头在灼烧着冥焕的皮肤。他的脸无声地抖动着。直到那紧紧咬住的下嘴唇开始出现血丝,冥焕才将堵住我嘴的手和摁在自己肩膀上的烟头拿下来。 冥焕的脸向我的脸靠近,蛋白质燃烧后散发的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的腿发软了,我往后退了退。为了忍住不自觉的喊声,我捂住了脸。当感觉到公寓大楼一下子摇摇晃晃地倒向广场时,我跪在了水泥地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现在满意了吗?你还没有伤害其他人的生命,真清白。你不恨任何人,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冥焕背对着路灯,我看不到他是何种表情。我只看见黑暗,似乎只有黑暗才是冥焕的表情。我躲着一步一步逼近的冥焕,用脚后跟摸索着后退。 “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浪费食物,用指甲挠着地板坚持了下来!这是人的生活吗?让我就这样活下去吗?难道这就是你的良心吗?你老实告诉我,你只是想逃跑,想从我这里,从我这种不受欢迎的家伙身边逃之夭夭,对吧?” 冥焕的嗓子哑了。嘶哑的叫喊声震撼了寂寥的广场。“想逃跑,想永远忘记!你,你是比我更胆小的人!” 冥焕的手朝我的脖子举过来。黑暗在蠕动着,灯光彻底破碎了。 我的双膝砸在广场的地面上,我用拳头堵住了耳朵,呐喊着。像要打破一直以来形成的所有恐惧一样号啕大哭。 “请把灯打开!” 我浑身发抖,牙齿打架。我抱住了冥焕唯一的腿。“开……开灯吧,拜托把灯打开!” 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把自己的湿脸蹭在冥焕的裤脚上。他的衣服上附着油渍似的散发出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开灯不就行了吗?把家当搬进去,把电视打开……不喜欢这个地方的话,可以去别的地方啊……讨厌这该死的首尔,离开不就行了吗?拥有那么多的钱,在哪里做什么都能生活,应该能活下去的……” 朦胧中,冥焕的身体似乎在摇晃。我紧抱着他,急促地呼吸着,我试着再用力抱紧他。能如此缥缈无力吗?我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在遥远地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他在用没有拿拐杖的右手抚摸我的头发。一阵又热又混浊的叹息吹到我的头顶。我听到从冥焕的喉咙里发出的沙哑的声音中,没有了锐气。“谁都帮不了我。”冥焕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变弱了,“你也一样,帮不了我。”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近距离观察冥焕的脸,它正丑陋地扭曲着。冥焕向着嘴唇发抖的我提出了可能是在过去的三天里准备好的意外请求。 “我想在那里,在你的阳台上看看我的房间。” 我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冥焕朝我露出了以前似曾见过的皱着眉头的微笑,好像是哭一样的笑。 爬着看不到头的台阶,我们中途歇了数次。直到爬到小姨家门口为止,我们没有被别人发现,彼此一句话也没说。 我一打开玄关门,冥焕就脱去一只皮鞋,努力不发出拐杖接触地面的声音,带头走过客厅。 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对他昏暗的背影感到一阵眩晕,看起来像是被满满的黑暗的唾液浸透到骨头似的阴郁的背影。冥焕把拐杖靠在阳台的窗栏上,用双臂抓住旁边的窗栏,看着对面建筑物里的自己的房间。 “灯没亮。” 我和他并排站着,一起用目光搜索着冥焕的房间。冥焕的声音沉静得让人害怕,我摸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冥焕的身体虽然近在咫尺,但他的灵魂好像不知道在哪里徘徊。不,似乎我的手也够不着他的身体。就像拿掉正在看的望远镜时突然远去的风景一样,似乎有人举起冥焕的身体扔到了很远的地方。 刚才抱住冥焕的裤脚时感受到的缥缈的无力感绝望地涌上心头,半空中的黑暗吞吐着乌青的舌头使我眼花缭乱。 “那里有个人死了。” 冥焕握住窗栏的拳头重复着握紧后伸直,然后再握紧的动作。 “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就杀了。” “为什么?” 我试图喊叫,但嘴唇一动不动。不知何时,无力感踩着肩膀顺着脖子爬上来,用钝爪压住我的头顶。 “你怎么能死呢?” 听不到草虫的鸣叫声、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轰鸣声,也听不到口哨般的风声。天空很暗。城市点亮着点点的白光,昏昏欲睡着。是干净透明的灯光,冥焕注视着那些灯光。 就像一个孩子想用手抓住放在以自己的身高够不到的架子上的玻璃器皿一样,他的眼睛一瞬间闪了闪。 “真安静啊!” 这就是冥焕在那天晚上说的全部。他不顾拐杖发出的声响,打开推拉门走出了客厅。我正要送行,他故意扬起嘴角,笑着摆手。冥焕默默地打开了玄关门。他没有回头,被吸进静止的电梯门中,那里是静静地亮着红色数字指示灯的无尽黑暗。我光着脚,用手扶着玄关门呆呆地站着。沉重的拐杖在幽长寂寥的回廊里时断时续地发出声响。 听着越来越微弱的声音,我回到了阳台,仰卧在毯子上,把沉重的双腿硬挺起来,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慢慢回头看外面。我想,放着手的左胸跳得很慢。脉搏之间的沉默就像马上要停止一样漫长。我想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但感觉不到平静,所以故意低吟了一下。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男人会死的,仁淑姐姐也会死的,我将厚着脸皮在白天的大街上阔步前进。 不知从何时起,清晨的天空开始泛起蓝色,月亮已经看不到了。 像可怕的呻吟声一样的乌云在墨色的天空掀起了旋涡。它的上面浮现着既像仁淑姐姐的脸又像冥焕扭曲的脸的影子,这些影子在舞动。我听到了从那片天空中传来的哭声,这是夹杂着金属声的尖叫声。一只黑猫扭动着它的脖子叫唤着,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揉搓着肚皮,用淡蓝色的眼睛盯着黑暗,正在死去。我咬紧了牙关,眼泪顺着下巴滚落下来。就像第一次知道眼泪很烫的人一样,我打了个寒噤。 6 像酒瓶碎片一样闪烁的阳光洒满公寓广场。在栽满一排排矮小的庭院花的花坛前,老管理员皱起本来就布满皱纹的脸,用青绿色的橡皮软管向广场中央喷水。透明的阳光被粗大的水流冲散了。 我站在那个广场的边缘,两手拿着大捆的书和一捆被褥,肩上背着装着洗漱用品和内衣的布包。我的腿被行李压得快要瘫坐下来了。视线失去了焦点,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处处闪耀的自来水水珠浇湿了广场。离管理员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几个打开华丽阳伞的中年女性,她们嘀咕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听说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血痕一直溅到花坛……” “那样的话,房子归谁所有呢?听说他连一个亲戚也没有。” “他恐怕一生下来就是孤儿吧?” “胡扯,天底下哪有刚生下来就成孤儿的……没有父母怎能出生呢?” 穿过公寓正门一出来,看到人行道边合抱的法国梧桐正在伸展着茂密的枝条。我沿着树荫下的人行道向前走去。热乎乎的地热直扑我的脸,潮乎乎的裤腿堆在满是汗水的膝窝上。 来到八车道的人行横道前时,信号灯已是红色。我把沉甸甸的包裹放在两脚边,擦拭一下因流进汗水而有点辣的眼睛,湿漉漉的手掌在衣角上擦了擦。眼睛盯着对面顽强地射出红色光的信号灯,而后抬头看向挂在天空正中的炽热的太阳。 我皱起了眉头,这回应该去哪儿呢?我像吐口水般嘟囔着背起背包,双手拎起了脚下的包裹。 绿灯亮了,开始传来四拍尖尖的信号音。我在灼热的柏油路上阔步向前,眼前晃动的黑暗坍塌了,在那黑暗上面成千上万的火光一齐点亮。它们就像点燃干透的锯末后生成的火星子,围绕着黑暗飞舞着,随即挥着手消逝在墨色虚空中。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合唱声、像燃放爆竹一样的口哨声,它们混在一起悠远地回荡着。 |
||||
上一章:丽水之爱 | 下一章:夜行列车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