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

黑夜的狂欢  作者:韩江

1

当所有窗户里的灯都熄灭时,夜行列车就会出发。黑暗像披散着头发的魂灵,浸湿着黑色的山,混入黑色的河水,沉入苍茫的地表。伴着忍了很久的咆哮声,夜行列车向远方驶去。在漆黑的夜里,无数像眼睛一样的车窗在闪烁。冰凉的轨道上,火花迸溅。夜行列车用铁的头撕开黑暗,以可怕的速度驶向黎明。

夜行列车的故事,我是从东杰那里听到的。

东杰身材魁梧,个子比普通人高出一头,胸膛很是宽厚。他一说话,声音像从一个硕大的共鸣箱里发出来似的特别粗犷。他一旦大笑起来,连周围的陌生人都会惊讶地回头看。

不知是不是体格原因,东杰的酒量相当好。当时我们都是二十出头,我们七人组成的喝酒帮每次聚在一起都会酗酒,但同样喝掉杯中酒的东杰却丝毫不会醉倒。

午夜时分,被赶出酒吧的我们会无端地踢轿车后视镜,或蹲在电线杆下呕吐并不丰盛的下酒菜。我们会去敲打烊的小卖铺门,向睡眼惺忪的老板娘买烧酒和碎饼干,然后从校门旁铁丝网上的狗洞排队爬进去。这是一条捷径,通向一个朋友的单身公寓,那里随时可以留宿我们。虽然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还是愉快地占领了这狭小的房间。

每当那时候,东杰会连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消失。如果时间太晚,公交车停运了,就算打再贵的夜班出租车,他也会回家。

但也不是没见过东杰醉酒的样子,东杰有时也会敌不过我们的轮番劝酒。每当这时候,东杰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平时满嘴粗话的他,这时嘴角却会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语气也像在哄哭闹的孩子一样,变得小心翼翼。他像是向我们透露稀奇的阴谋似的,窃窃私语道:“晚上十一点,有从清凉里站出发的火车。”

“从堤川开始沿着太白线越过山脉,最后火车头冲破黑暗到了黎明时分,从东海站开始就能看着大海行驶……”

东杰对岭东—太白线上的“统一号”列车停留的站名都了如指掌。每当说起经过太白线上最高的杻田站时,车窗外晃动的黑暗及连接墨湖站和玉溪站的广漠海岸线时,他的眼睛就会散发出异常的光彩。

第一次听到他高谈阔论时,我们几个表现出了年轻人的热情。我们欢喜地对他说:“那我们也去看看吧,东杰,你来带路。”但东杰如实说出自己也从来没有乘坐过夜行列车,这些都只是听别人说的之后,我们爆发出了不羁的笑声。

我们莫名地兴奋起来,约定第二天晚上十点半在清凉里站见面。但过了约定时间,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的人,却是首先提及夜行列车的东杰。在焦急的等待中,错过发车时间的我们拿着退票的钱走进了车站附近的廉价酒吧。“我们应该丢下他走的,不该等他。”“没想到东杰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说都不说一声。”“下次见到他,不会放过他。”我们坐在一起,边喝酒边热烈地声讨着东杰。

等到下一次聚会,东杰一本正经地说:“那天我有事,不知道该怎么道歉。”然后就闭口不谈了。原本对他虎视眈眈的我们也就泄了气。一个家伙厚着脸皮说:“道什么歉啊,托你的福,我们玩得很开心!”其他人听了只能赞同地碰了杯子。那晚东杰比平时喝得更多,我们也跟着喝得烂醉。

从那以后,东杰只要一喝醉,就会提起夜行列车,但我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并当面说他:“又提这个啊?”“谁来劝劝这家伙吧!”我们对东杰真挚的声音充耳不闻,两三个人一伙,只顾喝酒或聊别的话题。

唠叨过后,东杰依次打量了我们的脸。东杰揉着因酒劲儿变红的眼角,表情没缘由地变得惨淡,支着下巴坐在那里,哼着无人听的歌,然后他以去卫生间或打电话为由离开,通常都不会再回来。我们也都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也没有人会硬拦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这奇怪的酒品,东杰肯定是我们聚会上不可或缺的朋友。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总是像要看透对方似的,所以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有些不知所措。我和他尽管是相当要好的朋友,但每次见到他,我都有些紧张。与其说有敌意,不如说像天生拥有利爪,轻易能给人留下伤口的猛兽一般,东杰的眼睛里散发出既让人恐惧又让人着迷的野性力量。

东杰有着与那眼神相匹配的热情。他会固定在某些日子喝酒,因此有时尽管会让朋友们扫兴,他也一滴酒都不沾。而一旦开始喝酒,就算没有喝醉,他也会拍打桌子大声唱歌,让整个酒馆都热闹起来。东杰懂得如何震慑在场的所有人。他会尽情释放自己,甚至显得有些破坏性。

东杰有学究式的一面。他每天早上都会去图书馆。这家伙通过努力每次都独占奖学金,还做着两份课外兼职,一到放假,好像还会干些粗活。

东杰说,他父亲很早就离世了,他跟母亲和妹妹生活在一起,妹妹在一所专科学校就读。有一次他说自己绝对不会掏耳朵,因为父亲死于耳癌。我偶尔会拉扯他的耳朵,呼地吹口气。他吓一跳,我就会开玩笑说:“至少要这样清扫一下啊,小子。”

在我看来,东杰的生活就是有三个分身都不够用。他没有给别人留下担心或关心他的机会,就把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了。这家伙几近完美,我打心眼里佩服和羡慕他。

那时我对一切都很失望,为了挺过这种失望,我曾冷嘲热讽所有东西。我知道自己有激情,但没有地方可以施展它。我的激情越升温,就越觉得有负担。我所能表现出来的只有喝酒和不时说出令朋友们惊讶的讥讽笑话。朋友们说我显老。

东杰和我不一样,他分秒必争。我看着他,就会想起马戏团里口中喷火的男人。满脸黑色污渍、光着上身、汗流浃背的东杰,从嘴里吹出的热气和火焰冲向空中,这种想象让我毛骨悚然。

想象中的男人表情非常严肃。灼热的火花像是从男人的内脏深处抽出来的。喷火结束后,男人弯下腰伸出手打着招呼。男人嘴角浮现出稍带自豪的微笑。屏着呼吸的姑娘和孩子们把硬币递到了他的手里。大家都想摸一摸男人的脸。我远远地站着看那个男人,心里冷嘲热讽那个吐火的怪物竟然还微笑。不知绝望的怪物,那个不理解“什么都喷不出来的人”的眼泪的怪物,我因为嫉妒而嘲笑他……

每次见到他,我内心都会因为这种荒唐的想象而感到羞愧。

一天下午,夏末的太阳热辣辣地晒着,东杰和我一起走出校门时,他神经质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只是耳鸣,没什么大不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含糊其词地大笑起来。但紧接着,他明显地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

“火车车轮声……”

东杰斜着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当时他的眼神冷漠到让我害怕,这个人是谁?是我认识的东杰还是藏在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其他男人?直到校门口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变颜色,我都没能对他说一句话。东杰完全不在意身旁的我,只是用还带有轻微痉挛的手指,不停抚摸着耳朵。那双冰冷的眼睛,我不知道它看向哪里。

不知为什么,发生那件事之后,醉酒后东杰讲的夜行列车故事,总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我茫然地觉得,如果剥去他无所不能的那层外皮,还会出现一层又厚又硬的甲。“我要坐夜行列车离开”,东杰醉醺醺的脸上笼罩着好像“活着很烦”那种阴影,这不像平时的他。晚上十一点坐上火车不就好了吗?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执着,都幻听到了列车声音,为什么不能离开呢?

那时,我即将入伍。在朋友们准备的欢送会气氛渐近火热时,我从东杰红红的眼睛里想起了夜行列车。我提议当晚实施很久以前因东杰缺席而未成行的旅行。

“我想和你们一起坐坐看看,现在去的话时间也正好。”这时坚决反对的人是东杰。“不要!”东杰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去吧。”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今天是为英贤准备的场合,为什么说不行?”“英贤他是想和你一起去啊,你这家伙。”

最后,东杰被拉到了清凉里站,但向通过检票口的我们挥了几次手后,他的背影固执地消失在车站外。

夜行列车很冷清。随着列车的震动,烧酒瓶发出嘈杂的声音,在列车车厢的地面上滚来滚去。我们喝酒唱歌。进入江原道时,有几个已睡着,有几个到车厢外吸烟。到达终点站江陵时,我们都已精疲力竭,但一到镜浦海边,大家又都像复活的野兽一样,蹦蹦跳跳地玩海水。

我比任何人都愉快地带动气氛。为了抑制内心深处悄悄膨胀的忧郁,我笑着大声叫朋友们的名字。我知道现在我的自由只剩下一天了。悲伤如风一般涌上心头,我感到一阵恶心。在回来的高速大巴上,我把脸埋进塑料袋里呕吐着。在意识里的某一角落,隐约闪现出在灯光朦胧的清凉里站固执地转身而去的东杰的脸。

我很孤独,不知为何很怀念他那张脸。我觉得东杰的行为总是很粗鲁,但奇怪的是,那是一种让人放心的温暖。

“英贤,你表现得像在游戏人生,但其实你是最能适应这个世界的家伙。所以,我很羡慕你。你会做得很好。”前一天晚上的欢送会上,东杰一边往我的杯里倒酒一边说。他那像大哥一样的语气和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似的表情,曾让我的心情很不好。

但是我很想念他,耳边响起了他爽朗的大笑声。我以为他一直很忙,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但半年前听到我母亲的死讯后,最先跑来的是他,从不在外过夜的他在殡仪馆陪我过了夜。母亲下葬时,他那高颧骨脸颊上流下了豆大的眼泪,让我这个当事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其他朋友也纷纷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回首尔的公交车正好经过积雪的大关岭[大关岭:位于江陵市与平昌郡之间,高度832米,长约13千米,为连接岭东与岭西地区的交通枢纽。——译者注]。因为海拔高,耳朵嗡嗡响。因为呕吐,身体多少有些脱水,我靠在靠背上想着东杰的黎明。乘坐夜行列车越过太白山脉,在东海海边散步,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漆黑的首尔黎明,东杰在滚动着垃圾和塑料袋的冰冷街道上游走,他的样子似乎是我的分身。

入伍后,我唯一会想念的人是东杰。想起他时,我会联想到喷火的男人和火车上呛人的烟味。夜晚站台的黑暗渐渐被车启动时的烟雾染白。倚靠在车窗上望着那黑暗的东杰,他的脸庞经常和破碎而陌生的脸混淆起来。因为惊吓,从想象中清醒过来时,发现那是自己的脸。我看到的是入伍前暂时离开吵闹的酒席,呆呆地站在夜晚酒吧厕所的镜子前,回味着不知缘由的忧郁,留着长发的少年的脸。


2

再次坐上夜行列车,是我错过复学日期的时候。我因秋季学期开始三周后才退伍,错过了复学日期。新学期到来之前,我都在无所事事地到处乱跑。

朋友们大都在军营。听说只有东杰结束了短暂的防卫兵生活,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东杰看到让我感到不光彩的剃掉头发的样子。因此,我一直推迟联系东杰,直到秋天结束。

那时我像着魔似的想坐夜行列车。尽管我坐过,但它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正值自由身的我之所以没有欣然去坐列车,只是因为不能去清凉里站。乘坐十多站地铁就能到达的地方,却让我感觉非常遥远和荒凉。像是去流放地一样,脚步极不情愿。

入伍前母亲去世了,家里的氛围逐渐黯淡。前一年父亲从公务员职位退了下来。一向精力充沛的父亲头发明显变白了,脸上有了一块块老年斑。在地方大学上学的二哥在服丧期满后,连一通电话都不愿意打过来。如果不是节日,他也不会来首尔。

大哥结婚了,嫂子来到了家里,所以还算维持着家的样子。嫂子只比我大一岁,对我很亲切。但不知为何,我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气息。有时,在嫂子做的饭里嚼到沙粒,我会因为不好意思吐而咽下去;不想把衣服放到外面让她洗,我会穿上带有污垢和被汗水湿透的衣服。

我无法忍受在家里的时间,吃完早饭就会飞也似的跑出门。在街上走累了,就去书店翻看根本不会买的书;坐在茶馆装出一副等朋友的样子,欣赏着女人们。等夜幕降临时我才回家,那些上下翻飞的落叶随着我的脚步沙沙作响。

秋天过去了,记得首尔市区下的不是初雪,而是雨夹雪的那天,我看到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蓬松了。快到下班时间,我到东杰的办公室门口,给他打了电话。

东杰推开高高的旋转门,露出了他那修长的身躯。

“不愧是你啊,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像话吗?”

东杰跟我握手,他的手又温暖又黏黏的。我看着他那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忽然感到孤独,赶紧把手抽了出来。

我们不知该做什么好,于是找个地方喝了酒。东杰那洪亮声音的粗糙表面被打磨得很细腻。他去掉了对话中随意说出的脏话,不知怎么竟是老一代人的口吻。当我无法忍受我那松松垮垮的、无力的青春时,东杰正过着如此紧凑的生活,想到这里,我感到更加孤独。

我们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军队里不怎么愉快的故事,还有他工作上的事情,以及其他过去的故事,我们时不时要小心翼翼地抚摸像瓶子碎片一样的沉默。看了好几次手表的东杰,还没到十点就说:“我们回家吧。”

“还记得夜班列车吗?”我立刻问道。东杰往后仰着微胖的上身穿西服,一边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一边用眼神催促我继续说。他的眼睛好像瞬间亮了。

“像念咒语一样记着清凉里站的三个咨询电话,不停拨打后,好不容易拨通就会闭上眼睛这样问:‘有去江陵的夜行列车票吗?’”

东杰停下系紧领带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坐在邻桌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们停下聊天,斜眼看着东杰哧哧地笑。

“客服说没有,可能是最近火了,很多人都坐那班列车出去玩。但是很奇怪,听到没票,我异乎寻常地放下心,然后才能回家……突然觉得能理解你了。”

“我全忘了。”

收起笑脸的东杰没有附和我的话,而是简短地低声嘟囔着。他的眼神黯然失色。

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换个话题,他故意放松地询问我的复学计划。从他那应酬式的声音中,我感到一种明知道是变质的食物,但仍然吞下时的烂乎乎且忧郁的感觉。

“再来一杯,就一杯。”

走出酒吧,我指了指路边的小吃摊。

我还不想回家。我觉得我无法在清醒的状态下忍受深夜的市内公交和醉酒的乘客。家里等着我的沉默,嫂子在厨房一角准备好的饭桌,翻开桌布就是静静放着的勺子和筷子,喝完水后走进一如既往张着嘴的黑暗房间,我讨厌这些。

直到接近午夜,我都没有放走东杰,因为委屈和愤懑。愤懑于我在军营里浪费的青春,还有漫长的人生路,于是我喝多了。东杰没有因为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而摆谱,为了感谢他能这样,我在放纵中喝醉了。

在断断续续的意识里,我接连说我“委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酒,说自己委屈;用力放下酒杯,说自己委屈。

“什么?委屈什么?”

我对呆呆看着我的东杰无缘无故地发了火:“难道你就没有委屈的事吗?”

东杰喝了不少,几次想抢走我的杯子,最后似乎也放弃了。可能觉得这时候还不如一起醉,所以他喝得比我更快。

喝着喝着,东杰越来越沉默寡言。身材高大的人保持沉默,他的身体像一堵墙。我徒劳地提高嗓门,试图在那堵墙上开个裂缝。“委屈啊,我委屈啊。”但是墙没有动。

走出小吃摊,雨夹雪变成了雪花。我们踉跄地并排站着,望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大大的雪花朦胧地和着光,落在人行道,还有我的眉毛和脸颊上。

这时东杰突然捂住双耳,瘫坐在地上。就像高耸而笨重的建筑倒塌一样,他的身体垮塌了。双膝下跪的东杰,将上身贴到积雪的人行道上。

“火车车轮声……”

东杰用额头砸着地面,咬紧牙喘着粗气。我吓得想把他扶起来,但没能稳住,和他一起瘫坐在地上。

“火车车轮,能听到火车车轮声……”

我感觉自己酒醒了,人行道地砖、路灯、雪花在恍惚着。

这又是什么,这又是藏在哪里的家伙?我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变得清醒起来。东杰的眼睛里流下大滴的眼泪,只在下葬母亲时见过的泪珠接连落下。

“我们离开吧。”

东杰用拳头擦着眼泪站了起来,用有力的手扶起了在原地站不起来一直乱挥胳膊的我。

“你,太晚了,列车已经发车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着。

东杰用他特有的果断而响亮的嗓音喊道:“时间什么的无所谓!”

“你不是驾驶兵吗?再怎么醉也开得了车。”东杰用拳头砸了停在路边静静地落满了雪花的货车车窗,坚硬的玻璃窗没有被打碎。我搂住连续挥拳的东杰,大喊道:“清醒点啊,你这家伙,连钥匙都没有,能发动引擎吗?”

东杰发出野兽般的哭声,甩开了我的胳膊,疯子似的跑到停满车的胡同里。我叫着东杰,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我磕磕绊绊地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东杰喘着粗气。每当气喘吁吁地深呼吸时,不安的瞳孔就会晕乎乎地探索黑暗。我再次调整好重心,对着冲向汽车的他喊道:

“这里,看这里!”

我指了指一辆自行车,一辆停在拉下卷帘门的洗衣店前的自行车。

东杰狂笑起来。

“骑这个要去哪儿啊?”东杰胡乱地又捏又晃我的脸,冷嘲热讽地说道。

他的手在我冻僵的脸庞上像火球一样热。一阵笑声过后,他脸上的悲壮感消失了。

他笑着走向路灯,走到路灯下,他张开了双臂。被灯光照耀全身的他好像在喊“万岁”。雪花聚到他的身上。数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老实地放下了手臂。

这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我骑上了它。因醉意,没骑几米我就栽倒了。在一旁看着的东杰从后面跟上来,扶起了倒下的自行车。

“你骑。”我拍着衣角上的雪和泥土说。

东杰默默地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微微地笑着。

数分钟前还在他脸上的疯狂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极度疲劳和努力挤出的笑容。正如他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我吃惊一样,他突如其来的放弃也让我不知所措。

“骑。”我再次用力地说。

东杰不得已接过自行车。我本以为穿着西服且身材魁梧的东杰骑自行车的样子会很可笑,没想到恰恰相反,车子敏捷地滑向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

我追着他,却赶不上,拐过街角的东杰已然不见踪影。突然,在这夜晚的街道,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孤独地奔跑。

这是梦吗?

我觉得这条路永远都不会结束。我想,东杰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滑到了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艰难地迈着蹒跚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了东杰。东杰倒在了关着门的破败的店铺前。自行车轮慢慢停止转动,他的外套上堆起了雪花。

一瞬间我以为他死了。看着倒在雪中的东杰,我把他的头抬起来。他的额头上破了个口子,我害怕地摸了一下,东杰呻吟起来。

“喝太多了……”

东杰睁开了眼睛。近看,他的脸被雪光反射,像个孩子气的少年。他抬起无力的手,拍了拍我的脸,笑了。

“没有受伤,只是喝醉了。”

我扶起了东杰。光是他的身体就已经很重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自行车扔在那里。为了方便打车我们要往大路上走,中途我们瘫坐在地上好几次。

“出租车,出租车!”

我们像竞拍者那样高举着手大喊着。好不容易打到拼车时,我冻得牙齿在打架。东杰闭着眼睛向司机说着回家的路。

他家在厚岩洞,下了出租车,还要往上走一大段弯曲又狭窄的小巷。在小巷里,东杰说了好几次让我回去。

“行了,我可以了,有打车钱吗?”

“我不想回家,没有人等我。”我向东杰大喊道,“不要管我在哪里睡。”

走到巷子尽头,就是东杰家。僵硬地推开轻闭的外门,有单独一个入口的半地下出租屋,东杰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跨过门槛,是兼具洗漱间和厨房功能的不到五坪的空间。我不小心踢翻了搓衣板和靠在墙边的锅,看着慌忙地将东西归位的我,东杰低声地笑了。

黑暗中隐约蜷缩着的几床被子,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

东杰脱下皮鞋进了房间,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进来啊。”

他脱下外衣,随意丢到了被子旁。

“关上门,到这边啊。”

屋里漆黑一片。脱下鞋,关上门,我手脚并用,慢吞吞地到了东杰身边,像幼虫一样蜷伏着。他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背的一半碰到地板,凉凉的。

很奇怪。

在自己家里总是睡不着,但现在我的身体却非常渴望睡觉。总是令我烦闷不已的黑暗,现在却混进寂静的空气中,抚摸着我疲惫又醉去的身体。

可能因为睡不着,东杰翻着身子。他的眼泪、呐喊声、自行车、灯光、散落的雪花在黑暗中飘浮,我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因为口渴要起床喝水,睁开眼睛时发现屋里开着灯。不知是谁帮我脱了衣服,我只穿着内衣,盖着软绵绵的开司米纶被躺着。因为是高枕头,我可能一直张着嘴睡。东杰靠在我对面的墙上抽着烟,无力地笑着问我:

“还好吧?”

我从他散乱的头发下看到了昨晚的伤口。

“现在是……”

我揉了揉眼睛,把不舒服的枕头从脖子下推开了,后脑勺感觉到了硬而温暖的地板。

“六点半。”东杰熄灭了香烟。

“我妈做饭了,一起吃吧。我马上就要上班了。”

我拦住了东杰。

“不用了,和她说饭就不吃了,给我拿一杯水吧。”

东杰咯咯笑着。

“到了家里你就是客人,客人要听女主人的才行。”

房门外的厨房里传来了东杰母亲切菜的声音、碗碰撞的声音、清洁球摩擦的声音、下水道里水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刚要抬头,一阵晕晕的醉意却涌上来。

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头发上滴着水、穿着睡衣的姑娘走了进来。

我吓一跳,想要起身,东杰低声笑了。

“她是我妹妹善珠,大学毕业后,在设计公司上班。善珠啊,打个招呼。”

高高瘦瘦的姑娘用毛巾卷起长发,轻轻点着头向我打招呼。

“我要换衣服,可以出去一会儿吗?或者就待在被窝里?”

善珠的声音像女主播一样清澈、明亮,脸都没洗的我害羞了起来——因为只穿着内衣,不能起身到外面。

我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在厚厚的被子里费力地呼吸着。我突然想:原来这就是我一直好奇的东杰的清晨啊!原来妹妹准备上班换衣服,他才避开视线抽烟。

换好衣服,善珠转过身去化妆。这时,我穿上外套,来到厨房洗脸。东杰妈妈热情地把洗脸盆放到了我面前。她满脸皱纹,像长了麻子。

“您受惊了吧?给您添了麻烦,不知如何是好。”我因为羞愧和抱歉而红着脸。

“东杰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

东杰的母亲没有理会我的道歉,把用石油炉加热的水倒进盆里。打上肥皂,我先洗了脸,再把水倒掉。她重新向盆里倒了热水,加了些冷水,用手试了试温度。

“妈妈!”

还没醒酒的我流着不知缘由的泪水。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脸。

我边用毛巾擦脸边进了房间,发现我的铺位被整理得很整洁。估摸不到六坪的房间,叠了被子后显得更宽敞了。那一小会儿工夫,东杰梳好了头发,正穿着衬衫的他见我进来,马上走出了打开的房门。

那时,我在床铺上发现了被东杰挡住而没看到的被窝。善珠停下画眉毛的手,朗声对我说:“是二哥。听说了吧?”

“东杰有弟弟吗?”

我一惊讶,善珠反而慌了神。善珠从小小的粉扑上移开视线,看着我的脸。她只化了一只眼妆的脸,给了我奇妙的印象。

“我哥没说过吗?”

我低头看了善珠那只化妆后奇怪的大眼睛。善珠先是沉思的样子,然后起身大步走向了被子。她的短毛织裙下露着内衬。

“要看东柱哥的脸吗?”

善珠的眼睛在发光。没等我回答,她就掀开了被子。

我手里的毛巾差点掉了。

那里有张东杰的脸。突出的颧骨,长长的嘴,一切都和东杰一模一样,我没有看错,他嘴角有明显的口水印。

看着我惊讶的脸,善珠露出明朗的笑容。把被子盖上,善珠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化妆。我像丢了魂一样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善珠很快化完妆,脸白得像个瓷娃娃。盖上粉扑后,她转向我刚要说什么,这时从房门外传来东杰洪亮的声音。

“准备吃饭了。”

善珠迈着小碎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东杰熟练地端起饭桌,跨过门槛。

小小的饭桌,因为有我,东杰的母亲没了位置,所以她好像要晚点吃。我推辞说因为宿醉没有胃口,但在一家三口的劝说下,还是拿起了勺子。

“没准备什么,我们每天都吃这些……”东杰的母亲不知所措地说。因为她的话,我感到抱歉,顾不上胃难受,一个劲儿地动着勺子。

咽着粗糙的饭粒,我脑海里始终想着躺在被窝里的那张脸。

“再来啊,带着别的朋友再来玩。”

我向东杰母亲鞠躬道别时,她用粗糙的手握住我的手再三叮嘱。

我和兄妹俩一起走出了大门,昨晚因为酒劲,没有意识到道路很陡还有积雪,很容易就会滑倒。善珠踩着高跟鞋轻松地走着下坡路。跨过冰面,想要踩上有煤灰的地方,为了稳住重心,善珠高举着双臂。她的紫色外套肘部磨得很光滑。

东杰和我看着善珠的背影,并肩走着。

“你从早上开始怎么了?”

因为在被窝里看到的脸庞,我一直无法隐藏内心的混乱,一和东杰对上眼,就会慌张,只能避开他的视线。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搪塞东杰,走在前面的善珠像唱歌似的喊道:

“我给他看了东柱哥的脸!”

东杰微笑的脸色变了。

“哥,你都不跟别人说你有双胞胎弟弟吗?跟要好的朋友也不说?这个哥哥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在客人面前,你怎么说话呢?”

东杰低声责备善珠,但那责备声不知为何蔫蔫的。

“为什么隐瞒东柱哥的事?”

善珠停下脚步转身问道,精心修理过的眉毛蹙在一起。

东杰回了句“算了”,然后超过我和善珠走在了前面。善珠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东杰快步走出巷子,留下长长的背影。善珠长长的头发间露出白皙的颈部,我看着很凉。

东杰站在路边等着善珠和我。我的目光无处安放,觉得这冰冷的氛围是因我而起的。

善珠的单位好像和我家是一个方向。

“坐那辆公交车就行,应该是我先下车。”善珠拉住了我的胳膊,一瞬间她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东杰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但马上又咬着嘴唇,呆呆地望着马路对面的竖式招牌。

“下次再联系。”

我伸出了手,东杰握住了我的手。

“走好。”

善珠和我坐到公交车座位上后,东杰向我们挥了挥手。

公交车出发了。车窗外的东杰背向公交车走着,笔直的背影透着忧郁。善珠告诉我,东杰每天要走三站地去地铁站。

“真是踏实的人,对吧?”

坐在窗边的善珠望着远去的东杰,喃喃道。

其实,善珠的脸并不漂亮,有着像男人一样的高颧骨,可是她那好好收拾过的眉毛和又小又薄的嘴唇看着很是精致。可能是因为她爽朗又带有挑衅的语气,感觉善珠洗完脸也总是会散发出肥皂味。我因为喜欢这个姑娘,所以脸不自觉地变红了。她那假小子似的行为中,带着些许成熟感。

“但东杰哥随时会抛弃我们离去。”

善珠用手掌胡乱擦去车窗上的哈气,白白的手沾了黑色的污水,她若无其事地用前座的垫布擦着手。

“东柱哥是十四岁的时候变成那样的。爸爸去世后没多久,两个哥哥开始打工,每天清晨都去送牛奶。有一天东杰哥生病了,东柱哥干着两个人的活,不小心滚下了坡道。后来还好,摘掉了氧气面罩,但这都十多年了,东柱哥也没有恢复意识。康复医院也说他恢复不了,让我们带他回家。”

白色的前坐垫布沾了黑黑的污渍。善珠看一下手上的余渍,又往垫布上擦手,又看一下手,反复做着这个动作。

“但我妈和东杰哥都没有放弃希望,不管怎么说,东柱哥还活着。唯一说要放弃的人是我。”善珠停下手上的动作,透过刚擦过的窗户忧郁地看着外面,“其实我也没放弃希望。”

善珠说东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她说受苦的人是妈妈,从早到晚都要照顾小儿子。“东柱哥那样以后,东杰哥就变了一个人。他会很着急,偶尔会大发雷霆,很可怕,想活得比谁都完整。我看他就像……”

善珠咬着嘴唇停下了。

“像要把卧病不起的东柱哥的那一份人生也一起活出来。东杰哥喝醉后回家,就会抓住东柱哥的肩膀喊:‘快点起来,连你的那一份一起活着,我快要疯了……’”

很奇怪的姑娘,刚刚还含着笑的眼里滚下了一滴眼泪。善珠用刚刚擦过窗户的手不经意地抹着脸,费了力气化好的眼妆下出现了小小的污渍。

“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表现得怎么样?虽然东杰哥现在和我们一起生活着,但有时候感觉他像是收拾好行李的人。没关系,如果东杰哥离开,我会养活东柱哥和妈妈的。”

善珠用哭腔笑着说。

“我偶尔觉得东杰哥真的离开我们,会更好。有一个生病的人就够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东杰哥也会生病……”善珠不能自已,仰头眨着眼睛,嘴角仍带着微笑,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善珠的身子比想象中还要单薄,后背只剩下骨头。

善珠比我先下了车。她很有活力地走着,当公交车要经过她身边时,她向我使劲挥了挥手。我坐到了车窗旁她坐过的位子上,感受着她的余温。

和善珠短暂的相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觉她像很粗糙的布匹,互补色线条在她身上交织成大胆的搭配感。我想着她洁净的后颈传来的不为人知的触感,咬了咬嘴唇。

昨晚我们做过的疯狂举动,我一件件想起来了,感悟到一个事实后,我非常震惊。

东杰他是想要背叛。他每次喝醉后就扯的夜行列车故事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当非常尖锐的尖牙用力咬着嘴唇嘟囔着“是耳鸣”时,堵住双耳坐在地上哭喊时,东杰都是在背叛床铺上蠕动着的自己的分身。他想逃离牡蛎壳般的单间房、手背开裂的妈妈,还有妹妹衣袖上磨得发亮的肘印。

很早之前,东杰就背叛着他人生的一切。

我开始觉得他很可怕。他比任何人都理直气壮,比任何人都坚强。他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自己的痛苦。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明事理,向所有人施以热情的善意。

因为有将要离开的想法,东杰才能挺到现在。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才能如此坚强。因为有只需逃离一次就能完成自己人生的夜行列车,所以他不需要羡慕任何已完成的人生,也可以无视生活中处处遇到的不如意。

我想起了东杰昨晚在黑暗中不知缘由的微笑,我的头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蒙蒙的。那微笑是什么?是在放弃赌上了他一切的像细线一样的逃离希望吗?死了心后才笑的吗?

那一天我再次坐上了夜行列车。

和善珠分开后,我回到家,在大门口按了门铃,嫂子跑了出来。

“夜不归宿怎么不说一下啊?公公好像整晚都没睡。”

我没有辩解,厚着脸皮笑了笑,拜托嫂子给点钱。

“什么钱?”

“明天跟您解释。”

我再次向她要钱,嫂子转身进屋去取。我像浪荡青年一样,靠在大门上抽着烟。

“今天晚上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啊,我是说要和公公通话。”嫂子说。

我敷衍着,逃也似的出了巷子。

早上的车站很冷清,我买到了火车票。晚上十一点之前,我无事可做。我不顾皮鞋里被雪浸湿冻僵的脚趾,在街上四处游荡,试图找到昨晚东杰和我扔掉自行车的地方,但那只是徒劳。我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便进去给家里打了电话。

“喂。”

嫂子接了电话,嗓门很高,我放下了听筒。

按下东杰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在拨通之前,我放下了听筒。

“东杰啊。”我取出退出来的硬币,喃喃自语道。

我坐上了列车。

三年来第一次坐的夜行列车很是热闹,座位都已经坐满,还能看到几个买了站票的人。我的座位靠近出口。我的前面和旁边分别有四个人一组的年轻大学生,他们在大声闹着。听着他们的吉他声和歌声,我回想起三年前酒后坐上这趟列车的事。

那时候我们把东杰一个人留在首尔,离开了,微醺状态下唱着歌离开了。这次我也是留下东杰离开的,但没有喝醉,也没有可以一起唱歌的人。

离开很容易,只有这一点是一样的。对我来说,离开或留下没有什么差别。不管我在哪里,世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离开清凉里站,列车开始提速。我想,它是在漆黑的轨道上跑的。

随即我突然开始怀念轨道旁边的房子、窗户、窗帘,还有在那里密密麻麻睡着的人们。倚着靠背,我像回到久违的故乡一样感到惬意,我睡着了。

每次伴随着歇斯底里的蜂鸣声传来提示下一站的语音播报时,我都会从浅睡中醒来。大学生们还在挣扎着唱着歌。我看到了窗外冬天茂密的树木。

过了桥,有个煞风景的十字路口,还有电线杆。马路边,成串橙黄色的灯泡像果实结在人们的家里。黑暗中有道路指示牌、树丛、河和白铁皮屋顶。所有水田和旱田都在黑暗之中。有停泊着的货车,睡着的天和地,睡着的人们,仓库和农用机具,还有列车驶过以后,整晚延伸着的空空轨道。

坐在我旁边的中老年人拿起装着干明太鱼的包裹在原州下车了。时间到了半夜十二点半,车门一开,一个年轻女人拿着鼓鼓的旅行包上了车。穿着褪色带毛外套的女人涂了红色口红。一直吵闹不停的年轻人安静了下来,他们用些许好奇的目光看着女人会坐到哪里。女人坐到了我旁边,她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费力地将包扔到行李架上后,散了架似的坐到了座位上。

快到堤川时,我看到了一条小河,漆黑的水面上泛着灯光。那真是静谧的风景。进入太白线后,每当火车灯光照亮黑暗,邻近铁道的地方都会闪过矮矮的房屋。

我想这个时分大家应该都睡着了吧,首尔的酒吧应该也都关门了。寂静的马路上只有收费的出租车在疾驰着。我想着东杰的房间,他们也应该都睡着了。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把头埋在前座靠背上,努力想要入睡。看她难受的样子,我提议和她换位置。“我已经睡醒了,请靠在窗户这边吧。”

女人没怎么谦让就和我换了位置。她在努力寻找舒服的睡姿,像幼虫一样弯着腰屈膝坐着。她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车窗上后,把头埋进了外套里。看起来这是尝试过的姿势中最舒适的,女人很快睡着了,她看起来睡得非常平静。我猜想,她在自己的城市里每天都无法入睡。就像哪怕是一小会儿都不能熟睡的我,却在东杰房间睡得很沉那样,在这奔驰的火车上她才能睡着。

夜越深,我越清醒。时间过了凌晨三点,再过一会儿就要破晓了。随着黎明的到来,火车就会到达海边。

“东杰,你看这个。”

我紧盯着窗外的黑暗。

“我在去往大海。”

女人蜷缩的肩膀轻轻打了个寒战。我把外套盖在她的背上,抱着外套的女人嘴巴动了动。盖着我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女人睡得很平静。

列车离开了道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我迷迷糊糊地笑着,并把外套还给我。

“您去哪里?”像是表示感谢,女人淡淡地问道。在摆弄着头发并坐正身体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了很久没换水的花瓶里才有的酸酸的香味。

“您去哪里?”我没有回答,反问道。

“我去东海。”

“东海有什么?”

“有港口。”

“是很大的港口吗?”

“是的,非常大。”

我们没有再说话。突然,我感觉很久以前就认识她。

一直不知疲惫的吵闹的大学生在进入岭东线时才好不容易睡着,到了东海站他们都下车了。女人和他们一起下了车。

我茫然地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女人背影,我突然觉得是不是为了遇见那个女人才坐的这趟列车。我平白无故地想念起素不相识的她。

背着登山包、带有孩子气的年轻人提议要帮女人拿沉重的行李。女人犹豫了一下,就把行李交给了他们。年轻人开心地走向检票口。接下来,他们会去爬五台山或武陵溪谷,中午时分会打开行李,点燃准备好的炉子。

语音播报说因为列车检修,会停站十七分钟,所以我披上外套来到站台。去江陵的旅客们纷纷出来透气,车长也和旅客们谈笑着。

我看到了阴险地趴在那里的几条轨道。黑色货运列车躺在那上面。广阔的车站东侧可能是看不见的大海,非常黑,看不到一点灯光。西边天空上挂着如悲伤的眉毛般的新月。

我依旧是一具空壳。这一切都是梦。这黎明、为了上班而洗头发的善珠、早餐饭桌、满脸皱纹的东杰妈妈、用石油炉加热的洗脸水、在床铺上翻来翻去的东杰分身,那些才是现实。就像三年前坐夜行列车时那样,我在首尔的清晨游荡着。

在车厢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心情会变得阴暗;走到车窗能照进阳光的地方,我的心情又会变得明亮。

我听到了提醒发车的刺耳的哨子声。聊着天的列车长和旅客们回到了车厢。哨子声再次响起,列车开动了。夜行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消失不见时,只有我被留在了空空荡荡的站台。


3

我们喝酒帮的家伙们带着些许憔悴的脸,一个个从兵营回来了。该回来的家伙都回来了,我们为此组织了庆祝聚会。东杰像被邀请的客人,很晚才出现。还没到夜半,他就假装去卫生间,消失了。我们知道东杰很忙,所以也都理解,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希望他能打个招呼再消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体面的西装出现在了毕业典礼上。他和我们站成一排,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匆忙回了单位。

东杰的眼角带着疲惫,这不仅是因为善珠的话产生的偏见,他真的很疲惫且被生活追赶着。“实相”一直都摆在那里,但之前不知道“实体”,所以时常会错过东杰的表情,可是现在我能感知到这些了。

他很孤单。推开酒吧的玻璃门出现在我们面前,向在座的家伙们一个个打招呼微笑,寒暄过后喝酒,东杰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很孤单。

其他家伙都很羡慕东杰,羡慕东杰有像样的工作,羡慕他自信的样子。在其他家伙看来,东杰的自信像是在向他们炫耀自己不再彷徨似的。

你们这些笨蛋啊!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他很早之前就背叛了我们,现在这个瞬间也一样。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了。要继续深造的家伙留在了学校;还有在地方高中当老师的家伙;剩下的家伙拿着简历和自我介绍跑来跑去,一两个月后都骄傲地找到了栖身之地。

有段时间,我们没能聚在一起。在街上偶然遇到了一个家伙,但他只递来一张名片,连手都不握就转身走了。

到最后都没找到工作的人是我,这是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预料到的事。每当有人问我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会回答“什么都行”。我不在乎我的人生,反正都是需要承受痛苦和忍耐的世间事,与我无关,最坏的打算是干不需要毕业证的活儿,能糊口就很好。

包括爸爸在内,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担心我的未来。我没有操心过学分或为就业做过准备。

因为我不爱任何东西,其实这样的思考中充满了荒谬的傲慢。我偶尔会想起入伍欢送会上东杰说过的话,可能是因为被他看穿了,所以我才觉得不舒服。我有信心适应任何情况,相信自己有活下来的信心,只要我愿意,不论何时我都能改变自己,只能说这是在拖延那一天的到来,慢吞吞、懒散地拖延着我的人生。

就这样,夏末的一天,我下了地铁,犹豫要不要上台阶。我正用心地思考着:我是为了去哪里,才走了这么长的站台呢?就算换乘也没有非要去的地方啊!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原来是善珠。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的善珠,此刻变得快认不出了。她没有穿肘部磨得发亮的冬季外套,而是穿着耀眼的白色麻料夹克,围着又薄又花哨的围巾。她挽着一个男生,那男生戴着金丝框眼镜,感觉眼神多少有些锐利。

善珠用她那特有的像主播一样的声音说道:“没听东杰哥说吗?两个月以后,我就要结婚了。”

善珠穿着布料轻盈的裙子,裙角轻轻舞动着,匆忙走向刚到站的电车。她转身,那只没挽胳膊的手向我挥舞着。

“恭喜啊!”分手前,我含混不清地说着。因为再次相遇的惊讶,我都没能和她的未婚夫好好打招呼。

我没有出站,而是打算喝地铁站自动贩卖机里不太卫生的咖啡。我跨坐在空椅子上,再三回味善珠给我心里带来的波澜。

我觉得一切都变了。靠在公交车窗上,流眼泪的善珠,用脏手擦眼泪的善珠,偶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一切都变了”,然后走了。

随着岁月流逝,事物都在归位。无法忍受的一切滚过受伤的身体,扎进了它本该在的位置。一个快要酒精中毒的朋友皈依了宗教。大晚上他都会打好几通电话,炫耀自己有了信仰,努力给我传教。通过善珠,我确认了那时感觉到的奇妙的挫折感。

我把捏瘪的纸杯丢进了垃圾桶,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光是因为偶遇的善珠,爸爸焦躁的眼神,嫂子那善于交际却又带着轻蔑的语气,哥哥们偶尔向我抛来的关于我未来的提问,打去电话就会说自己太忙的朋友们,我对这一切多少感到有些疲惫。

那年秋天,我终于找到工作了。

虽然不是多好的公司,但爸爸第一次对我露出满意的微笑。“发第一个月工资,也会给我买秋装吧?”嫂子跟我开玩笑似的说道。她可从未跟我开过这样亲切的玩笑。

我没有告诉朋友们我工作的事。因为对工作不太满意,不想特意到处说。进公司临近两个月的时候,我见到久违的几个家伙,无意间说了公司的事。开始他们表示很不是滋味,但很快就隐藏了内心的遗憾。他们知道我们都变了,也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学习一步一步往后退。

对我来说,本不怎么期待的职场生活意外地熬了下去。至少有我能做的事,这一点安慰着我。一开始想着,干三个月就不干了,却待了半年。过了半年,为了攒够一年的经历,待够了一年。就这样,我的身体对这一切都适应了,所以又过了一年。

我和同事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但我对一切都开始越来越适应。就像东杰预言过的那样,我好像是有些天赋。我很好地适应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说我很神奇。

朋友们再次组织了聚会,不知为何,我不想去。我孤身一人,却感受到热血沸腾且耀眼的青春时期才会感受到的痛苦。现在这已经成了很合身的壳子,在那个壳子里,我很舒服。偶尔朋友们会往办公室打电话。“喂!东杰和你怎么能这样?也偶尔亮亮相啊。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打算结婚时才发个请柬?”确实有个家伙已经和同岁的爱人举办了婚礼。我们各自都活得很好。

我忘却了夜行列车。我内心萌动的青春之光与期望和夜行列车一起慢慢被忘却了。

现在东杰的房间里只有躺着的东杰分身和他的妈妈。每天如约而至的早晨和夜晚,东杰都会在那里生活着。他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我无法了解他怎样活着,我也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

偶尔我坐的公交车停在铁道口时,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警铃刺耳地响起,“统一号”客运列车发出巨响经过时,我也会想起东杰。捂住耳朵坐在地上呻吟着“火车车轮声……”。他的脸像飞驰的火车一样快速闪过我的眼前,并随着火车从我视野里消失……

就这样,到了冬末的一天。因为部门聚餐喝酒,直到午夜酩酊大醉的我才回到家,东倒西歪地刚要铺床,嫂子在房门外小声喊了我。因为五个月大的侄子太敏感,每到晚上,包括爸爸在内的家人们都会踮脚走路,家里人都像说什么秘密似的,小声对话。

“来了好几通找小叔子的电话。”

我因为喝醉,大声反问道:“什么?”

嫂子更小声地说道:“小叔子的朋友来了好几通电话。他说很晚也没关系,叫你打电话给他。可能还会打来电话,所以你打给他吧。每次电话一响,我们高恩就会被吵醒,然后哭,刚刚才睡着啊。”

“哪个朋友?”

“东杰,他说他是东杰。”

我咽着苦苦的口水,粗暴地敲了几次胶合板门。“知道了,我知道了。回去休息吧。”

听到我的声音里带着酒意,嫂子回到了里屋。

我脱掉了外衣,不想洗漱,盖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

我被敲房门的声音吵醒了,孩子刺耳的哭声从里屋传了出来。胃里火辣辣的,我皱着眉头开了门,嫂子拿着电话站在那里。

“电话……您刚才没打过去吗?”

我接过嫂子不耐烦地递来的电话。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三点多了。”

嫂子关上门走了。我爬进被窝平躺下,艰难地把电话放到耳边,闭上了眼睛,睡意像瀑布一样袭来,听筒总是从手中滑落。

“英贤啊,是我。”

还没等说完“喂”,我就听到了东杰的声音。

“明天,不对,是今天。”

他好像也喝醉了,发音不是很清楚。

“今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碧蹄:位于首尔近郊高阳市的一个铁路车站。——译者注]?”

“什么?”我在似梦非梦中回答道。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

我接过嫂子递来的电话时早已喝醉了,本想着要说“很久没见啊”“过得怎么样”这样的客套话,然而他的话让我慌张。但反正已经烂醉了,我省去客套话,附和道:“今天?今天是星期几?”

可能是公用电话,传来了街上的噪声。

“星期三。”

我听到了东杰的回答。

“你不上班吗?……你喝酒了吗?还不回家,干吗呢?……下次,下次再去吧。……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努力摆脱袭来的困意,一段一段地说道。

“英贤啊,今天和我一起去碧蹄吧。”

他的声音很执着。

“不行啊,臭小子。”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说了什么就挂了电话。好像是说了句“知道了”还是“好好的”,我不是很确定。我关掉听筒的开关,把听筒扔到了头旁边。我马上向悬崖一样的睡梦中掉了下去。

那天早上我睡了懒觉,用一碗凉水代替了早饭,比平时晚二十几分钟出了门。我一口气过了绿灯闪烁的人行横道,坐上了出租车。虽然只晚了二十分钟,交通却混乱不堪。捂着难受的肚子,我用指关节敲着出租车玻璃窗内侧,很是焦躁。

“我在这里下。”

司机长着一张令人厌烦的脸,我付给他起步价后在人行道上下了车。到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但我感觉跑过去会更快。跑了一会儿,我上气不接下气,便叼着烟慢慢走着。反正都会迟到,这样一想,心里反而舒服了。我自暴自弃地向地铁站走着。走过占满四车道的汽车旁,心情还算不错。被逆风吹回来的烟蒙住,我抬头看了看天。

就在那时,我感到胸口疼痛,是被尖锐的东西刺到似的那种疼痛。

碧蹄。

那是一瞬间被想起来的词。这时我才想起了昨晚喝醉时接到的电话。我清晰地重新想起了被随便挂掉的电话的内容。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

我听到了火车车轮声,以及快速经过眼前的列车轰鸣声,耳膜嗡嗡的。我清晰地想起了东杰急促的声音和公用电话亭的另一边传来的汽车声。

我走在挤满汽车的大街上。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却继续迈着脚步。我在去哪里?我突然像迷路的人那样,回头望着走来的路,就这样走着……

我没有去碧蹄。

迟到了四十分钟的我,比往常更努力地工作。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我都会心里一沉,但每次都是客户打来的,或是找同事的。我忍不住往东杰家里打了电话,没有人接。想象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东杰房间响起电话铃声,我放下了听筒。

下班后,我马上回了家。

“有没有找我的电话?”

“真是的,白天怎么会有电话找小叔子啊?”嫂子不耐烦地对我说。

直到午夜都没有人打来电话。

碧蹄,我去过那里。我从小听到和想象的碧蹄,是一下车就弥漫着石灰味儿的地方。但实际路过看到的碧蹄却是现代化的——高楼林立,街上行驶着很多高级车。本来只以火葬场闻名的那里,现在已成了值得一去的游乐园。

我做了整晚的噩梦,梦里我掉进水里挣扎着,水边连一棵野草都没有。在灰色的沼泽中,我挥动着胳膊挣扎着。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才看到那个抓起我的人,那是东杰的脸。尖叫着放开手,一晃我已经在岸上了。东杰的脸正在水中往下沉,我抓住他的胳膊拼命往上拉。水位变得越来越高,不论如何拉,东杰都不能呼吸。

随着短促的呻吟醒来后,我又睡着了。东杰站在碧蹄的街上,我呼喊着东杰。站在奔驰的车流之间,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嗓子里喷着火,他那似哭似笑的脸被火焰包围着,火焰没有在空中散开,而是烧着他的全身。

因为弥漫的石灰味儿,我紧紧抱着脖子倒下了。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腋窝,扶我站了起来。是善珠,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一个男人的脸从正面靠近我,是东杰的脸。他的眼睛对不上焦,嘴角流着口水的男人在靠近我。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拜托!”

我流着汗从被窝里起来了,发出了哽咽声。为了止住哭声,我咬住了棉被。天还很暗,还要很久才会亮。

第二天我去了单位,像往常一样工作。东杰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

又过了一天,东杰打来了电话,刚好是我穿好外套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同事喊我名字,就拿起了听筒。

“是我,东杰。”

他没有给我机会问什么。

“我要离开了。”

我拿着听筒的手在冒着汗,一块沉重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眼儿。

“你会来送送我吗?”

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东杰再次提议道:

“今晚十点半,我们在清凉里站的钟楼见,好不好?”

“好。”

我艰难而短促地回了一声,结束了通话。

我穿着外套,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同事们陆续下了班,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盯着挂钟。

到清凉里站三十分钟就足够了,但我没到九点就走出了办公室。

将要离开的和回来的人挤满了车站广场。我站在钟楼前等着,像是等待我所错过的一切那样,像是等待我没有珍惜,只是轻蔑地任其流逝的青春那样,默默等着。好像只有等待才能饶恕我一样,一等再等。

快到十一点,东杰才到达。穿着破旧野战外套的东杰手上拿着黄色纸袋。

东杰慢慢走到了我面前。他原本胖胖的脸现在瘦得不像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五六岁。他伸出了手,我知道那只手的触感,是温暖又黏糊糊的手。我莫名地害羞,马上放开了手。

我们并排站着,望向昏暗的广场。那些打算在夜行列车上吃夜宵的人,挤满了广场中间开着灯的小商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去哪里?”我打破许久的沉默问道。为了确定这句话说得是否合适,我焦躁地看着东杰的侧脸。

“东海。”东杰回答道,“有个东西要还回那里。”

他的眼眶有深陷的阴影,那阴影中有双眼睛在闪着光。他紧盯着每一个走过广场的人的脸。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东杰如命一样抱着的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东海港的风景掠过眼前,像房子一样大的商船和渔船进出港口,东杰站在港口的栏杆旁。混凝土地面被海水打湿了。我看到他手里破碎的青春,像雨雪一样散开。

眉毛感觉到了凉意。东杰的脸上也挂着水滴,他没有擦。

“说是要下雪,原来是雨。”我用手背擦着额头说道。

“是啊,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东杰像跟着学一样,冷冰冰地回应道。

东杰的眉毛上有新的水滴在流下来,他没有去擦。东杰的鼻子和嘴喷着白色火花一样的哈气,从脸颊上淌下来的不是汗水,而是凉凉的雨水。雨水弄花了他那脏兮兮的野战外套。

“谢谢你能出来。”

东杰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却深情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东杰带头向车站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他像被勾了魂,任凭水坑里的水打湿皮鞋,直直地向前走着。

不平整的广场水泥地面上有多处积水。走进车站,检票口开着,东杰站到了队伍最后。扛着旅行包、双手拿着行李包的人群不断被站台处的黑暗吸过去。

东杰的车票被站务员的检票钳打穿了。

“东杰啊。”我不知为何喊住了他。

东杰转过身看向我,他可能想对我微笑,但只是咧着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都笑不出来,像是有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伸过来堵住了我的鼻子和嘴。

东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站台的黑暗中,看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人们匆匆忙忙地推搡,我被他们的行李又挤又撞,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

我向着检票口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务员向我索要车票,这时我听到了汽笛声。

混浊的汽笛声幽幽地传到我所在的火车站,我推开了站务员。

“抓、抓住那小子!”

我不顾站务员的谩骂,飞奔而去。列车仍停在站台,我刚要跳上去时,列车开动了。我脚下一滑,摔倒在湿滑的站台上。我爬起来,列车逐渐加速,我拼尽全力奔跑。

我抓住了车门栏杆,把右脚踏了上去。雨点猛烈地打在脸上,我把左脚也放到了踏板上。

火车车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我靠着车厢门瘫坐下来,喘着粗气。摔倒时受伤的膝盖和脏兮兮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我像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一样,揉着眼睛,望向雨中闪耀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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