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褐衣男子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献给欧内斯特·贝尔彻少校,谨以此纪念一趟旅行,几则捕狮故事,以及你提出的写一本“米尔庄园的秘密”的要求。[贝尔彻少校曾任帝国博览会先遣巡视团团长,受命前往英国当时在全球各处的殖民地巡视,同时振奋殖民地人民的士气。他以“这相当于公费旅游啊,而且你可以带妻子一起去”为说词,邀请阿加莎的第一任丈夫阿尔奇以财政顾问的身份同行。这里说的“一趟旅行”指的就是这次环游世界之旅。本书《褐衣男子》一开始名为《米尔庄园的秘密》,即将出版时,阿加莎与当时合作的出版社发生分歧,此书便先以在报纸上连载的形式问世。因连载发表对文本改动较大,阿加莎便另起书名为《褐衣男子》,但购买了连载权的报社认为这个名字不够有冲击力,建议叫《女冒险家安妮》。虽然十分不满这个名字,但看在五百英镑稿费的面子上阿加莎还是同意了。之后再单独出版时才终于遂愿题为《褐衣男子》。与这则故事有关的更多细节可参考《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新星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


俄罗斯舞蹈演员纳迪娜完全征服了巴黎,面对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她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谢幕。她眯起了本来就细细的黑眼睛,鲜红的嘴唇微微挑起。当大幕最终落下,遮住了以红蓝色为主色调、夸张怪诞的舞台布景时,台下热情的法国观众仍在不停地呼叫着。纳迪娜转身离开了舞台,橙蓝色相间的衣裙翻飞。一个留着胡须的绅士热情地张开双臂迎接她。他是剧院的经理。

“太棒了!小不点儿,太棒了。”他大声说道,“今天晚上你超越了自己。”然后殷勤地亲吻了她的双颊,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

纳迪娜习惯了接受他的赞美,然后回到自己的化妆间。房间里到处是花束,随意丢着,一些设计前卫的精美服装挂在衣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以及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服装师珍妮一边帮女舞蹈家换衣服,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连串的赞美之词。

敲门声打断了她,珍妮去开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夫人要见吗?”

“给我看看。”

女舞蹈家疲倦地伸出手,然而一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塞尔吉乌斯·保罗维奇伯爵——眼中立刻闪现出光芒。

“我要见他。把米色的睡袍给我,珍妮,快点儿。等伯爵进来之后,你就可以出去了。”

“好的,夫人。”

珍妮拿来了那件睡袍,雪纺质地,玉米色,饰有貂毛,精致高级。纳迪娜套上睡袍,面带微笑地坐下来,用白皙修长的手缓慢轻敲梳妆台的镜子。

获准见面的伯爵马上现身了。他中等身高,很瘦,举止优雅,面容苍白,看上去非常疲惫。样貌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撇开浮夸做作的言谈举止,下次再见时你会很难认出他。他极其绅士地弯腰亲吻了女舞蹈家的手。

“夫人,我实在是荣幸至极。”

珍妮关门前听到了这句话。

一旦没有了外人,纳迪娜脸上的微笑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说:“虽然我们是同胞,但我们不必用俄语来交谈,对吧?”

“我们两个都不懂俄语,那么这样就很好。”来客附和道。

两人达成了一致,开始用英语交谈。伯爵也舍弃了那套矫揉造作的礼仪,没人会怀疑英语不是他的母语。事实上,他已经迅速转型为伦敦音乐厅的艺术家了。

“今晚的表演很成功,恭喜你!”他赞叹道。

“我还是很不安。”女舞蹈家说,“我的身份与过去不同了,但战时引发的怀疑从来没有消失过,我仍旧一直被监视着。”

“但是没有任何人公开指控你是间谍,对吗?”

“那是因为我们的头儿计划周密。”

“‘上校’万岁。”伯爵笑着说,“他说他要退休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吗?退休!就像医生、屠夫或者管道工那样……”

“像任何其他行业的人一样。”纳迪娜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我们不应该感到惊讶,‘上校’一直很聪明——他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像别人经营一家制鞋厂那样组织一场犯罪活动。他筹划并指挥过的一系列重大政变,都是充分利用他所说的各种‘专业人才’,从不亲自出马。盗窃珠宝、伪造货币、搞间谍活动——在战时当间谍特别赚钱——还有破坏和暗杀,几乎没有什么是他没有染指过的。他最聪明的地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收手。现在风声变紧了吧?他就要优雅地退休了,而且坐拥巨额财富!”

“哼!”伯爵怀疑地说,“但这消息让我们很失落。我们无事可做了——像之前一样。”

“但是我们得到了报酬——而且是很慷慨的报酬!”

女舞蹈家语气中所带的某种隐隐的讽刺让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她。她面带微笑,而这笑容之灿烂使他起了疑心。他婉转地说:“对,‘上校’在付钱方面一直很慷慨。我觉得他能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此——还有他总能找到一个替罪羊。真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他是那句名言的忠实信徒:‘如果你想安全地做一件事,那就不要亲自下手!’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有犯罪的把柄掌握在他手里,而我们没有他的任何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着她来反驳,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还像刚才那样微笑着。

“谁都没有。”他沉思着,“不过,你知道,这老头儿还挺迷信的。几年前,他找人算过一次。那个算命的女人预测到了他一生的成功,但是说他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这句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女舞蹈家好奇地抬起头。

“奇怪,太奇怪了!你是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他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肯定是这样。等他退休了,他会结婚,某个年轻的社交美女就会把他的百万家产迅速地挥霍一空,比他挣这些钱要快得多。”

纳迪娜摇摇头。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听着,我的朋友,明天我要去伦敦。”

“可是你在这儿的表演怎么办?”

“我只去一个晚上,而且是完全不公开的,就像皇室成员那样。没有人知道我离开过法国。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

“这个季节,肯定不是去玩啦。一月份,令人厌恶的大雾天!那肯定是为了赚钱,对吗?”

“没错。”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充满傲慢和骄傲,她说道,“你刚才说我们没有人手里有头儿的把柄,你错了,我有。我,一个有智慧,也有胆量的女人——因为想骗过他是需要胆量的。你还记得那些戴比尔斯钻石[戴比尔斯(De Beer),世界钻石品牌之首,成立于一八八八年,如今钻石市场的很多标准都是由戴比尔斯定义的。]吗?”

“是的,我记得。是战前在金佰利发现的吧?我没有参与,也没听到什么细节,这件事刻意做得很神秘,不是吗?看来这是一大笔生意。”

“那些钻石价值十万镑,是我和另一个人一起弄到手的——当然是在‘上校’的指令下。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机会。你知道,那个计划是要用一些戴比尔斯钻石与两个年轻采矿者从南美带来的钻石样品调包,他们当时正好在金佰利,事成之后人们只会去怀疑他们。”

“很高明。”伯爵赞赏地说。

“我们的‘上校’总是很高明。我按照指令做了我该做的事,但我也做了一件‘上校’没预料到的事。我留下了一些南美钻石,其中有一两颗非常特别,很容易证明没有经过戴比尔斯之手。有了这些钻石,我就握住了控制我们英明的头儿的武器。一旦那两个年轻人的罪名被洗清,他就会被怀疑。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窃喜我有这个秘密武器。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要索回我应得的——一个很大的数目,我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太棒了。”伯爵说,“你一定一直把这些钻石带在身边吧?”

他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凌乱的房间。

纳迪娜轻轻地笑出声来。

“你完全猜错了,我不是傻瓜,那些钻石放在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是个傻瓜,我亲爱的女士,不过我斗胆提醒你一句,这样是不是有点有勇无谋?‘上校’可不是容易被敲诈的人,你知道。”

“我并不怕他。”女舞蹈家笑着说,“我只怕过一个人,而他已经死了。”

伯爵好奇地看着她。

“那我们就祈祷他不会起死回生吧。”他轻声补充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女舞蹈家大声质问。

伯爵好像吃了一惊。

“我只是想说如果他复活了,你的处境就尴尬了。”他解释道,“这玩笑可能有点蠢。”

她放心地松了口气。

“哦,不会的,他真的死了。在战争中被打死了。这个男人曾经……爱过我。”

“在南非?”伯爵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是在南非。”

“那是你的出生地,对吧?”

她点点头。这时,来访者已站起身去拿帽子了。

“好吧,”他说,“你最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害怕‘上校’,而不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恋人。他是那种特别容易被低估的人。”

她轻蔑地笑了。

“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吗!”

“你真的了解他吗?”他轻声说道,“我真的不确定。”

“哦,我不是个傻瓜!我也不是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明天南非来的邮船将会停靠在南汉普顿港,船上有个人是应我之邀专门从非洲来的,他会遵照我的命令行事。‘上校’要对付的不是我们俩当中的一个,而是我们两个人。”

“这样做明智吗?”

“必须这么做。”

“你很信任那个人吗?”

女舞蹈家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我很信任他。他可能没那么有能力,但非常可靠。”她顿了一下,接着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加了一句,“事实上,他是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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