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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的谎言  作者:陈舜臣

从三宫至元町的国铁沿线,自古以来就是神户这座古城的中心区域。自此北上数公里,便是北野町,早在19世纪,这儿便是外国人聚居地。陶宅坐落在这片住宅区的东面,印度宝石商马尼拉·莱伊购置的别墅也不远,位于北野町最西端的六丁目,紧靠山脚。

眼下,陶展文与老朱这对老哥儿俩正站在别墅门前,别墅右边孤零零地杵着一栋宅子。老朱扫了眼周边环境,打了个哆嗦:“寂寂寥寥,冷冷清清。”老朱素来好热闹,若让他住在这儿,还不剥掉他一层皮。

陶展文笑了笑,按下玄关上的门铃。两人静候了片刻,一位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妇人身着极具异域风情的翠绿色的沙丽服,却是一张日本人面孔。这就是莱伊夫人了。

“啊!欢迎,请进,请进。”妇人笑面盈盈,举止却有几分僵硬。想想也是,丈夫受同胞排斥,本身也不喜交际,索性便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妻子难免疏于待客。

陶展文为了缓解尴尬,和善笑道:“您是莱伊先生的……”

妇人忙鞠躬行礼道:“我叫弘子,是莱伊的内人,您好!”

陶展文也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在下桃源亭陶展文,我身旁这位是安记的朱汉文。”

老朱也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生意场上的社交辞令,大多是其夫人代行。

莱伊夫人领两人到客厅暂歇,大厦经理泽冈与法料大厨田边源市已在客厅内等候了。众人寒暄罢,泽冈愁眉不展道:“我俩也才刚到五分钟。”

正所谓吃人嘴短,想到眼前的老船长稍后便要昧着良心做那受气不讨好的事儿,别说他自个儿了,陶展文都替他发愁。

莱伊夫人向在座四位客人道歉道:“我先生请诸位来家中做客,自个儿却外出瞎晃去了。他马上便会回来,还请诸位稍候。”

陶展文瞥了眼手表,六点零五分。汲水节[汲水节:东大寺的僧侣向二月堂的主佛十一面观音忏悔罪过,并祈祷世间太平和农业丰收的仪式,也被称作“修二会”。]已过,大地回春,傍晚时分天色还是亮堂堂的。宴席时间原定在六点,陶展文习惯性地推迟五分钟赴宴,泽冈与田边则说六点就是六点,一分不差。

陶展文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大厅的墙壁四面都被涂白了,木地板边缘尚残留有斑驳的粉漆,可见才粉刷不久。绿色的窗缘很是晃眼,新涂的油漆味儿一阵阵往鼻孔里钻,屋子里无处不是重新装修过的痕迹。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通过浓妆艳抹以掩盖其衰老,效果却让人不敢恭维。

客厅往里走便是厨房,旁边还有一个茶水间,配有煤气灶,方便给大厅的客人提供茶水。宅子算得上宽敞舒适,但毕竟是建于战前的老古董了,地板松动,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会嘎吱作响。

茶水室的门大开着,在里头忙碌的莱伊夫人听见地板的动静,大声解释道:“让诸位笑话了,改天铺上地毯,不知会不会好些。这嘎吱嘎吱的,听起来确实有些瘆人。”

大厅这头就陶展文一人在四处走动,其余三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陶展文见莱伊夫人在隔壁都听得见动响,放轻了脚步来到窗边,瞧了眼外头的庭院,大声道:“夫人,陶某拙见,地毯就免了吧,这样反而另有一番风味。话说这院子,还未着手打理吧?”

“哎哟,让您见笑了,陶师傅,别看院子了,还都荒着呢。”

“哈哈,好一派‘芳草茂盛’的景致,改天我来帮你除草。”陶展文调侃着,把窗子推开了一些。庭院很宽敞,大概有五十平方米,但由于长久疏于打理,杂草已经长了三丈高。新主人忙着给宅子“化妆”,把这儿给落下了。

这时,莱伊夫人端着四碗红茶回到了大厅:“都是些粗茶,怠慢诸位了。”

四碗茶水上桌,再加上茶壶、糖罐,将小小茶几摆得满满当当。莱伊夫人招呼站在窗边的陶展文道:“陶师傅,过来喝茶吧。”

“啊,谢谢。”陶展文回到沙发边上,挑了个背对庭院的位置坐下。

茶碗的表面是精致的茶色花纹,很“印度”。陶展文来了兴趣,端起一个茶碗细细打量起来。莱伊夫人也入了座,按理说,代替外出的丈夫招待客人是妻子的责任,但这位妇人显然不善于此道,只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之后便是尴尬的沉默。不过倒也能理解,面对四个陌生的老男人,任谁也会紧张吧。

陶展文见莱伊夫人窘迫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泽冈和老朱都有些口无遮拦,田边则是出了名的健谈,但要撩起他的谈兴却是件难事,能救场的还真只有陶展文一人。

陶展文眼珠子一转,瞄向摆放在右边壁炉上的的那口红色花瓶上。花瓶高约三十厘米,瓶面上画着一只用金边描绘的鹿,但花瓶中没有花。

陶展文谨慎地挑选话题:“那只花瓶是哪里生产的?日本吗?”

“嗯?”莱伊夫人腾地抬起头,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陶展文说的是壁炉上的花瓶。她声如蚊呐道:“您说的是那只花瓶吗?我还真不知道。”

那就没办法了……陶展文不禁苦笑。本想化解莱伊夫人的尴尬,谁知却适得其反。要活跃气氛,还得看时机。但话都说出口了,也只能将错就错。陶展文于是把话题转移到了瓶子的花纹上。

“印度有很多鹿吗?”

“不清楚,我没去过印度。”莱伊夫人把脑袋低得很深,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劳什子花瓶!陶展文心中蹦出一句久违的国骂,恨不得上前去把那只可恶的花瓶摔个粉碎,然而就在下个瞬间……

砰!

骇人的爆裂声。

“啊!”陶展文惊惶地从沙发上弹起,眼前的一幕让人猝不及防,“劳什子”花瓶竟在他的目睹下粉碎,碎屑散落在壁炉上。泽冈也“腾”地站起来,田边与老朱则本能地缩进沙发,不敢动弹。莱伊夫人最惨,连人带椅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花瓶自爆?怎么可能!方才的爆裂声是……枪响!白色壁面上出现了一个黑色弹痕!众人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紧接着,砰、砰、砰——三声巨响接踵而至。莱伊夫人瘫软在地,瑟瑟发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在院子里!”泽冈长年跑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过来了,哪能被几声枪响吓着。他当即向窗边跑去,陶展文也强作镇定紧随其后。

“别去……危险……”莱伊夫人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

枪响时,大厅中五人围坐,行凶者不可能在室内。也就是说,子弹进入大厅的唯一路径就是窗户。陶展文刚才打开了一扇窗。莱伊夫人的制止不无道理,此时持枪的行凶者有可能还潜伏在窗外的院子里。但两个跑向窗边的男人可不是泛泛之辈。然而院子里哪还有行凶者的身影?躲在沙发后的田边颤颤巍巍地说道:“那人绕到宅子后头去了……”

泽冈皱眉道:“你看见了?”

陶展文与老朱的座位背对窗户,自然看不见行凶者。莱伊夫人那时正与陶展文说话,注意力没有在窗外。泽冈一向热衷于古玩物件,也盯着花瓶看。有机会目击到行凶者的,还真只有田边一人。

田边惊魂未定,哑着嗓子答道:“就一个身影……忽一下就过去了。”

“那我们到后院去看看?”虽事出紧急,但追是不追,陶展文觉得还是得尊重主人的意思。

莱伊夫人仍瘫坐在地上,听陶展文这么问,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别去,我怎么能让客人冒险,能把窗子关上吗?”

泽冈不肯善罢甘休:“但那家伙可就在您家后院呀!”

莱伊夫人语带哀求道:“算了吧,反正没人受伤,只是碎了个花瓶。”

泽冈无奈:“那要不要报警?”

“这……”莱伊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警方介入,就得去局里录口供,宅子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很是麻烦。但枪击可不是小事儿,再说还牵连了四位客人,怎么说也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莱伊夫人犹豫半晌,无奈道:“唉……那就麻烦您帮忙报个警吧。”

泽冈到玄关处拨电话去,莱伊夫人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不免担心起丈夫来:“死老头子,都这时候了,还在外头闲晃。”她只希望马尼拉·莱伊归宅途中别撞上行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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