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惶惶地惶惶

红都剧院24排4号  作者:周德东

第1节:一张纸币

最近,李灯越来越觉得有点怪。

他是J市《新闻早报》的记者,平时,他的肩膀上总是挎着一只照相机,随时准备按动快门。他的新闻摄影作品曾经在本市获过几次奖。

《新闻早报》是日报,因此,他的工作很紧张,清晨上班去的时候,天才麻麻亮,他在小摊上匆匆吃了早点,然后挤车上班,赶到单位,采访,写稿,排版,校对,晚上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点东西,倒头就睡。

他忙得头发顾不上理,衣服顾不上洗,女朋友顾不上谈。好像是一部巨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身不由己地快速运转,他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够辨清方位,不至于晕头转向,他根本无暇去注意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有时候连续一周连梦都不做。

即使不忙,李灯也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人。

他有一个朋友,爱在网上看鬼故事,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有一次,他给李灯的电子邮箱里发了一篇鬼故事,大概内容是:

某发廊来了一个女顾客,黑发齐腰,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理光头。”理发师就给她理了。一周后,这个女顾客又来了,还是黑发齐腰,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理光头。”理发师有点害怕,但还是给她理了。一周后,这个女顾客又来了,还是黑发齐腰!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理光头。”理发师满心恐惧,哆哆嗦嗦又给她理了。又过了一周,在发廊门口,有辆客车把人撞飞了,遇难者正是那个女顾客,她的脑袋都碎了,理发师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的脑袋里竟然是一团一团的黑发。

第二天,那个朋友给李灯打来电话:“吓坏了吧?”

李灯笑了,说:“对于我,最恐怖的是,有人突然告诉我,我得了喉癌,或者,我突然失业了。”

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李灯,最近越来越觉得他的生活有点怪。

天上太阳依然灿烂。单位的打卡机依然板着脸掐时间,不出一点故障。楼房在盖,危桥在改,轻轨在修,道路在拓。前面没有脑袋前后都长辫子的人,背后也没有可疑的第三只眼睛……

但是,他就是觉得有点怪。

晚上,他躺在床上,细细地梳理这忙忙碌碌的生活,没发觉一丝一毫蛛丝马迹,这让他更有些慌乱。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神经出了什么问题?

他想给柬耗打个电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柬耗是他的朋友,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李灯之所以没有给他打电话,是因为要强。他总觉得寻求心理援助的人都属于弱势群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最早仅仅是因为一张纸币。

那是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

2001年7月14日清早(前一天我们中国北京刚刚成为2008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办城市,很多人彻夜未眠,街上还弥漫着狂欢的余味),李灯坐出租车去采访。

那个司机的脸很圆,嘴唇很红,他一路都在“呱唧呱唧”地说话。

开始,李灯还跟他说几句,后来,那个司机的话题越来越不着边际,李灯就不说话了,听他呱唧呱唧。

“唉,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件事——有一对恋人在海边散步,不小心把订婚戒指掉进了海水里,那戒指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特别难过,怎么捞都捞不到。时间过去了十多年,他们早结婚了,有了孩子,并且已经迁移到了另一个沿海的城市。一次,他们在市场上买了一条鱼,活蹦乱跳的,特别鲜。回到家,那男的杀鱼时,看见鱼腹里掉出一个金属物,他拿起来看,那竟是他和妻子十年前掉的那枚戒指,上面还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李灯的心立即不明朗了,好像太阳被遮住了一样。

那些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故事,李灯听了多少都觉得无所谓,可是,他害怕这个传说。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这个传说,而且经常在深夜里回想,越想越害怕。他觉得,传说中的巧合只是一枚漂浮的叶子,下面是深邃的大海,那是一个黑暗的秘密,无底,无边。

最初,他害怕那条鱼。

后来,他觉得这一切与那条鱼无关。大海中有一只手,那只苍白的手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很慢很慢,它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

再后来,他觉得那只手的后面,有一张永远看不到的毛烘烘的巨大无比的脸。

下车的时候,李灯发现没有零钱了,就掏出一张100元的人民币,递给那个司机。

那个司机接过去,不停地摸来摸去,反复查看。

李灯等不及了,但是他很友好地说:“这是我上午刚刚在银行取出来的钱,应该没问题。”

那个司机说:“那可不一定,银行也有伪钞。”

李灯仍然笑着说:“我不信。”

“报上说,有一个老头,从一个银行刚刚取出钱来,到另一个银行去存,竟然都是伪钞,当场全部没收。都打起官司来了。”

那个司机啰里啰嗦地终于把那张钱放进了口袋,然后为李灯找钱。其中有一张50元的人民币。李灯看都没看,塞进口袋就下了车。

那辆车好像逃避什么一样迅速开跑了。

李灯走出一段路,觉得有点不对头,把那张50元的人民币拿出来,看了看,一个很熟悉的字映入他的眼帘,那字体太熟悉了,使他顿时目瞪口呆!

那是个繁体的“爱”字。

那是半年前他自己写在这张50元的纸币上的。这钱应该早就花了出去,它不知道周转了多大一个圈,竟然又回来了!

想一想,这中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他一下又看见了那条诡秘的鱼,那只影影绰绰的苍白的手,那张隐在黑暗中的毛烘烘的巨大的脸……

第2节:剪纸

一年多前,李灯还没来J市,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正在老家等着分配工作。他的老家在酱坊市。

当时李灯没有钱,所有的财富就是一台电脑,还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电脑桌,那桌子是一个乌龟的样子。

那时候他整天沉迷于网上聊天。

网上聊天就像假面舞会。人需要聚会,需要发言,需要沟通,需要狂欢。但是又不想露出面目,只要露出面目就是有风险的。

李灯的小名叫火头,他的网名就叫火头。

有一个女孩,网名叫厚情薄命。火头每次进入那个聊天室都能看见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说话。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话。

时间久了,火头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她永远在那里看别人聊天。

网络世界的人本来就模糊,而她的面孔更模糊。

那个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爱在一起对对子。

这天,火头随便根据自己的名字出了一个上联: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厚情薄命终于说话了,她马上抛出一句: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火头立即叫了一声:好!

的确,她的才华让李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的确是一个绝对,一个“睡”字用得唯美至极。

接着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隐在茫茫网路尽头,只有一个名字挂着,像星星一样飘忽。

那段时间,有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纠缠着非要见火头,火头千方百计地推脱。她和他的对话大家都看得见。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火头突然开小窗单独对厚情薄命说:我想见你。

厚情薄命说话了:那你来吧。

火头:你在哪儿?

厚情薄命:后晴街钵鸣胡同4号。

火头:那是什么地方?

厚情薄命:我家。

火头:到你家里?不方便吧?

厚情薄命:家里只有我和保姆。

火头:你家的地址怎么是“厚情薄命”的谐音?

厚情薄命: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根据我家的地址取的网名。

她这样一说,火头就觉得不奇怪了。

他找到本市地图,在上面找了半天,终于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这个地址。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来到那个院门前。

果然,有一个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面前,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个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绿绿,很土气,一看就是一个乡下女子。

她朝李灯笑了笑,笑得很谦卑。

“你是厚情薄命?”李灯问。

“我是保姆,我来接你。请进吧。”

李灯就跟她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挺阔气的房子。他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等她。她长得挺清秀,只是脸色很白,好像有什么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发,说:“火头,你坐吧。”

李灯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坐下来。

那个保姆倒了两杯茶,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这里吗?”

“他们都去世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错。”

“小错,很好的名字。”

小错指了指那个保姆,说:“她也叫小错。我到劳务市场去,在一个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一样,觉得特别巧,就把她领回来了。”

“她老家是哪里的?”

“陕北。小错,你家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兰花花。”那个保姆低声说。

“你真名叫什么?”小错问他。

“我?关廉。”他报上了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

“关廉,也不错。”

李灯在网上很健谈,此时却想不起说什么。

“你以前跟网友见过面吗?”他问。

小错的眼神立即有点黯淡,半晌才说:“见过一个。”

李灯从她的神态中感觉到,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她曾经受到过感情上的重创。“厚情薄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那么,给她带来伤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网友。

她的脸色,让李灯联想到一株被风霜袭击的花。女人是情感型动物,一个被爱包裹的女人,肌肤一定是光润的。一个被伤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灯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急忙把话题引开。

聊了一阵闲话,他说:“小错,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是一个很知道深浅的人。

“好吧。”小错说。

“我还会来的。”李灯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笑了笑,“再见。”

“再见。”小错起身送他。

到了门外,李灯为了后续内容,忽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做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小说?借给我几本看看。”

“什么小说?”

“无所谓,晚上没事打发时间。”

“小错,你去把昨天我买的那本小说拿来。”

很快,保姆就把一本书拿来了,递给了李灯。

李灯把书装进口袋,说:“过几天我就还给你,我看书特别快。”

“没事儿。”

回到家,李灯在灯下翻了翻那本书,发现那不是什么小说,而是一本画册,里面画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灯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欢猩猩。


和小错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渐渐有点喜欢上了她。

小错是那种很纯净的女孩,她的生命里略带忧伤。李灯感到,她的长相总透着一种宿命感,有一种悲剧的意味。

她有一个表叔,在本市是个当权者,但是,她跟他不来往。那个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从言谈中,李灯得知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绝了。他问她什么原因,她突然说:“我的归宿也许是尼姑庵。”

李灯觉得她就像一片冬日的雪花,纯洁,剔透,无以复加。他甚至觉得她的悲剧应该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东西。

但是,他始终没有对她表白。他知道,对于小错这种女孩来说,承诺不能太急迫、仓促,否则她会受惊。

李灯断定她心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她和李灯在一起,再没有提过她和那个网友的事,她的那段经历在李灯心中一直是个谜。

有一次,李灯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那是一个晚上,他和小错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馆里。

小错沉思了一下,说:“他是大兴安岭人,他经常对我说,那个地方好冷好冷。我们在网上热恋半年后,我去见他了。”

“结果呢?”

“我只和他见了那一面。”

“为什么?”

小错陷入回忆中,眼里涌出恐惧的光。终于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我不想说了。”

“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

“不是。”

“他是一个老头?”

“不是。”

“他是一个杀人犯?”

“不是。”

“他是一个变态狂?”

“不是。”

“他是一个和尚?”

“不是。”

李灯想了想:“她肯定是一个女人!”

“都不是。别问了,你猜不到。假如这个人是一个花心男人,或者是一个同性恋女人,都不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小错,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错平静了一下,给李灯讲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经历——

他说他是一个诗人,如今他远离闹市,隐居于大山里,靠打猎为生。

他说,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银白。

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动了,想象着他长着粗硬的胡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乌拉靴,扛着一杆猎枪,出没在茂密的森林中。

三年前的腊月,我没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车到东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路线,在一个很小的县城火车站下了车,步行几里路,找到了山脚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砖建筑的房子。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灯被小错描述的情节陶醉了,忘记了恐惧。)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长得丑,罕见的丑。

他穿着皮衣、皮裤,头上戴着皮帽,都是黑色的,毛很长,闪耀着光泽。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我认为男人就像斑驳的石头,女人就像清秀的竹子,有时候我甚至认为男人的丑就是美。

他见了我没有感到多么吃惊,也没有感到多么高兴。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他在吊锅下点燃桦树皮,炖狍子肉,煮苞米粥。我发现,他的动作也很丑,准确地说,是很不谐调。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不喝酒吗?”

他说:“我不喝酒。”

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是诗人,是猎人,是东北男人,应该喜欢豪饮。可是,他却滴酒不沾。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和他坐在壁炉前聊天。我发现他的话很少,甚至有些木讷。不过,火很旺,木柈子“劈啪劈啪”地响。

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弃世独立的男人,寂静的草砖房,温暖的壁炉……

我当时真的有些感动,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

尽管房子里很热,可是他一直没有脱下他的皮衣、皮裤、皮帽。

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手闲闲地摩挲他的皮衣。过了一阵子,我猛然感到不对头,我摸出那长长的黑毛并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他全身都是毛!

他不是人!

我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发疯似的冲向门外。那一刻,我快崩溃了。

出了门,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终于昏倒在雪路上。

李灯的眼睛都听直了:“谁救了你?”

“一辆路过的拖拉机。”

“你肯定那是他身上长的毛?”

“肯定!”

“那他是……”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小错颤抖起来。

保姆拿来一条毯子,给她披到了身上。


两个人又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感到小错也有点不对头了。

他开始观察她。

一天,李灯去她家,在门口看见了她,她好像是在等人,而李灯来之前并没有跟她联系。

她还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

“小错!”他叫她。

她木木地转过身来。

“你来干吗?”她问。

“我来找你啊。”

“我在等人。”

“等谁?”

她左右看看,突然低声说:“我在等一只猩猩。”说完,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睛炯炯闪光地看着李灯,皱着眉问,“我在等谁?”

李灯想起那本画册,想起那个“诗人”,一下恐惧起来,他直瞪瞪地看着她,问:“什么猩猩?”

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的话,好像那不是她说的一样,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胡说呢,别当真。”

“我没当真。我想带你去看电影,有兴趣吗?”

“好。”

那天,李灯一直很沉默,一直在回想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在等一只猩猩。”

他觉得,她的身体太柔弱了,而且极容易接受暗示。她的背后肯定有一团巨大的恐怖在追随她,别人却不知内情。

从此,李灯觉得小错越来越怪,他尽可能地经常跟她在一起,聊聊一些光明的事情,想把她从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前拽回来。

有一段时间,李灯工作太忙,一直没去找她。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小错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惊恐地喊:“关廉,你快来!”

“怎么了?”

“猩猩!”

“什么猩猩?”

“你快来啊!”

李灯傻了,一时不知是该给公安局打电话,还是应该给动物园打电话,或者给电视台打电话,最后,他一个人跑出门,打出租车向小错家赶去。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进了她家,他看见小错穿着很少的衣服,一边惊恐地叫着,一边用刀子刺向那个保姆!

那个保姆吓得脸色苍白,到处乱跑。

“你干什么?”李灯急急地问。

“快帮我杀了这只猩猩!”

小错停下来,求助地看着李灯。她的眼光十分异常,好像在看李灯,却又好像没有看他。她的视野里似乎是两种时空。李灯明白,她是疯了。

他上前抢过她手中的刀,说:“她不是猩猩!你看见的是幻觉,别怕!”

她惊惶而急切地说:“它的身上都是毛!你看不见吗?快杀它呀!”

那个保姆瑟瑟地抖着,缩在墙角,紧紧盯着小错一动也不敢动。

李灯伸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拿起电话,拨打市急救中心。

这时候,小错缩到了李灯的背后,她的手直僵僵地指着保姆,惊骇地喊道:“关廉,你看它那双眼睛多吓人!你为什么不帮我杀它呢?你别上当啊!它身上那不是皮衣,那是它自己长的毛!”

李灯放下电话,抱住了她。

很快,市急救中心的车尖叫着来到了,急救人员和李灯把小错扶上车,向医院急驶而去。

在车上,李灯给小错的表叔打了电话。

他们刚刚到医院不一会儿,她的表叔就到了。李灯对他讲述了小错的疯言疯语,她表叔一脸愁容。

大夫给小错注射了安定剂,她终于睡过去了。大夫为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测,摇摇头,说:“这个女孩应该找精神科医生诊断。”

小错的表叔深深叹口气,说:“这孩子从小就敏感。”

李灯问:“叔叔,之前你有没有发现小错有什么反常?”

小错的表叔回忆说:“大约半个月前,一个周末,她婶子叫她到我家吃饭。那天,她就住在我家。夜里我听见她惊叫,好像喊什么猩猩,我以为她魇住了,急忙让她婶子去叫醒她。她婶子跑过去,把灯打开,看见她缩在床角抖成一团。”

“你们在房间里发现什么了吗?”

“她婶子在窗子上看见了一些白花花的剪纸。我家住在八楼,窗子锁着。那剪纸是在外面贴的。”

“什么剪纸?”

“好像是猩猩。”

听到这里,李灯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其实,一切都很正常,是小错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她自己捣鼓的,而那个“诗人”纯粹是她的一种病态幻想。

“杀了它!杀了它啊!”这时候,注射过安定剂的小错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医院里显得极其恐怖。

她表叔抱住她的脑袋,轻轻抚摸她。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又睡了。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大夫,把小错的表叔叫出去办什么手续。病房里更加安静,墙壁和床单显得更白。

小错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直直地看着李灯。

“小错。”李灯笑笑,叫她。

“我怎么了?”

“你……”李灯有点支吾,“你生病了。”

她左右看了看,低低地说:“关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危险,你千万要小心。我看见了很多猩猩,像老鼠一样多!你不要只看眼前,你要学会看背后。”然后,她敏感地问,“我疯了吗?”

李灯摇摇头,说:“不,没有。”

她舒了口气,说:“那就好。哎,你还记得那个对子吗?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当然记得!”说到这里,李灯的眼睛有点湿了。

他真后悔,直到今天,小错还不知道他叫李灯。现在,她已经彻底疯了,想告诉她都晚了。

“小错,你睡吧。我就坐在这里,别怕,没事的。”

小错感激地点点头,慢慢闭上眼。

李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进入梦乡。

他掏了掏口袋,最大的一张票子是50元的,他就把它拿出来,铺在病床上,用钢笔在角上写了一个繁体的“爱”字,然后放在床头,轻轻地说:“从没有给你买过零食。再见了,小错。”

走出了病房,李灯的眼泪落了下来。

第3节:粉红色售票员

李灯出了地铁,看见了44路车总站,有一辆孤单的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里面黑咕隆咚,没有一个乘客,车好像在等他。

这里是郊区,乘车的人不多。此时,天黑了,还下着雨,一个人都没有。总站值班室有黯淡的灯光。

李灯什么都没想,一步就跨了上去。

司机和售票员都不在车上,可能还不到发车时间。

他一个人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闭上眼睛听雨声。

他今天加班,很累,他希望司机快点把车开动。他在终点下车,路上要走一个多小时。

恍惚中,他看见一个女司机上了车。她面色阴沉,气色难看,好像随时都要大发脾气。接着,又上来一个女售票员,她穿着粉红色制服,很鲜丽。她没有坐在售票员的位子上,而是并排坐在了李灯的身边。李灯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他感觉她的长相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车开动了,那个售票员一直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不自然地把头转向窗外,使劲地想,这个人是谁呢?

车一直冒雨朝前行驶,经过了一个又一个44路站牌,一直不停。他有些不解,看了看那个售票员,她还在朝他笑着。

他诧异了。

灯火越来越稀少,他发现已经到了荒郊野外,不由得惊慌起来。

那个女司机仍然没有停车的意思。

他站了起来,问:“怎么没有站牌了?”

那个售票员在阴影中指指窗外,温和地说:“那不是站牌吗?”

李灯看出去,倒吸一口凉气!窗外根本不是什么站牌,而是一条大腿,很圆润,应该是女人的,它好像从土里生出来的一样,脚丫举向夜空。

李灯大惊,喊道:“我下车!”

那个女司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猛然刹车,李灯差点摔倒,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撑在那个售票员的腿上,那粉红色的裤管里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惊恐地看那售票员的脸,她还在微笑着。

李灯蓦然从梦中睁开眼,司机和售票员还没有上来。

今天他刚刚听到这个鬼故事,迷迷糊糊就梦见了。

雨更大了些,李灯感到有点阴森,好像心中还有那噩梦的残影。远方有渺渺的霓虹灯,他看着那灯光,想象灯光后的花花事,借以驱逐恐惧。

突然,他发觉身下的车好像缓缓开动了!

他打了个寒战,把窗外的一个东西作为参照物,发现车确实是朝前走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怎么了?

他前后看了看,车里黑糊糊的,只有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司机和售票员!他趁车开得还不算快,猛地站起来冲下车去。

跑出一段路,他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见司机和售票员正在车后面“吭哧吭哧”地推车。

没什么,是车出故障了。

李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幸亏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他返回去,帮那个司机和售票员一起推车。

三个人把车朝前推了十几米,让开道,停下手来,跑到房檐下避雨。

那个女售票员擦了擦脸上的汗和雨,对李灯说:“谢谢你啊。”

李灯看着她,愣住了。这个人跟梦中的那个售票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她们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同一个人,这个人跟李灯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前生来世的纠葛,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是谁。

“看什么?不认识了?”她忽然有点不高兴。

“我……”李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紧张地看了看她的腿,那粉红色的裤管好像不是空的,很丰满。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司机不见了,只剩下了他和她。

“想一想。”她盯着李灯的眼睛,小声说。

他有点恐慌了,盼望地铁出口里快点出来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个女售票员深深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再想想!”

李灯和她对视着,已经恐慌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冥冥之中的一个阴谋。他置身于她的掌握中,而她站在他记忆的暗处。现在,他必须马上想起来她是谁!

他努力地想啊想啊,脑袋都快爆炸了。

终于,他要成功了!这时候,他莫名其妙地预感到那将是一个极其恐怖的谜底,越临近想起她是谁,他的心跳得越厉害。

一张模模糊糊的脸越来越近!

就在李灯要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女售票员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吼叫起来:“你连我都想不起来了吗!”

李灯转身就跑,她好像早就想到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

李灯,1977年生,男,酱坊市人,半年前来到J市《新闻早报》打工。他从小到大,没招过谁没惹过谁,工作负责,敬老爱幼……谁能想到他竟然会遇到这样的事!

李灯这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坐在长途客车上。

他是到一个叫昌明的小镇采访的。他太累了,加上车摇摇晃晃,他睡着了。前面的都是梦。

天已经黑下来,车上的乘客稀稀拉拉。他忽然想,现在是不是梦呢?悄悄掐了大腿一下,很疼。他放下心来。

他想,一个人死了之后,也许会发现,原来他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这时,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不可思议。

那张50元的票子还揣在他的口袋里,没有花出去。

就是它,经过一番轮回,又神秘地回到了他的手中。也许,刚才之所以做那一环套一环的噩梦,都是口袋里这张邪气的钱闹的。

“喂——”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你还没买票呢!”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女售票员站在他身旁,正对他说话。她也穿着粉红色的制服。路边有一家车马店,那困倦的灯光穿过树叶照进来,把她的脸弄得斑斑驳驳。

他娘的,这世界是怎么了!李灯在心里暗暗骂。

他懒洋洋地把手伸进口袋,准确地摸出了那张诡异的50元票子,给了她。

她把那张钱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终于塞进了票夹,给他找了零,撕了票。然后,她走了过去。

李灯长出一口气。这张令他越想越害怕的50元钱终于花出去了。

他把脑袋靠在座位上,想再睡一会儿。

可是,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又出现了那张斑斑驳驳的脸,他忽然意识到她跟梦中的那两个女售票员都很像。

他陡然紧张起来。

他知道又要出事了!

尽管刚才他使劲掐了掐大腿,尽管他也感觉到了疼,但是,这骗不了他!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那个女售票员就坐在他身后。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低低地说:“我们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李灯不知道该怎么应答。这时候,他发现另几个乘客都离他很远,而且,他们的脸都同样斑斑驳驳。

“你也累了吧?”

“不,我不累。”

“睡吧。我就坐在你身后,别怕。”

“不,我不困……”

她就不再说话了。

李灯转过头来,脖子僵直,大脑快速地飞转,思考着对策。

前面有几个人要上车,是几个老头子和几个老太太,他们站在漆黑的路边挥着手。

车慢腾腾地停下了。

老头子和老太太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来。

李灯侧过身,试探地问道:“昌明镇还远吗?”

那个女售票员说:“昌明镇?噢,快了,天亮前一定会到的。”

“噢,谢谢。”

“不过,我说的昌明镇和你说的昌明镇可能不是一回事儿。”

“为什么?”李灯大惊,转过头看她。

“这世上有两个昌明镇,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你去哪一个?”她的眼睛突然射出异样的光。

李灯倒吸一口凉气,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就冲到车门口,跳了下去。由于没站稳,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顾不上疼,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抬头朝车上看,那个女售票员并没有追下来,她只是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像僵尸一样说:“你醒来之后还会见到我!”

李灯睁开眼,看见四周都是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的气味。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康乃馨,那是报社的同事送来的。

李灯回忆起自己从昌明镇采访回来后就一直发高烧,最后住进医院,打吊针。

以上都是昏昏沉沉的梦。

第4节:藩奇不是人

离市区五公里有一座孔雀山,风景秀丽,小鸟如织。

半山腰,有一座青砖碧瓦的房子,那是动物观察中心,柬耗就在那里工作。

柬耗是J市濒危动物保护中心的研究员。他酷爱这个工作,他废寝忘食地搞研究,很少回城里。

这一天,李灯来到动物观察中心。

他要向朋友柬耗讲述他最近经历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柬耗是一个学者型的人,平时不爱和人闲聊,比如你跟他说彩票或者奥运,他的眼睛看着你,礼貌地点着头,好像听得很认真,其实他的心思也许早跑到非洲热带雨林去了。

但是只要一说起他的专业,他的话语立即就滔滔不绝了。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朝前倾,语速极快,眼睛烁烁闪光,好像在看你,其实他并没有看你,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发现或者见解上了。

现在,大家都忙着升官发财,没有人对他的学术感兴趣,因此,他的朋友很少,他总是独来独往。

他搞的是野生动物心理研究。在专业上,他也没有知音,因为他有着不被同行接受的观点,而且他固执得像一块石头。

他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曾经到神农架、大兴安岭、呼伦贝尔大草原实地考察过。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英国的野生动物学家珍·古道尔,她青年时代就抛舍红尘繁华,一个人闯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去考察猩猩,几十年如一日,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柬耗至今未婚。

和他同居的是藩奇。

藩奇不是人,是一只猩猩。它是柬耗的研究对象,柬耗和它相处有半个月了。

猩猩,这种据说跟人类是同一祖先的动物,这种神态、性情几乎跟人一模一样的动物,这种基因跟人只差2%的动物,到底有没有抽象思维?有没有自我意识?它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柬耗对此极感兴趣。

人类永远弄不清自己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柬耗认为,研究猩猩,对探究人类的起源、智能、行为心理之谜等有着重要的意义。

藩奇是黑色的,它的体重跟柬耗一样,大约有140斤,身高比柬耗矮,它大约1.5米。

柬耗从不把藩奇关进铁笼子,它就在柬耗的工作室里自由活动。

柬耗觉得,把它关进铁笼子,只能更促发它的兽性。他要和它平等地相处、交流,他要挖掘它身上类似人性的东西。

藩奇已经快20岁了,人和成年猩猩在一起生活是危险的。但是,藩奇从没有进攻柬耗的迹象。这两个异类在一起生活半个月了,似乎有了一种感情。

藩奇卧室的窗子上安着铁栏杆,为防止有人把它偷走。

藩奇的房间像幼儿园一样丰富多彩,有学说话的复读机,有学算术的黑板,有积木,有画着各种文字符号的彩纸片……

和人类最初的文字一样,柬耗为藩奇创造的都是象形字,比如,“西瓜”是圆的,表皮画有三条黑色的粗线;“走”是两个脚丫;生气就是一张脸的简笔画,眉皱着,嘴朝下弯。等等。

藩奇简直不像一只猩猩,它不喜欢动,从不上蹿下跳。它经常静默地望着远方,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头,那深邃的双眼不可捉摸。

柬耗一直在考察、开发它的智力。

他教它识字、说话、制造工具……藩奇无动于衷,总是冷冷地看着他忙活,好像在看一个不高明的魔术师的表演。

他撰写了很多研究文章准备投到相关专业刊物上发表。

自从接近了这个在动物中除了人类之外智商最高、和人类最相似最接近的灵长类动物,柬耗越来越感到它神秘而奇异。

李灯到了动物观察中心,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藩奇。它坐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两条长长的前臂在身上抓挠,好像在捉跳蚤。

李灯想起小错的疯言疯语,马上就对这只猩猩产生了几分惧怕。

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正与柬耗一起喝茶。

他很胖,一身膘。

柬耗介绍说:“他叫孟长次,是我的同行;他叫李灯,记者。”

握手,寒暄。

然后,李灯坐下来,三个人一起喝茶。

李灯进来之前,他们两个人正在辩论什么,现在他们继续。

对于猩猩的认识,他们两个人的观点似乎不一致。柬耗坚决地认为他可以把汉语传授给藩奇,孟长次不停地摇脑袋。

他说:“人类用嘴说话,未必所有的动物都用嘴说话。比如,蟋蟀就是用振动翅膀发出声响来互相呼唤。解剖结构表明,猩猩的发声器官不适合人类的语言。我认为,猩猩应该使用另一种符号语言,比如,哑语就很适合猩猩敏捷的手的动作,也具有口头语言重要的构思特性。《纽约时报》记者伦斯伯杰说过这样一句话:从舌到手的过渡使人类重新获得了自伊甸园以来丧失的与动物交往的能力……”

那只猩猩坐在三个人的身后,一声不响地听。

李灯好不容易等他们的辩论停了,才讲起自己的来意。

柬耗听了李灯的讲述,说:“那个女孩子可能是因为父母早逝,长期缺乏亲情之爱,才导致了精神分裂症。如果,早些时候有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活,给她异性之爱,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崩溃。”

李灯又说起了那张去了又来的纸币。

“一年前,我在几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把这张钱放在了一个女孩的床头,接着,我就离开了那个城市,从此,我和她人海茫茫两不知。这张钱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流通,前些日子,它竟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最后把它传给我的人是一个出租车司机。”

柬耗和孟长次听了之后都十分惊诧。

“你以前见没见过那个司机?”

“没有。”

“那纸币上肯定是你曾经写的字?”

“肯定。”

柬耗笑着说:“这种事找心理学专家没用,应该找记者,你们最感兴趣。”

听了李灯关于那个女售票员的梦,孟长次发表了一通解析:“在你不记事的年龄,比如在襁褓中,你的眼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女人。也许她是恶意的,想害你。也许她是善意的,想逗你——不管怎么说,她在你大脑中留下了一个很恐怖的印象,而且极其深刻。你永远想不起她是当年医院里的一个护士,还是当年路过你家门口的一个卖冰棍的女人,那时候你太小了,鸿蒙未分。当你生病的时候,你的意识游弋在你记忆的最深处,她就依托你成年之后的某种恐怖想象,显现在你的噩梦中。”


这天夜里,李灯和孟长次都走了之后,柬耗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子空荡荡的。

半夜上厕所的时候,他看见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自己。

他猛地站住,伸手打开灯。

是藩奇,它坐在墙角,好像在沉思。它的身子毛烘烘的,眉棱很高,双眼好似深深的古井,其中一个眼角挂着一粒大大的眼屎。看上去,它更像一个精于算计的老头,唯一不和谐的是,它的嘴唇很红。

看见了心爱的藩奇,柬耗的心不那么害怕了。

他走到它的面前停下来,轻轻抚摸它厚实的肩膀。他希望从它的眼睛里找到一点什么暗示。

猴子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柬耗却认为,那不过是表皮的技术而已。只有猩猩那静默的眼神,才流露出和人类心灵上的相通。

猩猩与猴子的长相更接近,但是有一个根本的区别——猩猩没有尾巴。

也许,猩猩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一些人类看不见的东西?

藩奇没有向柬耗提供任何信息。

它在静静的黑夜里,突然嚎叫了一声。柬耗很少听到它这样叫,很难听,听不出是恼怒,是痛苦,是烦躁,是绝望,是恐惧,是悲伤。

柬耗打了个冷战。

第5节:一个从北朝南走的人

李灯那50元钱,确实是前段时间去昌明镇采访时在长途汽车上花掉的。

不过,那个售票员是个小伙子,一个很英俊、很阳光的小伙子。

他为什么要去那个昌明镇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简直是鬼使神差。

有一天,他在报社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读者打来的,她提供了一条新闻线索——昌明镇有一个姓韩的老头,他无儿无女,死后又复活了。

李灯就跟领导请示要去采访,可是,领导对这个线索似乎不感兴趣,没有批准。

李灯偏偏很想采访这个事件,就请了病假,自费去了。

他从小到大,见过两次死人,一个是他爸爸,另一个是邻居关廉的爸爸。

那时候李灯还小,在酱坊市读小学。

他家邻居有个小孩,叫关廉,跟李灯同岁,他的父母离婚了,李灯没见过他妈妈。关廉跟爸爸过,他爸爸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总是笑吟吟的。

李灯原来不叫李灯,叫李巍巍。

在教育上,关廉的爸爸总是效仿李灯家。李灯的父母让李灯学钢琴,他也让关廉学钢琴;李灯的父母给李灯买棕色七分裤,他也给关廉买棕色七分裤。甚至李灯的父母领李灯去看木偶戏《马兰花》,他也领关廉去看木偶戏《马兰花》……

有一天,李灯的妈妈对爸爸说:“赶快给巍巍改个名吧,不然,说不准哪天关廉的爸爸就会给关廉改名叫关巍巍!”

李灯的爸爸说:“你改什么能挡住他学我们家呀?”

“叫李灯他就学不了了。”李灯的妈妈说。

果然,这次关廉的爸爸学不了了。

李灯经常去关廉家玩,他印象最深的是,关廉的爸爸头发很长,总是坐在太师椅上对他笑。

在李灯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夏天,爸爸不幸遭遇车祸,死了。而关廉的爸爸竟然连这件事情也效仿,不到一年,他也撞了车。

他是自杀。

刚刚12岁的关廉被他妈妈领走了。

关廉的爸爸为什么自杀呢?

当时,李灯不明白,后来长大了,他才隐隐知道,那个总是笑吟吟的男人,好像是贪污了公款,够枪毙的罪了,他走投无路,就自己了断了自己。

在出事前的那个深夜里,他给前妻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早上来把孩子接走,然后就把写好的遗书装进口袋里,来到郊区的一条马路上,等待那辆倒霉的车。

清早,有人发现马路上躺着一具尸体,立即报了警。

李灯也跑去看了,他当时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他只看见了一团长长的头发,没有脑袋,鲜血淌得到处都是。关廉的爸爸身子完好无缺,似乎比平时还长一些……

从那以后,关廉到另一个学校读书了。

每到天黑,李灯就好像看见那一团长长的头发,没有脑袋,长长的身子……这种阴影直到他上中学后才渐渐消除。

从J市到昌明镇大约200公里,李灯当天晚上就到了。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镇。

第二天上午,在一个独门独院里,李灯见到了那个姓韩的老头。

他红光满面,一点不像死过一回的人。这个69岁的老头过去是说评书的,表达没任何问题,他绘声绘色地对李灯讲述起来——

当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座桥上,特别累。前面看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头,两边是无底的深渊,黑糊糊的。我越往前走那路越狭窄,最后我就像走在宇宙中的一条钢丝上。我踉踉跄跄,害怕极了。突然,后面有人大喊一声:“你还不回去!”我一头就栽下去了。接着,我忽悠一下就看到了病房的灯……

李灯不迷信,他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这老头在哗众取宠,二是他病危中产生了幻觉。

后来,他到医院了解情况,医生告诉他,这个老头当时是假死,在医学上是很正常的现象。

李灯很失望,觉得这一趟白来了。

他回到镇政府招待所,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在镇政府门口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炸酱面,就准备返回了。

这时候,一切还都很正常,没什么可怕的事出现。

昌明镇的车站在镇子的西头。李灯背着采访包离开镇政府,由东朝西走,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看见有个人挑着担子,从北朝南走。他的担子里装的是新鲜的蔬菜,好像是到农贸市场去卖。

李灯的脑海里有一个东西,像蚯蚓一样,在记忆的土壤里拱了一下。他没太在意,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走了几步,又朝那个人看了看。那个人还是在低头赶路。

李灯记忆的土壤下那个东西又在拱。

这次李灯感到,那个东西绝不是蚯蚓,它比恐龙还大,好似一个早已经绝种的怪物,它一直都潜藏在他的记忆里,现在它一声不响地就要崛起了。李灯记忆的土壤像火山爆发一样一点点拱起来,地表微微地颤动,一块块崩裂,深层次传出隐隐的轰隆隆巨响。他想不出这巨大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李灯万万没有想到,那记忆竟然是十多年前最恐怖的一幕:长长的头发,没有脑袋,到处都是血……

是他!关廉的爸爸!

李灯站住,瞪大了眼睛。

那个人就要走过十字路口了。

李灯不想错过,他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关廉!”

那个人猛地停住脚步,像定了格一样。但是他没有回过头,就那样停在那里,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半晌,他好像受了惊吓,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甚至可以说,他不是走,是跑。

李灯追过去,只看见路两旁一丛丛的绿树,没有一个人。

李灯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他急忙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拨通了酱坊市的关廉。

“关廉!”李灯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电话那一端的关廉口气很冷静。

“你别生我气啊。”

“你说。”

“我在昌明镇,看见了……”

“谁?”

“你爸爸!”

“是吗?”关廉的态度仍然很淡漠,好像他爸爸最近正好在昌明镇出差似的。

李灯想,关廉可能生气了,就说:“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没什么。”关廉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关廉长大后,变得沉默寡言,嗜烟如命。他爱好网络,几乎整天都泡在网上跟没有面孔的网友聊天。

李灯跟他两小无猜,长大后很少见面,友情也一天天淡了。

关廉似乎对父亲有点怨恨。

他到了母亲那里,一直受继父的气,生活很不幸福。有一次,他甚至跑到外面流浪,最后被收容遣送回酱坊市。他从来不提父亲。

“你最近怎么样?”李灯没话找话地问。

“挺好。”

“我也挺好。”

停了停,关廉突然问:“你记得姜春红吗?”

他们现在没什么共同的话题,除了小时候那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李灯都有点想不起来了:“哪个姜春红?”

“咱们小学四年级的同学。”

“噢,记得,那个女生,后来她家搬走了。”

“对,就是她。”关廉似乎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也不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你有她的消息?”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她来。”

“她的声音很细,不爱说话,脸上有个痣——在嘴角吧?”

“左边。”

“对,是左边。”

“她的成绩一直是咱们年级组第一。”

“可是后来她辍学了。”

“挺可惜的,如果她不辍学,也许早从清华、北大毕业了。”

“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捣鼓的那件事,她不会辍学的。想起来我很内疚。”

“小时候,我们都不懂事。”

停了一会儿,关廉突然问:“你说你在什么地方?”

“昌明镇。”

“噢。”接着,关廉就没什么话了。

李灯放下电话后,来到汽车站。

他发现,这个小镇每天只有一趟车开往J市,下午四点发车,现在那趟车刚刚开走,他只看到一缕烟尘。

李灯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地方逗留,又没有办法,只好再回到镇政府招待所,明天再走。

他躺在简易的客房里,心里很烦躁,连衣服都没脱。

天黑了,他没有开灯,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的脑子乱极了,不断闪现那个挑着担子从北朝南走的人。他时不时瞄一眼外面,觉得那个人随时都可能挑着担子出现在窗外。一个十年前就死去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偏僻小镇上?

难道,他用塑料又做了一个脑袋,跑到这里伪装成人,隐瞒被车撞死的那段历史?

或者,当年他根本就没有死?

不可能啊,他有遗书,而且,他的脑袋都撞碎了,大家有目共睹。

也许,那个挑担的人是一个长得和关廉的爸爸很像的人?

李灯很希望是这样。可是,他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接着,李灯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

他想起了那个电话,想起了那个报告新闻线索的女人。

她是谁?

李灯觉得自己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单位以及电话,就听信了她的话,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来到这里!

她说这里有一个死而复活的人,而那个姓韩的老头完全是瞎扯。这个挑担子的人才真的是死而复活!

难道这个女人勾引自己到这里来,只是想向他揭露一个秘密?

最后,他想起了姜春红。

读小学的时候,李灯坐在她的后排。

有一次考试,李灯想抄袭她的答案,遭到她的拒绝。更不幸的是,被老师发现了,他走过来,把李灯狠狠训斥了一顿,并且告诉了他的家长。那时候,李灯的爸爸还没死,爸爸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还让他跪了半宿。

从此,李灯对姜春红怀恨在心,一直想报复她。

后来,李灯导演了一出双簧。上学时,他带了一个崭新的日记本,塑料皮,他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上课间操时,关廉在李灯的授意下,偷偷把那个日记本塞进了姜春红的书包。

班主任来上课的时候,李灯突然大叫起来:“哎?我的日记本不见啦!”

全班同学你看我,我看你,骚动起来。

老师走过来,问清了情况,立即严肃地说:“是谁干的?赶快拿出来,主动承认错误,不然,我就要搜了!”

没有人应声。

老师问了三遍,最后,开始搜书包。

同学们鸦雀无声,静静等待着结果。

搜到姜春红的书包时,李灯大声说:“就是那个日记本!”

当时,全班大哗。这样一个学习成绩一直名列榜首的女生,这样一个说话脸都红的女生,这样一个担任班级品德课代表的女生,这样一个所有的老师都经常夸奖的女生,竟然偷人家的日记本!不可能是误会,她把那日记本藏在了书包最底下的夹层里。

当时,姜春红的脸一下就白了,她猛地甩过头,愤怒地看着李灯,那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李灯不敢和那眼睛对视,他低下头去。

姜春红突然号啕大哭,她转身跑出教室,老师叫了几声都没有叫住她。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来上学。老师去家访几趟,都没用。

据说姜春红的父母怎么劝她,她都不听,她一直蒙着被子哭,只要父母的话稍微激烈一点,她就要服毒。

李灯的心理压力很大,几次想跟老师坦白实情,但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后来,他听说姜春红家搬走了,搬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第6节:荒野

很晚了,可是李灯还没有睡着。

他觉得这一夜他不该在这个小镇度过,而应该在J市,在44路车总站附近他租的那套二居室的房子里。至少应该在路上。

走廊里有脚步声。

李灯猛地坐起来,竖起了耳朵。

那脚步走走停停,越来越近。

是谁呢?其他旅客?值班人员?挑担的人?那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的房间前,慢慢叩响了门。

“谁?!”李灯惊慌地问。

“是我,彭站长。”

李灯来到这个小镇之后,文化站的这个彭站长一直陪着他。李灯松了口气,爬起来,打开门。

果然是彭站长。

他笑笑地站在门口,说:“李记者,有一个人今晚开车去J市。你不是很急吗?你想不想搭他的车?我都说好了。”

“现在就走吗?”

“对。”

李灯立即说:“好!”

他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他跟彭站长走了。

两个人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朝前走,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再次走过那个十字路口时,李灯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没看见那个挑担的人。

“你看什么?”彭站长问他。

“没什么。”李灯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同时加快了脚步。

走出两条街,果然看见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发动机“突突突”地响,更像拖拉机。那车在等他。

彭站长为李灯拉开车门,让他钻进去。然后,他到前面跟那个司机打了声招呼,车就开动了。

李灯隔着车窗跟好心的彭站长挥了挥手,车就开过去了。

前面的路面被车灯照得一片惨白,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李灯只能看见那个司机的背影。

他专注地开车,一言不发。

车很颠簸,很快就把李灯摇困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灯被一阵铁器的敲击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发现车停了,那个司机正在发动机上捣鼓着什么。

“怎么了?”

“车坏了。”

J市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了。李灯沮丧到了极点。

“走出多远了?”

“40公里吧。”

“能修好吗?”

“不知道。”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那个司机好像实在修不好了,他把手里的工具往旁边一摔,朝椅子上一仰,不动了。

漆黑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过往的车。

李灯探身看了看,发动机的螺丝断了,它已经歪向一边,肯定是走不了了。

“打电话请求救援吧。”他小声说。

“这鬼地方,谁救你?”那个司机有点不耐烦。

李灯的心里又感到了恐惧。怎么这么倒霉,又跟一个陌生的司机抛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了。

这时候,他注意到这个司机的头发很长。他突然想,这个司机是谁?他今天夜里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彭站长认识他吗?

这个司机一直不回头,这让李灯心里很没底,可是,李灯也同样害怕他突然转过头来,他担心他脑袋的前半部没有脸。

这个司机终于说话了:“你走吧。”

李灯愣了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前面不远有一个镇子,你到那里去住店吧,明天坐长途汽车回J市。你总不能在这里坐一宿。”

“那镇子有多远?”

“不到两公里。”

“好,谢谢你,我走了。”

李灯巴不得立即离开他。

这一夜特别黑,很罕见。李灯下了车,磕磕绊绊地朝前走,好像走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眼睛睁开和闭上没什么两样。

回头看,那辆车被吞没在黑暗中,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但是,他能感到那个司机在车窗里一直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睛像猫头鹰一样,他甚至能看清李灯的毫发。李灯一直朝前走,根本没看见什么镇子,前面也没有一丝灯光。

他犹豫了。

他停下来,四下张望,终于看见远离公路的地方有一点光,好像有一座房子。他立即顺着一条小道走过去。

那光很远,李灯走着走着,它竟然又消失了。

他感到很奇怪,但是,已经走到了这里,他只有继续走。

又走了好长时间,那光又出现了。

李灯终于接近了它。

那果然是一座房子,它孤零零地立在这一片荒野里,青砖院墙很高。公路在高处,可以看见窗子里的光,走下公路,那光就被院墙挡住了。

李灯壮着胆上前敲了敲门。

没人应。

他感到那木门没有门,轻轻一推,它发出鬼故事里的声音:“吱——呀——”竟然开了。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子前,弯腰朝里看,屋里点着蜡烛,却没有人。

他退到院子中间,喊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吗?”

没人回答。

院子里有草,草里有蚊子,它们朝李灯围剿过来。

李灯感到这房子很像是一个圈套,想退出去,却没有勇气,他预感到在暗处布置这个圈套的神秘之物绝不会这样轻易让他离开。

他索性走进了那间屋子。

这里好像是一个羊倌住的地方,气味难闻。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有一只裂了缝的柜子,柜子上有吃剩的馒头和榨菜,都风干了。还有一个砖垒的锅灶,一堆干草。地上有一本小人书,残缺不全,是《西游记》。朝上看,屋顶没有吊棚,露出房椽和房檩,有很多蜘蛛网。“扑棱”一声,一只老鼠飞快地踏着那本小人书跑过,钻到一个黑黑的洞里去。

这房子的主人是不是去院子外解手了呢?李灯决定坐下来等。

很长时间过去了,不见有人出现。

李灯越来越感到怪异。假如,这房子没有点蜡烛,那么就说明这是一个没人住的废弃的房子。可是,蜡烛点着,怎么会没有人呢?

那是一支白色的蜡烛,它闪闪跳跳,一点点减损着寿命。

李灯想,这蜡烛早晚会熄灭,他不信主人一直不出现。

一阵风吹过,蜡烛闪了一下,被吹灭了。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有人走进来。

此时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和李灯互相都看不见。

怎么这么巧?蜡烛一灭,这个人就进来了!

李灯害怕起来,站起来,说:“师傅。”

对方好像一下就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中朝李灯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低低地问:“你是谁?”听声音,他不是一个年轻的人。

“我是一个过路的,车坏了,想借住一宿。刚才我喊了半天,没有人,就进来了。对不起。”

那个人想了想说:“我也是过路的。”

“哦?你知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

“不知道。”

李灯越来越觉得可疑。他想了想,试探着说:“那你能把蜡烛点上吗?我没有火柴。”

他想看看这个人的脸。

“我也没有火柴。”那个人冷冷地说。

完了,李灯的心抖了一下,他不可能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了,尽管他和他近在咫尺。

李灯摸黑躺在了床上。接着,他听见那个人躺在了那堆干草上。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风停了,这荒郊一片阒寂。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李灯什么都不敢想,他全神贯注地聆听这个一直没看到面孔的人。

那个人像死了一样,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不翻身,不挠脑袋,不打哈欠,不咳嗽,甚至李灯都听不见他的喘气声。

“你一个人赶夜路去哪里?”李灯想和他搭话。

他没有回答。

停了停,李灯又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房子的?”

他还是无声无息。

李灯在黑暗中很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又问:“你是种地的?还是做生意的?”

那个人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李灯想,难道他这么快就睡着了?不可能吧?即使睡着了,自己的声音这么大,他也会醒过来。

李灯只好住口了。他摸摸口袋,里面装的是钱。

此时他想起,每次到饭店吃饭,饭店都会送打火机之类,他攒的打火机有一箩筐,而此时,哪怕有一个就解决问题了。可是,他没带。

这时候,天上突然闪过一道闪电!

借着那雪白的电光,李灯看见那个人毛烘烘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堆干草上,正朝着自己看!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那一刻,李灯的魂都吓飞了。

他看见对面那个人就是他记忆中的关廉的爸爸!他的头发更长了,脸很白很白,好像失血过多。

电光一闪即逝。

李灯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这个人就是来索自己命的人。他的幕后是那个司机,那个司机的幕后是那个打电话报告新闻线索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幕后还有人,但是李灯不知道是谁了,那个人是真正想要自己命的人。

“你找我,是吗?”那个人在黑暗中突然问。

“没,没有,我不认识你。”李灯一边说一边朝门口靠近。

“你不可能不认识我。”他慢吞吞的语调毫不信任。

“真的。我只是一个过路的。”

李灯继续朝门口移动。

“我可认识你。”那个人坚定地说。

李灯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猛地撞开门,成功地跑了出去。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逃出这个院子!

那个人似乎没有追上来,李灯好像听见他笑了起来。

李灯慌不择路,摔倒了好几次。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公路上,又一道闪电,他发现公路上根本没有那辆面包车!

发动机都移位了,还能开走吗?就像人的心脏都掉了,还能跑吗?

可是,那辆车真的不见了。

下雨了,李灯不敢停留,他失魂落魄地朝着J市的方向跋涉。

李灯回到J市就发高烧,住进了医院。

他觉得,恐怖刚刚开始。他永远都弄不清躲在幕后的幕后的幕后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死死地纠缠他。

第7节:人头

猩猩平时吃水果、野菜之类,但是它们不是绝对的素食主义者,有时候,它们也会开开洋荤,逮个长臂猴之类的动物吃吃。

一般说,它们捕捉小动物不太容易,因此,它们基本以素食为主。

可是,藩奇一点肉都不吃,柬耗曾经给它猪肉、鸡肉、兔子肉,它抓过来嗅嗅,立即扔开,只吃香蕉、桃子之类的食物。

它好像也不向往野外那个世界,也许是柬耗对它太好了的缘故。它乐不思蜀。

这天,孟长次给柬耗打了一个电话,说:“我这些天太专注猩猩了,经常做梦。”

“什么梦?”柬耗很感兴趣。

“我梦见一群猩猩在森林边上哭。”

“有意思。”

“挺吓人的,因为每次梦见的都一模一样,包括那些猩猩的数量,周围树木的特征,还有它们哭的表情。”

这个心理学者对自己的恐惧找不到解释了。

这天晚上十二点,柬耗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孟长次,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柬耗,我的窗子上也出现了剪纸!”

“什么剪纸?”

“是猩猩。”

柬耗一下想起了那个叫小错的女孩遭遇的经历,他说:“是谁逗你玩吧?”

“不像!我觉得今天要出什么事。”

“别胡思乱想了。”

放下电话后,柬耗不放心,他开车去了孟长次的住处。

他敲了敲门,发现门开着,就直接走了进去。

房间里漆黑一片,有血腥气息。

他摸索着打开灯,果然看见窗子上贴着很多剪纸,剪得很粗糙,周边像锯齿一样,那是猩猩的毛。窗子上的猩猩一张张嘴都很大。眼睛是两个洞洞,死死地盯着人。

他朝孟长次的床上看去,立刻目瞪口呆:他看见了孟长次的尸体!

那尸首真是惨不忍睹:

一般的凶杀案总是无头案多,因为凶手怕被抓到。但是,这个凶杀案不同,孟长次的身子不见了,或者说身上的肉都不见了,只剩下白惨惨的骨架,肉被啃得很干净,连个血丝都没留下。之所以说是“啃”,是因为柬耗看到了那骨头上的牙印。

但是,孟长次的脑袋却完好无损,那神态还有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柬耗想跑出去,却发现门反锁了!

他颤抖着摸起电话,里面却无声。

他又掏出自己的手机,上面竟然显示没有信号!

这里竟然没有信号!

这时候,灯一下灭了,柬耗跌坐在屋角,他死死地盯着孟长次的方向,魂飞魄散。

这一天是8月8号,这个日子将成为他的忌日?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很清脆。

“谁?”他颤颤地问。

没人说话。

“谁!”

他又问。

那门轻轻地开了,门外更黑暗。

柬耗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静静地等待。过了很久,竟然没有人。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过去,迈出那个门,试探着朝前走,好像走在地雷阵中。

他一步步下了楼,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出了楼17,他撒腿就跑,一直跌跌撞撞地跑到附近一个公共电话亭,报了警:“四道口街安居楼,8月8号,不对,是4门8号,有人被吃掉了。”

警察很利落,只说了一句:“明白,马上到。”


柬耗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进了家门,他看见藩奇在酣睡。

他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观察它一会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当然睡不着,他一直在苦思冥想:是谁害了孟长次?那些剪纸是谁贴的?是谁在四处散布这种不祥之物?孟长次为什么在死前最后一个电话里说他梦见了一群猩猩在哭?为什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总跟猩猩有关联?猩猩是元凶,还是通风报信者?

突然,他的录音机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了歌声:“……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他一下抓紧了被子。这房子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客厅里的录音机自己怎么就响了呢?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如此熟悉……”

他的神经紧张得快断了,慢慢慢慢爬起来,打开暗暗的地灯,向客厅走过去。

突然,背后有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他猛一回头,看见了一只长满黑毛的手。是藩奇,它冷冷地看着他。

他傻在了那里。

它左歪一下右歪一下,走到录音机前,伸出爪子乱按,竟然把录音机关上了。然后,它摆弄那些磁带,似乎在挑选喜欢听的。

一定是它把录音机按响的。

柬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走过去,把电源线拔掉,拍拍藩奇的脑袋,说:“睡觉。睡觉。”

它放下磁带,四肢着地走回了它的卧室。

第8节:预言家

李灯突然坚强起来。

他起早贪黑,努力工作。什么可怕的事都不给解释,但是假如你迟到了,必须给领导一个解释。

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甚至没有时间想心事。月末评比,他有三篇稿件评上了“最佳”。

那一连串的古怪事件似乎都画上了句号。

从此,李灯有了一个信念——你越怕,你所怕的东西越嚣张。

一闲下来,他就上网聊天。不久,认识了一个叫“十万八千里”的女孩。

十万八千里是个新手,一上来就主动跟火头搭话。火头是这个聊天室的房主,不但可以踢人,还可以封杀服务器。

他跟十万八千里聊起来。

虽然在网上看不出性别,但是,凭经验,只要对方说话,火头就能够辨别出是男是女。可对这个十万八千里,火头的经验却不管用了。

有一次,十万八千里突然说:“我们见一下吧。”

“你在J市?”

“我住在赵公街108号院。明晚8点,怎么样?”

火头想了想,说:“借用当前一句流行话,你能不能给我见你的三个理由?”

十万八千里:“三个找不全,一个还可以。”

火头:“一个就一个吧。”

十万八千里:“我想见李灯。”

李灯大惊!

他感觉有一张模糊的脸,突然跨越千山万水,横穿虚拟的时空,定定地悬挂在他的头顶!

他在网上一直用的是“火头”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叫李灯,连厚情薄命都不知道。他一直觉得之所以大家都迷恋这张网,就是因为它不真实,如果跟现实生活雷同,那还在网上泡什么呢?大街上那么多人呢!

可是这个十万八千里竟然一语道破天机!

难道他抑或她是一个熟识自己的人?

李灯端正了一下坐姿,像孙悟空收拢尾巴变成土地庙一样,然后在键盘上重重地敲下三个字:“你是谁?”

十万八千里:“你来就知道了。”

火头下了网,变成李灯之后,呆呆地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脑海里又一次闪现出赵公街108号院这个地址,他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去看看!

他找到本市地图,在上面寻找这个地址,竟然远在市郊。

他出了门,坐出租车就去了。

天已经黑了,街上刮着冷风,行人很少。一片片枯叶在半空中翻卷。

他来到了远离闹市的赵公街,发现这是一个很偏僻的街道,两旁的房舍低矮、破旧,门都紧紧关闭着。

他下了出租车之后,看见一个亮着灯光的杂货店,走进去,有一个女人在织毛衣。

“大姐,问一下,108号院在附近吗?”

那个女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李灯退出来,眯着眼挨家挨户看。

顺着门牌,他走出一段路,拐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显得更荒凉,连一条狗都没有。路上的尘土积得很厚。最晦气的是,他看见路上撒着很多冥钱。

他好像走进了哪个朝代的一条胡同,不由得犹豫起来,但是他还是想把事情搞清楚,于是咬咬牙,继续前行,寻找108号院。

终于,他在暗淡的夜色中找到了这个门牌号。

这个院子的墙很高,墙头长着长长的草。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好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他试探地敲了敲,没有人。

他轻轻推了推,门开了。这是一个整洁的院落,迎面有一个青砖房,房门虚掩。他把院门开得很大,然后,慢慢地走过去,闯进了那间青砖房。

房子里没有亮灯。

他划了一根火柴,看清这是一个废弃的房子,空空荡荡,正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已经破损的电脑,落满了灰土,一看就不能用了,主机已经被砸瘪了,键盘上的按键残缺不全……一派凄凉景色。

李灯打了个冷战。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设想——十万八千里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她搞网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却被人欺骗了,后来,她自尽身亡……

他一步步退出来,到了院门外,一路小跑,逃之夭夭。

回到家,他吓得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一直蒙头大睡,他总是梦见那台被损坏的电脑。

晚上,他又上了网,想看看那个十万八千里还出不出现。

她出现了!

火头对她说:我去了你家。

十万八千里:什么时候?

火头:昨天。

十万八千里:我们不是约好今天见吗?

火头:我昨天正巧路过那里。

十万八千里:我怎么没看到你?

火头:你那房子没有人住啊。

十万八千里:那个院子里有两座房子,我住在后面。

火头努力回想,怎么都想不出那座房子后面还有一座房子。

十万八千里:现在你来吧,我们在树妖酒吧见面,就在我家附近。

火头糊里糊涂地说:好吧。

他下了网,关了电脑,出门坐车朝树妖酒吧驶去了。

他不是色胆包天,他必须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晚上风更大,好像急切地预告着什么。他走在路上,有一种预感——这个十万八千里不是绝顶的漂亮就是绝顶的丑陋。

结果他错了,她长得不漂亮也不丑陋。

她长得有点怪。

怎么怪呢?她的眼睛很大,眼珠不是黑色,有点绿,半透明。你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在看你。她看你眼睛的时候,你会感觉她看的是你眼睛后的大脑。她看你的胸口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看的是你肌肉后面的心脏。

“我是一个预言家。”李灯坐下后,她透过李灯的眼珠看着他的大脑,开门见山地说。

李灯一下就有点反感。

尽管他经历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但是他仍然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他反对邪教,嘲笑迷信,他看得出任何骗子的嘴脸。

于是,他的态度一下就冷淡下来。

“你不相信。”她看出李灯的神态在转变,于是淡淡地说。

“是的,我不相信任何预言。”李灯毫不掩饰。

“其实,我不是一个职业预言家,我的工作是售楼员。这是我的名片。”她又亮出第二个身份。

“预言家比较好混,而且比算卦的高一个档次。”李灯说。

“什么意思?”

“算卦的必须要算出从前,说准了,在此基础上,他才能获得信任,人家才相信他算的未来。而预言家可以只预见未发生的,堵住了露出破绽的机会。算卦走街串巷,很辛苦,属于江湖上的下九流。而预言家,好像和艺术家、慈善家什么的差不多,再朝前走就是大师了。”

她没有笑,认真地说:“相信我,也许,我会让你避开灾祸。”

李灯觉得,他跟她没有网络男女见面的那种感觉,好像在他俩之间没有性别,而她似乎是怀揣什么使命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灯问。

“我的名片上有。”

“抱歉。”李灯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上面写着——十万八千里,××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售楼主管。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这一次她笑了,说:“这世上有多少窗帘就有多少秘密。你的名字是一个秘密,你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但是,为什么我知道呢?这是另一个秘密。”

这时候,李灯注意到这个酒吧挡着窗帘,很严。

“正因为有了这些秘密,才显示出预言这种职业的神圣。”

她是预言家,这个名义把什么不可解释的事情都解释了。

李灯突然问:“你平时在家上网吗?”

“是啊。”

“你的电脑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座房子里。”

“你就用那台电脑?”李灯全身发冷了。

“怎么了?”

“那台电脑都瘪了呀!”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还能用。不过,真的该换一台了。”

“你为什么想见我?”李灯又问。

“因为……”她左右看看,低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灯敏锐地观察着她,现在,他怀疑她是一个精神病人。

“秘密?”

“对。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即使有,也不会告诉你。”

“你说。”

“有人想害你!”

“谁?”李灯马上紧张起来。

她显得有点迷茫:“我也不知道是谁。”

这不是逗人玩吗?这时候李灯已经断定她是一个精神病人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的名字在网上一出现,我的电脑显示屏就流下血水。”

说到这里,十万八千里突然不说了,她的眼睛越过李灯的肩头,直直地盯着李灯的背后。

李灯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是一个男服务生,他送来了咖啡。

服务生离开之后,十万八千里还是直直地看着李灯的后面。

李灯又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你看什么?”

她显得很紧张,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更低了:“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得走了。”一边说,一边拿起包匆匆走出去,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哎!”

“网上见吧!”她很快就没了影。

李灯更诧异了。

他换到对面十万八千里刚才坐过的那个位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对面,他心里也有点阴虚虚的。

萍水相逢,这个女人怎么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呢?难道暗处真有一个人操纵这一切,要害他?

后来,李灯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预言家为什么能蒙住人?一定是他要么惊叫一声说你洪福将至,发财呀,升官呀,出名呀;要么惊叫一声说你要大难临头,车祸呀,绝症呀,破财呀什么的。

每个人都梦想洪福,惧怕灾难,于是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李灯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他发誓再不和这个十万八千里交往了。

他怀疑她就是那个报告新闻线索的人。

尽管不信,他回到家中,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后,关门时,还是不自信地回头瞟了好几眼。

楼道里一片漆黑。

第9节:诡秘电话

周末的晚上,李灯在街上散步。

路过一家快餐店门口,突然,耳边传来“啪”的一声响。

他吓得一缩脖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那家快餐店门口那个戴着面罩的“大力水手”拿的气球破了。“大力水手”朝李灯摆了摆手,他的眼睛透过面罩的眼睛好像还挤了挤。

李灯赶紧离开。

最近,他感到自己的神经都出问题了,一个突然的声响,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都会把他吓一跳。

像这种躲在壳子内的人,这种他能看见你你看不见他的人,李灯更加不放心,谁知道他的壳子内是男人还是女人,谁知道那壳子内有没有脑袋!

街上的人川流不息,灯光五彩缤纷。

李灯想,现在不会有危险了。总不会有一个无头人突然在大庭广众前与他面对面吧?

他信马由缰地走着,想着那个神秘预言家的话——你的名字在网上一出现,我的电脑显示屏就流下血水……不由得毛骨悚然。

突然,他听见有电话铃声。

转头一看,见路边有一个大帽子电话亭,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人若是站在那大帽子底下打电话,看不见脑袋,只能看见身子。正是那个电话在响,很急促。

他愣住了,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东张西望。

他以为又是电视台搞的游戏,检验行人的反应,最后播放给大家看,取个乐。可是,他扫视一圈,没有嗅到电视台的味道。

李灯是一个敏感的人,假如有人在附近关注他,哪怕对方的脸没有朝着他,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系在自己身上。

真的没有。

联想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他意识到那电话可能是冲他来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快步走开了。大街上,隔一段路就设立一个电话亭。李灯走到另一个电话亭的时候,那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李灯肯定这电话是找他的了。

他像发现自己生了尾巴一样惊恐,又快步逃离了这个电话亭,横穿马路,从路的另一侧朝回走。

路的另一侧也有电话亭,李灯走过的时候,那电话又响起来。

李灯知道,既然那个人时刻知道他的方位,一尺一寸都不差,说明他就在背后跟着他,或者说他就在半空中俯瞰着他。

抬头看看,空中连一只蝙蝠都没有。

他又看看身后,只有一个爸爸领着孩子在蹒跚学步。

他觉得,他不接电话是没有用的,他反而应该听听他(她)是谁,到底要干什么。电话是安全的,他(她)总不至于从电话里跳出来,抓住他的喉管。

他停在那个电话亭前,想了想,终于拿起了电话。

“喂?”

里面没有声音。

“喂?”

还是没有声音。

“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慢吞吞地出现了:“是我。”

李灯感到那声音有点熟悉:“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那女人好像很生气。

“我不知道。”李灯又胆怯了。

“你说啊,我是谁!”她的声音一下大起来。

“我确实不知道!”

那女人好像面对她追了八辈子的仇人,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那声音里饱含愤怒和冤屈:“你——说——我——是——谁!!!”

李灯的神经实在受不了那歇斯底里的声音的刺激,“啪”地把电话摔了。

他傻傻地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傻傻地想,这个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

他记忆的土壤下又有什么拱动了一下!他立即扑过去,用思维在那里使劲挖,却一无所获。离开那里之后,他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又拱动了一下。他再次扑过去,那地方又平静了,他挖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他在记忆的平原上转悠,过了半天,那个地方又拱动了一下。

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但是,他感觉那应该是一只长相古怪、浑身阴湿的东西。

他努力追忆。

他一遍一遍把那个声音在大脑里重放——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一张女人的脸从深远的黑暗中一点点向他移过来,移过来。随着那张脸的五官一点点显形,李灯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可是,就在他快要看清楚的时候,那张脸却一点点消隐在茫茫黑暗中。

他继续努力追忆。

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他使劲把那张脸从黑暗深处拽出来,拽出来,拽出来,终于,他快成功了,那张脸快成脸了,突然又消失了,就是不让李灯看清楚。

李灯闭上双眼,抱元守一,全神贯注地跟记忆拔河。

最后,他失败了。

他心神不宁,身心疲惫,趔趔趄趄地走回家。

上楼。那楼梯似乎比平时更黑,更长。

进了屋,他把床头灯打开,那灯光显得很诡秘。他想打开所有的灯,却没了力气,一下就栽到了床上。

明天就要交稿子了,可是,他一篇稿子都没有。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半梦半醒中,忽然,有个声音跳进了他的脑海——那个报告新闻线索的女人。

是她!

是她!

是她!

公共电话里的声音正是她,李灯想起来了,是她把他牵到了昌明镇,把他牵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把他牵到了那个荒郊野外的孤零零的房子里!

把两个声音联系在一起,并没有解决问题。现在,李灯要搞清楚的是——她是谁?

她的声音如此熟悉,好像在一个很遥远的时空,李灯曾经和她有过什么关系,或者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或者他是她最亲密的亲人,再或者,他和她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这次,李灯实实在在想不起来了。

李灯把灯一关,在黑暗中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去他妈的,管她是谁!

第10节:预言家的失误

次日,李灯忽然想到,应该找预言家谈谈。

即使她是一个精神病人,他也要刨根问底,看看她那双精神病人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那个预言家也许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却被自己忽略了。她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找出她的名片,鬼使神差地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单位的人说她有一周没来上班了,原因不详。

他又打她手机,一直没人接。

李灯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出事了,二是她在躲避他!

李灯决定去找她,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没等他出发,她就打来电话了。她的口气似乎很消沉,说:“李灯,今天我看见我家窗子上出现了很多剪纸,不知怎么回事。”

李灯蓦然一惊——自从小错疯掉和孟长次死后,他对剪纸更害怕了。

“剪的是什么?”他问。

“看不出来,好像是刺猬。”

“那是猩猩!”

“哦,是猩猩。”

“你千万小心!”

“能有什么事呢?”

“今天晚上,你最好不要住在家里!”

“为什么?”

“听我的!”

“好吧。”

就在这天半夜,李灯被电话惊醒了。

他爬起来一看显示,竟是预言家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接起来,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喘息声,但是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她静静地躲在电话那一端,看不到眼睛,只有一张嘴,缓缓地流着血水。

他陡然想起今天是9月8号!

孟长次死于8月8日!

李灯感到大事不好,立即出门朝她家赶去。

他来到了赵公街108号,看见那座诡秘的青砖房里闪烁着暗红的光。

他一步步走过去。

那窗子上果然贴着很多剪纸,都是猩猩!

透过窗子,他看见那台电脑竟然打开了,桌面血红,十分骇人。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已经四分五裂,千疮百孔,几乎腐烂了,却突然跳起来工作了。

他一步一桩地走进去,看见里面依然空荡荡的,没有灯,只有电脑屏幕的一点光亮。

他嗅到了一股阴森之气。扫视了一圈,他吓得目瞪口呆——

十万八千里平平地躺在屋内地上,她身上的肉被吃得精光,只剩下骷髅。而她的脑袋是完好的,她瞪大双眼,惊恐定格,直直地看着李灯。

李灯后退几步,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报了警。

第11节:就是她!

以后的一周,李灯没有上班,他在记忆中一个个过滤接触过的人。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分之一世纪了,和无数的人打过交道,朋友、亲戚、同学、同事,见过一两面的人、三四面的人、五六面的人、七八面的人……

把每一个人都回想一遍,这是一个大工程。

最后,他还是没有想起这个熟悉的人是谁。

这天,他翻影集的时候,看到一张小学时代的照片,那是“六一”儿童节他们班到礼堂汇演时留下的纪念。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旧得发黄。

李灯的眼睛聚焦在后排左起第二个人身上,一点点瞪大了。

那张永远拉不近的脸终于以黑白的影像定格了。

是她,是她,是她!

一个学习成绩一直名列榜首的女生,一个说话脸都红的女生,一个担任班级品德课代表的女生,一个所有的老师都经常夸奖的女生!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单纯,白嫩的小脸蛋含着娇羞。

那次,她含恨离开学校,再也没来上学。

后来,她家之所以搬走了,估计是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的自尊心,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李灯不知道她家搬到了哪里。过去了这么多年,很难打听到了。

姜春红留在李灯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就是那双喷火的眼睛,简直要把他生吞活剥。

李灯一边盯着照片一边呆呆地想。

虽然,她已经搬走很多年,虽然那时候她并不爱说话,但是,李灯清楚地记着她的声音,最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电话中的声音正是她!

她为什么这样干?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干什么?

李灯从酱坊市来到几百里之外的J市,很多朋友都不知道,这个姜春红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难道,她还对自己怀恨在心?

如果是这样,那太可怕了。

假如,有一种仇恨燃烧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熄灭,那么,李灯相信,这种仇恨之火已经由怒冲冲的红色变成了阴森森的蓝色,想起来就令人齿寒。

又一个猜想跳进李灯的脑海——这么多年,人海茫茫,尘世茫茫,互相没有消息,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李灯恐慌至极。

目前她在哪里?他必须弄清她的方位。

李灯忽然想起,关廉曾经提起过她。他立即拨通了关廉的电话。

“关廉,你有没有关于姜春红的消息?”

“你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不知道。”

“她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在酱坊市?”

“不知道。”

“她爸爸原来在什么单位?问问她爸爸的老同事,估计能知道她家的去向。”

“不知道。”

“当时咱班的全老师一定知道。全老师退休了吧?”

“不知道。”

“好吧,我再问问。”

李灯又打电话问酱坊市24中,找仝老师。有人告诉他,仝老师调到轻工局了。

他给轻工局打电话,轻工局的人告诉他,仝老师两年前就辞职了,目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线索断了。

李灯没有灰心,又查到几个老同学的电话,他分别给他们打电话,终于有一个人知道仝老师的消息——他现在开酒楼。并且,那个人把仝老师的手机号给了李灯。

李灯打通了仝老师的手机。

问起当年那个姜春红,仝老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她爸爸当年好像在国棉厂工作。”

“她爸爸叫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李灯知道国棉厂的职工很多,很难找到姜春红的爸爸,最关键的是,李灯不知道她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把电话打到厂人事部,查找一个1988年调走的姓姜的人。人家告诉他,有一个,他叫姜松林,调到了J市杨树县化工总厂。

李灯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她竟然离自己很近!

李灯决定,到杨树县化工总厂去探探,一定要找到这个躲在最深处的秘密。

第12节:转折

李灯出发了。

他是坐火车去的。到达杨树县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

他担心下班,立即坐出租车到了化工总厂,寻找姜松林这个人。

厂办公室的人已经夹着包要下班了,他告诉李灯,姜松林下岗了。

李灯问:“你知道他家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我是从J市来找他的,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个人放下包,拿起电话拨到一个车间,找到车间主任,问:“你们车间那个姜松林家住在什么地方?”

电话里的人显然是询问了旁边的人,最后,把地址找到了。

李灯谢了厂办公室的那个人,出来,直接来到姜春红家。

姜春红家住得很远,李灯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开始出动。

李灯来到姜春红家附近,发现那一片都是老旧的平房,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一些穷人。空气中弥漫着臭气,不知道是附近的公共厕所散发的,还是路边的垃圾堆散发的。

姜春红家住的那条胡同,窄而长,两旁的门都紧紧关闭着。姜春红家住在最里端。

李灯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叩响了大门。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

“请问,这是姜春红的家吗?”

女人的脸很憔悴,她敌意地打量了李灯几眼,问:“你是谁?”

李灯说:“我是她小学的同学,特意来看她。您是她母亲吧?”

“是。”

女人没有丝毫欢迎之意,她把门打开,直接朝里走。

李灯跟了进去。

进了房门,是一个窄仄的客厅。房子里的灯泡很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李灯就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坐下了。

女人也没有给他倒水,而是坐在小客厅一侧厨房的门口削土豆。

“叔叔没在家?”

“他卖煎饼还没回来。”

“姜春红……”

她指了指一间紧闭的屋子,说:“她在那屋子里,你去吧。”

这显然有点不对头。

女人应该把姜春红叫出来,或者把李灯领进去,怎么能让他自己进去呢?

李灯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站起来,慢慢地朝那扇门走过去。

来到门前,他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

里面的采光更不好,黑糊糊的,霉味更浓。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床,四周很脏很乱。床上直直地躺着一个人,正是姜春红,她的口腔里插着食管和气管。

他回头问:“阿姨,她怎么……”

女人连头都没有抬,说:“被人从楼上推下来摔的,成了植物人。”

李灯傻了,半天说不出话。

终于,他问:“多久了?”

那女人冷笑了一声:“三年多了。”

李灯嘴里喃喃地叨咕:“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唉。”女人叹了口气,说,“我们搬到这里之后,她没有去上学,十几岁就跟社会上一些坏人混在一起,打架,吸毒。我和他爸打过她多少次,不管用。后来,她爸爸下岗了,在街上卖煎饼,赚不到多少钱,她就去歌厅唱歌了。这算她走上了正道,多少帮家里赚点钱回来。有一天,她和一个客人发生口角,被那个王八蛋从四楼上推了下来。”

难道不是她干的?

李灯压制着猛烈的心跳,慢慢走到姜春红的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他心里又恐惧又愧疚又悲凉。

她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

她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女性,应该找到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应该享受很好的生活,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那场恶作剧,使她的命运发生大转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躺在李灯面前的姜春红肤色很难看,那是长期缺乏营养的结果。她的头发干枯得没有一点光泽。她的神态很不安详,有点痛苦,有点烦躁,有点颓唐。

当年,她长得多漂亮啊,却不招摇,是很文气的一个小女孩。而现在,她像一个死人,或者说像一个巫婆。

难道,到了深更半夜,在大家都睡熟的时候,这个植物人会突然爬起来,悄悄走出这间房子?

想到这里,李灯打了个冷战。

终于,他后退着离开姜春红的房间,把门轻轻关上了。

他对那个女人说:“她是在哪里被推下楼的?”

“就是正阳十字街那个欢欢歌厅。”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那个千刀万剐的跑掉了,就没人管了。”

李灯想了想说:“阿姨,您忙,我走了。以后我也许还会来看她的。”

“看不看都是这个样子了。”姜春红的母亲心情很坏地说。


李灯离开姜春红的家,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

他来到欢欢歌厅了解情况。刚一进门,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走过来,对他说:“先生,给你找个小姐吧?”

“我找你们经理。”

那女孩看了看他,指指一个包厢说:“在那里。”

李灯敲门进去,果然找到了那个经理。

他以记者的身份向他采访关于三年前姜春红被推下楼的情况。那个经理正在下棋,他不情愿地停下来,说:“这事情跟我无关。我是去年才承包这家歌厅的。”

“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姜春红当时在这里当三陪小姐。她陪一个客人睡觉,完了后,因为付费问题与那个客人发生了争执。就这些。”

“凶手现在在哪里?”

“我可不知道。”

“好,谢谢你。”

看来,姜春红真的变成植物人了。

李灯的心越来越沉重,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娶了她,终生侍奉她以赎罪。

看来,怀疑她装神弄鬼是错误的。可是,那声音和姜春红的一模一样啊!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下没了目标,他内心的恐惧骤然升级。

电话中的女人到底是谁呢?难道真是一个与姜春红的声音很像的陌生女人?


两旁的楼房很矮,行人很少,道路显得很宽敞。

李灯走着走着,一阵电话铃又响起来,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耳朵。

他一激灵,停下来,看见是路边的一个公共电话在响。

那个暗处的人要对他说话了!

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坚定地接起来:“喂?”

里面没有声音。

“喂?”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喂喂!”

他刚要放下,突然里面说话了,果然还是那个女人,她这次的语气跟过去一点都不一样,她慢腾腾地问:“你……为……什……么……来……看……我……”

李灯倒吸一口凉气,刚想问:“你是姜春红?”电话已经挂断了。

李灯把电话放下,猛地返身朝姜春红家跑。

他像被警察和群众追截的歹徒一样狂奔,只用十几分钟就冲到了姜春红家。

他用力敲门。

门慢慢地开了,还是姜春红的母亲。她诧异地看着李灯。

“阿姨,对不起,你让我进去。”

没等人家说什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他迅速打开姜春红的房间门,看见她在黑暗中仍然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她身上的被子还是刚才的样子。

姜春红的母亲跟过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听见……我想……我只是……”

离开姜春红家,李灯突然决定,他要在这个县城多住几天,他要在这里弄清真相。

他相信,他已经接近了秘密!

第13节:目击

这天晚上,李灯到夜市吃东西。

他一个人孤独地喝了三瓶啤酒,吃了一堆烤肉,一碗酸辣粉。

有了这种传奇的经历,他突然不想当记者,而想当作家了。如果把这些经历写成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一定人人抢购。故事发展到这里,已经旷世离奇,绝对畅销。

只是还要有个结尾。

他不相信这是姜春红干的,他不相信一个躺了三年多的植物人会站起来,干完那些正常人都做不了的事,再躺下去。如果姜春红没有变成植物人,而是死去三年多了,说这一切都是她干的,他也许还有点相信。

吃饱喝足,他回招待所了。

躺在床上,他又在想,这个人不是姜春红还能是谁?

他太累了,想着想着就迷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尿憋醒了——他的啤酒喝得太多了。

这个房间是两人间,在二楼,只有李灯一个人住。屋里没有厕所,厕所在楼道里,公共的。

他出了门,顺着楼道朝厕所走去。

楼道有点黑,楼道尽头的窗子渗出一点光亮。快半夜了,楼道里当然没有人。因此,他的脚步声显得很响:“哐,哐,哐,哐,哐……”

他走进男厕,里面更黑,他摸黑撒了尿,系了裤子朝外走,刚走出男厕的门,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尽管光线很暗,李灯还是看清了——竟然是她!那个躺在床上三年多的植物人!

李灯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那个女人木木地看了他一眼,一闪身进了女厕所的门。

李灯想跑,脚下却像生了根。

他终于没有跑,定定地站在那里。

虽然他的心里怕到了极点,但是,他不能走,他必须要等她出来。他要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姜春红。否则,不但今夜他不可能睡着,这辈子他都不可能睡着。

他不相信她进去就不出来了。

他靠在墙上,紧张地等待。

夜很静,四周很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女厕所里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动摇,坚定不移地等下去。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李灯怀疑是黎明了,楼道的另一端又走过一个人,李灯转过头去:又是个女人!

她慢吞吞地一步步走过来。

李灯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等着她走近。

她走到李灯的身前,突然尖叫一声,李灯差点瘫倒。

她后退一步,颤颤地问:“谁?”

李灯也颤颤地说:“我,住店的。”

她没有放松警惕,继续问:“你,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女朋友出来解手,很长时间没出来,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她在不在里面。”

那个女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女厕,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口气更加怀疑:“里面根本没有人!”

李灯彻底糊涂了。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不可能啊。

第14节:双胞胎

李灯还是坚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他肯定这一切都是姜春红在报复自己。从某个角度讲,是他害了她一生。

可是,一个植物人,怎么能够半夜三更四处游荡,而且来无影去无踪呢?

李灯猜测有三:

一、姜春红曾经是植物人,后来她奇迹般地苏醒了。但是,她没有让大家知道,依然伪装成植物人。

二、她根本就不是植物人,她在撒谎,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中年女人是她同伙。

三、她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她的灵魂真的出窍了,那不幸的阴魂飘飘忽忽,一直纠缠他。

这天,他在招待所里,铺开稿纸,像创作一样给姜春红写信。

他写了一万余字,洋洋万言都是在忏悔。这封信所有人看了都会感动的。

他不虚伪,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真的掉了泪。

最后,他表示:假如你想害我的话,我毫无怨言。假如你想让我终生侍奉你,我也决不推诿。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希望你躲在暗处,请你站出来,咱俩谈一谈。

他带着这封信来到姜春红家,又是那个冷漠的女人给他开了门。

李灯说:“我要走了,想最后来看看她。”

女人明显对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有点厌烦了,但她还是让他进去了。

他又站在了姜春红的床前,她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看着她雕塑一般的面庞,更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怖。

他把那封信轻轻放在她的枕头旁,然后,转身离开。

他感觉那紧闭的眼皮后有两只眼珠在看着他。那眼珠已经不再喷火,而是像喷过火的火山,只剩下两个冷漠的黑洞,寒气逼人。


当天,李灯就回到了J市。

他的工作状态很不好,总是心不在焉。而且,因为他总是请假,耽误了工作,领导点名批评了他。

大家都发现他最近好像中了邪,神情古怪,脸色灰白。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遭遇,他开始夹紧尾巴做人做事。

每次他路过公共电话时,心情总是无比紧张,可是,公共电话没有再响。

李灯觉得,是他的忏悔起作用了。

有一天,记者部主任把李灯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说最近有个演艺圈名人躲在外地写书,任何人都不知道,他让李灯去挖这个新闻。

李灯对这种事不像很多人那样反感,但是他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没有理由推脱。

“在哪?”

“杨树县。”

李灯的心猛跳了一下,又是杨树县!

“好吧。”他爽快地接受了任务。

当天,李灯就出发了。

尽管那恐怖电话已经消失了,但姜春红还是一个未解的谜。

别说姜春红家那幽暗的房子让他害怕,就是来到杨树县他都感到恐惧。

别说接近姜春红那僵直的身体让他惊怵,就是想起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他都感到全身发冷。

来到杨树县,他住进了一家高档些的宾馆。总算不用到房间外上厕所了。

其实,报社的差旅费不高,他自己还要贴一些。他住进这家宾馆的另一个理由是,那个名人也住在这里。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名人。

对方不但接受了采访,还吐露,他想找一家报纸谈书出版后的连载事宜。而李灯供职的报纸属于新闻类,从不登文艺作品,就没有深谈。

顺利完成了任务,李灯的心情很好。

漫漫长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无聊,提供特殊服务的电话几乎不断,他就想,出去看一场电影吧。

他买票走进一家电影院,发现里面的人稀稀拉拉,只有十来个,还都是成双成对的,都藏在最后面的包厢里,只露出头发。众所周知,他们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买个谈情说爱的环境。

李灯在一大片空椅子里选了一个中间的位子坐下来。

灯灭了,全场漆黑,开演的铃声骤然响起,像防空警报一样。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病床,病床上躺着的好像是一个植物人,那植物人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竟然没有眼珠!

今天上映的原来是一部恐怖电影,国外的。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李灯的肩上。

李灯哆嗦了一下,猛地朝前一倾身子,把那手甩开:“谁!”

他清楚地记得,开演时,身前身后都没有人,怎么突然冒出一只手呢?

“是我。”一个女人轻轻地说。

李灯回过头去,一张脸差点贴在他的脸上。

“我是姜春红啊!”她的手仍然在李灯的肩上。

“你……”李灯傻了。

银幕的光反射在她的脸上,极其苍白,真的是姜春红!

“我怎么了?”她诧异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李灯恐惧至极。

“我在外面就看见了你,感觉你好像是李灯,就跟了进来。”

“你好了?”

“什么好了?”

“你不是摔伤了吗?”

“嗨,那是我双胞胎妹妹,她叫姜秋红。”

“可是,你妈妈说……”

她这时才把手收回去,有点黯然神伤地说:“当年我妹妹摔坏时对她打击太大,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总把我和妹妹弄混。一次,我回家一进门,她就大呼小叫地说——秋红,你醒啦?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妹妹的床前哭,嘴里叨咕着——春红啊,你怎么也变成了植物人啊!”

李灯想,难道真的是这样?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姜春红竟然这样轻易就把自己认出来了,这多少有点戏剧化。

她又说:“好像我们前些日子见过一面。”

“在招待所?”

“对呀。我一个朋友从外地来,住在那里,我去跟他聊天。我在楼道里看见像你,但是毕竟分开时间太长了,当时又黑,没敢认。”

“可是……”李灯鼓足了勇气问,“为什么你进去就不见了呢?”

她突然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李灯。

李灯觉得自己捅到了对方的要害处,也许她要原形毕露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

“说起来话长了。”她叹口气,“那个朋友和我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可是那天他喝多了,死活不让我走,还强行要跟我……我借口去卫生间,跳窗跑回了家。”

“噢,是这样。”李灯嘴上这样说,心中丝毫不信。

“你现在干什么?”

“当记者。”

“是吗?”她很惊奇。

“你呢?”

“当大夫。”

“哪个科?”

“脑膜炎科。”

李灯想了想,说:“有这个科吗?”

“有,我们医院有。”

“我第一次听说。”停了停,李灯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那时候你特别淘气。我总考第一,你总在最后打狼。”

“是啊。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我丢了一个日记本……”

“日记本”这三个字似乎又一次刺到了她的什么神经上,她突然又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李灯。

李灯慌乱地说:“那件事真是抱歉。”

她终于迷茫地问:“什么日记本?”

她忘了?不可能!李灯觉得她在回避这件事。

“那次,我把一个日记本偷偷放在你的书包里,然后陷害你。”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假如,提起那个日记本事件,她仍然挺生气,对李灯抱怨一番;或者她真诚地表示,她根本不会计较一个孩子当年的恶作剧……李灯心中的恐惧一定会烟消云散。

可是,她说她不记得什么日记本,她在躲闪,李灯就感觉这件事其实还没有完。

“姜春红,我对不起你。”

“老同学,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要问你一些事,希望你如实回答。”

“什么事?”

“最近我遭遇了一些事,很怪。”

“你想问我什么呢?”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她突然又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李灯。

李灯继续说:“是不是你把我引到昌明镇的?”

她不说话。

“是不是你一直给我打公共电话?”

她仍然不说话。

“是不是你到处张贴纸猩猩?”

她突然大笑起来:“你太有趣了!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李灯看着她,直到她停止了笑,他突然说:“姜春红,一会儿我们一起去你家看看你妹妹怎么样?”

她和那个植物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一检验就知道了。

“不行,”她笑着说,“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我俩是双胞胎,互相有一种奇特的感应。我一回家,她的大脑就出现不正常的亢奋,很容易导致死亡。因此,我不能和她见面。”

李灯泄气了。

就是说,你要么见那个躺着的,要么见这个站着的,总之不能一起见两个。

他强打精神说:“姜春红,不说这些了。咱们见一面不容易,一会儿散场我请你吃饭,你赏光吗?”

他现在只想在阳光下看看她的长相。

“好哇。”她爽快地答应了。

恐怖电影还在继续,已进入高潮,快完了。

李灯的心猛烈地跳动,他竟然十分害怕在明亮的阳光下和这个十几年前的女同学见面。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低声说:“喂,那个患者又昏迷了?好,我马上到!”

她挂了电话之后对李灯说:“对不起,医院有急诊,我得马上赶回去,下次再见吧。”

没等李灯回过神,姜春红已经匆匆离去,消失在黑糊糊的电影院里。

眼看就要演完了,她却找个借口就走了,一点尾巴都不留。

李灯只是跟这个女人在黑暗中坐了半个小时而已。

第15节:那个死了

她刚离去,李灯就离开了电影院,打车飞速来到了姜春红家。

他怀疑她就是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他要去看看,她在不在床上。

这次,姜春红的父亲在家。

生活的压力太重了,他呈现出未老先衰的迹象,腰佝偻着,头发多数都白了,两只眼睛充满愁苦和乞求的意味。

听说是姜春红的小学同学,又是从J市来的,他连连说:“请进,快请进。”

李灯快步进了屋,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说:“叔叔,我要看看她。”

李灯的神态让姜春红的父亲有点不解,他说:“怎么了?”

李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礼不礼貌了,径直进了那个房间。

在暗淡的光线里,那个不知是姜春红还是姜秋红的女人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脸色灰暗。

姜春红的父亲也进来了,他看着李灯。

李灯说:“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

“您是不是有两个孩子?”

他愣了愣,说:“是。你怎么知道?”

李灯没有回答,继续问:“一个叫春红,一个叫秋红?”

“对。”

李灯看了看那个躺着的女人,突然问:“躺着的这个是春红还是秋红?”

“是春红。”

一切都是她那个双胞胎妹妹搞的鬼?

李灯皱眉想了想,说:“那个秋红在哪里?”

姜春红的父亲叹口气:“她死了,三岁那年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脑膜炎。”

李灯的脑袋“轰隆”一声。她说她是大夫,她说她在脑膜炎科。

难道是姜秋红的阴魂?

难道她知道李灯小时候曾经陷害过她姐姐?

难道姜春红那游荡在植物身之外的魂儿在冥冥中和她妹妹的魂儿有接触,告诉了她这一切?

难道是姜春红的身体借了姜秋红的阴魂,前来害自己?

难道是姜秋红的阴魂借了姜春红的植物身,前来害自己?

姜春红的父亲低头看了看姜春红,脸上被悲伤笼罩了。

“这孩子,可怜啊,她从小到大,心地善良,很老实的。”

李灯突然说:“刚才在电影院我见过您的女儿。”

他大骇:“一个去世了,一个变成了植物人,你见的是哪个?”

“我也不知道。她还对我说话了,她说,她是姜春红,是脑膜炎科的大夫。她说她妹妹姜秋红变成了植物人。”

李灯一边说眼睛一边看着植物人的反应。

她毫无反应。

姜松林吃惊地说:“有这事儿?”

李灯说:“我出去慢慢跟您说。”

姜松林看了看床上的女儿,说:“好。”

李灯出了姜春红的房间,反身关门时,还瞟了那植物人一眼,她仍像死人般躺着。但是,他还是感到,虽然这个女人像槁木一样躺着,但是,她眼皮后的两只眼珠在直瞪瞪地看着他,她的耳朵保持着十足的灵性,捕捉着任何一点声响,她的思维快速地转动。

外面的光线亮一些。

冷静地想一想,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李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还和她聊过天。既然另一个妹妹死了,那么就说明她肯定是姜春红。

她起来了!

李灯坐在沙发上,小声问:“叔叔,刚才您一直在家吗?”

“我一直在啊。”

李灯又疑惑了。

“实话对您说吧,我怀疑您女儿刚才起来了。”

姜松林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们侍奉了她这么多年,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她苏醒,可是她的眼皮都没有动过一下!她怎么能起来呢?”

“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她。”

“既然她已经苏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还要伪装成植物人呢?”

“现在我也弄不清。”

“难道是秋红的阴魂?”

“肯定是姜春红。也许,她自己并不清醒,她站起来行走只是一种奇特的梦游。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一个奇迹,对于医生治疗她的病,应该非常有用。”

说到这里,李灯压低了声音:“夜里,您要注意观察她的房间,假如有动静,您不要惊动她,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行为,然后告诉医生。最好也告诉我。”

姜松林想了想说:“好吧。”

离开时,李灯说:“我可以带走一张姜春红的照片吗?”

“当然可以。”姜松林取出一本影集,递给李灯,“你挑吧。”

李灯翻了翻,挑了一张姜春红的单人照。

姜松林送李灯出了门,李灯从口袋里掏出300元钱,塞给姜松林:“你们的生活太苦了,这点钱你们先拿着,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我会尽力的。”

姜松林没有太推辞,把钱收下了,连连说:“谢谢,谢谢你。”

“守两夜,您一定会发现问题。”李灯又说。

姜松林听话地点点头。

第16节:面对面

李灯回到了J市,顺利地交了稿。几天内,他可以轻松一下了。

他突然想起要去看看小错。

这一年多来,他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却没有人接听。他不知道她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这天的天气很好,李灯坐车回了老家酱坊市。

他来到了小错家,却发现大门紧闭。

李灯有一个直觉——这房子好久没有人住了。

他回到家,翻到了小错表叔的电话号码,向他打听小错的情况。

“小错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已经一年多了。”小错的表叔说。

李灯立即赶到郊区的精神病医院。

他见到了小错。这时候是黄昏,’医院的高墙外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有蝈蝈在叫。

小错似乎变得很开朗,她被医生带过来,远远地就跟李灯热情地打招呼:“嗨,关廉!好久没见啦!”

医生把她牵到李灯对面的椅子前,让她坐下来。

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而且变得又白又胖。李灯觉得,她的病似乎好了。

“你瘦了。”她笑吟吟地说。

“真对不起,最近一直在外地采访,没来看你。”

“没事儿,我在这里挺好的。你怎么样?”

“混呗。”

来之前,李灯的心里有点压抑,现在,他见小错的精神面貌很好,他心里也亮堂多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姜春红的照片,递给她,问:“小错,你看看,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李灯怀疑小错的疯也跟姜春红有关系。他大胆地猜测,这么多年来,姜春红的复仇之心越烧越烈,她一直在发疯似的寻找自己,十几年,千万里,她最终要把自己害死。她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他在网上认识了小错,她知道他对这个女孩产生了爱意,于是立即开始害她。

小错看了看照片,立即说:“是她?我认识!”

“你在哪里见过她?”李灯的眼睛射出光来。

“精神病医院。”

“精神病医院?”

“是啊。本来我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可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得精神病了,我去看望他。”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

“叫关廉。唉,挺不错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可怜啊。”

李灯明白了——她的病根本没好。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得了精神病,最好别送到精神病医院,交叉传染,会越来越糟。最容易得精神病的地方就是精神病医院。

“你和关廉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网上等一只猩猩,他却来了。”

“猩猩?”

小错突然鬼祟起来,左右看看,低声说:“我告诉你啊,这个世界很危险,你千万要小心。我看见了那么多猩猩,像老鼠一样多!你不要只看眼前,它们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背后。”然后,她敏感地问,“我疯了吗?”

李灯摇摇头,说:“不,没有。”

她似乎放心了。

接着,她说:“最近,我学了两首新歌,我给你唱吧。”

“好哇。”

她就唱起来,是两首很俗的流行歌,什么常回家看看之类。她看着李灯轻轻地唱,眼神里充满了笑意。

夕阳的余晖射进来,很温柔。

她唱完歌,李灯轻轻地说:“小错,我得走了。”

她突然不笑了,好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然后一把抓住李灯的手,抓得那样紧!她的手冰凉。

她的眼泪无助地流下来,恳求道:“你别走!你要走的话,带上我,好吗?你可别丢下我啊!”

李灯无语。

“求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你要带我走啊!”

医生过来,强行把她拉走了。

她绝望地看着李灯,喊着:“关廉,你救我啊……”那叫声在寂静的医院里显得很凄凉。

离开精神病医院,铁大门在李灯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

李灯的心里十分酸楚:假如,她没疯,也许她就是自己的妻子了。


这天,李灯刚刚回到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姜松林:“小李,是我,姜春红的爸爸!”

“怎么了?”

“她,她确实起床了!”

李灯的心“咯噔”一下:“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阿姨知道吗?”

“我对她说了。”

“您别急,慢慢说。”

姜松林就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姜松林连续三夜没睡了,姜春红那个房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他还是盼望出现奇迹,这天夜里他依然没有睡,继续观察姜春红的房间。

到了半夜12点,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实在太困,准备睡了,他以为一切都是李灯胡思乱想的。睡之前,他想到姜春红的房间看一看,就披上衣服,走过去了。

打开女儿的房门,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凑近女儿的床,发现上面只有一床被子,那个在上面躺了三年多的人不见了!

他傻了,站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女儿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等女儿回来。他的心里有惊喜,有恐惧。

天快亮的时候,也没听见女儿回来。

她失踪了?

姜松林又来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大吃一惊:女儿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姿势跟昨晚一样!

难道半夜的时候自己看错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悄悄退出来,立即给李灯打电话。

李灯说:“您等着我,我很快就赶到。”

李灯请了假,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杨树县。

他没有去姜春红家,而是把她的父母约了出来。

三个人在一家茶馆见了面。

李灯说:“你们别怕。今夜你们睡觉,我来守夜,我一定弄清是怎么回事。”

姜春红母亲的眼里突然有了几分怀疑:“李灯,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春红的事情?”

李灯想了想,终于用最简洁的方式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这个历尽苦难的女人听了后,嘀咕了一句:“苦命的孩子啊。”然后就哭起来。

李灯说:“您二老放心,假如这一切都是春红干的,我也不怨她,我对她只有歉意。我只想和她对上话,我愿意帮助她从那种阴暗的心态里走出来,重新生活。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按照计划,姜松林领着妻子先回了家,给李灯留了门。天黑后,李灯悄悄摸进去,进入姜春红房间对面的厨房,潜伏在了那里。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

李灯从门缝里死死地盯着姜春红的房门。那扇门像一个恐怖的面具,挡着一张真实的脸。

夜静得像一具死尸。

他知道,姜松林夫妻都没有睡。

快半夜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在李灯的眼前闪过,他哆嗦了一下。

那影子的眼睛朝厨房里飘过来,最后进了厕所——那是姜松林。

李灯紧张地盯着他的身影,心狂跳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他觉得任何人都不可以信任了。

姜松林回卧室了。

李灯继续等。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终于,他看见姜春红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人影慢慢飘出来,像梦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灯气都不敢喘了,死死地盯着她。

她在小客厅里无声地转了转,最后来到墙上挂的那面镜子前,尽管已是深夜,根本看不清什么,但她还是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然后,她没有朝外走,而是朝厨房走过来。

李灯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她看见了自己?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还是她想在出门之前找点东西吃?

李灯使劲朝厨房的旮旯里缩身。

她一步步走进了厨房,正对着黑暗中李灯的脸停下来,像瞎子一样竖着耳朵听,突然,她笑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她突然伸出手,猛地扑过来抓住了李灯的脖子,凄厉地喊道:“你说我是谁!!!”

她这一扑用尽了生命中全部的力气,李灯感到她的手指都插进了自己的肉中,他顿时魂都飞了,拼命地叫道:“救命!——”

接着,姜春红好像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双手慢慢松开,软软地靠在李灯的身上,一点点滑下去,滑下去……

她父母跑过来的时候,姜春红已经气绝身亡。

第17节:纸猩猩又出现了

姜春红死了。

她那双藏在眼皮后的眼珠终于露出来了,她死不瞑目。是她父亲给她合上的。

李灯帮她父母张罗了葬礼。钱都是李灯出的。

她父亲没有掉泪,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姜春红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她的死,使一切成了永远的谜。

李灯的猜测有二:

第一,她突然苏醒了,但是,她一直隐瞒着。她今生的全部信念就是报复自己。她的身体极度虚弱,全靠一线复仇的念头支撑。那天夜里,她见到李灯,歇斯底里,一命呜呼。

第二,她从不曾苏醒,她的意识里只有那一线仇恨念念不忘,每到夜里她就像梦游一样,开始实施她设计多年的报复计划。

现代医学解决和解释不了的事太多了。

不管怎么说,姜春红已经死了,李灯的心里很难过。他觉得,姜春红人不人鬼不鬼,其实都是自己造成的。

是他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回到J市,他的心情一直很糟糕。

十几天之后,他的心情刚刚有点好转,突然听说那可怕的剪纸又出现了。


这天,柬耗回城里的研究所取资料。

天黑之后,他的手机响了,一看,竟是动物观察中心的电话号码!

那里只有藩奇啊,难道它会拨电话了?

他激动地接起来,里面果然传来藩奇的叫声。

他听得出来,它很害怕,它只有遇到了十分可怕的庞然大物才会变得如此恐惧。

他立即开车跑回去。

进了门,他看见藩奇正缩在角落里,眼睛惊恐地盯着窗子,柬耗看见窗子上贴满了剪纸,都是猩猩。

他大吃一惊!

藩奇好像刚刚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情景,双眼充满惊惶。

柬耗想通过画片问出它刚才看见了什么。首先,他举起一只老虎的画片,藩奇摇头否认。他又举起一只老鼠的画片,藩奇仍然摇头,还嗷嗷叫,似乎离正确答案越来越远。柬耗又拿起一只大鸟的画片,藩奇还是摇头。最后,柬耗分别拿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画片,藩奇都摇头,眼睛越来越焦急、恐惧。

柬耗尽量耐心地问它:“刚才你看见了什么?指给我好吗?”

那猩猩急得把那些画片扔得到处都是,不停地叫,柬耗递给它芒果它都不要,这是很少见的现象。

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打电话对李灯说了这件事情。

李灯语无伦次地说:“今天是10月8号!你千万不要在那里住,那个东西一定要害你的!”

“好的,我马上离开!”

柬耗果真听从了李灯的劝告,到宾馆住了一晚。

这一夜,他做了一夜噩梦。平安无事。


李灯傻眼了。

姜春红已经不在人世了,动物观察中心的剪纸是谁贴的呢?

难道姜春红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难道以前的一切都不是姜春红干的?

李灯几乎绝望了。他寻找姜春红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和信心,现在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查找一个毫无线索的人了。

第18节:保姆

不久,报社搞了一次“新闻万里行”,报社出车,派记者深入边远地区采访。

李灯被领导指派到内蒙古采访。

回来时,他们路过陕北,忽然想起小错雇的那个保姆,她家就住在这个县的一个叫兰花花的村子里。

他向当地人询问了一下,那个村离县城有60里,正在他们回J市的路边。

其实,那个保姆跟李灯只有一面之缘,没任何关系,但是,李灯却想去看看。

车上总共两个人,除了李灯就是司机了。他们路过那个村的时候,果然把车开进去了。

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极其荒凉,偶尔看见一个扎着白羊肚手巾的男人,赶着一群肮脏的羊走在山坡上。

说是村,其实根本没有村落的感觉,只是稀稀拉拉分布在山上的一孔孔窑洞。它们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天蓝得不像真的。

那颗老太阳在呆呆地照耀。

进了村子,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在J市打工的小错的家。这期间,他们知道小错的大名叫柴旦。

这个村大都是土窑,没有石窑,因为很穷。

柴旦家更穷。她父亲死了,母亲嫁到了另一个村子,到大山的更深处去了,带去了另外几个小孩。柴旦没有去,她只身闯到城里打工。

她家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爷爷。老头很热情,捧出陕北大枣招待他们。

李灯坐在土炕上,看见窗上贴着很多剪纸,忽然一激灵,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剪纸猩猩,和他见过的那象征灾祸的剪纸一模一样!

他立即问那个老头:“这是谁剪的?”

老头自豪地说:“是柴旦在家的时候剪的。”

他接着说:“这个村的人从大到小都会剪纸,有的还在市里获过奖。你们不是记者吗?应该采访采访柴旦,她是这个村剪得最好的,大家都夸她哩。有一个法国人专门来这个村几次,要买她的作品。这娃没上过学,没有彩纸,就用人家学生娃用过的作业本剪……”

难道一切都是柴旦捣的鬼?可是李灯跟她无冤无仇啊。

她恨有钱人?李灯根本算不上有钱人。孟长次,那个预言家,都不算有钱人,她为什么要害他们?

他问那老头:“现在柴旦在哪里?”

“她在J市打工,一直没来信,不知道具体地址。”

那个司机不知内情,他一直在欣赏那些剪纸,甚至还跟老头索要了一幅。

李灯的心更不踏实了。她藏在无边的黑暗中,夜深不知处。


回J市的路上,李灯一直在想这个柴旦。

他怎么都无法把那个站在角落里满脸谦卑的女孩,跟那个在暗处操纵剪纸不断杀人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既然这纸猩猩出自她的手,那么,她即使不是凶手,至少也跟这两起凶杀案有关联。

车走着走着,天快黑了,离最近的一个县城还有100里。天上没有月亮,山路上也没有一辆车经过。两旁的山黑糊糊的,像怪兽,静静地注视着这辆甲虫一样的汽车。

路边有一个小店,那个司机说:“咱们住下吧。”

李灯说:“不,继续走。我们赶到县城住。你累了吧?”

“有点。”

“那你睡吧,我来开。”

“好吧。”

李灯换到驾驶位置,继续朝前开。那个司机很快就睡着了。

走着走着,突然,李灯看见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立在路边。

走近些,李灯看见那是一只黑猩猩!不,不是一只,而是很多只!很多只黑猩猩都直立在路边,毛烘烘一大堆,它们都在哭。那哭声像人一样,响成一片,就像人类在送葬。

猩猩如此珍稀,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李灯进入了心理学者孟长次死前做的那个梦中!

不是真的!它们肯定不是真的!李灯担心这是死神制造的幻觉,要把他引向旁边的深渊,他强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哭哭啼啼的黑猩猩,紧紧地盯着前面的路。同时,他朝那个司机喊道:“嗨!你快起来!”

司机没醒。

“你醒醒!”他几乎是在吼了。

那司机仍然不醒。

“嗨嗨嗨!!!”

那个司机却像吃了蒙汗药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李灯在极度惊恐中把油门踩到底,车像发疯了一样朝前冲。

那些黑猩猩终于过去了!

他把车停下来,回头看看,山路上一片死寂。他踹了那个司机两脚,他终于醒了,摇摇脑袋问:“到了?”

李灯叹口气,说:“你睡得可真死,刚才……”

“怎么了?”

“没什么。”

司机继续开车。

一路上,李灯的心一直处于极度惊恐中,一直在想那些黑猩猩,越想越诡异。

这时候,那个司机突然笑了起来。

李灯问:“你笑什么?”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李灯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说他梦见了猩猩在哭吧?

“我梦见你站在路边哭。”他回头诡秘地看了李灯一眼,那神情极有深意。


李灯专门绕到酱坊市一趟,到精神病医院看望小错,试图了解一点关于那个陕北保姆的情况。

可是,这一次小错已经不认识他了。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和上次一样圆满、安详。

“小错,你不记得我了吗?”在空荡荡的接待室里,李灯问她。

小错静静地看着他。

“‘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你想一想!”

小错静静地看着他。

“你再想一想,我们还一起看过电影,我抱着你的肩。”

小错说话了:“如果你再胡说,我就喊骚扰。”

李灯愣了。

离开精神病医院时,他的心情沮丧极了。

两旁的田野已经收割,光秃秃的,野草是一片斑斑驳驳的枯黄。

第19节:她来了

忘了前面说没说过,李灯住的是六楼。

这天凌晨,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错。

那时,他还在酱坊市,大学刚毕业,正在家里待业。一天,他路过酱坊市精神病医院门口,看见小错穿着精神病患者的制服,拿着一摞书在兜售。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却炯炯闪亮。她一眼就看见了李灯,立即走过来。

“李灯,买几本书吧。”她终于叫对了他的名字。

“谁的书?”

她左右看看,神秘地说:“关于剪纸的书。”

李灯接过一本书翻了翻,果然是。

她又说:“我家还有呢,很多很多。”

“都是你写的?”李灯问。

“不。”她否定说,“作者在我身后!”

李灯向她身后望去,她的身后果然躲着一个人,李灯还没有看清,一下就醒了。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猛然发现,他的窗子上也出现了剪纸!那些苍白的猩猩在黯蓝色的天空中定定地朝他看着。

转头看日历,上面写着11月8日。

又到了8号!

他怀着巨大的恐惧,打开窗子,把那些剪纸都撕了下来。他发现,它们都是刚刚粘上的,糨糊还没干透。

他细细观察那些剪纸,它们的原材料都是很旧的白纸,李灯希望在上面看见哪怕一个字,铅笔字,或者圆珠笔字,但是没有。

轮到他了!

他小心地把这些死神通知书拿到厨房里,烧了。

穿鞋的时候,他感觉鞋里有东西,拿出来一看,还是纸猩猩,它们在刺眼的灯光下,苍白地看着李灯。

他来到书架前,翻开书,每本书里都夹着一个纸猩猩。那些纸猩猩形态各异,千变万化。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等到太阳升起几竿高,才敢出门。门缝里塞满了纸猩猩,甚至楼梯上也散落着纸猩猩,像冥钱。

上班后,他来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

一个同事走过来:“李灯,你好。”

“你好。”

“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

“有点不舒服。”

“你的信。”那个同事把一封薄薄的信放在他的面前。

他无精打采地拆开,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抖了抖,掉出来一个纸猩猩。

他一下就把它甩进了废纸篓。

下班后,他打算找个饭馆填饱肚子。走在街上,他看见天上掉下白花花的东西,竟然都是纸猩猩!纸猩猩铺天盖地!

这是怎么了!

他左右看看其他行人,他们并不怎么在意。

他拦住一个人问:“这天上的剪纸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戒备地看了看他:“什么剪纸?那是雪!”

他呆成了木桩。

那明明是剪纸啊!

他猛然想起小错的话:“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危险,你千万要小心。我看见了那么多猩猩,像老鼠一样多!你不要只看眼前,它们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背后。我疯了吗?”

他感到——这些话不是小错说的,而是另一个人说的,这个一直躲在暗处把小错害疯的人,借小错的嘴,把这句话传达给他。小错疯了之后,就成了那个人的工具。

难道自己也要疯了吗?

难道今夜自己也要变成只有脑袋没有身子的尸骨吗?

他一直走到44路总站都没有看到合意的饭馆,天已经黑下来了。

算了,不吃了。

他坐车回到住处,进门后,觉得这个家变得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家具没有变,都在原来的位置;墙色一如从前,那几处蚊子血照旧挂着;他早上碰掉的软盘,还躺在地毯上……

可是,他仍然觉得这个房子变了样。就像一个人拍了两张照片,尽管他的姿势和表情一模一样,但是,那绝不是同一张底片冲洗出来的两张。

躺在黑暗中的沙发上,李灯恍惚看见了关廉的爸爸,他没有脑袋,只有身子,他直挺挺地走向李灯,说:我没有脑袋,只有身体。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变得跟我一样……

随着夜色越来越浓,李灯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他要崩溃了。

抓起电话,找警察。

“今夜,今夜有人要杀我!”

“谁杀你?”

“不知道。”

“你接到什么恐吓电话了?”

“没有。”

“你掌握什么证据了?”

“没有。”

“那你起什么哄?”警察不乐意了。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对,口气柔和了一些,“你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吧,那样能够说清楚。”

李灯没有去。

放下电话,他也觉得自己很荒唐。

他翻出一把尖尖的蒙古刀,塞进口袋里,准备一夜不睡,枕戈待旦。

奇怪的是,平时总是响个不停的手机,今晚一次都没响,房间里静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还差半小时到半夜12点的时候,门突然响了。

“谁?”他抓紧那把刀。

“是我,小错!”是小错的声音。

她怎么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了?

她怎么从酱坊市找到了这里?

她在这个非常的日子,非常的时间,突然来临,是巧合吗?

难道她的疯是假的?

难道一切都是她在捣鬼?

李灯镇定一下自己,走过去打开门,一下就傻住了——黑黑的楼道里,站着的竟然是那个陕北保姆,那个大名叫柴旦的女孩!

李灯死活想不通,刚才她说话为什么是另一个小错的声音?

她柔柔地朝李灯笑了一下。李灯觉得这个笑很熟悉,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她在门口接他,就是这样笑的。

她终于出现了!

“你……”他想质问她为什么欺骗他,可是又一想,她说她是小错,没任何毛病,她的小名确实叫小错,他早知道的。至于声音的问题,他并没有把柄。

“我是那个小错的保姆,你忘了吗?”说着,她极其灵活地一闪身就进了房子,并关上了门。

她来干什么?毫无疑问,她是来要命的。

李灯冷冷地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都知道你住在这里啊。”她一边坐在沙发上一边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李灯有点恼怒了。

“你跟我的主人说过的。”

李灯想不起他说没说过了,继续问:“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去看过我的家人,谢谢你啊。”

“我是路过,顺便去看看。”

静默。

石英钟挂在他和她中间的墙上,离12点还有十多分钟。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李灯假装没事一样问,但是他始终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还是给人家当保姆。这家的工资高一些,但是不供住,我又租了一个房子。这不,我刚干完活回去。”

她说得很诚恳,但是李灯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怎么都不会忘记前几个月的8号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突然出现,绝不是什么好事。李灯断定那剪纸的人就是她!

“太晚了。”李灯抓紧口袋里的蒙古刀说。

“是啊,太晚了。你别介意啊,我正巧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平时我很少有时间出来的。12点我就走。”

李灯犹豫了一下,不好再说什么,或者说,不敢再说什么。

时间走得极慢。

柴旦又说:“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你的脸色不好。”

“是吗?”

“你要好好保养。你们文字工作者,累脑子呢。”她一边闲闲地说话一边闲闲地看表。

终于到了12点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她的挎包打开,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些剪纸,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李灯的心一沉——终于切入正题了!

她果然拿出一些剪纸,有龙有凤,有童男有童女,他还看见了纸猩猩。她站起来,把那些剪纸举起,伸向李灯。

她在灯光下直直地看着李灯。

李灯发现她的眼睛已经跟刚才不一样,闪出逼人的光。

“你想干什么!”李灯后退一步。

柴旦的手仍然伸着:“你说我想干什么?”

李灯继续后退,她继续朝前走,仍然问:“你说,你说我想干什么!”

她越来越近了!

李灯忽然想起,公共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就是她!

她突然龇出牙来,那牙跟猩猩的一样,很大很宽很黄,有两颗大大的犬齿。但是她还在笑。

李灯掏出蒙古刀,发疯似的在面前划拉,她并不躲闪,一步步走近他,好像那闪闪的刀锋是手电筒的光。

蒙古刀划到了她的脸,流下血,使她的面目更加狰狞。

但是,她好像根本就没有痛觉,刀子如同划到了胶皮上,她继续笑着,继续走过来。

李灯猛地冲到阳台上,狂叫一声:“救命!——”一头跳了下去。

第20节:跟踪

李灯没死。

正巧这座楼在改建,楼房当腰拦了一道防护网,他摔在了防护网上,昏了过去。

他跳下去之前,并不知道半空中有防护网。

他被抢救过来后,警察赶到了,了解情况。

是啊,一个大男人半夜从六楼摔下,总要有个原因,要么是被人推下来的,要么是自杀,不管怎样,警察都要问清楚。

李灯还真被难住了。

怎么说?

说柴旦要杀自己?

没有啊,她仅仅是半夜来做客,仅仅是时间不太合适而已,而且连强行侵入民宅都算不上,因为是他为她开的门,并没有驱逐她。

另外,她什么都没有干!她仅仅是问了几句“你说我干什么”,从这句话里怎么都看不出谋杀的迹象。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我不小心摔下去的。”

警察最后只好离开。

李灯又觉得不甘心,就说:“警察,我想告诉你们,前几起凶杀案,好像跟一个陕北女孩有关。”

“她叫什么?哪里人?”警察立即问。

“柴旦。”

“她现在住在哪里?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凭什么说跟她有关系?”

“因为,每次凶杀案之前都有剪纸出现在凶杀现场,而那些剪纸跟她剪的一模一样。还有,昨天我的房间里也出现了剪纸,都是猩猩。半夜,那个柴旦就来了。我是被她吓坏了,才跳了楼。”

“她要杀你?”

“没有。”

“那她有什么举动?”

“她要给我一些剪纸。”

一个警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讲聊斋故事呢。”

另一个警察好像有点警觉,他继续问:“她跟前面死的两个人都认识吗?”

“不,不可能认识。但是,那两个人我都认识。”

“如果,你再见到这个女孩还能认出来吗?”

“能。”

“假如你见了,立即向我们报告。”他小声说。

“好的!”

最后,他在李灯的耳边说:“我老妈是市里剪纸协会的,她特别爱结识这方面的人。”


从这天起,李灯在家里睡觉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窗子。

那些剪纸再没有出现。

他给本市很多劳务市场打过电话,查询柴旦,人家都告诉他没有这个人。

一天夜里,李灯的闹钟突然响了,他一骨碌爬起来。

这个闹钟已经半年没响了,今天,它怎么突然就响了呢?

他打开床头灯看了看,半夜12点。他拿起闹钟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那个犯了错误的小东西继续走动,毫无愧疚之意。

他躺下来,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冷静的眼睛,聆听着这个好像出现了病毒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窗外有声音,尽管那声音很小,还是被他听到了。

他轻轻起身,朝窗子望去,竟然看见了一个人影!

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正是那个陕北保姆!

她踩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贴着什么,就像农村过年的时候孩子在窗上贴窗花,神态非常认真。

她是怎么上来的?

这时候,李灯应该给警察打电话,可是,他没有。现在,他觉得这个保姆好像不是人,给警察说了也没用。

她似乎不想让李灯看到她,她在窗子上贴满了纸猩猩,挡住了李灯的视线。这也掩护了李灯,李灯悄悄地出了门,朝楼下跑去。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出门前带上了照相机。

他要在楼下看看她是怎样在高空作业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楼门,看见那个保姆还在,她已经收工,准备下来了。

窗子旁是一个管道,连接每个楼层的空调放置台,使空调排水顺管道流下来。陕北保姆顺着那个管道滑下来。

李灯觉得,她的动作很丑。不过,她很敏捷,根本不像人的动作。

接着,她朝黑暗的远处快步走去。

李灯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他悄悄跟踪在她的身后,像个训练有素的特务。

柴旦越走越快,李灯都有点跟不上了,他不但要奔跑着跟上她的脚步,还不能让她发现。

他们一起来到了野外。

李灯发现,她的动作越来越像一只猩猩,腰越猫越低,最后,索性四腿着地,奔跑起来!

她奔向山里。

她是一只猩猩?

或者,她被猩猩控制了大脑?

是哪只猩猩?

藩奇?

李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一直跟随她来到了山里。

远远地,一个影子在山坡上站着。那个影子的身后是一间房子,窗子黑洞洞的,像猩猩的眼睛。

群山黑糊糊的,风很大。

李灯渐渐看清,那个影子正是一只猩猩!

那个保姆在猩猩面前停下来,她跟它相对而立。

那只猩猩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那个保姆也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

李灯藏在一棵树的后面,死死地盯着那只人一样的猩猩,和那个猩猩一样的人。他的手里紧紧地抓着照相机,一点点拉近距离,却不敢按动快门——只要闪光灯一亮,肯定会打草惊蛇。

过了好半天,那个保姆终于离开猩猩走了。

李灯不再跟踪她,现在他找到根源了!

那只猩猩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回到房子里去,而是慢腾腾地走进了丛林中。

那是谁的房子?

李灯隐藏了很久,确定那只猩猩不会再回来了,才蹑手蹑脚地溜到房子前,轻轻推了一下门板,竟然没有锁。

他走进去,轻轻地问:“有人吗?”

没人应声。

屋里很暗,一股浓烈的腥味冲进他的鼻子。他又朝前走了两步,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伸手,摸到了一条毛烘烘的腿。他打了个冷战,继续朝上摸,摸到了毛烘烘的肚子和毛烘烘的嘴。

他眯眼仔细看,房顶、四壁、床、沙发……到处都是黑色的毛,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眼睛,到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他踉踉跄跄地逃出来,朝着山下一路飞跑。

阒寂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两面是茂盛的树林,很阴森,风吹过,李灯听见各种各样神秘悠远的声响。

第21节:对话

李灯实在跑不动了,他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前后张望。

身后是一条黑糊糊空荡荡的山路,没一个人影。

他放心地转过头来,一下就呆住了——那只猩猩直立在他的面前,朝他笑着。那绝对不是一只猩猩在笑,而是一个人在笑。

它说:“我们一起走好吗?”

它会说话!

它说得字正腔圆,十分清楚!

柬耗,你一直训练猩猩说话,其实你一直蒙在鼓里,它们什么都会说!而且,比你说得还标准!

李灯惊惶地说:“不不不!……”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这时候,他听见了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震得地表微微颤动。

那是一个车队。

汽车的灯光射过来,猩猩似乎受了惊吓,猛地蹿到了两边的树林中,转眼就不见了。

李灯摇摇晃晃终于站稳了,他站在路中间,挥手拦车。

打头的车停下了。

李灯说:“救救救命!”

第22节:逃

李灯奇迹般地回到了市区。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直在给柬耗打电话,他要告诉他这个秘密,他要告诉全世界这个秘密!可是柬耗的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

李灯觉得,柬耗是最危险的了,因为他跟猩猩生活在一起。

他拦住一辆夜班出租车,来到郊外的动物观察中心。

他鬼鬼祟祟地接近柬耗的研究室,从窗子看进去,柬耗没死,他正在观看猩猩的录像带。为了事业,他披星戴月。奇怪的是,他竟然弄来了一个铁笼子,那只猩猩被关在里面。

也许柬耗有所察觉了?

李灯松了一口气。

他一步跨进去,对柬耗说:“柬耗,出大事啦!”

“什么事?”柬耗慢慢地转过头。

那只猩猩惊恐地看着李灯。

李灯避开它的眼神,拉起柬耗说:“走,我们到外面说去。”

柬耗说:“到外面说干什么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李灯用眼睛瞟了瞟那只猩猩,暗示柬耗自己是想避开它,可是柬耗脑袋却不转弯,固执地问:“到底怎么了?”

“猩猩!”

柬耗看了看那只猩猩,说:“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李灯朝后退了退,离那个关猩猩的铁笼子远了一点,离柬耗近了一些,低声说:“它会跑出来吗?”

柬耗说:“不会的,那铁笼子很结实。”

李灯这才说下去,但是由于太紧张,他说得语无伦次:“它们会说话,它们成精了,都是它们干的!”

说着说着,李灯住了口——柬耗听着听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灯,嘿嘿笑起来,那神态很古怪,给人一种毛烘烘的感觉。

难道……

李灯猛地转头看去,那笼子里的猩猩正急切地朝他挤眉弄眼,那是人的神态,那是柬耗的表情!

李灯糊涂了,柬耗已经不是柬耗了?铁笼子里关着的那个毛烘烘的东西才是柬耗?这个研究猩猩的人,被猩猩换了躯体?

李灯撒腿就跑!

柬耗追出来,在后面喊:“你怎么了?跑什么!”

他停下,回头看。

柬耗很不解地大声说:“李灯,你到底怎么了?”

李灯站在离他大约30米的地方。借着房子里的灯光,李灯看见他的眼神很困惑。

两个人对视着,过了好半天,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对李灯是一个考验。

如果他判断错误,就会葬送一个人的性命——如果这个柬耗是猩猩,他回去,就断送了自己的命。如果这个柬耗真是柬耗,他不回去说明白,那么就可能送了他的命。

终于,李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破绽!那虽然是柬耗的眼睛,却是异类的眼神!

李灯的眼睛越过这个装扮成人的异类,穿过敞开的房门,看了看铁笼子里的那个毛烘烘的柬耗,感到十分悲凉。

他觉得人类的悲剧开始了。

大家将一个个被猩猩替换。

那些站在森林边哭哭啼啼的猩猩都是被换了身体的人类。

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猩猩呢?克隆的?

“你到底是谁?”李灯颤颤地问。

“你说我是谁!”柬耗很生气地说。

这句话李灯太熟悉了!

他一步步地朝后退。

柬耗继续说:“你说我是谁!”他都有点歇斯底里了。

李灯离他越来越远。

“你说!我是谁!”柬耗咆哮起来。他用力挥舞着前臂,面貌越来越丑陋,但是他并没有跑过来。

李灯转身奔逃而去。


回到市区,李灯不知该向哪个部门报告。他只知道,这时候所有人类都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对付这些鬼怪的东西!

他觉得去公安局,不如去电视台。

又一想,人家怎么能相信自己呢?还不把自己当精神病人抓起来呀!

看来,还得先到政府部门报告。

可是,他也许连政府部门的警卫都通不过。你黑灯瞎火地跑来说一群猩猩在替换人类,你要政府下命令,号召大家见猩猩就捕杀——人家不把你当成野生动物破坏分子才怪。

看来,最先应该去找野生动物研究中心的人。

可是,这又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他们研究这么多年,一直把猩猩当成动物,你说猩猩比人类高级,会说话,可以控制人类大脑,可以替换人类的躯体,说它们一直在吃人,他们会相信吗?难道他们的研究都是瞎胡闹?还有,即使他们去了现场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照样被它们一个个吃掉或者替换了?

李灯不知所措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整个地球没有人理解他。他想起了哥白尼,他的心里涌上一种悲壮感。现在,整个人类都靠自己来拯救,包括美国总统!

这个肩负全人类安全使命的人,在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之前,缩回了自己家里。

门响了。

他走到猫眼前朝外看,一只眼睛正堵在猫眼上。

“谁?”他问。

“我,柬耗,你到底怎么了?”柬耗朝后退了一大步,站在楼道的灯光里,让他看个清清楚楚。

他来了!

李灯差点尿裤子,他叫道:“你不是柬耗!”

柬耗笑了:“我不是柬耗是谁呀?”

李灯声色内茬地说:“你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说说。”

“你是一只猩猩,你害了我的朋友!”

柬耗又笑了:“我是猩猩怎么会说话呢?我教它们这么久,连三个单词都没有教会。”

“你骗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骗你呢?”

“那你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

“我现在觉得你的精神好像有问题了,你一定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我怎么能不管呢?我要对你负责啊!”

“不管你是谁,我今天都不会给你开门。你再不走,我就要打110了。”

“110是什么?”柬耗皱了皱眉问。

李灯的心一哆嗦——他已经肯定门外的这个东西不是人了。

他偷偷拿出手机想报警,可是,手机上显示着:无网络。

这个披着柬耗人皮的东西在门外笑起来,说:“你这门能挡住我吗?”

李灯傻了。

接着,这个怪物没声了。

李灯朝外看去,它没了!

李灯不知是福是祸,忐忑不安地转过身去,准备用家里的电话报警时,突然停电了,房间里骤然一黑。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慢慢伸手一摸,到处都是毛烘烘的脑袋、毛烘烘的嘴、毛烘烘的肚子、毛烘烘的脚!墙壁上、楼顶上、地板上、电脑上……到处都趴着猩猩,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眼睛,它们都在盯着他。

他爬都不会爬了。

假柬耗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前臂突然变得很长,而且非常灵活。他四腿着地行走,围着李灯转了一圈又一圈。

李灯的脸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像一个纸人。

最后,假柬耗坐在了李灯面前,打量着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

“你到底是谁?”李灯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颤颤地问。

“你看见了什么?”假柬耗丑陋的嘴蠕动着,反问。

电影上的情节教给李灯,在坏人问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秘密时,你千万不能说看到了。于是他像小孩子一样撒谎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什么都看见了!”假柬耗的嘴蠕动得更剧烈了,咯吱咯吱地响。

他的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

他瘪瘪的鼻子露出两只很大的鼻孔,喷出腥臭的气味。

李灯忽然想起,猩猩并不是绝对的素食主义者,他怯怯地问:“你喜欢吃人肉,是吗?”

“我们只吃高级动物。你们的肉真香啊。别那样仇视我,你不敢杀我,你杀我会被判刑,我吃你却不用偿命。”

“我没有。”

“我们是同一个祖先,你们如此繁荣,我们却在原始森林中与狼虫虎豹为伍,有一部分被你们关在笼子里展览。你们越来越多,还得计划生育。我们却越来越少,面临灭种。我们恨你们。”

李灯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辩解道:“你错了。我们并不是一个祖先,科学家从形体上判断人类是由猿猴变来的,那是弥天大谎,那是最幼稚的笑话!”

假柬耗并不接他的话,继续说:“别怕,我不会吃你。只是,我要跟你换躯壳。到时候,我就是你,我要做做人,你就是猩猩,你要到森林中去,过那种颠沛流离、弱肉强食的生活。”

说完,假柬耗的眼里突然射出绿色的光,好像要穿透李灯的身体似的,李灯的大脑一阵剧痛,就像要死了一样,他感到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转,转,转,他越陷越深。

在旋转中,他听见假柬耗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就像被扒了皮一样!

李灯受不了这刺激,一下昏过去了。

第23节:毛烘烘的脸

李灯醒来了,他头疼欲裂。

窗外一片漆黑,人间好像被罩上了一块巨大的油毡。天还没亮吗?

他蓦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就糊涂了,难道自己没死?

他慢慢转动脑袋,看见了一张毛烘烘的脸。

又一只猩猩!

他马上意识到那是穿衣镜。

他摇摇头,那并不是幻觉,他心里骤然生出了巨大的惊恐。他明白了,这只猩猩就是自己!

他身上的毛很长,很黑,很亮。他的眼角上有一粒很大的眼屎。他的牙又黑又黄,他闻到一股臭味。

虽然他换了猩猩的身体,却还是人类的大脑,还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大脑,那个千头万绪的大脑,那个刻着各种记忆的大脑,那个追求美好爱情的大脑……

那么,以前的那些人是不是猩猩呢?关廉的爸爸,植物人姜春红,保姆小错……

他清楚,那些异类要把他赶进铁笼子里去,赶进森林里去。他不会屈从,他要向全人类宣布这件事。

他想大喊!可是,他却听见自己发出了动物的嚎叫。完了,他无法告诉同类这个惊天的秘密了。

他想写出来,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汉字怎么写了,英语更是记不得。他想用手指字,拿起报纸,他这个记者竟然连字都不认识了。

他丧失了语言,忘记了文字。

这一定是那些异类在移植大脑时,把他那关于文字的记忆删除了。

现在,他和他的同类彻底隔绝了,真的变成了野兽。

他烦躁至极,惊恐至极,悲凉至极,不由得嚎叫起来。那野兽的嚎叫,把他吓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这时候,突然有人说话。

第24节:她是谁?

一个很像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非常的熟悉。

李灯断定,这个声音正是所有他感到熟悉的声音的源头,或者说是总和。

李灯想问:“你是谁?”但是他被剥夺了话语权,他只是发出了动物的叫声。

那个声音却听得见,说:“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李灯惊恐地四望,没人。

“你最好不要看到我的样子,否则你会被吓死。告诉你,那些猩猩都只是我的魔术罢了。”

李灯只能当一个听众了。

他的嘴里散发出来的腥臭气,熏得他一直想呕吐。

“你说对了,说人类是从猿变来的,那是最可笑的结论。几百万年弹指一挥间,人类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给你打一个比方,在一个空天旷地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女人,她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大后,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假如制造他的人永远缄口,他会知道吗?他出生到他记事的中间是记忆的断代。我来自你们人类的想象力达不到的地方。我不是什么外星来客,你们的猜测和真相南辕北辙,就好比野外的蚂蚁永远理解不了你们制造的电脑。”

李灯捕捉着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小错?

是姜春红?

是陕北保姆?

是姜春红的妈妈?

是十万八千里?

是姐姐?

是妈妈?

都不是。

“就像你们一直在研究猩猩一样,我也一直在考察你们这种动物的特性,比如智商到底有多高,还考察你们人性中的东西。在这个地球上,我选一个人,选到了你。通过你,我对人类了如指掌。你为什么感到我熟悉呢?因为我跟着你20多年了。某年某月某天,一个女人出现在你的旁边,那天的天气很好,只是当时谁都没有朝上看,那一刻,太阳是黑色的。”

李灯努力地回想。

“你永远不可能想起来。你大脑里的这个记忆被永久删除了。”

李灯听着这个十分熟悉,却一辈子都不可能想起是谁的声音,非常难过。

这说明,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有一个女性,或许就是他的同桌,她来自世外。对此,他浑然不觉。也许,他对她还特别好,心中对她还有几分喜欢,甚至还想过向她求爱。她也许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李灯哪里知道她的脑袋里根本不是人脑,她的胸腹中根本不是五脏六腑,她的骨架根本不像人的骨架,而是钢筋,或者是树枝!

“你还是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是吗?”

李灯点头。

“今天是12月12日,如果你不害怕,12点12分,你到郊外的三不管来。你将看见我真正的样子。”

第25节:底片

三不管是J市三个县辖区的交界处,没人管,是一片辽阔的荒地。

李灯去了。

他是四肢着地跑去的,肩上还挂着照相机。

尽管天很黑,一路上,他还是尽量躲避人们的眼睛,专门在树丛深处行走。

他清楚这个约会的伟大意义。如果他能活着回来,那对人类认识自身探索宇宙将具有方向性的意义。假如他死了,那也是值得的。

至于怎么传达,那是另外的事。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一只猩猩死在荒地里,它的手里紧紧抓着一只照相机。

让我们向他致敬吧。

野生动物研究所的人赶到了。

经检查,这只猩猩是因极度惊吓而死。也就是说,它在死前曾经见过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

这只猩猩很奇特,跟所有的猩猩都有差别——猩猩的大脑是人类的二分之一,而它的大脑跟人类完全一样。

更奇的是,它会照相。这是继赞比亚那只给其同伴拍照的叫史提芬的黑猩猩之后第二只使用照相机的猩猩。

照相机里的胶卷刚刚拍了一张,看来,它拍下了吓死它的那个东西。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这一张珍贵的胶片就是谜底。

野生动物研究所的人马上把这卷胶卷冲出来。没想到,照片是空白的。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大家只能看底片。

底片是最恐怖的东西,黑的显现出来是白的,白的显现出来是黑的,像噩梦一样。

大家看来看去,怎么都看不清楚。

那底片上面好像是一个动物,又好像是一个人,看不清哪里是脑袋,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脚,哪里是眼睛……

第26节:李灯在上班

是的,李灯在上班。

他还在报社工作,很认真,很敬业,早到迟退。

只是有一次,单位组织大家集体去医院检查身体(其中一项是做脑电图),他死活不肯去。除此,他一切都很正常。

最早身体被吃光只剩下一颗脑袋的人,是座位离李灯最远的那个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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