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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专案二组的新任务旧案寻踪 作者:小桥老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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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8日上午,山南省,江州市。 成功侦办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以后,按惯例要开会总结。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组二组组长侯大利原本以为召开的是小规模座谈会,总结前阶段得失,安排下一步工作。 谁知,这是一场颇有声势的表彰大会。 参会人员有山南省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陈彬,江州市委书记和市长,湖州市委书记和市长,省公安厅副厅长费龙,省刑侦总队总队长刘真等领导。另外,还有全省部分地市负责同志参会。 会上,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陈彬对湖州三案和碎尸案的成功告破表示热烈祝贺,向广大公安干警表示崇高敬意。他声情并茂地讲道:“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成功告破,过程艰辛,实属不易,令人振奋,集中体现了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尤其是刑侦部门的艰辛付出和不懈努力,集中体现了同志们敢打硬仗、能打胜仗的坚定决心和过硬作风,集中体现了全省公安机关立足当前、着眼长远,夯实基础、提升能力取得的长足进步和跨越发展,打出了山南公安声威,极大地提升了公安机关的公信力……希望全省公安机关特别是刑侦战线、支撑保障部门抓住有效时间,发起新一轮冲刺攻坚,奋力实现既定目标,以实际行动让逝者沉冤昭雪、生者心灵慰藉,切实维护法律尊严,彰显公平正义,更好地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 会场掌声如雷。 侯大利代表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发言。侦查员平时很少穿警服,外出皆便衣。侯大利自入职以来,只有在授衔、晋级、参加重要会议和祭奠牺牲战友时才穿过几次警服。今天属于重要会议,他穿警服、挂绶带、佩戴大红花,沉稳地走上主席台。 敬礼之后,侯大利拿出两页稿子,认真地读道:“我代表立功受奖的全体同志,感谢上级组织和领导给予的荣誉,感谢那些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是中规中矩的发言。发言结束以后,大家鼓掌。 侯大利收起稿子,没有立刻离开,望了望主席台下的参会者,目光转了一圈后,缓缓道:“今天是表彰会,应该说些让人振奋、让人鼓劲的话。可是,在发言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牺牲了的战友的身影,他们的面容如此清晰,笑容如此亲切,似乎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他们牺牲在第一线,永远走了,再也回不到队里。我参加工作时间不长,2007年进入江州市公安局,短短三年多时间里,我在刑警二中队的师父李超在与犯罪分子石秋阳的搏斗中牺牲。李超是很普通的刑警,平时爱发点牢骚,开个小玩笑,有个绰号叫‘李大嘴’。他确实很普通,是千千万万平凡警察中的一员,但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时,毫不畏惧,勇敢地冲了上去,壮烈牺牲,留下了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我的未婚妻田甜原本是法医,后来调到二大队,在抓捕人贩子时英勇牺牲。她牺牲得非常突然,没有一点预兆,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格外伤心,早上还活生生的未婚妻,突然就与我阴阳两隔了。以前听到阴阳两隔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经历过这种伤痛以后,我才明白阴阳两隔的真实意思,就是你遇到高兴事,想要与她分享,你心情不好,想要与她倾诉,而她已经不在了。” 参会者有一大半是着装民警,其余是各行业代表。因为是表彰大会,参会人员原本开开心心。当侯大利脱稿讲话时,不管是公安人员还是其他行业的人员都收敛了笑容,凝神静气,静听立功者的肺腑之言。张小舒坐在第三排,与侯大利目光相对之时,意外地看到侯大利眼中隐有泪光。 侯大利顿了顿,又道:“犯罪是人类社会的顽疾,古代有,现代有,将来也会有。我们的职责就是抓住犯罪分子,让他们受到惩罚。虽然很多伤害永远无法弥补,但是,让犯罪分子受到惩罚多少会给人以安慰。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也是一种震慑,是减少犯罪的有效手段。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散会以后,我和我的战友们就要投入下一场战斗,希望我们在新的战斗中能够获胜。谢谢大家。” 没有花哨成分的质朴发言,赢得了满堂掌声。 陈彬厅长拍手之后,扭头道:“老费,这小伙子讲得不错,比提前准备的稿子好。这人很年轻啊,参加工作三年就担任专案二组组长,挺厉害。” 费龙副厅长道:“侯大利被称为神探,参加工作时间短,连破数起大案,能力很强。他是我哥的学生,当初我哥想让这家伙读他的研究生。小伙子执意要到一线,把我哥气得够呛。” “费教授看上的人,绝对不错。”陈彬忽然想起一事,道,“侯大利,是不是侯国龙的儿子?” 费龙副厅长道:“是的,他爸是侯国龙。” 陈彬“哦”了一声,道:“山南省首富的儿子,居然成为优秀侦查员。这个小伙子不错,好好培养。” 侯大利回到座位,江克扬低声道:“稿子念起来干巴巴的,最后脱稿讲的几句才是真话,讲得很好。” “念完稿子,突然就想说几句心里话。”侯大利甚为内敛,很少轻易表达感情,站在讲台上,突然间想起了师父李超和未婚妻田甜,这才说出了肺腑之言。 参加表彰会的有《山南法制报》的女记者。这位女记者知道受表彰者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特意准备了几个与侯国龙有关的问题。听到侯大利最后一段脱稿发言后,她临时又增加了与其未婚妻田甜有关的问题。侯大利归位后,她来到第一排,蹲在其身边,递上名片,提出采访要求。 侯大利接过名片,道:“等散会再说吧。” 女记者指了指主席台侧面,道:“等会儿我在主席台那边等你,再给你补两张照片。” 即将散会之时,侯大利收到宫建民的短信:“散会后,立刻到小会议室。” 散会后,女记者在主席台左侧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侯大利过来。她走上主席台,俯视全场,只见众多警察从侧门走出会场。参会警察都穿着警服,她看得眼花缭乱,也没有找到侯大利。 侯大利此时来到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有省刑侦总队刘真总队长、江州市公安局关鹏局长和宫建民副局长。 刘真总队长开门见山地道:“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有新任务,除了继续侦办命案积案以外,还要负责协助江州市公安局深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 7月20日,山南省公安厅“秋风-2010”命案积案攻坚行动部署大会之后,关鹏曾经和侯大利有过一段对话。关鹏当时提出一个问题:“这些年,江州不少企业家的家人都发生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这值得我们关注。”这一段话分量很重,侯大利牢记在心。他在侦办湖州三案和碎尸案之时,一直在有意识搜集“关鹏问题”的相关线索。半个月后,“关鹏问题”演变成了省、市两级公安部门共同关注的问题。 谈了一些细节后,刘真总队长道:“刚才谈到的线索表明,江州市公安局刑侦队伍中出现了两面人,此人有一定资历和职务,隐藏得很深。专案二组要利用侦办命案积案之机,听从关局指挥,挤掉这个脓包。黑恶势力不是孤立存在的,之所以能够称霸一方,甚至无法无天,很大原因在于有两面人庇护。黑恶势力在前台为非作歹、牟取利益,两面人在后台通风报信、纵容包庇,两者沆瀣一气,破坏了政治生态,带坏了社会风气。客观地说,江州在这方面的问题不算严重,在全省排不上号。从时间上来看,主要问题在多年前产生。但是,只要有问题,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得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侯大利,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侯大利道:“专案二组中除了我之外,还有樊勇和江克扬来自江州。” 刘真总队长道:“你是新人,和以前的事情无关,可以信任。专案二组中樊勇在进入刑侦队伍前来自缉毒大队,江克扬来自火车站派出所,经过调查,这两人也可以信任。我在这里谈原则,具体工作听关局安排。” 关鹏放下笔,又看了一眼笔记本,道:“专案二组在侦办案件中已经触及两面人,两面人和我以前提到的幕后黑手是相关联的。因此,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任务交给专案二组。工作开展的方式就是利用侦办命案积案之机,深挖多年前与杨国雄、胡卫等人有关联的细节,找出隐藏很深的两面人,以及危害极大的幕后黑手。这项任务原则性强,纪律性强,需要高度保密,由专案二组来办理最合适。105专案组一直在配合你们工作,你以后要注意控制尺度。105专案组可以参加对两案的调查,但是不能接触挖两面人的相关工作。” 侯大利抬头挺胸,接受了这项沉甸甸的任务。 接受任务以后,侯大利和专案二组的战友们分乘两辆车,回到刑警老楼。回到老楼不久,内部工作会还未召开,专案二组兼职内勤吴雪接到电话,请专案二组派员参加“8·3”杀人案案情分析会。 “8·3”杀人案由江州刑警支队重案大队侦办,在最初方案中并没有计划邀请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参会。在审阅案情分析会方案时,宫建民提出明确要求:“受害者疑似面包车司机,面包车司机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与杨永福有联系,请专案二组派员参加案情分析会。” 侯大利正准备出发参加案情分析会,接到市公安局政治处顾主任的电话。顾主任笑道:“大利啊,《山南法制报》常记者要采访你,结果你散会就原地消失,害得常记者白等你一小时。常记者在我办公室坐着不走。宣传公安是硬任务,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 顾主任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大利只得让江克扬去参加“8·3”杀人案案情分析会,自己到顾主任办公室接受采访。 采访比预想时间要长,整整一个半小时才结束。完成采访任务后,侯大利匆匆回到老楼。等了一会儿,江克扬才出现在办公室。 侯大利道:“案情分析会,确定死者身份没有?” 江克扬道:“很奇怪,死者凭空出现,指纹、DNA以及户籍的数据库中都没有查到此人,周边也没有报失踪的。市局已经发出了协查通报,暂时没有消息。死者如果真是面包车驾驶员,大家怀疑是外地人进入江州作案。” 侯大利道:“这么说没有实质性进展?” 江克扬摇了摇头,道:“暂时没有。” 侯大利道:“那我们专案组开会吧,有新任务。” 锁上了四楼通向五楼的铁门,又关上了房门,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工作会正式召开。侯大利讲完“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的新任务以后,专案二组所有成员都陷入沉默。 谈完纪律要求和工作要点之后,侯大利将话题转到命案积案工作上,道:“表彰会结束了,湖州三案和碎尸案也就完全翻篇,我们专案二组负责六起命案积案,湖州三案只能算是一起案件,我们还有五起案件未破,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虽然暂时在七个小组中拔得头筹,谁能走得够远,还真说不定。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绝对不能骄傲。下面,我来理一理幕后黑手这一团乱麻。” 樊勇比画了一个胜利手势。 “杨帆案和白玉梅案看似毫无关联,白玉梅遇害是在1994年8月,杨帆遇害是在2001年10月,相差了七年。如果我们把杨永福放进来,事情就发生了微妙变化。” 侯大利拉过来白板,在白板上写道:“1999年9月24日,杨国雄跳楼自杀。” “杨国雄靠生产摩托起家,江州摩托曾经风光一时。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崛起以后,江州摩托慢慢滞销。杨国雄选择多元化经营,具体来说就是哪个行业赚钱就进入哪个行业。进入煤炭行业后,杨国雄与秦永国争夺煤矿,水火不容。白玉梅是秦永国公司的财务人员,其遇害之时,恰好就是杨国雄和秦永国争夺煤矿最厉害的那一段时间。白玉梅的老公张志立多次提到此事,认为杨国雄就是凶手。” 侯大利略微停顿,强调道:“沿着时间线往下看,杨帆在2001年10月遇害,凶手自然和杨国雄无关。在世安桥上,杨帆被推入水中,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骑着江州摩托。省城李秋等人之所以突然到江州来找我,是有人冒用了我的声音向他们发出邀请。李秋和我很熟悉,但是对这个邀请没有任何怀疑。” 经过近十年风雨,往日伤痛已经深埋入心,侯大利能够在众人面前平静地谈起杨帆案。可是每当在公共场合提起杨帆之时,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在一点一点渗血。 吴雪望着侯大利平静的神情,忽然之间,特别同情眼前这位小神探。她有些失神,心道:“张小舒的妈妈遇害,侯大利的女友遇害,张小舒和侯大利都是苦命人,真希望能够破案,真希望这两人能够走到一起。” 侯大利的目光扫过吴雪,发现其神情有些怪,略略停顿。 吴雪感受到了侯大利的目光,下意识摇了摇头。 侯大利继续道:“种种迹象表明,向杨帆下手的嫌疑人极有可能是杨永福。杨永福报仇的对象不只杨帆,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如,邱宏兵杀害了妻子张冬梅,而张冬梅是张大树的女儿。大家注意一点,张大树也是杨国雄的竞争对手。表面上看起来,邱宏兵杀妻案和杨永福没有关系,但是有一条线将邱宏兵和杨永福联系起来,这条线是肖霄。肖霄在金色酒吧当驻唱歌手。金色酒吧的老板就是杨永福。而邱宏兵与肖霄是情人关系。” 说到这里,他在白板上写下了“肖霄”两个大字:“我个人对肖霄评价就是心狠手辣,其行为、思想和年龄完全不相称。” 侯大利擦掉“肖霄”这两个字,又道,“秦永国有一个女儿,离开山南多年,谁都不知道其行踪。我和秦永国有过一次深入交流,他谈起了其弟弟遭遇的矿难,仍然心气难平,觉得后怕,所以送女儿离开江州这个是非窝,免得受牵连。李兴奎的妹妹李兴梅四年前被捅了一刀,伤到脊柱,这辈子只能坐轮椅,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李兴奎主营路桥,恰好也是杨国雄曾经进入的领域。四年前,也就是2006年,杨永福更名为吴新生,行踪不定,后来成为朱琪的情人,进入建筑领域,和邱宏兵扯上关系。这一系列是巧合吗?我觉得不是。” 侯大利在白板上写下他认为重要的事件: 1. 1994年8月,白玉梅遇害; 2. 1995年7月,秦永国的亲弟弟秦永强在红源煤矿被掉落的石块砸死; 3. 1999年9月24日,杨国雄跳楼自杀; 4. 2000年9月7日,杨国雄的妻子吴佳宁因病离世; 5. 2001年10月18日,杨帆遇害; 6. 2002年4月(具体日期不明),杨永福离开江州学院附中,来到秦阳五中; 7. 2003年11月12日,杨永福从阳州电子科技大学辍学,时年18岁; 8. 2005年7月,杨永福在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更名为吴新生; 9. 2006年3月5日,李兴梅被捅了一刀; 10. 2008年,杨永福以吴新生的名字出现在朱琪身边; 11. 2010年5月23日,邱宏兵杀妻。 放下签字笔,侯大利道:“我列举出来的事件以杨国雄跳楼为隔断,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面的事情与杨国雄有关联,后面的事情也极有可能与杨永福有关联。” 按照侯大利的推论,这就是一个长达二十年且涉及多人的残酷故事,专案二组所有成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雪道:“如果大利的推论正确,杨国雄和杨永福父子就是一对魔鬼。” 8月8日下午,局长关鹏、副局长宫建民来到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驻地,召开了小范围工作会。根据专案要求,所有参会人员重签了保密责任书。 晚上7点,侯大利和吴雪在金色天街找到陈菲菲,在东城派出所驻金色天街警务室与其谈话。 陈菲菲嘴唇上的口红特别明显,称得上“血盆大口”,衬得整张脸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她穿的高跟鞋足有七八厘米高,小吊带让肩膀和后背都露了出来。如此打扮让陈菲菲看起来比同龄人性感,女人味十足。 陈菲菲认出了侯大利,道:“警官,找我什么事?我等会儿就要唱歌了。要问话就快点,别耽误我唱歌,这可是我的饭碗。” 侯大利道:“陈义明的腿好利索没有?” 陈菲菲“呸”了一声,道:“别跟我提这个人,脏我耳朵。警官,我不是呸你,我是在呸那个人渣。” 侯大利道:“你晚上不回家?” 陈菲菲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道:“我已经搬出来了。” 侯大利道:“住在哪里?” “你是明知故问,我被你们的人强奸后,你们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我还住在天街背后的那幢老楼,就是工人新村。”陈菲菲说话时用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神态中混杂着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与十八九岁青春少女惯常的神态相去甚远。 不管陈菲菲是什么态度,深知内情的侯大利对眼前女子怀有深深的同情。如果不是遇到烂到骨子里的继父,陈菲菲应该还在校园读书、谈恋爱,享受青春。他见陈菲菲右手中指微黄,便取出香烟,递给她一支。陈菲菲接过香烟,动作娴熟地点燃,抽了一口。侯大利也抽了一口烟,默默地看着眼前女子。 陈菲菲抽了两三口后,道:“警官,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侯大利道:“你妈在菜市场有固定摊位,辛苦一些,收入还行。你可以帮她,一样能赚钱。” “我妈辛苦一辈子,赚了些小钱,全给陈义明那个浑蛋败光了。我不会像我妈那样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等到人老珠黄,啥都完了。”陈菲菲吐了一个烟圈,用挑衅的眼神瞧着侯大利。 吴雪忍不住道:“正因为青春短暂,所以要想办法好好工作,这样以后才有保障。” 陈菲菲“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吴雪。 闲聊几句,侯大利进入正题,道:“陈菲菲,7月19日上午的事,再跟我们讲一讲。” 陈菲菲道:“我讲了几遍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反复讲?那个强奸犯已经被逮住了,还是你们的人。哼,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不好色的男人。” 侯大利眼神突然间锋利起来,道:“不要自以为是,我们是在帮你。” 年轻警官的目光如火一般灼人,陈菲菲被刺得疼痛,回避了他的目光,抽了一口烟,仍然装作满不在乎,道:“7月19日上午,我正在睡觉,桐桐给我打电话,让我到金色酒吧打麻将。酒吧上午都没有什么生意,我们几个姐妹经常约在这里打麻将。” 侯大利道:“桐桐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过还有哪些人打麻将?” 陈菲菲道:“我们那段时间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就是桐桐、肖霄、小雨、炮姐和我,桐桐输得多,想要捞回来,就四处约人。” 侯大利道:“谁知道你要出门打麻将?” 陈菲菲道:“桐桐肯定知道,肖霄和炮姐也知道,小雨也许知道。” 7月19日上午,陈菲菲接到电话,刚出门便被堵住,这说明面包车上的人知道陈菲菲要出门。侦查员分别调查了肖霄、桐桐、小雨和炮姐。 桐桐承认是她打的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坚决不承认向外人透露过。 肖霄、炮姐和小雨都指认是桐桐打电话约人。肖霄和炮姐几乎和陈菲菲同时出发。小雨有事来不了。 支队调查过这五人的通话记录,在陈菲菲被绑架前后,五人的通话记录都没有疑点。侯大利根本不相信面包车是偶然出现在陈菲菲面前,在其心中,肖霄绝对就是罪魁祸首,只不过这个女子如毒蛇般凶狠,又如狐狸般狡猾,抓不到其破绽。他坚信夜路走多了绝对要撞鬼,终究有一天,肖霄会栽大跟头。 侯大利道:“在面包车上,有人说了什么话?” 陈菲菲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侯大利,道:“我记得很清楚,一人说,‘侯组长,陈菲菲真他妈贱’;另一人说,‘你不说话能死啊’。” 侯大利道:“说话人是什么口音?两人说话有什么特点?” 陈菲菲道:“当时我被吓得不轻,记得不是太清楚。两人都是江州口音,一个人的口音和你差不多,另一个声音有点沙哑。这以后,我就迷糊了,醒来之后就在江州河边。” 侯大利特别重视与面包车有关的细节,这是因为有三件事情与面包车有关——第一件,张英被面包车上的人绑架,在车上被猥亵,听到了“杨为民”的称呼;第二件,如果不是顾全清突然出现,张冬梅极有可能会被面包车上的人绑架;第三件,陈菲菲被面包车上的人绑架并强奸,从陈菲菲体内查出了周涛的精液。 这三起事件都与杨永福有间接联系。在张英被猥亵一案中,新琪公司最终把老机矿厂的东、西两块地都拿到手,杨永福是此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张冬梅案中,张冬梅的父亲张大树与杨国雄是竞争关系。陈菲菲案中,周涛绝无可能与那辆神秘面包车有牵连。当时就有推论,面包车背后的人极有可能是冲着侯大利来的,周涛是躺着中枪。 询问结束后,侯大利忍不住劝道:“你在19号才出过事,身体也还有伤,别在外面胡混了,回去帮你妈。” “拜托警官,我当驻唱歌手,凭劳动吃饭,不丢脸。没事我就走了。”陈菲菲抓起小包,高跟鞋发出“噔噔”的声音,离开警务室。 时间尚早,还没有到酒吧生意的高峰期,卡座大多空着,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嘻嘻哈哈说笑。 陈菲菲推开侧门,进入休息室。 肖霄对着镜子在仔细化妆,准备在高峰期登台唱歌。她穿了一件男式背心,露出肩膀,扎了最简单的马尾辫。桌上还有一副平光眼镜,她准备登台时戴上。这种打扮既简单又性感,与其他歌手的浓妆艳抹形成强烈对比。 陈菲菲原本准备穿那一套红色紧身衣,看到肖霄的打扮,惊讶地道:“你穿学校歌舞团的衣服?有点土啊!” 肖霄道:“这你就不懂了,好看不过素打扮,你也别又红又紫地穿了。弄点简单的衣服,顶多在衣服上撕条口子,把腰露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性感。只有那些中老年妇女才穿得花里胡哨的。晚上唱完歌,跟我参加一个局。” 陈菲菲道:“什么局?” 肖霄道:“到时候就知道了,高档的。” 晚上11点,陈菲菲接连唱了三首歌。尽管酒吧冷气十足,但由于跳得太厉害,她仍然出了一头热汗。在小屋稍作休息后,她和肖霄、桐桐、炮姐一起出发。肖霄开了一辆香喷喷的二手宝马,在一路欢笑中,十来分钟后来到马背山。 马背山原本是城外的野山坡。随着城区发展,马背山变成了城中山。隧道打通以后,马溪河水流入江州河,马背山由偏僻荒山变成了城区制高点。 来到马背山山脚下,肖霄停车,对后排的陈菲菲道:“菲菲,你来上山。”陈菲菲刚拿到驾驶证,从来没有开过马背山这种山路,有点害怕。肖霄走到后门,拉开车门,不耐烦地道:“这种小山路都不敢开,你的驾驶证干脆锁在箱子里得了。我也坐车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在肖霄的鼓励下,陈菲菲坐到驾驶位。 小车一路慢行,顺利到达山顶的马背山庄园。马背山庄园是阳江高速集团的产业。阳江高速集团李小峰副总经理只要来到江州,一般都会住在此处。 李小峰不到三十岁,从江州学院附中毕业以后到国外留学,回到国内就进入阳江高速集团。他担任副总经理并非凭借国外学历,也不是实干精神,而是因为含着金汤匙出生。作为老板李兴奎的长子,他迟早要接班。在集团里,他是实实在在的掌权派。只要不违背父亲的决定,多数事情就由他说了算。 在国外的经历让其喜欢搞聚会。马背山庄园位于马背山山顶,顶峰面积不大不小,刚好够建设马背山庄园。庄园内建有游泳池,游泳池边缘不到一米便是直立山崖,山崖约百米,山底便是马溪河。 游泳池旁边是一处露天平台,装有灯光和音响。站在露天平台能够俯视整个江州城,有一览众山小的诗情画意。 李小峰、吴新生等人坐在平台处闲聊、喝酒。山庄备有大量茅台和洋酒,若是李兴奎到来,整个山庄便飘起茅台香,时不时还会传出“射雕引弓……”的豪迈歌声。若是李小峰到来,山庄则响起被李兴奎评价为“靡靡之音”的爵士乐。 一辆小车驶入庄园,走下来一个奇怪的男人。男人右脸几乎都是烫伤,左脸完好无损,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如果只看左脸,男人文质彬彬;如果只看右脸,皮肤凹凸不平,呈暗红色,很恐怖。左脸和右脸同时在一张脸上,形成一种奇异凶相。 “嘿,峰哥。”来人打了招呼,拖来一把椅子,坐在李小峰旁边。 此人是近两年在江州出现的狠角,雷人公司的陈雷。陈雷旗下有几家公司,有做商业物流的,也有做工程的。自从拿下了金顶山项目以后,他在建筑行业也小有地位。 李小峰道:“陈雷,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吴新生,这两年业务做得很好。” 陈雷左脸微微笑了笑,右脸仍然是一副凶狠表情,道:“新琪公司,我知道,老机矿厂项目做得挺不错。” 提到老机矿厂项目,李小峰骂了一句:“邱宏兵那个蠢货,居然把冬梅姐杀了,死有余辜。” 在江州老板圈子里,张冬梅性格洒脱,为人爽快,在富二代中挺有人缘。李小峰刚回国时在签订商业合同中犯过错。张冬梅特意找到李兴奎,替李小峰求情。 吴新生在多年前不仅与李小峰打过交道,还见过陈雷。只不过吴新生当时的名字叫杨永福,头上有杨国雄儿子的光环。杨国雄的实力强于李兴奎,李小峰在杨永福面前多多少少有些巴结。而陈雷是高中生中的社会人,在《古惑仔》电影流行的时代,这是相当时髦的,他因此在高中圈子中挺有名气。 如今杨永福重新回到了这个圈子,不过是以吴新生的名字,而且还冠上了朱琪男朋友的头衔。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仅仅是江州刑侦队伍中极少数人知道的事,严格保密。李小峰和陈雷自然不会知道眼前的吴新生便是多年前的杨永福。 李小峰骂了一句怪话,又道:“跟你们两个打个招呼,凡是邱宏兵的人,绝对不能在江州立足。谁敢接纳江州二建的人,别怪老子跟他翻脸。” 陈雷脸上没有表情,道:“我已经给里面通了气,杨为民挨了好几次打,天天睡在厕所边上。” 又有一辆车开进来,出来的正是陈菲菲、肖霄、桐桐和炮姐。陈菲菲停车的时候,见到几辆豪车,顿时挪不开眼。肖霄凑到陈菲菲耳边,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买宝马了,看看这些车,都是百万级的。没有一辆装点门面的车,会掉价的。宝马车在这里算不上什么,但是对我们这种年轻女人来说就够了。” “哈喽。”陈菲菲走在最前面,看到老板吴新生,打了个招呼。她看到陈雷面部时,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移开。 李小峰饶有兴趣地看着四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吴新生眨了眨眼睛。前一次聚会,是李小峰从省城阳州带女人过来,这一次聚会,就由吴新生带几个漂亮妹子来活跃气氛。 吴新生拍了拍手,道:“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小峰老板。” 李小峰笑容可掬,道:“叫我小峰哥。” 肖霄在车上就讲明了李小峰的身份,点明了其身价。陈菲菲、桐桐、炮姐见到多金又帅气的年轻大老板,都把自己最佳状态拿了出来。陈菲菲悄悄解开一粒衬衣扣子,嗲声嗲气地道:“小峰哥好,我是菲菲。” 吴新生又介绍道:“这是雷哥,金顶山项目就出自雷哥的手笔。” 相互介绍之后,三男四女坐在一起开始喝酒。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把男女关系解释得非常到位。七人说说笑笑,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陈菲菲等人轮流在小舞台上唱歌跳舞,随后又进屋换了泳衣,进入泳池。 泳池有极佳的灯光系统,制造出魔幻效果。 肖霄到陈菲菲身边,道:“你怎么站在边上?” 陈菲菲道:“我不会游泳,有点怕。” 肖霄伸手捏了一把陈菲菲的腰,道:“不会游泳,那不白瞎了这么好的身材。你是想让小峰哥还是雷哥教你?” 陈菲菲道:“当然是小峰哥了。” 肖霄又在水中捏了一把陈菲菲的腰,道:“你等着,我把小峰哥叫过来。”肖霄潜入水中,如一条鱼。从池底射出的一道光,让其泳衣变成半透明。 陈菲菲身材高挑,泳池的水刚到胸口,见肖霄泳衣在光线下的透明程度,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泳衣,再转过来面对池壁,俯视江州城。江州城灯火辉煌,特别是西城,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城市轮廓线非常漂亮。城市飞速发展,日渐繁荣,但是繁荣属于少部分人,自己走下山庄就变回原形,还要继续过贫穷的苦日子,为了一点点钱在台上卖力唱歌。见到的富人越多,陈菲菲的心态越发不能平衡。自从被继父强奸以后,她的世界观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将男女关系看得很淡。在其眼中,男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没有钱,有钱的才是好男人,没有钱的男人毫无价值。 “看什么呢?”李小峰从水里冒出头来。 陈菲菲故意装出忧郁神情,道:“以前天天生活在江州城里,没有觉得江州美,今天站在这个地方,才发现江州真美。特别是江州河和马溪水,在晚上反射出灯光,真美。” 陈菲菲平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说话喜欢带粗口。今天在前往马背山的路上,肖霄无意中谈起李小峰喜欢打扮清纯的女孩,她还嘲讽这是叶公好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菲菲进入山庄后亲眼见到李小峰的实力,有意无意变得“清纯”起来,在李小峰面前说话文绉绉的,透着些少女的小忧郁和小清新。 池水洗去了伪装和风尘,让陈菲菲散发出本该有的青春气息。从池底射出的柔和光线,掩盖了陈菲菲五官中的缺点,让其变得格外俏丽。 李小峰与陈菲菲并排而站,道:“这是距离产生了美,因为有距离,所以掩盖了江州城里最丑陋的地方。” 陈菲菲手撑下巴,继续俯瞰江州城。 李小峰道:“听肖霄说你不会游泳,我来教你。我上学的时候获得过游泳冠军,虽然是小组冠军,也是冠军哟。” 陈菲菲羞涩地道:“我有点笨,你别骂我。” 李小峰伸出手,道:“你先抓住我的手,别怕,一点一点漂起来。” 两人在水里不停扑腾,溅起无数水花。肖霄游到陈菲菲身边时,在水中抓了陈菲菲一把。陈菲菲吵闹着要还击,肖霄则嬉笑着夺路而逃。陈菲菲在水中追了几步,忽然发现进入了深水区,慌张起来。正在水里扑腾时,李小峰游了过来,抱住陈菲菲,道:“别慌,也就两米水深,我给你取一个游泳圈,带着你游。” 8月9日,凌晨2点,所有人上岸。 陈菲菲来到山庄后喝了不少酒,又在泳池折腾了一番,累得够呛。上岸后,几乎靠在李小峰身上。陈菲菲瘫在池边椅子上喝了些功能饮料,这才慢慢缓过劲来。肖霄、桐桐和炮姐不知去向,整个平台只剩他们两人。 “她们到哪儿去了?”山风袭来,陈菲菲有些冷。 经过一场实践版的游泳教学,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彻底消除。李小峰肆无忌惮地欣赏陈菲菲傲人的身材,道:“晚上风大,赶紧洗个热水澡,否则要感冒。” 马背山庄园的设计师来自苏州,擅长在不大的地方做出复杂格局。夜晚中的庄园如怪兽,将其他人全部吞噬。陈菲菲想起看过的恐怖故事,真有些害怕。洗浴之后,她跟随李小峰来到豪华大屋,这才有了安全感。 大屋是整个山庄的精华所在,屋顶透明,可以直视天空。陈菲菲躺在床上,望着满天的星星,瞬间被迷住。 两人稍事休息,开始了另一场运动。陈菲菲跪在床上,正前方是整面大玻璃。她抓紧床沿,俯视灯火辉煌的城市,暗自发誓:凭什么李小峰这些人就能享受人生,我却活得这么卑微。我要抓住机会,成为人上人。 上午10点,陈菲菲来到餐厅,要了一碗面。她正在吃早饭,这才见到不停打哈欠的肖霄。肖霄仍然扎着马尾辫,穿着男式背心。 陈菲菲道:“桐桐和炮姐呢?” 肖霄道:“别管她们,我们吃了饭就下山,你来开车啊!” 陈菲菲揉着手臂,道:“我技术不好,下山有点怕。” 肖霄笑道:“不是技术不好,是昨晚折腾得太厉害吧,脚耙手软。李小峰怎么样?很棒吧!” 陈菲菲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他很棒,试过吗?” 肖霄道:“我还没有来得及下手,你就成功吸引了李小峰的注意力。这人不错,让给我吧。” 陈菲菲想起昨晚的旖旎时光,心中一荡,道:“其他都可以让,男人不能。” 肖霄道:“李小峰这种老板,从来不缺女人,你别幻想有爱情,该开口就得开口,不要傻乎乎的。昨晚和李小峰疯了一晚上,他没有送你礼物?” 陈菲菲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面有一条很细的项链,是昨天最嗨时,李小峰主动为自己戴上的。肖霄看到了这条项链,笑道:“项链,还有一个手包,小峰老板出手果然大方。” 两人坐上宝马车,陈菲菲开车,肖霄在旁边指导。宝马车顺利下山,陈菲菲道:“我以前一直不敢开山路,今天终于破胆了。”肖霄道:“李小峰不错,钱多,人帅,性格也好。平时多和他联系,如果要到马背山,找我借车。” 宝马车停在金色酒吧,陈菲菲下车交还钥匙后,突然间有些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她不想回家看到继父,可是除了那个家,偌大一个江州,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陈菲菲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不经意间来到菜市场,走到母亲的摊位。 朱燕刚刚忙完,正在端着茶缸大口喝茶,见到女儿,高兴地道:“小菲,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 “没事,随便转转。” 陈菲菲不喜欢来母亲的摊位,又脏又乱,充满异味,档次低。母亲在这里卖菜是挺丢脸的一件事情,以前有同学谈起此事,她坚决否认。开车从马背山下来的时候,原本挺高兴,可是回到城内就是从肥皂泡中回到现实生活,陈菲菲情绪一点一点低落。 女儿到摊位次数有限,每次过来都是拿钱。朱燕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在递给女儿前,又缩回手,多拿了一张百元钞票,道:“昨晚很辛苦吧,又唱又跳的,太累。你跟着妈妈做生意,只要肯做,计划用钱,生活过得去。你别好高骛远了,跟着妈妈学点做生意的门道。有了真本事,到哪都不怕。” 这是朱燕对生活最质朴的看法,她本人也是如此生活的。 陈菲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两百块钱,破天荒地在母亲的摊位上坐了一会儿。她暗自出神,在脑中将两百块钱和马背山庄园进行对比。这两百块钱可以实实在在地买排骨、买鱼,可是放在马背山庄园里就没有丝毫存在感。马背山庄园是用一张一张的一百块钱铺起来的,每一处享受都是用真金白银换来的。 摊位上,一个顾客买菜时,顺手剥去有些发蔫的叶子。顾客下手重,剥得挺多。朱燕不高兴了,说了顾客几句。顾客不是善茬,当即还嘴。两人随即爆发了争吵。吵到最后,顾客把菜狠狠地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朱燕在市井中讨生活,性格泼辣,自然不会服输,从菜摊后冲出来,与顾客扭打在一起。 成功地让顾客付钱以后,朱燕披头散发,握着十七块钱,发出胜利的微笑,还跳着脚,对逃出市场的顾客骂了几句粗话。 母亲和人争斗时,陈菲菲一直以局外人的姿态旁观。她无法忍受菜市场的脏乱环境,怏怏而去。 8月10日上午,侯大利、江克扬和吴雪前往秦永国的家。 秦永国住在郊区,在长青县与江州城区之间。秦永国一直从事矿山开采,除了铅锌矿以外,还经营过煤矿。因为偷税漏税被判刑之后,秦家放弃了煤矿,专心经营位于长青的铅锌矿。 “过了青湖,再往前走,有一条支路。沿着支路走一公里,有一个白色院子,那就是我家。”秦永国坐在躺椅上打电话,给侯大利指位置。 结束通话,秦永国站起身,拍了拍肚子,道:“侯大利终于来了。我就知道这个案子会落到他的手上。” 秦勇道:“大伯,听你口气,一直在等侯大利。” 秦永国单手叉腰,道:“从水库里找到白玉梅的尸体后,重案大队找了我三次。重案大队以前最厉害的是滕鹏飞,如今最厉害的是侯大利。白玉梅当年失踪,我就晓得是被人害了。那人手段太歹毒。我现在怀疑你爸也是遭人毒手。他一个人从一号巷道往回走,从顶上掉下来一块煤炭,太蹊跷了。” 秦勇道:“我反复问过当天的班组,那一段时间,一号巷道状况不太好,多次冒顶。” 秦永国有些失神,道:“恰好是你爸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出事,太巧了。白玉梅是公司财务,业务能力很强,突然间就失踪了。唉,提起这些事情,我就觉得做企业没有意思。” 他回到房间,换下老头衫,穿上了平日应酬时穿的短袖衬衣,还想把衬衣扎进皮带里。这些年,他日渐发福,肚子隆起,衬衣扎进皮带里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努力几次,他放弃了把衬衣扎进皮带的想法。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秦永国来到大门口,招呼老秦打开大门。 秦永国所住的大院子有完整的围墙,围墙有四米多高,上面还安有不少碎玻璃。围墙外面就是江州河。江州河在这一段还没有穿过江州主城,水质良好。两岸河堤是自然河堤,杨柳依依,芦花摇曳,景色优美,风光怡人。 吴雪透过车窗望着白色大院,道:“有钱人真会享受生活,我们这些人千辛万苦读了大学,留在大城市,行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过着苦生活。这些人赚够了钱,回归大自然,过着我们国人最向往的田园生活。” 江克扬道:“你这个感慨太单纯了,只见到小偷吃肉,没有见过小偷挨打。白玉梅遇害的时候,就在秦永国的煤矿做财务,从她的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年的混乱局面。” 车停至围墙内。秦永国主动与诸人握手,又给侯大利和江克扬发烟,俨然是一副乡镇企业家的派头。 侯大利道:“秦总,这个地方好,山清水秀。” 秦永国拉长了声音,道:“退出江湖喽,找了个地方混吃等死。我现在只做铅锌矿,秦勇在经营。我平时不去企业,有比较大的事情,才去一趟。” 侯大利道:“你这是掌舵。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企业也是这样的。” 秦勇道:“侯警官,我以前见过你,你还在读高中的时候。” 秦勇曾经是杨帆案的嫌疑人之一,后来杨永福冒出来以后,基本排除了秦勇的嫌疑。侯大利对其进行过深入研究,充分了解其基本情况。他与秦勇握了手,道:“抱歉,我印象不深了。” 秦勇道:“我们年龄差不多,你在江州一中,我在江州二中。杨帆遇害那天,我们班上很多同学还到河边帮助寻找过。” “你这人也是,以前的事情少说。”秦永国瞪了侄儿一眼。 侯大利比同龄人成熟,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道:“秦总,我们过来就是谈以前的事情,不管是白玉梅的事,还是杨帆的事,都可以谈。秦勇,首先感谢你们当年到河边寻找杨帆;其次,你们当年为什么到河边参加寻找杨帆?毕竟不是一个学校的,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秦勇感慨道:“那些年,杨帆是我们江州同年级男生共同的女神,不仅仅是江州一中,包括江州二中,还有江州学院附中。那一年全市文艺会演,杨帆跳舞,轰动一时。杨帆成为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不少男生还到校门口去看没有穿演出服的杨帆,我也去看过。我们一致认为,杨帆不穿演出服更加漂亮,那真是天生丽质。” 吴雪见过杨帆的照片,确实是漂亮,可是在她心目中,杨帆还没有漂亮到倾国倾城的程度,应该是真人比照片更为漂亮和生动,或者说是当年的审美与现在有些不同。 侯大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年和金传统在江州一中高一(1)班,你认识金传统吗?” 秦勇道:“怎么不认识?我和金传统很熟悉。后来他出国,我们才减少接触。他回国以后,我们时常在一起吃饭。他总是谈起你,对你赞不绝口。我们那一群学生当时有个圈子,父母都在经商办企业,就是现在说的富二代圈子。你当时混省城,比我们高级,和我们来往少。你回来不久就碰上杨帆遇害,从此在江湖消失,始终没有和我们这个圈子有交集。当年我们一起玩的朋友,现在多数都在企业工作,相互支持业务,缺钱时也互相调剂,挺好的。” 侯大利道:“你认识杨永福吗?” 秦勇道:“杨国雄做生意剑走偏锋,为人偏激,在圈子里名声不太好,很多人都躲着他。杨永福和他老爸一样,孤僻,不合群。当年杨国雄跳楼以后,杨永福就消失了。” 这时秦永国热情地招呼道:“别站在外面谈,到里屋,喝茶,慢慢聊。” 秦永国的茶室布置得颇有土豪特色,一色中式装修。茶室挂满字画,一大排,密密麻麻。如果只有几幅字,那是风雅;墙上全挂满字,那是庸俗。秦永国却没有觉得庸俗,兴致勃勃地给侯大利介绍墙上的字画。他说不出字画好在哪里,只是说这是谁的字画,强调这些都是名人字画。 秦勇坐在茶台前,亲自给大家泡茶。 秦永国自顾自拿出一个水缸子,道:“我从小就大口喝茶,你们这种喝法,没有滋味。” 侯大利道:“接着聊刚才的话题,你后来没有见过杨永福?” 秦勇道:“杨国雄跳楼,杨家破产,杨永福本来就性格孤僻,更不可能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面玩。我对杨永福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很多年前,他长有朝天鼻,我们背后都叫他‘猪鼻杨’。” 侯大利道:“没有人知道杨永福的情况?” 秦勇道:“社会是残酷的,杨国雄如果生意没有失败,杨永福尽管性格孤僻一点,肯定还会和我们在一起混,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有气质、有性格。杨国雄自杀,杨家败了,杨永福消失不见是最明智的。他要硬挤进以前的圈子,只能自讨没趣。” 秦永国拿过大茶缸,喝了一大口,道:“秦勇,在大利面前就不要遮遮掩掩了,我和杨国雄本身就不对付,争斗得还挺厉害。杨国雄的小舅子吴佳勇就是一个狠人,我现在想起他都犯怵。我们当年两个矿各有各的资源,杨家的人不讲规矩,他家煤矿资源不够了,就来抢我们的资源,越界开采。我们为这事多次打群架。大家都是干体力活的,谁怕谁。吴佳勇是狠人,带人来炸矿井。刚才谈起秦勇爸爸出事,我一直怀疑是吴佳勇下的手。我报了案,县公安局派人来查了,还是不了了之。后来我们退出煤炭行业,只做铅锌矿,也和这些烂事有关系。” 侯大利道:“当时是谁办案?” 秦永国道:“长青刑警大队来看的现场,带队的是当年的副大队长孙虎,现在退休了。白玉梅遇害,我敢肯定地说,就是杨国雄。如今杨国雄跳楼死了,黄大磊被炸得稀巴烂,白玉梅的案子很难破,估计就是悬案。白玉梅在我们这里上班的时候,偶尔还带张小舒来单位。我当年还挺喜欢张小舒,现在看到她,想起白玉梅死于非命,我很愧疚。” 侯大利道:“白玉梅当年失踪后,你报警没有?” 秦永国苦笑道:“白玉梅失踪后,我知道极有可能出事了。但是,我凭什么报警?张志立向警方报了失踪,警方和我们找不到尸体,也就不了了之。我当时和白玉梅关系挺好,白玉梅失踪之后,我还带着好几十号人到杨国雄的煤矿干过仗。那一次闹得挺大,双方都有人进医院。” 为了白玉梅的事情,秦永国居然带头打群架,如此强悍的作风与秦永国现在的状态极不相符。侯大利敏锐地觉察到此事的不寻常之处。 侯大利、江克扬和吴雪在秦家谈了一个多小时,了解到当时的很多情况,也找到一些线索,算是小有收获。 坐上越野车,江克扬道:“白玉梅案有点悬,隔得太久,更关键的是杨国雄跳楼死了,没法查下去。我对吴佳勇很有兴趣,吴佳勇是个狠人,他的腿被人弄瘸,从此就窝在湖州做小煤矿,我总觉得深挖下去肯定还有戏。杨永福的背后应该就是吴佳勇。” 侯大利道:“朱林和老姜局长也在盯吴佳勇,没有找到线索。” 吴雪突然道:“我怎么觉得秦永国和白玉梅的关系有些暧昧,秦永国带人到杨国雄的煤矿干架,冲冠一怒为红颜。” 侯大利道:“这个话题要注意,张小舒很在意她的母亲。” “那是自然,这事就算有证据,也不能当着张小舒的面说出来。虽然和老板接触不多,可是给我很强烈的感受,资本积累很血腥啊!”吴雪望了侯大利一眼,“我说的是部分资本。比如杨国雄、黄大磊这类。” 侯大利看了看时间,道:“我联系张志立,如果他在阳州,我们吃了午饭就过去。” 张志立接到侯大利电话后,皱着眉头想了几秒钟,道:“我不在省城,就在江州,在家里。我的新家在江州学苑1幢1单元3楼,你们可以过来。” “那我们下午2点到你家。”侯大利原本认为张志立还在阳州,没有料到他居然回了江州,应该是购买了江州学苑的住房。 “好吧,我一直在家,等你们。”放下电话,张志立拍了拍手上的面粉,道,“包饺子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电话了。” 张小舒道:“今天搬家,谁要来?爸在江州没有什么朋友吧。” “几个警察要过来,你应该认识的,侯大利想来了解你妈的事情。唉,十几年前的事情,没法破了。”张志立年轻时也曾经意气风发,妻子出事是他的人生转折点。江州是故乡,是父母和妻子的归葬之地,女儿和妹妹都生活在此。所以他买下这套房子,作为自己养老之处。 张小舒道:“侯大利要来吗,约的是几点?” 张志立道:“下午2点。” “这个点,他应该还没有吃饭。”张小舒到卫生间洗了手,拿出手机,拨通侯大利的电话,“我在我爸这边,新买的房子,今天正在搬家。我们在包饺子,庆祝乔迁之喜。你们既然要来,就到家里吃饭,边吃边聊。” “今天搬家啊,那应该祝贺。我、老克和吴雪,等会儿就过去。”侯大利在电话中没有推辞,满口答应。 放下电话后,张小舒对父亲道:“要过来的三人都是我的同事。侯大利调到了省公安厅,负责我妈的案子,江克扬借调到省厅专案组,吴雪是小天姐姐的同事。我让他们一起过来吃饺子。” 张志立的特殊经历让其对警察没有好印象,虽然女儿成了警察,却也没有改变。但是来者是经办妻子案件的民警,还是女儿的同事,便准备热情接待。他到厨房走了一圈后,道:“面皮和馅都够,我去买点卤肉和花生米,下酒。” 张小舒道:“他们中午不喝酒。” “不喝酒,也要买点菜。同事上门,不能寒酸。”张志立出门时,从鞋柜里拿出皮鞋。他原本不准备解开鞋带,想直接把脚塞进去。这双鞋是女儿新买的,比较紧,试了几下,他还是没有将脚塞进去,便弯腰穿鞋。 在张小舒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精明能干的男子,行动利索。今天为了穿鞋,父亲身体前倾,屁股向后,动作笨拙。这是老年人穿鞋才会出现的动作,居然出现在并不算老的父亲身上。等到父亲直起腰打招呼时,她悲从心来,泪水唰地就流了出来。为了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泪水,她快速转身,道:“他们不喝白酒,可以买几瓶啤酒。喝几杯啤酒,应该问题不大。” 张志立走到楼下,到卤肉摊上切了点肥肠和前猪腿肉。他原本想要切点牛肉,想到牛肉太贵,便作罢。提起卤肉,又到隔壁店里买了一件啤酒。 “哥,我们来了。”不远处传来了张勤的声音。站在张勤身边的是汪建国和汪欣桐。 看见妹妹和妹夫,张志立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道:“建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勤说你今天搬家,特意坐早班飞机,紧赶慢赶,终于在午饭前赶了回来。大哥搬新家是大事,我必须要回来。”汪建国和张志立夫妻的关系一直不错,得知张志立有了买房想法,便赶紧让妻子出钱,免得四处漂泊的大哥临老都没有落脚之地。 张志立目光落在了汪欣桐身上,道:“祝贺欣桐,你的分数上山南大学没有问题。” 经过半年治疗,汪欣桐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参加高考,勉强上了重点本科线。汪欣桐以前是清北种子选手,一场从天而降的灾祸差一点让其挺不过来。她叫了声舅舅后,又下意识地躲在张勤身后。 张志立这些年在外寻妻,经历了太多风险,阅人无数,见到汪欣桐的神情,知其仍然心有创伤,暗自叹息一声。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道:“姐姐在家包饺子,等会儿欣桐也去包几个。欣桐包的饺子很漂亮。” 张勤提着卤肉,带着女儿先上楼。 汪建国道:“谁要来?又切卤肉,还买啤酒。” 张志立道:“小舒的同事,原本准备下午2点来问玉梅的事。小舒就叫他们一起吃饭。” 汪建国警惕起来,道:“谁?” 张志立道:“侯大利,还有两个人。” 汪建国眯了眯眼睛,道:“侯大利挺厉害。如果没有他,我爸不会被发现。” 张志立神情变得凶恶起来,道:“许海就是杂种,就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既然这样,那我跟小舒说,不要让侯大利在家里吃饭。” 汪建国摇了摇头,道:“侯大利是警察,破案、抓凶手是他的职责。我们一家都不怪侯大利,一点都不怪,反而觉得这人还不错。我爸最终也是因为癌症走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在楼下抽支烟,我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两人站在楼下,各点一支烟。 烟雾中,两人脸上尽显沧桑。沧桑不仅因为年龄,也因为心态。人到中年,会经历各种意想不到的坎坷和沧桑。张志立从军民机械厂出来的时候,一心想赚大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事业始终不顺,妻子又遭遇厄运。汪建国的人生总体来说比较顺利,事业成功,妻贤女慧,谁知一个小恶魔差一点毁掉了他的幸福。每次想起可能因为一场意外就会失去女儿,汪建国就觉得人生如临深渊,幸福如走在钢丝绳上,随时都会有意外让人生从幸福变成苦难。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抽完一支烟。 汪建国缓缓地道:“我听小天说起过,小舒喜欢侯大利,就是那个破案挺厉害的警察。” 张志立脸上的皱纹明显超过其年龄,额头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就如那幅著名油画中的父亲的额头。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道:“侯大利是个大麻烦,他爸是侯国龙,我不希望他和小舒有来往。” 汪建国道:“实事求是地说,侯大利是很不错的警察,也是很不错的男人。” 张志立吐了一口烟,道:“你知道我以前是地地道道的唯物论者,玉梅出事以后,我变得信命了。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主宰我们的命运。个人的力量在命运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侯国龙把侯家的运道全部用光了,侯大利开始走霉运,他的初恋女友被推进河里,未婚妻又被歹徒打死了。小舒是可怜孩子,我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平凡男人,家世也不用太显赫。我是深深理解到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理。当初,如果不是我坚持辞职,留在军民厂,生活一定比现在好得多。虽然有可能随着军民厂破产,我和玉梅会过一段艰难日子。但是,玉梅还会活着。那些年,我羡慕那些下海成功的,犟着要辞职创业,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玉梅为了帮我渡过难关,这才到那个煤矿打工。如果不去打工,玉梅就不会出事,我们一家人还会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汪建国听了这一番话,既觉得吃惊,又觉得张志立说出来很自然。他叹息一声,道:“命运这个事情太玄妙,谁都说不清楚。我家欣桐就是一名普通学生,助人为乐,心地善良,谁知天降横祸,差点没有缓过来,还将我爸牵扯进去。我们不必为自己设置自己也搞不准的门槛。小舒和侯大利的事,我建议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们愿意,我们就祝福他们。如果你明确反对,这其实就是改变小舒的命运,你难道有把握将小舒的命格朝好的方向转变?” 张志立沉默地用力抽烟,过了一会儿,道:“我要找人算一算。我认识一个大师,很灵验。建国,我现在真怕那些当老板的。” 汪建国道:“侯大利不是老板,是警察。” 张志立道:“他爸是侯国龙。” 汪建国道:“侯国龙是侯国龙,侯大利是侯大利。” 张志立苦着脸,道:“怎么能分开?分不开的。” 两人上了楼。客厅里,张勤陪着侯大利、江克扬和吴雪说话。汪欣桐和张小舒进了里屋,里屋传来轻轻柔柔的小提琴声。屋里有一把小提琴,是白玉梅曾经用过的,一直跟在张志立身边。张小舒每次与父亲见面,都会使用这把琴。这也是张志立的要求。他担心小提琴太长时间不使用会损坏,更希望用琴声召唤妻子。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但仍然坚持这样做。 侯大利望着张小舒的爸爸,正式自我介绍道:“我叫侯大利,以前是江州重案大队的民警,如今调到省刑警总队,负责侦办白玉梅案。” 张志立道:“我们见过面,你是小舒的同事,不用看证件。” 侯大利道:“我提的问题也许有其他人问过,为了破案,我可能还要问,而且会很直接,希望你能够理解。” 张志立摸出香烟,还未将香烟从烟盒里取出来,就被妹妹阻止。张勤道:“哥,你不能再抽了,再抽,肺就真成腊肉了。你不能放纵自己,小舒还需要你。” 提及女儿,张志立便将烟盒放进口袋里,道:“谢谢你们来为我妻子讨回公道。这些年,我学了很多法律知识,知道一些法律条文。我妻子这种案子,时间太长了,真的有希望破案吗?” 侯大利道:“确实有难度,否则也不会由省刑总派专案组来侦办。能否破案,我不能打包票,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 张志立的手又摸到了烟盒上,随即望了一眼妹妹,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说得不全,或者有说漏的地方,我妹在这边,也可以帮我回忆。当年我妹和玉梅关系很好,有些话,玉梅和我妹妹说,经常瞒着我。” 侯大利道:“白玉梅有没有仇人?” 张志立苦笑道:“我开了一家机械厂,半死不活。白玉梅是普通财务人员,从不惹事。我们两人绝对没有这种要命的仇人。这一条,我说过很多遍。” 张勤补充道:“嫂子失踪以后,我、建国和我哥反复分析,真没有找到和我们家有仇的人。有闹过矛盾的,有吵过架的,绝对没有会要命的。侯警官,我就直说了,我个人认为与秦永国有关。” 侯大利道:“有没有证据?” 张勤望了张志立一眼,道:“哥,在警方面前,我觉得不应该隐瞒。” 张志立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牙齿咬得紧紧的,怒道:“那件事情和玉梅没有关系,是秦永国一厢情愿。你说吧,有什么说什么,只要能讨回公道。” 张勤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 侯大利鼓励道:“很多线索都来自不起眼的细节,这也正是我们需要的,越详细越好。” 张勤道:“我嫂子到秦永国的企业做财务不久,秦永国便对我嫂子表示出好感,经常送礼物,还安排了一辆车来接我嫂子上下班。当时我哥的企业很艰难,秦永国矿山企业的机械维修经过我嫂子的关系,大部分交给了我哥。就是因为这个,我嫂子小心翼翼维持着与秦永国的关系,没有接受秦永国的示好,也没有离开秦永国的企业。” 秦永国曾经提起为了白玉梅失踪之事,带人打过群架。侯大利当时在此事上画了一个重点符号,听到张勤之言,他更能理解秦永国为什么会为一个女员工大打出手。 张勤道:“嫂子失踪以后,我们曾经怀疑是因为我嫂子拒绝了秦永国,所以秦永国下了毒手。后来通过对秦永国的调查了解,发现这人虽好色,明知道我嫂子有丈夫还发起追求,但是没有杀人的动机和胆量。我怀疑是秦永国背锅。我们只提供线索,情况到底如何,还得让警方判断。” 提起这段往事,张志立就如被打断了脊梁,整个人的精气神被一抽而空。 侯大利曾经为了黄大磊的案子调查过秦永国。当时夏晓宇评价秦永国胆子小、为人狡猾,偷税漏税敢做,杀人放火绝不敢做。张勤对秦永国的评价和夏晓宇对其的评价如出一辙。侯大利想了想,问道:“秦永国和白玉梅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 “秦永国当初是在追求我妻子,这是他单方面的事,我妻子从来没有变过心。”张志立这几句话说得艰难,说完之后,脸色苍白,隐有怒气。 侯大利完全没有在意张志立的怒气,道:“白玉梅考虑过离开秦永国的企业没有?” “我提出让白玉梅离开。白玉梅也同意,只是,我们家当时需要钱,秦永国开的工资挺高。”张志立握紧拳头,砸在自己腿上。 张小舒带着表妹欣桐在里屋拉琴,其心神有一大半仍然放在屋外。她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她快步走的背影。每天母亲比父亲更早离家。离家时,母亲总会来抱一抱、亲一亲自己。当大门关上以后,她会跑到窗前,等着母亲从楼门洞走出来,然后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张小舒的心中,母亲的形象是具体的,也是模糊的。今天听到长辈谈起母亲的生活,包括曾经被秦永国追求的事,不仅没有让张小舒觉得难为情,反而让她觉得母亲的形象更丰满了。为了听得更清楚,她来到门口,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恰好看到父亲砸腿。 “白玉梅在失踪前那一段时间,是否讲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侯大利听到小提琴声,朝卧室看了一眼,正好与张小舒对视。 张志立摇头道:“玉梅在家里从来不谈工作,我也没有兴趣。” 侯大利道:“没有一点异常?” “那一段时间,我被机械厂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没有太注意玉梅的事。我和玉梅没有得罪过人,肯定就是秦永国那边惹的事情,殃及玉梅。我现在后悔啊,真不该下海。”张志立说到这里,自责又从心底升起,撕扯着自己。 张勤知道哥哥的心病,安慰道:“你别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这是坏人做的坏事,和你没有关系。” 在杨帆遇害后,侯大利同样深深自责当时没有陪杨帆回家,如果2001年10月18日那一天陪着杨帆回家,他的人生便和现在不一样。在这个角度上,侯大利能够理解张志立。可是作为侦查员,必须要在众多线索中找到真正的线索,这就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情绪影响思维。 事隔久远,张志立、张勤和汪建国等人没能够提供直接的线索。侯大利等人离开时,张小舒送他们到楼下。 张小舒道:“我妈的案子有希望吗?” “案子很难,但是肯定有希望。我们现在没有明确方向,还得广撒网。你还记得你妈离开时的状况吗?”由于张小舒是当事人的女儿,所以侯大利有很多话不能说。特别是得知秦永国冲冠一怒为了白玉梅,他就把部分目光投放到了张志立身上。发生命案以后,把目光集中到受害者最亲近的人身上,这是侦查员从众多案件中得出的经验。此案中,秦永国、张志立都有嫌疑。 张小舒道:“没觉得异常。我妈离开家的时候,还说晚上给我做红烧肉。” 侯大利道:“你妈当天准备出差吗,有没有带箱子之类?” 张小舒道:“那个箱子不是我们家的,我敢肯定。我妈平时出差用的箱子是红色的,现在还在家里。她失踪那天,没有带箱子,就是上班的状态。” 从水库里捞出白玉梅尸骨以后,重案大队彻底调查了装尸骨的箱子。这是阳州皮箱厂的产品,是白玉梅失踪那一年的新品,价格较高。那款拉杆箱有男女款,装尸骨的是男款拉杆箱。 侯大利道:“你在家里见过水库里的那款拉杆箱吗?” 张小舒突然间意识到什么,道:“没有见过那款拉杆箱,我敢肯定。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可以明确地说,不是我爸爸,你别想歪了。我爸当天都在厂里,我放学时,妈妈没有来接我,我和同院的阿姨一起回去。到了晚上8点,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就到厂里去找我爸爸。我爸爸正在厂里和工人们弄机器,得知妈妈没有回来,特别生气,怒气冲冲带我回家。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侯大利道:“你们家的照片集,放在哪里?” 张小舒道:“我爸这些年都在外出寻找我妈,很多东西都放在我那里,信件、照片,都由我保管。” 侯大利道:“我想看一看,你别介意。” 张小舒道:“那我们得回刑警老楼。” 江克扬和吴雪走到前面,稍稍与侯大利和张小舒拉开距离。吴雪低声道:“小舒和大利是可怜人,和他们相比,我们很幸福了。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以互相温暖。” 江克扬道:“你为什么很肯定是有情人?我觉得大利一直在拒绝小舒。” 吴雪道:“这不是逻辑分析,得靠直觉,你们男的都是笨蛋。” 来到刑警老楼,四人进入张小舒房间。张小舒从一个中型红色拉杆箱里取出两本影集。 侯大利道:“你妈妈记日记吗?” “我记得她偶尔会记,是一个红色封面笔记本。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我爸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张小舒很郑重地将两本影集摆在桌上。 看影集是侯大利的侦查习惯。在影集中或许没有直接线索,但是通过看影集,可以了解当事人的行为习惯和社会关系,这是侯大利侦办疑难案件的独特方法。 侯大利双手取过影集,慢慢打开。影集如一件超能神器,将时间凝固于此。第一本影集以白玉梅和张志立为主。白玉梅最早的一张照片在她三岁左右,瘦瘦的,穿了一件黄色罩衣。随后就是小学、中学的证件照。到了工作期间,白玉梅的照片多了起来,多数是集体照,还有穿工作服的照片。照片中,白玉梅笑得很开心,神情轻松。 “你妈的照片和我妈的照片非常神似。我妈是世安厂的,你妈是军民厂的,几乎是同一个时代。”侯大利翻开影集就有似曾相识之感,照片中的人物和风景与自己家的影集高度一致,如果排除军民厂或者世安厂的标志,完全可以看作同一个厂。 白玉梅神态发生变化在离开军民厂以后——她不再穿厂服,衣服开始时尚起来;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开心爽朗的笑容减少了,多了些沉重。在这个阶段,白玉梅和张小舒母女非常相似,不仅容貌,还有神情。 “你妈妈这一段时间经常出差吗?”影集中出现不少在旅行中的照片,侯大利看后问道。 张小舒道:“我记忆不太深刻,这个得问我爸。” 放下以白玉梅和张志立为主的影集,他又拿起另一本影集。 张小舒有几分羞涩,道:“这一本主要是我的照片,里面也有和爸妈的合影。” 在张小舒出生的年代,家庭相机还没有普及,张小舒在婴儿时期的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在照相馆拍摄,或者由专业摄像师在广场拍摄。张小舒小时候有明显的婴儿肥,脸上肉嘟嘟的。侯大利以查找线索的眼光来看照片,对张小舒的相貌变化未作评论。吴雪则不时感叹:“小舒,你小时候像个洋娃娃,真漂亮。” 张小舒道:“读小学后就开始练习舞蹈,瘦了下来。” 读小学以后,张小舒明显瘦了下来,影集里多了很多舞台照。翻到一张颁奖照片时,侯大利停了下来,目光集中到舞台中央,轻声道:“中间穿花红裙子演出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杨帆。” 在杨帆影集中曾经出现过的照片,也出现在了张小舒的影集中。 张小舒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大吃一惊,道:“这是我们参加文艺演出的照片,不同学校获奖的小朋友上台领奖,然后举起奖状。我居然和杨帆在一起照过相?” 吴雪和江克扬都觉得此事十分奇怪。在他们印象中,杨帆逝去多年,是一个出现在卷宗中的人物,没有料到会通过这种方式和张小舒联系在一起。 侯大利轻轻叹气,道:“杨帆影集中也有这一张照片,我见过。” 张小舒道:“你认出我了吗?” 侯大利道:“认出了。” 张小舒道:“我经常看照片,居然没有认出里面有杨帆。我只记得站在中间的是会演一等奖获得者。我获得的是三等奖,站在边上。一等奖只有一名,三等奖有五名。” 在接下来的照片中,有八张是白玉梅、张小舒和另一对母女的照片。 侯大利道:“这一对母女是谁?” 张小舒道:“这是程琳,和那个歌星一个名字,是我妈妈的好朋友。那个小女孩叫乔亚萍。” 侯大利皱了皱眉,道:“乔亚萍,没有在江州?” 张小舒道:“她留学回国后,在阳州工作。” 侯大利道:“乔亚萍和乔亚楠是什么关系?” “乔亚楠是乔亚萍的堂姐,以前是江州电视台的播音员。我住在姑妈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乔亚楠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非常漂亮。”张小舒补充了一句,“程琳的哥哥是程宏军,就是军民机械厂的厂长。后来程宏军辞职出来搞了一个液压件厂,在阳州那边。我妈在军民厂做财务,和程琳在一个办公室,两人关系挺好。” 乔亚楠为父亲侯国龙生了一个儿子,正是此事导致父亲和母亲最终离婚。乔亚萍眉清目秀,和堂姐乔亚楠有几分相似。 侯大利道:“你和乔亚萍多久没有来往了?” 张小舒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很久没有来往了?” 侯大利道:“我从来没有听你提到过乔亚萍。” 张小舒道:“我妈出事以前,乔亚萍和程琳阿姨就搬到了阳州。她们两人是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遥远得不真实,有些模糊了。” 看完整个影集,最值得调查的便是程琳。 白玉梅案线索本来就少,特别需要其身边人提供当年的基本情况。程琳是白玉梅闺密、曾经的同事,还是程宏军的妹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是,张志立向警方提供白玉梅好友名单时,从来没有提起过程琳,这就显得不正常。凡是不正常的地方,都需要专案二组彻底搞明白。 对于张小舒来说,侯大利看自己的私人影集是非常特殊的体验。在翻阅影集的过程中,二十多年的人生便展现在心爱的人面前。她在这一刻特别想去看一看侯大利的私人影集,亲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更让张小舒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影集中居然还有杨帆的照片。杨帆案是专案二组侦办的案件,“杨帆”和“案”已经固定在一起,久而久之,“杨帆案”脱口而出,不再需要思考。而影集中的“杨帆”没有和“案”连在一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小到大,张小舒在舞台上获得过无数奖项与无数赞扬。但与杨帆在同一张照片上出现时,杨帆明显占据了中心位置,张小舒则在边缘。张小舒是真心同情这位逝于花季的优秀少女,同时内心深处隐隐也有些嫉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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