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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陵园里的生死之战侯大利刑侦笔记9 作者:小桥老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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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电话,宫建民抬头看着三个得力干将,道:“周小丽失踪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找到关键线索?” “周小丽独居,难得和父母通一次电话。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接到绑架案的勒索电话,也没有发现周小丽受伤或者遇害的痕迹,立案都难。”陈阳知道周小丽凶多吉少,出于习惯,讲得很严谨。 宫建民打断道:“周小丽人机分离,手机在高速公路被发现,这就是遇害的信号。江州市局在扫清命案积案方面在全省做了一个表率,成为先进。这一年多时间,几起命案未破,先进变成落后。费厅在会上提到这事,我感觉脸红。滕麻子,命案必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滕鹏飞道:“侯大利把重点放在杨永福身上,我觉得是对的。不管是黄大森还是周小丽,都和杨永福有关。” 洪金明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拿不出证据啊。当务之急是寻找周小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人讨论得很深入,下班以后,陈阳、洪金明和滕鹏飞这才走出宫建民办公室。 陈阳道:“晚上8点开案情分析会,黄大森的案子,周小丽的事,真让人头疼。” 滕鹏飞揉了揉脸上的麻子,道:“为什么晚上8点开会,能不能早些?” 洪金明笑道:“大家别苦着脸了。黄大森死了,终归是好事,否则提心吊胆,五心不定。这件事我们必然要庆祝。还有,今天是麻子的生日,晚上小聚一下,以茶代酒,也给滕麻子过个生日。” 滕鹏飞完全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听到政委说起,这才恍然大悟。 洪金明道:“我叫了杜峰、张国强,五个人,定在红太阳肥肠火锅鱼。前些年我去得多,这几年血压高了以后,很少去这家。红太阳的味道好得很,就是太肥,胆固醇高。今天打电话过去问,居然还是原来的老板。” 红太阳原来是一家市属企业,后来整体搬到西城区,在东城区角落里剩下了一片破旧厂区和家属院。这片厂区和家属院在城郊,来往方便,又离开市区,较为隐蔽。 来到红太阳肥肠火锅鱼,洪金明走到最前面,推门而入。秦阳支队陈军海恰好迎面而来,洪金明愣了愣,道:“军海,你怎么在这儿?” 陈军海笑道:“路过,专门来吃这边的老店。以前来吃过,印象深刻。” 洪金明道:“军海,到了江州,不给我们打电话,这是见外啊。” 陈军海身后跟了五六个人。滕鹏飞认识其中一人,开玩笑道:“黄杨,你不地道啊,到了江州,自己吃独食,是不是怕我灌酒?” 黄杨假装举手投降,道:“我就是怕滕支报仇,所以到江州,不敢打电话。” 秦阳支队专案组负责为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提供技术支持,包下来比较偏僻的老红太阳招待所。平时都在招待所吃饭,但招待所伙食一般,专案组偶尔出来改善伙食,没有料到,在肥肠火锅鱼馆遇到了陈阳、洪金明和滕鹏飞。 陈军海在肥肠火锅鱼馆偶遇了江州刑警支队三名领导,无意中暴露了行踪。经过请示,陈军海和黄杨两位同志立刻离开秦阳支队专案组,秦阳市公安局重新派出两位侦查员,接替陈军海和黄杨。 临行前,陈军海用保密电话和侯大利沟通情况,算作告别:“我们掌握了杨永福较为完整的行迹图,比较可疑的是杨永福临行前在金色酒吧换了越野车,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很漂亮,让我们无法全程跟踪杨永福的车辆。杨永福从小区出来以后,先到金色酒吧,然后他的小车就停在金色酒吧旁边的停车场,一直没有动,人也没有从金色酒吧出来。再次出现时,杨永福已经到了铅锌矿。我们拿到了周边的监控视频,那辆越野车是在杨永福到达金色酒吧不久以后,从公司开过来的,没有停在金色酒吧旁边的停车场,而是停在一处面庄门前。面庄没有监控。司机停车以后,径直离开。经过我们分析,金色酒吧肯定有较为隐蔽的后门。我们的人守在金色酒吧大门和侧门,如果他出来,我们必然会发现。我们没有发现杨永福出门,但是杨永福又开着越野车出现在铅锌矿,所以肯定有其他通道。这个通道能躲过我们的眼睛,也能绕开监控。金色酒吧的背墙有比较复杂的图画,有点儿类似涂鸦,还有很多线条。看到这些图画的人,注意力会被图画吸引,也会自动认为这是属于酒吧的现代风格。后来我们才醒悟过来,这应该是有隐藏后门。如果从后门出来,沿着小道离开金色酒吧,那就会神不知鬼不觉。” 侯大利道:“这确实是处心积虑。” 陈军海继续道:“周小丽失踪前后,杨永福一直和朱琪在一起。如果说杨永福失踪和周小丽有关,那么杨永福必定有帮手。这个帮手与那辆面包车和皮卡车的操纵者有关。” 通话后,侯大利独坐办公室,在小笔记本上写下了陈军海提供的思路。 四楼传来琴声,琴声时断时续,飘进办公室,又从办公室飘出。侯大利放下笔,听了一会儿从楼下传来的旋律,当琴声停止后,陷入沉思,直到江克扬敲门,这才回到现实之中。 江克扬道:“我和老秦、樊勇准备沿金银沟跑一趟朱家大院,再次确定一下凶手的时间。” 侯大利道:“快去快回,天快黑了。” 江克扬道:“你去不去?” “我准备和吴雪跑一趟金色天街,到金色酒吧外围转一圈,那里有密门或者地道的可能性很高。”侯大利简略谈了陈军海的分析,道,“陈大队任务相对单一,天天琢磨杨永福的事,久久为功,我相信他的判断力。” 江克扬道:“修密门和地道是江州老板们的习惯,这都是被丁丽案吓唬的。” 侯大利道:“朱家大院的后山是条小路,比较窄,凶手有可能是骑摩托车进来的。杨永福是骑摩托车的好手,是否存在骑摩托车过来后在某个地方换车的可能性?车手应该会戴头盔,可以掩盖本来面目。” 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这个办公室电话是保密电话,主要用于内部通话,平时响起来的时候不多,只要响起来,肯定就是内部人打过来的。侯大利来到办公室,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张小天的声音:“大利啊,原本不想打扰你们,但是有件事情必须让吴雪立刻回来。她以前负责的案子又有了点儿新情况,对象只认她。案件很重要,要请她回来两天。” 侯大利爽快答应。 张小天道:“我妹妹是新参加工作,也不是法医专业,你这个江州地头蛇要多关心啊。” 侯大利道:“你低估了张小舒。她的工作能力很强,进步神速。” 张小天的笑声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道:“我怎么感觉这是假话。” 吴雪接到通知,开车回阳州。侯大利继续看卷宗,直到肚子发出咕咕叫声,这才下楼,到对面常来餐厅吃饭。刑警老楼驻有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和105专案组,都在常来餐厅吃工作餐。今天常来餐厅异常清静,只有张小舒一人在吃饭。 微胖的服务员小妹热情地迎上来,道:“侯哥,今天来点儿什么?” 侯大利道:“老样子,一荤,一素,一碗米饭。” 服务员小妹压低声音道:“今天炖了酸萝卜鸭子汤,常总给我说了,要特地给你留一盆。这是常总老家的老鸭子,听说是老成精的鸭子,炖出来的汤香得很。” 常来餐厅菜品真、厨艺好、服务佳。服务员小妹对每位侦查员都笑脸相迎,热情周到。热情周到也有深有浅,她深知侯大利在大老板和常总心目中的地位,对其加倍热情周到。 侯大利脚步稍有停顿,坐在张小舒对面。 张小舒放下筷子,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侯大利道:“都看现场去了,天快黑了,急急忙忙走的,饭都没吃。” 张小舒惊讶道:“你是最喜欢跑现场的,怎么不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侯大利道:“我等会儿到金色天街闲逛。” 张小舒道:“你一个人去金色酒吧,肯定不是办案,当然更不会是去吃喝玩乐。如果我猜得不错,金色天街一定有让你们疑惑的地方。我陪你去,两个人在一起更自然。” 当张小舒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侯大利脑中立刻就想到了他和田甜一起执行任务的情景,往日情景依然存放在脑海中,丝毫没有褪色。 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酸萝卜老鸭汤来到两人身边,热情地介绍道:“今天是真的老鸭子,用的是我们厨师长家里埋在地里的酸菜坛子,绝对美味。”她拿来碗,先给侯大利舀了一碗,再给张小舒也舀了一碗。热情且有点儿话多的服务员打断了侯大利对往事的回想,让其回到现实中。他喝了一口老鸭汤,被烫得一下就吐了出来。 服务员笑道:“老鸭汤油多,不会冒气。” “你早说啊。”侯大利故意“凶”了一句。 服务员吐了吐舌头,道:“我忘记说了。我以为你们什么都懂。” 饭菜简单,更能考验厨师的本事。常来餐厅小,厨师级别却格外高,一钵老鸭汤,一盘辣椒小炒肉,一盘青翠欲滴的蔬菜,让侯大利吃得酣畅淋漓。 从常来餐厅出来,侯大利准备开车。不管是自己开车,还是乘坐那辆越野车,侯大利都仍然在工作状态。张小舒更希望能在夜晚的江州街道散步,这才是正常生活。她轻言细语道:“到金色酒吧也就十来分钟,我们走过去吧。” 侯大利接受了建议。回到老楼,他找了一副浅色平光眼镜,又戴了一顶旅行帽,背上挎包。 江州老城区建筑老旧,房屋密集,很难修建如西城区那样的大广场、宽街道,始终没有大城市气派。不过老城区胜在人口密集,商业繁荣。在前往金色酒吧的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临近金色酒吧的街道形成一个小吃街区,各种小吃紧密排列,烧肉的香味、油炸的香味、面食的香味、辣椒的呛味,烟火气把空气塞得满满的。 张小舒买了羊肉串,分给侯大利三串,自己拿了两串。 侯大利道:“才吃了晚饭,你能吃得下?” 张小舒道:“拿着羊肉串,这才像逛街。你这人是工作狂,除了工作,没有业余生活。今天难得没有老克、老樊跟在身边,就放下所有任务,成为一个快快乐乐的单纯年轻人。” 侯大利咬了一口羊肉串,眼睛四处扫视。 进入金色天街后,各式小吃的香味让位给飘荡在空中的音乐。音乐被扩大后,不同风格的旋律在空中碰撞,让人陷身于音乐的狂放之中。重低声就像暗中的杀手,时不时过来冲击耳膜。 “这根扦子又粗又尖,对脆弱部位有杀伤力,可以成为凶器。”侯大利咬完一串羊肉串,观察粗大且尖锐的柳树枝。 张小舒道:“享受美食,别想案子。” 金色酒吧和此条街道其他房屋一样,面朝街道的部分灯火明亮,富丽堂皇。侧门外安有一盏大灯,无数飞蛾在灯光下飞舞。酒吧房屋的背面昏暗潮湿,阴森森的。朝左行约50米,出现一条狭窄小道,小道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更显黑暗。 侯大利几口就将羊肉串吞进肚子,手握两根羊肉串的粗扦,低声道:“跟紧点儿,小心。” 侯大利如此警惕,张小舒哭笑不得。 从小树林穿出,又过了两条小道,灯火辉煌的主干道猛然间出现,犹如从老旧世界进入新世界。张小舒将用过的柳树枝扔进垃圾桶,取过纸巾,擦干净手指。侯大利接过张小舒递过来的纸巾,擦完嘴巴以后,又用纸巾擦干净柳树枝,道:“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张小舒很心疼眼前的英俊男人,道:“你应该休息几天,精神长期紧张,要出问题。” 侯大利道:“我的精神没有问题,就是感觉不对劲。” 这条小道没有通车,没有监控。从小道回到金色酒吧后墙后,侯大利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取出手电,查看了金色酒吧后墙。其后墙画了现代风格的装饰画,有上上下下的纵横交错的条纹。张小舒非常安静地站在一旁,用欣赏的眼光瞧着看上去有些呆傻的男人。这个呆傻男人关掉手电后,又在小道上来回走了两圈,这才来到张小舒身边。 阴影中,停有一辆小车,车上有两个中年男人。 脸色白净的男子道:“五哥,那俩人跑到了阴暗角落,真是找死,我要弄他。” “侯大利身手好,反应快,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动手,否则就是打草惊蛇。”刀疤脸老五摸了摸被镰刀划伤的大腿,道,“老七,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都是中年油腻男了,凭体力,已经不如年轻人了。” 老七道:“今天是好机会,侯大利没有开车,还带着一个女的。” 老五道:“老七,女的也是警察,不要小瞧了。” “她是法医,又不是一线侦查员,怕个鬼。迟早要做,今天倒还真是机会。他们必然要走路回刑警老楼,我们在拐角那边等着他来自投罗网。”自从勇哥提出要做掉侯大利以后,老五和老七便从外地回来,悄悄潜入江州,寻找侯大利的破绽。老七提到的拐角处,便是其预设的战场之一。 老七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对男女,道:“勇哥魔怔了,为什么非要干掉这小子,又不能赚钱,还会惹上大麻烦,完全没有意义。” 老五道:“勇哥说了,这是最后一件,然后彻底退出江湖。” 老七道:“勇哥原来准备趁着煤炭行情好,卖了两个矿,大家各分一笔大钱,一辈子吃穿不愁,这才是退出江湖。现在两个矿被政府抢了,三哥陷进去,我们拿什么退出江湖?还不如到我这边来,做几把大的,也够退休了。” 老五摇头道:“勇哥不会同意的。” 老七咬着牙齿道:“我们结义一场,大家一起做最后一件事。我也算是还了勇哥的情,这事后,大家各奔东西,各做各的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结拜十几年,没有兄弟杀兄弟,也算是值了。” 老五和老七目光盯紧着金色酒吧后墙外小道上的一男一女。 老七道:“这对狗男女在墙上找什么?” 老五摇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酒吧是杨永福的,侯大利是在针对杨永福。” “侯大利如今是省公安厅的人,平白无故为什么会针对杨永福,杨永福到底做了什么?墙上有什么?”老七平时是做自己的事,很少回江州,对杨永福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 老五继续摇头道:“勇哥的话越来越少,不想说的事,就是不说。” 老七道:“二哥和三哥都是聪明人,设计了旁门左道,搞得我们几兄弟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看起来还是我们这种莽张飞活得长一些。” 老七最年轻,最大胆,也最激进,做的事情是二哥和三哥坚决反对的,吴佳勇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提了要求,不能在江州、湖州和秦阳这三个地方搞事。这三个市地理位置接近,风俗习惯相似,人员来往密切,简称“江湖秦”。老七在“江湖秦”以外地区站稳脚跟后,有意返回。吴佳勇到现在都没有松口,坚决不准老七回来。 老五指了指收起手电的侯大利,道:“你这些年没有回江州,不知道前面年轻人的厉害。侯大利被称作神探,工作几年就调到省刑总去了。” 老七道:“那是破案能力,又不是打架。” 老五道:“别轻敌,侯大利不好对付。你注意到没有,他每次走到路口时,都会停下来,左右观察,这才往前走。” 老七道:“现在警察管得严,没有执行任务的时候,肯定不会带枪。侯大利平时基本不会单独活动,身边总跟着一堆人,今天只有一个女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上一次对付秦永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不是我们当机立断敢下手,秦永强这种猛人,会给我们找好多麻烦。” 老五道:“勇哥计划的是10月18日。” 老七道:“计划没有变化快,勇哥说侯大利在10月18日应该会单独行动,所以选在那一天。今天,侯大利相当于单独行动,而且在闹市区。这本来就不在我们计划内,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要搞突然袭击,警方更不会防备。今天的行动相当于那种在街头发生的意外冲突,方便跑路,警方根本找不到线索。而且,勇哥提出的几个预设点,那个拐角本来也在预设点内。” “勇哥只是让我们来熟悉情况,没有让我们现在就下手。”自从在夏晓宇父母家里意外失手,二哥莫名其妙折在夏家,老五的心态发生了极大变化,变得保守、谨慎。 老七急眼了,道:“我们有枪,又在暗处,这都不敢下手,那就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做了这一单,了结勇哥心愿,我们离开山南,就不当缩头乌龟了。” 在老七的坚持下,老五终于同意动手。 小车启动,很快来到拐角处。这个拐角处有一个街心花园,和市一院附近的街心花园极为类似。老七检查了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老五仍然使用匕首。车窗屏蔽了喧嚣,车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半小时不到,侯大利和张小舒从金色天街方向走了过来。 老五和老七下车,闪进灌木丛,低伏其中,准备突袭侯大利。 查看了金色酒吧的后墙以及后墙的周边环境,侯大利也觉得自己精神长期紧张,过于敏感了,扔掉柳树枝,和张小舒一起沿着街道回刑警老楼。 即将来到拐角处的街心花园,侯大利停了下来,道:“江州城里所有街心花园都是类似结构,大树、灌木加一个小亭子,从绿化角度来看,增添了美景。从侦查员的角度来看,城市中间的街心花园是治安隐患,特别是在深夜,有坏人躲在街心花园,行人根本无法看见。上一次办理杜强案时,秦力就是在街心花园袭击了杜强。如果今天有人要袭击我,在街心花园等着我们,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为什么他们有可能要袭击你?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夜色中,张小舒在不经意间握住了侯大利的手。她感到侯大利的身体明显僵了僵,便用力握住了有可能逃窜的手掌。 面对张小舒明确的信号,接受,还是婉拒?侯大利内心一直充满矛盾。他把注意力转到了案件上,问道:“哪个传言?” “我们到亭子去坐一坐。”张小舒感受到侯大利手心的汗水,心中柔情百转。 侯大利道:“边走边聊吧。你听到的是哪个传言?” “我听说有一帮人专门对付江州企业家以及他们的家人,无风不起浪,肯定有这么回事。我仔细想了想遇到的案子,李小峰、邱宏兵、关江州,这些人都是老板的家人。我怀疑我妈出事,也和这些人有关系。”母亲遇害时间太久,张小舒度过了得知母亲遇害的痛苦期,已经可以相对从容地讨论母亲遇害的问题。 侯大利心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实的,两面人散布消息,从某种程度上就是预警。如果是预警,就说明这个两面人有难言之隐。” 即将来到街心花园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子弹已经上膛,老七猫腰蹲在灌木丛后面,见到警车出现,又伏低了身体。 警车停下,施成下车,和侯大利打招呼。在灯光下,侯大利自然而然松开了张小舒的手。经历了钱刚枪击案以后,东城所全所同志都对侯大利和张小舒颇有好感,除了施成,另外两个民警也下了车。寒暄以后,几个民警这才重新上车。 警车彻底消失在视线时,侯大利和张小舒已经走过街心花园。 老五低声道:“算了,没机会了。” “我跟过去,从背后开两枪,轻松解决问题。你太紧张了,侯大利不管再厉害,也是吃五谷的肉体凡胎。”老七准备大摇大摆地跟过去,从背后开枪。 老七刚从灌木丛走进人行道,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侯大利面前。老七收了枪,站在街边,买了一瓶可乐,悻悻然看着远去的尾灯。 老五走到其身边,道:“刚才的警车是派出所的,这辆车是省刑总专案组的。这些都是不可测因素。走吧,上车,回去。” 老七一言不发地上了车,道:“可惜了,让侯大利逃过一命。他的命还真大,接连来了两辆车。” 坐上车以后,侯大利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这才彻底消除。 由于张小舒不是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成员,诸人在车上没有谈论与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有关的话题,只是谈了刑警支队都知道的事情。 戴志道:“金银沟那条支路旁边有一片茶园,茶园里确实有一堆被水冲过的黄白之物,这和现场勘查的一致。杨永福用了一泡屎、两个烟头,再加上车坏了的自述,解释了自己为何在上午10点才到达长青铅锌矿的问题。” 张剑波道:“杨永福的理由看起来解释得通,可仍然不合常理。杨永福是去处理安全问题,这才没有和朱琪同行。遇到这么急的安全问题,从江州7点多钟出发,无论如何也不应该10点来钟才到长青铅锌矿,从常理来说讲不通。这就是说谎。” 回到刑警老楼,一行人上了四楼,张小舒依依不舍地在四楼与五楼的铁门前停下脚步,与侯大利分手。铁门内,是属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区域,张小舒遵守纪律,停步于此。 侯大利直接走进五楼小会议室。 江克扬跟随其后,道:“大利,还要开会?” 侯大利道:“你们先休息。我等老克这一组回来,如果有新情况,就碰头。” 戴志、张剑波各自回屋,侯大利泡了绿茶,再调出讯问李沪生的视频资料。 吴佳勇团伙以及杨永福这两个犯罪集团已经露出马脚,如何把“马脚”变成能够上法庭的证据,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另外,这一段时间,凶案接连发生,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不停奔向不同的现场,参加案情分析会。虽然忙得团团转,但是几件案子都没有突破,从支队调过来的各类资料已经积压,这让侯大利内心产生了焦灼感。 翻看了一会儿资料,侯大利还是调出了审讯李沪生的视频。 这是针对李沪生的第三次审讯,来自江州的周向阳参加了审讯。湖州预审员老张主审,周向阳配审。 李沪生头发剪短,换上了“湖看”囚服,坐在控制住手脚的椅子上,脸色苍白,神情倒还平静。 因为不是第一次审讯,走完程序以后,湖州预审员老张语重心长道:“永发煤矿找到了四具尸骨,不管我们是否能够找到董事长段成发,也不管段成发和承包商李红要承担什么责任,你作为总经理,肯定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不要有侥幸心理。” 李沪生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发。 老张讽刺道:“你别甩头发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没有甩头发的机会。争取自首立功,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这是红山厂一些时髦青年的口头禅。李沪生想起漫长的监狱生活,不由得沮丧起来。沮丧归沮丧,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在心里有一个明确的概念,道:“我是总经理,在永发煤矿出现了这种事,我承认失职、渎职,需要我承担什么责任,我就承担什么责任。用失职或渎职的罪名起诉我,送我进监狱,我心服口服。不是我的责任,比如第三巷道的事,我没有插手过,我是不会承认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应该去把段成发和李红抓回来,他们才是重点。” 前两次审讯都在这里进入了死胡同。李沪生咬死不知道第三巷道的事情,而永发煤矿其他人员给出的旁证以及所有的资料也都从侧面证明了李沪生确实没有插手第三巷道。 老张挺有耐心地问完第三巷道的一些细节以后,开始喝水,将下一步的审讯工作交给周向阳。 周向阳眼圈微黑,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有三个烟头,烟灰缸旁边是泡有胖大海的透明玻璃杯。他喝了口水,上上下下打量李沪生,道:“李沪生,从名字来看,你是在上海出生的?” 江州、湖州和秦阳算一个大地区,口音接近,细微处又有区别。李沪生熟悉江州口音,抬头看了一眼周向阳,道:“我是红山机械厂的子弟,红山机械厂很多人都是在上海出生的。我在上海出生,所以叫李沪生。” 周向阳道:“你的爸爸、妈妈在红山机械厂工作?” 李沪生道:“我们的情况,你们肯定了解得一清二楚,何必多此一举。” 周向阳原本态度平和,突然间就变了脸,板着脸,语气严厉道:“问什么,答什么,不能反问。”他黑着脸说话时,目光锋利,咄咄逼人。 李沪生低头看了一眼黄色衣服,神情变得沮丧,简要回答了父母的情况。 周向阳道:“你有一个妹妹李沪娟,李沪娟是什么情况?” 听到这个名字,李沪生沮丧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愤怒起来,用力摇动椅子,道:“我妹妹意外过世很多年了,你们就别打扰她了,有本事冲着我来。” 周向阳道:“李沪娟是哪一年意外过世的?” 李沪生瞪着双眼,道:“如果你们继续这个话题,我保持沉默,不再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 周向阳淡淡道:“别激动嘛。换个话题,你在红山机械厂演出队学过口技吧。” 李沪生瞬间又平静下来,道:“我没有学过口技。” 周向阳翻了翻笔记本,道:“你的天赋不错,这是大家公认的。我们做过调查的,否则也不会问你这个问题。” 李沪生眼中闪出一丝疑虑,答道:“当年,李老师在演出队演过口技,我不喜欢口技,更喜欢唱歌。” 周向阳道:“你学过口技?” 李沪生道:“我没有学习口技的天赋。” 侯大利又停下视频。 夏爽以前就指出吴佳勇擅长模仿别人说话,所以是否能找到口技演员、李沪生是否会口技,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至少不是关键性突破。但是,周向阳问起“李沪娟”时李沪生的愤怒反应,引起了侯大利的注意。 尽管李沪生还是和前两次讯问时一样,将所有事情一推了之。可是,看守所毕竟是特殊场所。人是群体性动物,会受环境影响,李沪生进了监舍,行动受到控制,即将面临牢狱之灾,其心态和情绪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周向阳不停试探李沪生,意外地在“李沪娟”这个点上让李沪生表现出异常。 李沪生在近期才浮出水面,警方对其“社会关系和行动轨迹”搜集得并不充分。由于最近这一段时间紧、任务重,凶案频发,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以及江州刑警支队都没有及时将李沪生的社会关系全部查清楚。 这是一个薄弱环节,必须补上。 …… 视频继续播放。 周向阳发问:“你是哪一年待在江州的?” 李沪生道:“1993年、1994年,我都在江州。” 周向阳道:“在江州做什么?” 李沪生道:“我当时年龄小,什么都不懂,跟着吴佳勇来到银沟煤矿。” 周向阳道:“你为什么跟吴佳勇到银沟煤矿?” 李沪生道:“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小舅子,所以我们跟着他过去,找点儿零花钱。” 周向阳道:“除了你,还有谁是跟着吴佳勇过去的?” 李沪生道:“吴佳勇的身份特殊,跟在他身边的人多,有的来,有的走,时间隔得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楚了。” 周向阳道:“吴胖子是和你一起去的吧?” 李沪生道:“吴胖子也在银沟煤矿,大家在一起讨生活。后来吴胖子能和永发煤矿做生意,也是因为以前的老关系。” 周向阳道:“吴胖子是二哥,你是三哥,你们还有几个结拜兄弟?” 李沪生道:“我们没有结拜,二哥、三哥的叫法只是碰巧了。” 侯大利暂停了视频。从视频来看,李沪生思路清晰,口风很紧,没有明显漏洞,情绪总体稳定。唯一能够刺激到李沪生的还是“李沪娟”。 周向阳的思路应该是想通过李沪生摸清楚吴佳勇团伙其他成员的情况,只是没有找到更好的突破点。二哥死亡,李沪生油盐不进,吴佳勇滑不溜秋,大家明知道有一个以吴佳勇为首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也参加了与面包车和皮卡车有关的事。只不过,“知道”和“找到”是两个概念。现在处于攻坚阶段,如果顺利拿下李沪生,吴佳勇团伙便会从内部被攻破。 侯大利到办公室,用保密电话给湖州支队专案组打去电话,请求调查李沪娟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早上,刚到上班时间,侯大利在办公室接到了湖州刑警支队专案组的电话。支队专案组调查结果如下:第一,李沪娟死于1994年7月7日;第二,死亡地点在江州,准确位置待查;第三,死因是遭遇意外。 放下电话,侯大利久久地望着窗外,又在笔记本上写下“1994”这一串数字。 在他心中,1994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年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 1994年3月,甘甜被人用枪指头; 1994年7月19日,秦力辞职; 1994年8月,甘甜被人捅了刀; 1994年9月20日,黑社会老大胡卫被当街打死; 1994年10月5日,丁丽遇害; 1994年10月22日,白玉梅失踪。 如今,又新增加了一个事件,李沪娟死于1994年7月7日。 到了1995年,秦永强死于矿井冒顶,重案大队侦查员田跃进辞职,秦力的弟弟秦涛脱离黄大磊团伙。这其实是1994年一系列事件的延续。 所有事情积累在一起,里面有一条隐藏很深的线索。最初,这条线索在侯大利脑海中很模糊,随着案侦工作展开,线索慢慢清晰起来,这些线索均围绕着红源煤矿和银沟煤矿对资源的争夺。 思考良久,侯大利拨通了夏爽的电话。 响过四声后,电话接通,传来夏爽温柔又平静的声音:“侯警官,有事吗?” 侯大利道:“打扰夏总了,今天有空吗?想要和你见一面。” 夏爽对侯大利挺有好感,道:“侯警官要来,我再忙也抽得出时间。你们肯定要问以前的人和事,能提前打听一下吗?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就白跑路了。” 侯大利道:“我们想要了解李沪娟的情况。” 夏爽道:“谁?” 侯大利道:“李沪娟。”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后,夏爽道:“沪娟啊,你们怎么想起她了?” 听到“沪娟”的称呼,侯大利知道有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一小时后到达。” 一小时后,侯大利和江克扬轻车熟路地来到夏爽所住的六幢五层。进入屋内,淡淡蜜香袭来,这个味道不讨厌,侯大利能够接受。夏爽身穿款式极为简单的白裙,未施粉黛,为两位远道而来的警官泡茶。 “你们每次过来都是撕开我的伤口,我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不过你们这一次想了解李沪娟,所以我还是选择接待你们,否则就会找借口躲开。惹不起,我躲得起。”夏爽见过风浪,看透世事,一点儿都不做作,开场白直来直去。 侯大利有几分欣赏这种直爽作风,道:“你和李沪娟关系不错?” 夏爽道:“在我年轻时最难的几年,沪娟是少数能谈得来的朋友。” 侯大利道:“上一次见面,你没有谈到李沪娟。” 夏爽道:“你们也没有问啊。沪娟死了十来年了,我不想打扰她。” 侯大利道:“李沪娟是在哪里出的意外?” 夏爽道:“在银沟煤矿,瓦斯爆炸,炸得很惨,我没敢去见最后一面。” 侯大利道:“哪一年的事情?” 夏爽道:“是1994年7月,我记得很清楚。沪娟是很浪漫的人,当天提着一罐鸡汤,给男朋友送去。” 侯大利道:“李沪娟的男朋友是谁?” 夏爽有点儿惊讶地说道:“吴佳勇啊,你们不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讲得详细一点儿,越详细越好。”李沪生的妹妹李沪娟曾经和吴佳勇是恋人关系,侯大利瞬间就理解了李沪生为什么要死保吴佳勇。 “从什么地方说起,让我想想。”在说这句话时,夏爽的头斜向上仰,眉毛微抬,眼光向上,额部有皱纹,上下唇及下颌比较放松。 侯大利观察得很细致,知道夏爽陷入回忆中,没有打扰她,静等其开口。 夏爽慢慢开了口,道:“在20世纪90年代初,沪娟和吴佳勇谈恋爱遭遇到很大的阻力。吴佳勇是农村户口,在那个时代,非农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距挺大,是一道鸿沟。沪娟正在读系统内部中专,回来就有一份正式工作。吴佳勇长得还是挺帅,气质也好,根本不像是农村青年。他是杨国雄的小舅子,有时会和李沪娟一起到杨国雄这边来。我就是在那时和沪娟成了朋友。红山机械厂很大,有一万多人。我以前知道沪娟,因为她是厂里的小名人,经常参加演出,但是我和她没有接触过。由于杨国雄和吴佳勇的关系,我们才真正认识,正是由于都是从红山机械厂出来的,有共同语言。我记得那天是7月7日,沪娟特意炖了一锅鸡汤,由张伟开车送到银沟煤矿。” 侯大利道:“张伟是谁?” 夏爽道:“张伟也是红山机械厂的,和李沪生、沪娟是好朋友。沪娟原本想给吴佳勇一个惊喜,和张伟一起进入矿井,然后遇到了瓦斯爆炸。” 侯大利道:“这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几个人?” “应该没死几个人,杨国雄回来也没有多说这事。出了这事,沪娟的爸妈很伤心,迁怒李沪生,退休以后,迁回上海了。”说到这里,夏爽微微自嘲道,“三线厂的职工曾经很骄傲的,看不起当地人。时代变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三线厂的中老年人生活在围墙里,不肯承认现实。我们这些年轻人终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侯大利又道:“你刚才谈起过,沪娟经常参加演出,她的语言能力很强吧,经常模仿别人说话。” 夏爽有些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沪娟能歌善舞,还跟着厂里一位老演员学过口技,她有天赋,学什么像什么。” 侯大利道:“我记得上一次,你说过吴佳勇会口技,却又说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现在看起来,是跟着李沪娟学的吧。” 夏爽道:“我那天不愿意提起沪娟,她死得太惨,死得太不值。这是我们女人的伤心事,谁愿意主动揭开这个伤疤。” 侯大利道:“死得太不值?这是什么原因,你刚才说的是瓦斯爆炸?” 夏爽道:“对外肯定都说是瓦斯爆炸,吴佳勇曾经有一次在杨国雄面前歇斯底里,说是红源煤矿秦永强下的手,原本是要炸他,结果误炸了沪娟。这种说法,我只听到过一次,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吴佳勇没有再提起此事。他的性格经过这事有很大变化,以前挺阳光,从此以后,变得阴沉沉的。” 听到夏爽提起李沪娟的舞台经历,侯大利不由得想起杨帆。杨帆与李沪娟的经历有相似之处,都是活跃在舞台上的三线厂子女,早早离开人世,给亲人们留下无尽的相思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侯大利一直在寻找吴佳勇的犯罪动机,总是觉得为姐夫报仇的动力很难持续这么多年,如果其恋人李沪娟真是遇害,那么其犯罪动机便浮现了出来。 另一位死亡者叫张伟,其父母是红山机械厂职工。红山机械厂搬离山区以后,主体部分到了阳州,一部分留在湖州。张伟父母选择留在湖州,陪伴长眠于此的独生子。 从省城阳州前往湖州前,侯大利顺道前往国龙湖。 湖边停车场上,侯大利取下白手套,道:“老克,我准备见一见我爸,他今天恰好在这边。我们父子俩难得见一面。” “你是难得见一次侯叔,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国龙湖风景好,我在这边转一转,晒一晒太阳,偷得浮生半小时闲。”江克扬知道侯家父子关系不和,来往不多,特别是在侯国龙婚变以后,更是难得见面。如今父子见面,自然不会跟在身后。 侯大利道:“太阳不小,晒得很。那边有茶楼,你去喝杯茶,我很快下来。” 江克扬道:“别管我,赶紧去吧。” 门口有保安,见到侯大利后,立刻敬礼,很快就有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迎了上来。 江克扬在草坪外转了一圈,在有树荫的长椅上坐下来,拧开茶杯,喝了一大口浓茶。侯大利是好战友,优点特别突出,缺点也明显,一是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案子便是其生活的全部。他原本就是天赋很高的侦查员,科班出身,还如此努力,脱颖而出,理所当然。二是太有钱了,导致时常不食人间烟火。比如在国龙湖这种地方喝一杯茶,得好几十块钱,茶味还淡淡的。这种消费没法报销,对江克扬这种家境一般的侦查员来说实在不划算。 拧紧茶盖,江克扬提着水杯在国龙湖边溜达。湖水清澈见底,水草在浅水中展开优雅的身姿,成群小鱼穿梭其中,岸上稍有动静,便倏然而动。围绕湖水是一幢又一幢红色房子,红色房子四周是香樟树。香樟树是江州、湖州和秦阳这一带国营三线厂内种植最广泛的树种,国龙集团核心人物有不少出自三线厂,将种植香樟树的习惯带到了国龙湖边。 江克扬来到国龙研究院。 国龙大楼和国龙研究院是并排的两幢大楼,国龙大楼低调,研究院气派十足。两楼没有修围墙,两楼之间是大片草坪,直接连到湖边。有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风景如画的湖边玩耍,悠然自得。 在湖边转了一圈,江克扬发现了这一次到湖边与前一次不同。前一次到国龙集团,湖边监控甚少,只有在总部、研究院和国龙地产附近才有较为密布的监控。这一次,湖边道路节点部位都安装了监控。 随着各类监控摄像头越来越多,看视频成为侦查员的必备功。不管走到哪一个地方,必然观察是否有监控,这是江克扬在办案过程中形成的习惯性动作。 “看来江州企业老板家人出事的风波还是吹到了国龙集团。”江克扬做出了判断,也明白侯大利与父亲见面的原因。国龙集团与丁晨光的厂房相比,防控措施差得很远,如今增加监控,总会对恶意者形成震慑。 国龙研究院的一间房屋内,有人在监控画面中注意到了随处溜达的江克扬。 “王队,这人四处张望,有点儿可疑啊。” “你看这个挎包的背法,这就是外勤人员的典型背法。不会错,气质完全符合,就是一线侦查员。” “王队,这么肯定,太神了吧。” “哈哈哈,我又不是小神探侯大利,哪有这么神。这是江州重案大队的人,名字记不清了,应该姓江吧。他是侯大利搭档,我们一起办过案。” “他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出来办事,不会一个人吧。” “侯大利应该也在。看来监控有盲区,没有完全覆盖。” 半小时后,画面中出现了侯大利。 坐在越野车上,侯大利戴上手套,顺手打开音响。这是侯大利开车前的典型动作,江克扬非常熟悉了,不仅熟悉这个流程,连音乐旋律都烂熟于心,经常哼唱出来。音乐声中,越野车很快来到湖州高速公路道口。姜青贤早就等在道口,碰面以后,一行人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前往红山机械厂老厂。 红山机械厂是大厂,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万人,机械厂附近小镇热闹程度不逊于县城。红山机械厂医院设备好,医生水平高,县城里的人都习惯在红山医院看病。如今时代变化,人去楼空,红山机械厂老厂区空空荡荡,除了少数有人居住的房屋,其余房屋缺少维修,破败不堪。水泥地面的裂痕无人修补,杂草茂盛。 姜青贤、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红山机械厂内部墓地。这块墓地埋葬着从建厂以来牺牲、死去的工厂前辈和家属,牺牲的员工多为中年人,自然死亡的员工和家属多数年长。 来到墓地左侧角落,姜青贤指着一块墓地道:“这就是李沪娟。” 李沪娟的墓碑很简单,没有照片,只有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按照湖州习俗,子女早逝,父母不会留名字,只会留下兄弟姐妹的姓名在碑上,比如兄李沪生之类。但是,这块碑上没有李沪生的信息。 侯大利下车之时便提着一个黑袋子,来到李沪娟墓前,从黑袋子里取出香烛和纸钱,撕开塑料包装。很快,香烛青烟袅袅升起。侯大利轻车熟路上香以后,直起腰,道:“李沪娟的爸妈对于女儿之死耿耿于怀,迁怒于李沪生。这应该是李沪生的心理弱点,如果要突破,就得从这点入手。” 江克扬道:“这块墓地虽然朴素,但是非常干净,周边没有杂草,没有青苔,这和其他墓有区别。李沪娟父母在上海,年龄大,不太可能把墓地弄得这么好,应该是有人维护。” 姜青贤完全没有料到侯大利会为李沪娟烧香烛和纸钱,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让其对眼前的年轻人心生好感,肃然起敬。他指了指隔得不远的另一个墓,道:“那是张伟的墓。” 侯大利来到张伟墓前,点燃香烛后,道:“死亡时间一致,夏爽提供的情报很准确,张伟和李沪娟是同一天遇难。姜支,张伟父母就在这边?” 姜青贤道:“我问过当地派出所。张伟的母亲有些疯癫,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张伟的父亲身体不好,肺部有大问题,老是咳嗽。这对夫妻就要守在儿子这边,不愿意到条件更好的阳州工业园。” 三人离开墓地,来到张伟父母的家。张伟父母的屋子是老格局住房,客厅和厨房都很小。刚到门口,便听到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音,声音很大,轻易穿透木门。 张伟父亲耳朵不太灵,民警只能用力敲门。 张伟父亲身体功能严重衰退,就如一辆即将报废的汽车,肺部有问题,听力不行,记忆也不行,有阿尔茨海默病前兆,面对警察询问,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别问老头了,我晓得。”个子矮小的女人站在门口,眼神直直的,道,“小伟就是被李沪生害的。” 张伟母亲站在门口,一口气说了二十来分钟,大部分段落都是无意义的事情。侯大利调动了所有精力来捕捉话里的有用信息,总结起来有两条,一是李沪生小时候是乖娃娃,长大了变成坏人,坏得流脓,和社会流氓混在一起,把张伟拖下水。张伟从来不跟社会上的人来往,李沪生就是害人精。二是李沪生把张伟害死了,还把李沪娟也害死了。 侯大利趁着张伟母亲稍稍停止的时候,抓紧时间问道:“李沪生是三哥,张伟是老几?” 张伟母亲脱口而出:“他们都是疯子,蠢货,还学桃园结义,小伟根本不想和他们结拜的,就是李沪生,硬拉着。” 侯大利道:“张伟是老六吗?” 张伟母亲原本还能交流,突然之间,情绪爆发,大吼大叫:“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还想要害我家小伟!” 张伟父亲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嘴巴里开始有血沫。他身体完全垮了,缩于屋内,和外面世界隔绝了,眼中只有老伴。老伴在这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正常一些,如今被打扰,又将有一段时间不得安宁,他气得猛拍桌子,让来人滚出去。 下楼时,陆续有人打开门,站在门口观望。出现在门口的都是不愿意离开红山机械厂的老年人。从衣着、神情等方面看起来,他们仍然活在以前的岁月里,被快速向前的时代远远抛在身后。 侯大利早见惯了受害者和施暴者家庭的各种惨事,站在楼下,仍然会心情沉重。作为侦查员,他的职责是抓住凶手。抓住凶手,仅仅能缓解当事人情绪,甚至情绪都不能缓解,更不能减弱当事人受到的伤害,对结局于事无补。可尽管如此,抓住凶手仍然被全社会看得很重,因为这是威慑,是减少犯罪的重要手段。 在永发煤矿挖出四具尸骨以后,随即又发生了黄大森被枪杀案,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注意力集中在黄大森被枪杀案,暂时放弃深入“挖掘”李沪生的工作。谁知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关键信息居然来自夏爽。 姜青贤与侯大利在高速路口握手告别,讲了一个新情况,道:“我接到最新消息,吴佳勇今天离开湖州,在江州道口下高速,他的车进了长盛矿业地下车库。” 湖州刑警支队专案组和秦阳刑警支队专案组各自行动,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单线联系,互相之间没有接触。长盛矿业是秦阳刑警支队侦查员的重点监控地区,姜青贤收到消息时,侯大利也接到相同消息。 坐上越野车,侯大利道:“吴佳勇和杨永福凑在一起,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江克扬揉了揉太阳穴,道:“如今的吴佳勇不是当年的吴佳勇,两个煤矿的资金被冻结,服装厂被冻结,个人银行资金被暂时冻结。没有钱,他就是丧家之犬。” 侯大利道:“丧家之犬最危险,而且,以他们的布局水平,应该在外面还有资金,不可能全部放在银行,被我们一网打尽。” 音乐声中,越野车窗外的树木迅速掠过。江克扬跟着音乐哼唱几句后,道:“吴佳勇很少在江州露面,这一次到江州到底打什么鬼主意,说不定又要起波澜。” “穷途末路,真要打什么鬼主意,就是他们灭亡之际。”侯大利朝车窗望去,目光变成一只雄鹰,在天空中飞翔。 矿业大厦顶楼,吴佳勇和杨永福坐在玻璃房内。吴佳勇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道:“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 吴佳勇抬头望着天空,道:“不是我成了惊弓之鸟,而是天空中有一张大网。据可靠消息,从秦阳来了一支队伍,你是他们的监控对象。” “舅舅,消息可靠吗?”杨永福很想知道吴佳勇的消息来源,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答复,明白舅舅口风甚紧,不会透露其消息来源,索性不再追问。 吴佳勇道:“绝对可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这么回事。”杨永福为人极为警觉,已经察觉到身边异常。他提前做了很多预防工作,并没有太在意此事,甚至还有一种把警察耍得团团转的快感。 看着外甥的神情,吴佳勇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叹了口气,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做什么事情都能看三步,步步为营,一切尽在掌握中,警方根本抓不到我。” 杨永福道:“事实就是如此,警方就算知道有问题,也只能干瞪眼。” 吴佳勇道:“前些年,你舅舅身边有交情过命的铁哥们儿,做什么事情还算得心应手。十几年下来,大哥、二哥、老六折了,如今三哥又进了看守所,回想往事,总觉得是一场梦。现在我还能站在你这边,那是三哥扛下了所有事情。人性是不能考验的,公安审人很厉害,如果三哥扛不住,那我也得进去。” 杨永福道:“舅舅,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不是你的风格。我不太相信结拜这一套,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所以,我没有兄弟,一切都靠自己。” “经历的事情多了,年龄大了,每个人都会变。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群人就是被后浪拍死的前浪。”吴佳勇停顿下来,取了一支烟,默默地抽。 在姐夫和姐姐相继离世以后,吴佳勇曾经对外甥担负起监护人职责。外甥经受父母相继离世的打击后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没有太过悲伤,神情麻木,不愿意出门,偶尔玩玩游戏,更多时间则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吴佳勇担心外甥心理出问题,便将其送到秦阳读高中,后来又弄到一所民办学院。外甥自作主张离开民办学院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联状态。 杨永福是姐姐的唯一血脉,他失踪后,吴佳勇带人疯狂寻找,一无所获。等到外甥再次出现时,鼻子已经由朝天鼻变得笔直挺拔。鼻子的改变让整个人的面貌发生了巨变,他在第一时间都没有认出眼前英俊的小伙子是自己的亲外甥。而且,外甥改变的不仅仅是相貌,还有精神状态。以前的外甥是压抑到麻木的少年,改变后的外甥显得阳光帅气。 接触一段时间后,吴佳勇发现其实外甥仅仅是外表发生了变化,内心仍然阴冷。这种气质和性格与姐姐完全不一样,却和姐夫杨国雄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经常想起“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因此揪心外甥最终的命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抽烟。最终,还是吴佳勇开了口,道:“该了结的事情,我替你办了。你和朱琪结婚,挺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杨永福道:“我有自己的打算。” 吴佳勇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为了我的仇恨,兄弟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0月18日以后,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彻底退出江湖,不会再帮你,也帮不了你。” 杨永福道:“10月18日,如果失败,怎么办?” “如果失败了,那就是侯大利命不该绝,命太硬。永福,听舅舅一句话,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你舅舅也算强横吧,还有一帮过命的兄弟,现在结局如何?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我以为两个煤矿就是摇钱树,结果怎么样,他们轻飘飘一个冻结就把你舅舅弄成穷光蛋。在政府面前,我们都是脆弱无比的鸡蛋,看起来很硬,其实根本经不起对方的一根小手指。千万别小瞧了警方,也别高估了自己。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这是铁律。警方可以失败九次,他们失败了无所谓,继续办案。我们哪怕成功了九次,只要一次失手,那就会万劫不复。” 吴佳勇谈的都是真心话。年少轻狂时,认为世界虽大,也可以横着走。随着年龄增长,终于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可笑。从外甥的表情来看,显然对自己的说法不以为然,其心态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他再次想起早逝的姐姐,暗自叹息,道:“你和侯大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我很好奇。” 杨永福淡淡地道:“侯国龙逼死了我爸,这一点就足够了。” 吴佳勇感觉已经将自己一颗心都剖给了外甥,但是外甥明显没有完全说实话。谈话到此时,他知道没法深入下去,道:“希望10月18日能顺利,不管舅舅能否解决问题,这都是最后一次。我不准备留在山南了,想办法出国,以后,我们见面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杨永福沉默良久,道:“或许,我们能在国外见面。” 8月15日是让人痛苦的日子。侯大利在当天要穿上正式礼服,到江州陵园给田甜扫墓。8月过完就是9月,9月过后就是国庆。国庆过完,侯大利便会陷入另一场焦虑,那就是每年都会到来的10月18日。 闹钟响起,侯大利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拿出相册。这个相册里有杨帆从小到大的照片,比她父母家里的还齐全。平日,他将照片放在抽屉里,难得翻看。但每到10月18日,他必然会逐张细看。照片中的杨帆被时间封印,不再随时间改变容颜。容颜未变,生命力却在十年前永远消失。 杨帆遇害前,侯大利对生死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概念,表面上明白,实则对“人死如灯灭”没有真正理解。杨帆遇害后,他的人生从此就少了一个人,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从此与死去之人没有关系。 这是大悲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侯大利行动力很强,平时并不多愁善感,今天是杨帆遇害十年的日子,没来由又想起了苏东坡的《江城子》。这首词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每个字都如子弹,在侯大利心脏中射出弹孔,流出无尽哀伤。 他又看到杨帆和张小舒同框的那张照片。那时,两人都还是小女孩,身穿演出服,站在舞台上,笑得很开心。杨帆肯定无法想到自己将在未成年时就失去生命,张小舒不会想到母亲会在不久以后永远失踪。少女时代的杨帆和张小舒就这样奇异地同框了,侯大利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安排自己的命运。 合拢相册后,侯大利到楼下健身房撸铁。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定动作,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坚持。在朱琪家的后山看到陡峭悬崖之后,他再一次意识到杨永福身体素质很强,不敢稍有懈怠。 张小舒来到健身房时,带了两瓶水。 “我成为懒虫了,你们每天都比我要早。”樊勇站在门口,看着挥汗如雨的两人,大声道,“大利,我们今天不戴拳套,再来看一看你的擒拿手法。我学了几手拆招,你以前的招数不灵了。” 两人在健身房对抗是常事,若是不使用反关节技,以散打规则对抗,樊勇占上风。若是不戴拳套,贴身搏斗,多数时间是樊勇被制伏。 两人面对面而站,樊勇的手刚刚贴到侯大利身体,侯大利就出手如电,抓住樊勇手指,然后垂直往下。樊勇知道侯大利喜欢抓手指,即使有所防备,仍然没有躲过。人的手臂、手腕、肩肘连接在一起,是能够活动的整体,无数次吃亏的樊勇想要顺势反转,使用刚从武警朋友那里学会的传统跤技,出其不意摔倒侯大利。他在交手前使用了小手段,假意说是有拆招,实则想要用跤技突袭。 侯大利抓住樊勇手指以后,没有多余动作,直接蹲下。樊勇空有一身力气,手指受制,只能跟着往下蹲。刚刚蹲下,就见到侯大利的手指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不好玩,你这人越来越阴险了。”樊勇站起身,揉了揉隐隐发疼的手指,对张小舒道,“女性的力气小,可以学一学大利的阴招。他的阴招简单利索,适合女性。但是要练到他的这种水平,不容易。” 张小舒道:“我对擒拿没有心得,这半年,天天打沙袋。” 沙袋底端有一块明显的破损痕迹,这是长时间击打的结果,樊勇想到要害部位被痛击的惨状,打了一个寒战,道:“你们太般配了,都喜欢阴险毒辣的招数。真有坏人从后面抱住张小舒,那就会断子绝孙。” 张小舒微微一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我的力量小,若是被坏人控制,这是自救,必须一击致命。” 从健身房出来,侯大利又到常来餐厅吃早饭。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一点儿又一点儿沉下去,忧伤如春雨,浸透身体每个细胞。 回房间换上夏季常服时,侯大利脸上再无一丝笑容。站在镜前,换上常服的自己特别陌生:长袖制式衬衣,制式领带,佩戴软式肩章、丝织胸徽牌、警号牌,制式单裤,扎制式内腰带,礼仪警帽,制式单皮鞋。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侯大利准备穿最正式的着装去面对杨帆。 越野车离开刑警老楼。张小舒在走道上望着消失的车尾,站了一会儿,这才开车到单位去。 单位难得清闲,李建伟主任到省刑总开会,张小舒手中没有特别着急要办的事情。她坐在办公室,喝了一口江州毛峰。往日特别鲜嫩的清茶失去神韵,寡淡无味。她心神不宁,拿起专业书翻看几页,实在读不下去。 张小舒用短信跟李建伟主任请了假以后,准备前往江州陵园。从水库中发现母亲遗骸之后,张小舒时常到陵园与母亲聊天,有时谈工作,更多的时候谈个人生活,把十来年未聊的话题统统聊一遍。今天她又到江州陵园,与侯大利有关,也可以说与侯大利无关。 侯大利到花店买了一大束鲜花。当他将鲜花放进越野车时,两个营业员在店内窃窃私语。 “哇,这个警察好帅,买了这么多花,肯定是送给情人。” “哼,警察能有多少工资,舍得花2000元买花。你看那辆豪车,一般人哪里买得起。这个警察绝对是贪官。” “我才不管是不是贪官,长得帅,还有钱,这就足够了。如果他是送花给我,那我这辈子就没有白活。” “你怎么像个花痴,好歹也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我就要当花痴。” 两人正在议论,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面前。一个女孩子道:“黄小军,刚才有一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买花,哇,挑了我们最贵的花。这个警察好帅,你以后穿警服,肯定没有他帅。” 来者正是黄卫的儿子黄小军。黄小军不用猜想,便知道女孩子说的是谁,道:“那是侯大利,我师兄。” 女孩瞪大了双眼,道:“他就是侯大利?哇,又帅又有气质。他的气质很特别,很有男人味。黄小军说选择读刑侦系不是受父亲影响,而是受侯大利影响,我以前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侯大利买了这么大一束花,是送给谁?要是他能送花给我,死了都值。” “你这个乌鸦嘴。”黄小军突然间灵光闪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两天应该是他女朋友遇害的日子。肯定是的,他的女朋友杨帆就是在10月中旬遇害的,我研究过这个案子。” 几人议论之时,侯大利开着越野车来到江州陵园。他下车后,给杨勇打了电话,确定其位置。 杨勇说话时气喘吁吁,道:“我原本已经准备从医院出门了,接到电话,有一个手术,病人非常危险,下了病危通知了,我得回手术室。我不放心你阿姨开车带着黄桷上高速,等到手术做完,我们再过去。你不用等我们,先去吧,晚上一起吃饭。不说了,我要进手术室了。” 捧起鲜花,侯大利走上陵园石梯子。 江州陵园依山而建。山坡对面有另一个山坡。老五坐在树下,用望远镜观察陵园,道:“侯大利抱着花,正在朝山上走。一个人,穿警服,不知道有没有武器。” 老七坐在车中,用懒洋洋的声音道:“侯大利是扫墓,又不是办案,肯定没有武器。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五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假装上坟,找个机会,靠近开枪,他绝对跑不掉。” 原计划有两个,一个是由老七提出来的,逼近侯大利,然后突然开枪。另一个是老五喜欢的方式,在盘山道路上,将侯大利开的车撞下山崖,就和上一次撞翻那辆跟踪车辆一样。 老七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提起香烛,沿着石梯子走了一段,便瞧见侯大利。 侯大利和往常一样,点起香烛以后,准备在杨帆墓碑前烧纸钱。按照江州陵园往常的管理规定,可以在墓碑前烧纸钱,放鞭炮则必须在指定的地方。他刚点燃纸钱,两个穿着陵园制服的保安走了过来,客客气气请侯大利到指定地点烧纸钱。“不能在墓前烧纸钱”是最近才改的规定,保安们经常和上坟的人发生冲突,导致脾气很坏。警服在此时起到了关键作用,保安们放低了声音,详细解释。 等到点燃的纸钱烧完,侯大利提起剩下的纸钱和鞭炮,在两个保安的陪同下,沿石梯而下,到指定地点烧纸钱。 老七慢慢接近侯大利时,另一家人点燃了鞭炮。鞭炮声音猛然响起,震得人五官失灵,老七抓住此良机,握住装在纸钱袋子里的左轮手枪,逼近侯大利。 在远处观战的老五站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后,侯大利稍稍退后一步,准备等这家人的鞭炮结束,自己上去烧纸钱、放鞭炮。虽然没有在墓前烧纸钱,但是在纸钱上写有杨帆的名字,料想杨帆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收到。他习惯性地观察四周,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个男子正朝自己走过来。这个男人提着纸袋,表面上和众多上坟者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此人气质凶悍,身体如即将扑出的猛兽。 侯大利脖子上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多年来与犯罪分子做斗争,再加上众多老板家人出事,侯大利第六感超强,不等来者靠近,当机立断,沿石梯朝上跑,准备躲进墓地。如果来者追上来,就可以利用众多墓碑,找机会制伏对方。如果来者没有追上来,则可以远离来者,继续观察。 老七没有料到侯大利如此机警,顾不得隐藏,扔掉纸袋,平举左轮手枪,对准侯大利后背扣动扳机。 子弹在侯大利的肩膀激起一朵血花。 侯大利弯腰跑动,利用墓碑遮挡身体,低头寻找可以迎击凶手的武器。可江州陵园是江州最好的墓地,维护人员尽职尽责,墓前没有石块等杂物。 鞭炮声震天,烧纸钱的人和保安没有听到枪声。 老七接连开了三枪,没有让侯大利倒下,继续追击。侯大利拐进墓地另一区之后,突然失去踪迹。这个区域的墓地最为昂贵,除了墓碑,前面还有数平方米不等的“庭院”,是极好的掩体。侯大利找到一个插香小罐,握在手中。面对危局,他非常冷静,躲藏之前,在另一块墓碑上抹上血手印。 老七瞧见血手印,蹑手蹑脚靠近,突然举枪蹿出。墓碑前空无一人,耳中传来风声,老七急忙闪身,只听到砰的一声响,一个重物砸在耳朵上。若不是他有闪身动作,这个重物必然会砸中后脑。 小罐破碎,割掉了老七的半边耳朵。他向前蹿了几步,这才回头,对准扑过来的身影又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侯大利的手指,形成一朵血花。 侯大利没有退缩,右拳狠狠地打在老七脸上。在扑上来之前,他将钥匙夹在手指之间,这样就能给对手造成更大伤害。 钥匙戳在老七的眼窝边上,冒出一串血水。 两人非常凶狠,短时间之内,互相重创对手。 对手持枪,侯大利没有恋战,矮身,又闪进墓地。 老七眼部疼痛难忍,又瞅见保安出现,便沿石梯往下跑,在坝子前还摔了一跤。他飞快启动汽车,开出陵园,拨通电话:“老五,侯大利受了伤,他如果追过来。在路上撞他。” 侯大利紧随其后,开动越野车,紧追凶手。 另一座山上,老五沿路拼命往下跑,来到停在小公路上的货车前。 小公路是废弃小煤窑的专用道。小煤窑废弃日久,小公路长满野草,勉强可用。从江州陵园方向下行的汽车转过一个大弯后,恰好会经过专用道和主公路的连接处。由于刚刚转过大弯,汽车必然减速,在此处发动袭击,小车肯定来不及躲闪,成功率很高。更妙的是沿着小路爬上山顶,恰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江州陵园,利于观察。 老五踩点后,形成了完整的撞车方案。老七坚持要抵近攻击,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面对自信心十足的老七,老五只好妥协,将汽车撞击方案列为保险方案。 当侯大利和老七在墓地追逐时,老五意识到老七有可能会出问题,提前往下跑,刚到坡底,果然接到了老七的电话。他跳上货车,等待猎物。 此时,越野车咬住了江州皮卡车。 在最初受伤之时,侯大利所有注意力都在与对方搏斗之中,没有感到疼痛。握着方向盘的瞬间,左手如被火烧般疼痛,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左手小手指已经连根被打掉,鲜血朝外涌。 “我刚在江州陵园被袭击了,袭击者持左轮手枪。”侯大利用右手打电话,左手握方向盘时伤处着实疼痛,打电话时身体一直在发抖,特别是牙齿相碰,发出“咔、咔”的声音。 江克扬最熟悉侯大利,听出异样,跳起来,道:“你受伤了?” 侯大利声音嘶哑地说道:“我开车跟紧枪手。枪手的车牌是江A×××××,车型是江州皮卡。枪手脸部受了伤,被我用钥匙戳伤了眼睛。” 江克扬记下要点,叮嘱道:“别跟得太紧,枪手肯定不是一个人行动。” 打完电话以后,侯大利系上安全带,猛踩油门。越野车发出轰鸣,逐渐接近江州皮卡。转过一个大弯时,江州皮卡意外地停在前方,侯大利正在减速,忽然听到汽车轰鸣,从草丛里突兀地蹿出一辆货车。这辆货车出现的角度刁钻,速度快,侯大利发现大货车加速撞来时,已经来不及采取动作。 一声巨响,越野车被撞飞,滚下山坡。沿着山坡翻了七八圈以后,倒扣在沿山公路中间。 撞击以后,老五跳下货车,喘着粗气跑到皮卡车前,道:“老七,怎么样?” “我的眼睛被插伤了。侯大利太歹毒,一定要弄死他。”老七从驾驶位置出来,捂着眼,鲜血从手指间冒出来,沿着鼻翼往下流,滴落在胸前。 老五坐上驾驶位,开着皮卡车下行,转过一个弯道,见到倒扣在地的越野车。老五下车,抽出匕首,去查看侯大利的情况。 一辆小车响着警报,飞速朝上开来,警笛刺耳。 张小舒从办公室到车库后,又坐在车上犹豫,一会儿担心自己过于主动会被侯大利轻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去看母亲,与侯大利无关。最终,她还是选择遵从内心的真实想法,前往陵园。盘山而上,张小舒听到一声巨响,随即看见一辆越野车从前面的山坡翻滚下来。这是侯大利的越野车,她不可抑制地狂喊起来。 小车转弯后,她见到皮卡车上跳下一人。 警笛刺耳,对老五这类行走在黑暗边缘的人有天然的威慑力。老五打了个哆嗦,抬头见一辆拉着警报的小车猛冲过来,来不及查看侯大利的情况,赶紧闪到一边。 张小舒驾驶的小车狠狠地撞向皮卡车。 老五见到警车驾驶室上坐着额头上满是血的女人,骂道:“张小舒,你找死!今天就送你们一对臭男女上路。” 他拉开车门,抓住张小舒的头发,用力朝车下扯。 张小舒左手抱住方向盘,右手摸到警用甩棍,来不及甩开,用前端朝老五捅过去。老五原本以为张小舒受了伤,没有反抗之力。谁料这个抱住方向盘的女人突然暴起袭击,甩棍狠狠地捅在自己嘴巴上。剧痛之下,老五退后一步,吐出一颗门牙。他勃然大怒,举起匕首,乱刺过去。 张小舒被安全带束缚,无法移动身体,只能伸手抵挡匕首。匕首接连刺中张小舒的手臂,鲜血飞溅。 老五缩回手,准备猛刺一刀,解决问题。 这一刀刚刚刺出,老五手腕就被拉住。满脸是血的侯大利抓住袭击者手腕,用力反扭,只听得咔嚓一声响,老五惨叫一声,胳膊被扭曲到一个夸张的角度,关节脱臼,匕首掉在地上。侯大利用力反向扭动关节,让疤脸汉子疼痛之下失去反抗能力。他趁机弯下腰,捡起了掉在脚边的匕首。 老五下车时,老七坐在江州皮卡车上用毛巾裹眼睛。被警车撞击之后,左眼痛得要命,几乎昏厥。他从剧痛中恢复过来时,见到老五已经失去反抗能力,提起左轮手枪冲了出去,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张小舒,开车,往前撞。”侯大利大吼了一声,用老五作为挡箭牌。 张小舒重启汽车,稍稍退后,猛打方向盘,准备撞击老七。 弹巢里只剩下两发子弹。向汽车射击,精度不够,老七趁张小舒调整小车方向之机,枪口对准了侯大利。 老五忍着疼痛,身体拼命往下沉,想给老七制造射击机会。侯大利则用力拉起疤脸汉子的胳膊,矮下身体,躲在其背后,寻找用匕首给枪手致命一击的机会。 双方对峙两三秒,老七朝着侯大利稍稍露出的额头接连开了两枪。他耳朵掉了半只,眼睛受重创,体力下降,没有机会给左轮装弹,不敢赤手空拳同时对付两个人,更担心增援的警察到达,便绕过皮卡车尾部,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张小舒是第一次经历面对面的生死之战,没有经验,不免手忙脚乱。等到调整车头之后,枪手已经钻进皮卡车。 皮卡车挤开小车,没有再发动袭击,径直离开。老七透过后视镜观察,只见满脸是血的男警察慢慢直起了腰,五哥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啊……啊……”控制疤脸汉子时,侯大利肾上腺素激增,精神高度集中,没有感觉断指处的疼痛,皮卡车走远,他这才感受到左手断指处钻心疼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张小舒没有追赶皮卡车,顾不得处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检查侯大利受伤部位。当看到侯大利左手小指彻底被打掉时,哇地哭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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