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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我想

我又掉到河里去了

河很深

河很冷

我一直沉下去

沉下去

谁来救我呢?

没有人来救我

我会一直沉到河底

永远躺在那里

或者

我也变成河

漂漂浮浮

流向大海

然而我听见

妈妈的声音

妈妈在呼唤我

素素

素素


他们说我病了。我想我是病了。他们说,自从到学校去开庆祝会回来,我就病了,而且病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回到家时的模样是怎样的。他们说:脸又白,眼睛又深,整个人,鬼魂似的。他们说我那时候发高烧,额头像个火炉。外公和外婆没有找到我们家的医生,他们给我看中医,吃的是草药,没有打针。

我不知道我一共睡了几天,不用上学,已经不大懂得计算日子,星期几不知道,哪一个月的哪一天,也不知道,病了就更加不知道了。只知道我一直睡,有时候,外婆把我唤醒,叫我吃药,满满的一碗墨水,一咕噜捏着鼻子喝下去,吃一把葡萄干,然后倒头又睡。我也没有吃饭,每天都吃粥,吃白粥腐乳和酱菜瓜。我并不想吃东西,我只想睡觉,如果不是外婆叫我吃粥,我可以一直睡,睡多少天呢?就睡一百天吧。我常常睡得很熟,睡得一点知觉也没有,我想,我大概要死了,死了就是什么也不觉得的事。不过,有时候,我并没有睡熟,我只是睁不开眼睛,头很重。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是很奇怪的,忽然就觉得自己有头有手有脚有眼睛,平时是不觉得的。我特别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开学的时候,学校总要让我们到校医那里去量重,量高,然后记录在手册上,上次磅重,是几磅呢?我觉得现在大概有一百磅,一千磅。

我觉得自己很重,因为我觉得我忽然又掉在河里了。河水很深,很冷,我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我不会游泳。我从来没有到过海滩,没有见过真正的游泳池,没有穿过游泳衣。家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会游泳,妈妈不会,爸爸不会。谁来救我呢?并没有人知道我又掉在河里吧。我不能呼吸了,又喊不出来。还要沉多久才到底?沉到了河底,就一直留在那里?还是,我渐渐地也变成一条河了,随着河一直流向大海。我想,或者,我也变成一条河了,因为我满身都是汗,只有一条河才有那么多的水吧。好吧,就让我变成一条河,漂漂浮浮的,流向大海。到了大海,河就不见了。到了大海,我就不见了。以后,大家都找不到我了,我不见了。外公外婆,找不到我了,爸爸妈妈,也找不到我了。他们知道我到海里去了吗?他们会到海里去找我吗?爸爸一定会去找我的,妈妈也一定会的。妈妈一定会呼唤我:素素,素素。

素素,素素。咦,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呢。是妈妈在呼唤我吗?素素,素素。的确是妈妈在呼唤我呢。我睁大了眼睛,妈妈的大房间里静静地只有我一个人躺在窗子下的小床上。是因为我病了,他们又把我搬到大房间来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妈妈在哪里,她在什么地方呼唤我?我仔细听,听见墙外有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朝窗外一望,呀,窗子下面站着的可不是妈妈么,她一个人,提着一个行李箱,穿着一件薄薄的毛线衣。我大声喊:妈妈,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又变成白兔眼睛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喊:妈妈回来了。赤着脚跑去开门,又跑到屋子外面的空地上,帮妈妈挽一点儿行李箱。妈妈看见我,说:啊呀,素素,你赤着脚呢,怎么没有穿鞋子。回到门口,外公外婆和陈妈都已经出来了,他们替妈妈提过行李箱,又让她坐下来。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只看着我。

妈妈:素素,你怎么了?

素素:妈妈,我又掉到河里去了。

妈妈:怎么又掉到河里去了?

外婆:素素病了。

外公:到学校去开庆祝会。

陈妈:回来就病了。

外婆:发高热。

外公:是感冒,着了凉。

妈妈:看医生了吗?

素素:漂到海里去了。

外婆:吃过几次药。

外公:快上床去睡觉呀。

陈妈:怎么赤了脚到处跑。

素素:妈妈,现在我从河里又回来了。

妈妈一回来,妈妈一呼唤我,我又从河里回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掉在河里,只有妈妈会把我救回来。妈妈把手放我的额上,说:唔,没有发烧。妈妈叫我上床去睡觉,又把被子替我盖好。陈妈说:那么脏的脚,不先洗洗就睡了吗。妈妈说,睡醒了再洗吧,床单可以随时换,别凉坏了才好。既然妈妈回来了,我还睡什么觉呢。既然妈妈回来了,我还生什么病呢。

妈妈给我带了一些玩具回来,都是南方的玩具。有一个玩具,原来是一个串钥匙的锁。吊着一个小圆球,这个小圆球,是七彩的硬塑胶,可以一块一块拆下来,然后砌回一个小圆球。除了玩具,妈妈也给我带来了铅笔和橡皮,我最喜欢铅笔和橡皮,尤其是妈妈带回来的橡皮,擦起来不会把纸擦出一团团黑印。一双红皮鞋是爸爸叫妈妈带回来给我的,是生胶底。不过,爸爸自己并没有回来。妈妈说,爸爸在南方找到了工作,不回来了,而且,因为爸爸在南方找到了工作,我们也都要搬到南方去。南方,南方,我们终于都要到南方去了。妈妈回来,我是多么快乐呀,但妈妈说,我们都要到南方去,我又觉得有些难过。如果要到南方去,屋子可以带去吗,烟囱可以带去吗,竹篱笆可以带去吗?还有,木板房子里的一棵树,像人骨头的浴室,百叶窗,石卵铺砌的墙都可以带去吗?我是这么喜欢这个地方。从南方回来后的妈妈,变了一棵树似的妈妈了。以前,我一直觉得妈妈像一朵好看的花,柔柔的,娇娇的,可是,现在妈妈不大像一朵花,而是像一棵树,一棵长在泥地上自己站立的树,不是插在花瓶里的一朵花。我忽然觉得,妈妈愈来愈不像叔母,渐渐地变得好像乡下的姑姑。当然,起先还是因为妈妈不再穿那些丝绒花朵、织锦的、滚边的旗袍,没有穿高跟鞋,戴耳环,也没有涂指甲油,甚至,连手绢儿上面也不搽花露水了。后来,妈妈好像身体健康了,不再整日坐在家里,竟是整日做这件事,做那件事,一个人跑到什么局子里去办手续,又和来看屋子的人说房子要顶多少钱。妈妈变得好像家里的爸爸。

有人来看过房子,都是陌生的人,有的一个人来看,有的两三个人一起来,他们看看窗子,看看墙壁,看看木板屋子中间的一棵大树。没有人会不喜欢我们家这屋子吧,我想,这么美丽的房子,到哪儿去找呢。但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人住进屋子来,是那个胖胖的中年人,还是那两个高瘦的男子?我不知道将来这屋子会怎样,窗上仍垂着纱窗帘和蓝布窗帘吗,壁炉架上仍会摆着不同的花瓶吗?

我没有和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照片簿子和听唱戏很久了,因为妈妈忙得好像一点时间也没有,她真的变成了乡下姑姑,变成我们家里的先生娘。以前如果有什么事情,外公和外婆都会出一个主意,他们会说:米吃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叫他们送来。或者说:后园子空着,养一群小鸡好不好。但现在,一切都是由妈妈自己说要做什么什么事,她会说:下星期大家都要去打防疫针和种牛痘,今天下午一起去照个相吧,防疫证上要贴照片。她又会说:陈妈要回乡下去,我们也要到南方去,家里有多的衣服,用品,若是她喜欢,就由她随意拣一些。妈妈是愈来愈像乡下的姑姑了。

妈妈真忙呢,她带我们一家人都去拍了照,去打了防疫针和种牛痘,晚上,坐在灯下,一个人又在那里翻看一叠一叠的纸张。我看见有两种纸上都贴着我的照片,就把纸拿起来看。妈妈说:这些纸都是很重要的,看看,就还给妈妈吧。我看见有一张薄薄的对折纸上写着国际预防接种证明书,又写着海港检疫所,中间有一个圆的徽章印,里面画了一个锚,一条蛇。还有一个车轮似的风车。这张纸,是种牛痘之后派给我们的,里面盖了蓝色的日子印,又有红色的印,写着交通检疫所。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身份证,我是一直不知道自己有身份证的,妈妈在灯下翻看一大叠的纸,我才看见了一张花斑斑的纸,上面有我的一张照片,写着国民身份证几个字。我因为没有事情做,所以把纸拿来看了又看,只看见纸上写着我住的地方是第十区,第十六保,第三十甲,第二户,道路门牌是中正西路三四五弄二号。我的学校叫作十区中心国民学校。我的本籍是广东中山县人。国民身份证和防疫证不同,防疫证只是一张对折的薄纸,身份证可是折起来厚厚的一叠,看上去又花斑斑,原来身份证这张纸上一共印了许许多多的购物证,好像一个一个小小的邮票,上面依着次序,编好了数目字,是一百四十四枚小小的邮票呢,有三张小购物证剪掉了,所以留下了三个小洞,不知道剪去买了什么东西。

妈妈把很多的纸翻看清楚后,分别放在一个个大纸袋里,然后又放在皮包里,我也把有我照片的纸看完了,交还给妈妈。妈妈说:纸上的字看得懂吗?我说:有些懂有些不懂。妈妈说:知道自己的籍贯,父母姓名,地址,学校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吗?我说:知道。妈妈一项一项问了我一遍,我都答了出来。真奇怪,好像考试一样。妈妈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听见她说:这一次,你可长大了,不用写一个布条缝在布袋上了。

我的国民身份证和防疫证,妈妈也把它们叠在其他的证件一起,放进纸袋,放进皮包,然后锁在衣橱里。妈妈说:没有这些证件,我们就不能到南方去了。妈妈带我去种牛痘的时候,外公外婆也都去了,陈妈没有去,因为陈妈要回她乡下自己的家,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去,那个人,就是明姨。明姨为什么不去种牛痘呢,妈妈说,明姨不要到南方去,她会留下来。

到南方去,原来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呢,这么好的一座房子,不能再住下去了。陈妈,明姨,都不会每天再见得到了,尤其是陈妈,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一分别,就是永远的分别了。难怪陈妈走的那天哭了,她其实既不是我们的亲戚,也不是我们的朋友,不过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脾气又不好,但是,大家就是舍不得。那个常常来看她的人来接她,替她挽包袱,她自己也提几个大包袱,一面哭一面说谢谢妈妈待她好,然后就走了。我只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忽然一走出家门,仿佛一滴水掉进大海里。我们谁也没有陈妈家的地址,也没有人问,好像以后就各不相干。

屋子里的家具,我们都不要了,全会留给将来搬进来住的人,我的小床、小桌子、椅子、衣橱,当然也都会留下来。到南方去了,我会带什么到南方去?我打开了抽屉,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也看看,那也看看,纸洋娃娃要带去吗?图画书要带去吗?妈妈给我玩的耳环宝石要带去吗?这些东西好像很重要,但想想又不重要。如果说重要,杏芝叔叔给我的木头犀牛,大概比较重要些,但妈妈说,木头犀牛,太重了。重要的东西太重,轻的东西又不重要,我对着抽屉,也不知道怎样挑选。

衣服这些,我是不用操心的,妈妈会替我带衣服。妈妈说,你就自己背一个书包吧,把你的宝贝,都放在一个书包里。我把书包里的书本和簿子都倒出来,到了南方,我当然会进新的学校去读书,这些旧的书本可用不着了。墨盒、毛笔也用不着了,南方也有墨盒和毛笔可以买。我把书包整理了许多天,几乎每天都要重新整理一次,有时候把一个鸡毛毽子放进去,第二天又把它拿出来,这一天把一打没有用过的新铅笔放进去,过一天又拿出来。不过是一个书包,真把我忙坏了。

所有人都在忙,好像整个屋子都翻开来了,大家的脑子里大概都在想:这个要不要带走,这个要不要留下?反而是妈妈,好像一切都无所谓,她给每个人准备一个手提的行李,然后把一切都放进两只樟木箱子里。什么都不用带了,她说,带两只樟木箱子就行了。家里一共有四个樟木箱子,其中两个,是妈妈结婚的时候装满嫁妆抬过来的。后来,箱子不够放衣服,妈妈又买了两个。妈妈很喜欢樟木箱子,所以,她要带两个到南方去。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四个箱子一起带走的,可是,南方是那么远的地方,能够带两个箱子,已经不容易了。

珍姨已经到我们家来过许多次,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妈妈的大房间来,妈妈把许多衣服都送给她,我的衣服也让她带回去给表妹,她每次来,都要带很多东西回家,还搬了一些桌子和椅子。有一次,外公叫了一辆小车子,把两个樟木箱子也运她家去了,这两个箱子可是存放她家的。存放在珍姨家的箱子,里面放的都是妈妈最喜欢的东西呢,壁炉架上的银花篮,照片架子,五子登科,妈妈都用毛巾或衣服包好,放在箱子里。有些花瓶,妈妈全送给邻居的太太,只有五子登科、银花篮,是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所以放在箱子里。有一对玉镯是祖母留给妈妈的,妈妈舍不得戴,想了好半天,玉并不很值钱,还是留下来吧,就又用布裹好了,藏在箱子里。有些皮大衣、棉袄,都不能带那么多,也留在箱子里。那么大的一个家,收拾起来,竟然变了四个樟木箱子,两个留着,两个要带到南方去。

屋子里变得有点空洞,因为桌子,椅子和樟木箱子都搬到珍姨家去,窗上的布帘也褪下来,沙发上的坐垫和妈妈自己钩的线花台布,也都送给珍姨。我打开抽屉,常常发现一个接着一个空了出来,打开橱门,总看见一片凌乱,只有樟脑味道没有变,依旧能够叫我打喷嚏。我发现自己也忽然慷慨起来,把我那些纸洋娃娃、玻璃弹子、豆袋,都送了给小朋友。甚至好看的铅笔和橡皮也送掉了。我的书包里有些什么呢,一支墨水笔,几本图画书,跳绳的绳子,一只鸡毛毽子,一本拍纸簿,两支我最喜欢的铅笔,还有一叠妈妈给我带的照片。

我没有再到学校去,也没有到大华商场去,甚至没有上街,一方面是因为我忙着整理自己的书包,另一方面也因为我有时候要帮妈妈抱妍妍。陈妈一走,外婆和妈妈就比较忙,因为每天只有她们两个人去抱妍妍。我没有事情做,我就说:让我来抱妍妍吧。妈妈把妍妍交给我,总是说:小心抱妹妹,不要把她跌倒了。我于是仔细抱着她,有时坐在小矮凳上,有时抱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

妍妍不算很重,穿着小小的衣服,好像一头小绵羊。她现在有很多头发,所以,我看不见她头顶那里会一跳一跳的软皮肤。妍妍喜欢笑,我把一条手绢放在她的脸上,她伸手一拉,露出眼睛,就叽地笑出声音来。拿一条手绢儿和她玩,也能玩个半天。有时候,我抱她抱得两手倦了,就把她放在沙发上,让她爬,她真像一只小狗。

有时候,我会抱着她在屋子里里外外走,指指窗子告诉她:这是百叶窗,是木头的。指指屋顶的烟囱告诉她:这是烟囱,是砖头的。指指篱笆告诉她:这是篱笆,是竹头的。这么小的小孩子,告诉她其实也是没有用的吧,她什么也不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到了南方,妍妍就会长大了,她会知道自己住过一间这么好看的屋子吗?她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什么百叶窗,什么烟囱,什么篱笆。不过,我还是抱着她到处去看,对她说:这是卵石的墙,又有人把石卵挖掉一些了。这是一棵大树,我们把它留在屋子中间,常常有树叶飘进屋子里来,是什么树,我是不知道呀,小姊姊只知道这种树,可不是法国梧桐。

珍姨带着表妹阿惠一起来了,阿惠和我长得一般高,她很少来,也许珍姨带她来,叫她帮忙拿一些东西。妍妍睡觉之后,我和阿惠一起玩耍,我把木头犀牛送给她,又把一些铅笔和橡皮也送给她。阿惠穿的一条裙子,我觉得很熟,哎呀,我记起来了,那裙子原来是我的裙子呀,我记得在花边上不小心染了一摊墨,现在还留在那里,洗不掉。我和阿惠抛了一阵豆袋,又折了一些纸青蛙在桌子上吹,直玩到吃饭了才停下来。珍姨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大作声,反而阿惠和我两个才吃得热闹,大人也没理我们,由得我们一面吃一面说个不停了。阿惠很少到我们家来,我也很少到她家去,不过,她的家我是去过的,跟着外婆,乘电车,听见电车叮叮地响,响了很多个车站才下车,电车很挤,我人又长得矮,气也透不过来了。站在电车里,我的手也拉不到车上吊着的皮圈,只好牵着外婆的衣服,在车上摇摇摆摆,随着电车晃。从电车下来,还要走一段长长的路才到阿惠的家,她的家在一条很窄的弄堂里,要转几个弯,经过垃圾箱才到,我最怕走过那个垃圾箱,因为垃圾都堆在垃圾箱外的地上,苍蝇多得像蝗虫,而且,总有几条难看的狗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

阿惠的家当然就是珍姨的家,他们一家人住在二楼,其实也不是二楼。二楼应该走两段楼梯才到,他们的家,走一段楼梯就到了,大概是个亭子间。很小的房间,床贴着板壁,床面前是可以折的木桌,贴着窗子,另外的两面墙,一边是五斗橱,一边是两个叠在一起的箱子,上面也不知堆了许多什么。因为阿惠家地方小,我在她家里玩总是坐在床上,阿惠没有什么玩具,没有纸洋娃娃,但她有香烟画片,我们就一起看香烟画片。

我们要到南方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把我们的屋子给阿惠他们一家人住呢,如果他们住在我们家,不是很好么,可以不用经过那个肮脏的垃圾箱,也不用见到那些可怕的狗,而且,将来我们还可以回来玩。但妈妈却把屋子卖给陌生人,屋子给陌生人住了,我们将来一定不可以回来玩了。大人的事,妈妈说过,小孩子是不明白的,要到长大了才明白,那我还是长大了才去想吧。

妈妈和珍姨在木头房子里谈了很久,吃过了晚饭还一直一直谈,我和阿惠玩跳青蛙,吹得气也没有了。我把抽屉打开,给阿惠看,把我的书和许多我喜欢的玩具送给她,阿惠说,我读的书比她读的课本深,有许多字她不认识,但她很喜欢上学,也喜欢读书,我说,将来我到了南方,把自己看过的图画书寄给她,也希望她写信给我。她红着脸说,不知道会不会写信,从来没有写过哩。我是写过信的,妈妈写信的时候,也会给我一张纸,叫我写给爸爸,我于是写:亲爱的爸爸,你好吗,我很想念你,我很好,天天写字做算术,背书,我一定做一个乖孩子。你的女儿,素素。阿惠将来当然也会写信,在学校里读书,老师也教我们写信,而且,妈妈也会教。不过,我不知道阿惠会不会一直有书读,因为妈妈和珍姨,她们正在讲这件事情。

妈妈:我们走了,你们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姨姨:这些年来,多亏你们待我好。

妈妈:自己姊妹,别说这样的话。

外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妈妈:到了那边,环境会不同了。

姨姨:我明白,你不能一直照顾我们。

外婆:你的身体一直弱。

妈妈:如果可以让小孩读书,不要停学。

姨姨:能读多少年就读多少年吧。

外婆:阿惠读书也很聪明。

姨姨:可惜是个女孩子。

妈妈:女孩也要读书的。

外婆:如果只能负担一个小孩的学费。

姨姨:让洪兴读好了。

妈妈:那么阿惠呢?

姨姨:只好到工厂找事做。

妈妈:她年纪还小。

姨姨:找事做,可以赚点钱。

外婆:唉,早知这样,当初不该……

姨姨: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姨姨总是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一切都怪自己的命不好。命是什么东西?大概就是妈妈翻历本时计算的那些东西吧,什么生在皇帝头,一世永无忧,生在皇帝肩,快活似神仙;还有称骨头什么什么的。人的一生,真的和命有关么?那么,干吗还要读书上学,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哪。姨姨说自己的命不好,她以前的命是好的,外婆和妈妈都说,姨姨出嫁的时候,才热闹呢,满街满巷的人都看她的嫁妆,姨丈又是有钱人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命忽然又不好了,家里所有的钱都没有了。

我要跟妈妈到南方去,这是和命有关的事情?命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屋子有没有命?这屋子现在是我们的,再过一些日子,它就是别人的,陌生人不知道喜不喜欢这座屋子,会不会好好待它,屋子忽然变了一个主人,这也是屋子的命吧。那么,其他的许多东西,有没有命?木头房子中间的一棵树,但愿它的命好,可以一直留在那里,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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