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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我睡觉的时候

火车在跑

我醒来的时候

火车在跑

我吃饭的时候

火车也在跑

火车真耐跑呀

如果是我

早跑不动了

火车带我跑到郊外

带我看见许多田

许多树

许多山

许多河

很阔很阔的天空

我对妈妈说

我真喜欢火车


我真喜欢火车。我以前坐过火车吗?妈妈说,怎么没坐过,到乡下的姑姑那里去的时候,不是坐过了吗。以前坐火车的事,我不记得了,所以,这次坐火车,才是我第一次觉得是坐火车,火车原来跑得真快,起先很慢很慢,轰隆轰隆一下一下响,后来就不停地快跑,而且一直不疲倦,跑许多路也不怕。

我们在火车上一共有四个铺位。碰巧是面对面一边两个,都是底下的铺位和中间的铺位,所以,我和妈妈都不用爬到最上的一层去,最上的一层很高,如果我睡在上面,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我们在白天都不睡觉,把中间的一层床板翻下来,大家坐在下格的床铺上,但我喜欢坐在长廊的小椅子上,坐在那里,可以看见窗外的风景。平日到公园去玩,看见许多树和草地,就以为公园很大,坐在火车上,才知道郊外才是大公园,看也看不尽的草地,到处都是田,又有许多树,田的中间又有小溪,火车经过的乡下,比姑姑的乡下又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一个一个乡下,好像数也数不完。我说,原来中国这么大呀,妈妈说,中国有多大,你才不知道呢,火车走了这么一天,还没走完一个省。呀,一个省,原来也可以叫火车跑这么久。

我们很早就赶火车了,我记得,我们一早起床,吃了粥,大家都穿好衣服,背了自己的行李,明姨和一个大男孩,还有一个年纪老老的舅舅,一起在家门口送我们上车到火车站去,两个重重的樟木箱子也跟车子,明姨他们向我们挥手,外婆不停用手帕抹眼泪,妈妈眼睛也红了。我看着屋子的墙向后面走,后来,屋顶上的烟囱看不见了,树也看不见,站在三四五弄大铁闸外的王家伯伯和王家伯母当然也看不见了,我真舍不得这个地方。

我们在火车站很快上了火车,人很多,也很挤,原来有这么多人要到南方去。火车开的时候,会呜呜地叫一阵,这时候,我听见外公说:八点钟了。在火车上,我们的樟木箱子并不和我们在一起,妈妈说,是寄在行李卡上。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小行李,我背着书包,书包小,也有点重。在火车上,我没有把书包里的图画书拿出来看,要看的东西太多了,窗外有那么多田,那么多树,看也看不完。

妈妈带我们到车子前面的车卡去吃饭,火车上原来还有饭堂,两个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桌子是方的,桌子上还有花,窗子上有纱窗帘,坐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我觉得很有趣,我从来不知道火车是这么可爱的,乌篷船上可没有饭堂,大家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吃。我们吃的是面条,我喜欢吃面条,面碗里有汤,火车一面跑,汤在碗里动,我要很小心吃才不打翻汤水,正在小心吃面,忽然火车停下来了,听见外公说:到杭州了。

杭州,姑姑就住在杭州呢,不过,是杭州一处小小的乡下,还要坐火车或者坐船才可以去,以前,我们到姑姑家去,一定就在杭州下车吧,可是这一次,我们要到更远的地方,姑姑知道我们经过这里吗?她现在在家里做什么呢?到了南方,不容易见面了,想吃金华的火腿,姑姑也不容易寄来了。

以前没有坐过长途的火车,还以为火车像电车,站着或者坐着,过几个站就可以下车,到真正坐了火车,才知道火车像一座流动的房子,大家可以在车上吃饭、睡觉、洗脸、小便,简直就像在家里一样。当然,在火车上,就不用上学了,而且,也不可以逛街了。大概是因为不可以逛街吧,所以到了一个站,火车停下来,很多人下车散步,妈妈叫我不要下车,怕我赶不及上来,外公外婆也没有下车,只有一位吴叔叔,每一个站都要下车走一阵,车子呜呜响了,他又跳上车来。

吴叔叔我们以前不认识,他是一个年轻人,睡在我的铺位上层,白天爬下来,没有地方坐,常常坐在走廊边,他一个人到南方去。和我们谈谈,一会儿就熟了,还时常帮外婆抱妍妍。我们上餐车吃饭时,他替我们照顾行李。吴叔叔喜欢吃东西,车子一到站,他就下去,回上车来,总是买了一大堆吃的,梨子呀,枇杷果呀,小苹果呀,茶叶蛋呀,还常常拿了我们带着的小脸盆去买整整一盆粥回来。吴叔叔叫我想起杏芝叔叔,他简直就是杏芝叔叔,一样喜欢讲故事,说笑话,不过,他比杏芝叔叔年轻,也没有杏芝叔叔那么瘦。

我在火车上一点儿也不觉得闷,每到一个站,就看看有什么可以买来吃,卖东西的人会走到车旁的窗下面叫卖,这样,妈妈也可以在车上买东西。于是,每到一个站,整车的人都有一阵热闹,睡觉的人也爬起来了,下棋的人也下车去走走了。

车子奔跑的时候,许多人喜欢睡觉,我才不要睡觉,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风景,吴叔叔也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告诉我许多东西,这田里种的是稻,有的已经收割了,那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谷,水牛的气力比黄牛大,矮屋子是泥盖的,荷花是长长柄的花,睡莲则睡在水面。火车跑过的地方,并没有法国梧桐,我于是认识了荷花、杨柳、杨、桃,还有秧、稻。书本里的树木都是图画,我看见图画变成了真的植物。

到了晚上,我仍不疲倦,躺在火车的中间床格上,睁着眼睛,看车上的人抽烟呀,玩纸牌呀,看服务员拖地、抹桌子、提着大水壶,有的人取水,有的人冲茶,远远有一个婴孩不停地哭。到了晚上,车外的风景一点也看不见了。每到一个站,灯很亮。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仿佛要费很大的力气,这一卡车和另一卡车有时碰得很近,有时又牵得很远,但就是不分开,于是,睡着的人都被摇醒了。晚上没有人起来在车上走,车上亮着小灯,睡得着或睡不着的人都躺在床上。妍妍跟外婆睡,因为外婆睡在最下层的床铺上,她们常常睡熟,妈妈不知道有没有睡熟,她的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我起先有点怕,怕我会从床上掉下来,但我没有掉下来,床是吊着的,睡在上面也很稳,很大的人都可以睡,我当然也可以睡,有些人还睡在最上的一层呢。火车倒好,墙上没有蜘蛛。前面的那两个车厢,人们不停地说:唉,这么多煤屑,这么多煤屑,然后老是扬起薄被和枕头,拍打灰尘。我们这边倒好,没有煤屑。

躺在火车上,晚上没有风景看,也没有人和我讲故事,我忽然想起我已经离开了家,有烟囱有百叶窗的屋子,我已经永远和它说再见。如果明年,烟囱上的鸟儿回来,我也看不见了。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妈妈叫我吃茶叶蛋和粽子。餐车并没有早餐供应,所以,早上我们仍留在火车卡自己的床位上,要吃早餐,就在车站买,饼呀,包子呀,都可以买上来。因为吴叔叔下车去买东西,我有时也跟着下车去,也许是有吴叔叔照顾的缘故,妈妈就让我去了,我总是买洋山芋吃,每一个车站的人说的话原来都有些不同,妈妈说:中国那么大,说不同话的人才多呢。搭一次火车,原来可以学很多东西。

南方很远,因为我们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还没有到,到的不过是离南方很近的城。从火车上下来,我们住进火车站对面的小客栈里,又旧又黑暗,屋顶的天花板上吊下一盏灯,也照不亮整间房间,我们租了两间房间,吴叔叔也租了一间,大家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头班火车,到南方的边境去。客栈的床比起船上、火车上不舒服多了,到处都又黑又脏,跟家里的小床,更加不能比,但是不睡又不行,妈妈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睡了,既然妈妈可以,那么,我也可以。但我还是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了许多时候,这盏灯,如果我拿一本书打开来读,会看不见书上的字。忽然有人打门,嘭嘭嘭,走廊上一片吵闹,到处都有打门的声音,妈妈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她穿的就是日间的衣服,也没换,一面开门一面问是什么事,外面的声音已经很响很清楚:快起来啰,失火了,快起来啦,失火了。

外公和外婆已经站在走廊上了,吴叔叔也抢到门口来,客栈的老板和伙计一面拍门一面喊:失火了,快起来呀。客栈后面的猪棚失火了。整个客栈的人都忙着搬行李,妈妈一转身回进房间,抱起了妍妍,背一个行李袋,牵了我的手就走,外公和外婆也提了随身的行李跟着,匆忙中,我看见到处是人,吴叔叔在前面开路,一群人不知如何挤到了客栈对面马路那一边,于是我跟着外婆站在路上,外婆抱着妍妍。过了一会,看见妈妈一个人抬了一个樟木箱子出来,吴叔叔也搬了一个,外公提了其他的行李。妈妈真叫我吃惊哩,那么重的一个樟木箱子,两个人也抬不动,她一个人竟抬着走出来。

火警闹了半天,终于扑灭了,站在马路这边的人,又疲倦,又担心,慢慢地搬起行李回客栈,妈妈看着樟木箱子,说:搬不动。刚才她怎么会搬动箱子,谁也不明白。外公和吴叔叔把箱子搬回客栈,大家也一起回去。吴叔叔并没有行李,一件行李也没有,他只穿着一套中国衣裳。为什么没有行李呢,我们都不知道。外公说,他没有行李,是个怎样的人呢?妈妈说:何必问呢,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不同的身份,人人做不同的事,何必问。

回到客栈,我仍是跟妈妈在那又黑又脏的床上睡觉,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一会就醒了。看看妈妈,没有睡,在灯下,脸色很难看。因为在客栈里,所以我们不熄灯,妈妈的脸为什么这么难看,她又为什么不睡?过了一会,我听见一些声音,原来隔着一道墙板那边的房间有几个人在说话,有一个男人,有一个是老妇人,还有一个大概是病得很重的女人,不时呻吟,老是唉声叹气,喉咙里又像有吐不完的痰。

女人:我是喜欢她,我要娶她。

男人:你就放过她吧。

老妇人:求求你,放过她吧。

女人:但我喜欢她。

男人:她已经嫁了人哪。

老妇人:她是有夫之妇哩。

女人:我不管,我一定要娶她。

男人:我们夫妻结婚许多年了。

老妇人:你就放过我女儿吧。

女人:我一定要娶她。

男人:我们替你找一个更好看的女人吧。

老妇人: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

女人:我只是喜欢她。

男人:我们烧很多元宝给你好不好?

老妇人:烧一个好看的女人给你。

女人:我喜欢她。我只喜欢她。

男人:有很多女人比她好看。

老妇人:我们找一个好看的给你。

女人:我只喜欢她,我要娶她。

男人:你放过她吧。

老妇人:求求你,放过她吧。

妈妈的脸真难看呢。我看看妈妈,她用一只手抱着我,另外的一只手,抱着妍妍。妈妈的手好像在颤抖。为什么一个女人竟会说,我喜欢她,要娶她,女人怎样娶一个女人?女人怎么又喜欢一个女人?为什么男人和一个老妇人要说,求求你放过她?又说要烧元宝给她?他们说的“你”又是谁?哎呀,真可怕呀。天花板上的灯那么暗,在风中摇摇晃晃,满房间都是移动的影子。我可以看见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因为这是很旧的房子,屋顶是尖的,所有的房间都可以看见屋子的尖顶,房间只用板隔开,如果爬上椅子,就可以看见隔邻的人,但是,谁敢站在椅子上去看那间可怕的房间呀,仿佛那边的一个“你”会冒起来,升到天花板上去的样子。

客栈的老板走到隔邻的房间去了,我听见他说:明天一早,我们就烧给你,你就放了这位太太吧。妈妈把薄被盖到头上,于是我再也听不清楚外面的声音,也看不见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整个晚上,仿佛还有几个声音在对话。我喜欢她,我只是喜欢她。你就放过她吧。我喜欢她,我要娶她。求求你,放过她吧。

第二天,我们都迟了起床,错过了第一班的火车。我们只好赶第二班火车。妈妈说:唉,爸爸到车站去接我们,一定接不到了。外婆说:唉,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外公说:唉,怎么连我也睡过了时候。吴叔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不停地说:真可怕,真可怕。我们离开客栈的时候,看见客栈的门口放着一些纸扎的人。还有元宝和香烛,熊熊地燃烧起来,一个老妇人一面烧元宝一面说:求求你,放过她吧,求求你,放过她吧。那个病得很重的女人,不知道到底怎样了。客栈里的店伙低低地说:那个人说,是打仗时死掉的呢。那个人说,一定要娶那个女人呢。那个女人是上了身呢。我在火车上,看见妈妈的脸还是铁青的。

这一次坐火车,路程短,不像早一天,一共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平地一直转到高山,从黄泥土变为红泥土,看见许多悬崖、深谷和大河。这一次的旅途很短,不用在火车上睡觉,我们的车票也不是买有床铺的位置,而是座位,一排一排,仿佛看电影,但火车上没有电影,大家还是看窗外。也许已经到了南方的边缘吧,树也多了,田也更绿了,山也不再高了。我们虽然乘搭第二班火车,早上乘车,下午已经到了边境。

边境有关卡,每个人都要排队等,行李都要打开来。等是使人很疲倦的一件事,妈妈和外婆都坐在樟木箱子上了。过关的时候,原来那些穿制服的人都会讲广州话,这使我觉得很亲切,好像忽然回家了,整个南方,真像一座大大的杏花楼。穿制服的人每个人都问我们问题,他们也问我:你到哪里去呀,我说:到南方去哩。他们问:到南方去做什么呀,我说:去找爸爸,爸爸在南方。他们又问:你的爸爸在南方,做什么工作呢,我说:是在巴士公司里。巴士,我以前并不知道是什么,爸爸在巴士公司做事,是妈妈回来说的,巴士原来是公共汽车。南方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公共汽车不叫公共汽车,叫巴士。妈妈说,南方还有许多奇怪的语言呢,计程车不叫出租车,叫的士,我们这里没有,南方才有。杂货店不叫杂货店,叫士多,烘面包不叫烘面包,叫多士,柺杖不叫柺杖,叫士的。我愈听愈糊涂,这么多的什么士什么的,多难记。妈妈说,听听就惯了,讲讲也就会了。

他们打开我们的樟木箱子看,里面都是衣服。我们一家人都会说广州话,所以很容易过了关。检查国民身份证和防疫针纸的时候,大家也要排队,吴叔叔忽然对妈妈说:嫂嫂,我没有防疫针纸。妈妈想了一想,说:那么,你抱着妍妍吧。于是,外公外婆走在最后,吴叔叔抱着妍妍走在中间,妈妈拖着我的手先走,妈妈的手中握着一叠防疫针纸,一共是五张,关卡的人数数人,五个人,就让我们都过去了,大概他们没有看见吴叔叔怀中的妍妍。

爸爸果然接不到我们的火车,妈妈到巴士总站上去问,几个穿制服的人说:哎呀,等了你们好久,以为你们今天不来,所以回去了。这样吧,我们安排你上巴士,到了市区的总站,一问就可以找到。巴士很挤,许多人都等着乘搭,站上的人特别让我们安插在司机座位的旁边,吴叔叔也挤不下了。吴叔叔说,他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于是,我们就在车站上道别,车子一面开,我们一面和他挥手,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车站上,没有一件行李,穿着一套中国衣裳,几天来,他一直给我讲故事,我们就这样挥手分别,我知道,我们这样分别了,以后就不会再见了。以后,我果然再也没有见到他。巴士是一种公共汽车,和火车不一样,火车虽然不是屋子,但在火车上,我依然可以在通道走来走去,到了站,只要妈妈说可以,我还是可以下车跑跑跳跳。但在巴士上,我却是动也不能动,妈妈和我坐的位置又是车子的最前面,司机的旁边,这个座位,本来是不载乘客的,因为爸爸的缘故,车站的人才让我们坐了。妈妈大概坐得还要辛苦吧,既要抱着妍妍,另外一只手又要环抱着我,怕我会从车门这边掉下车去。

道路一定凹凸不平得厉害,车子一面走,一面抖,我们在车上好像坐在很大浪的船上,整个人一直在座位上跳动,坐得我头也昏了,人也不舒服极了。车子原来在山上走,山的旁边是弯弯曲曲的小路,车子的一边,靠近山,另一边就是深渊了,我坐的地方,旁边是车门,从小窗子看出去,外面是悬崖,底下是峡谷,我很害怕,不敢看,我总是觉得,我要掉下去了,我要掉下去了。

车子走了很久,绕过了一个山又一个山,长途巴士,并不停站,只一直朝前面走,我觉得车子里很热,空气又好像不够,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山,四周渐渐暗,因为暗,车外的深渊更可怕了。幸而妈妈的手一直环抱着我,如果没有妈妈的手,我一定掉到深谷里去了。

窗前的远处偶然有一些灯光,是农家的灯火,疏疏落落地在路的两边,车灯照着两旁的树,树的一半都涂上白色,好像穿了白袜子。一些石头,也涂上白色。车子渐渐地好像没有在最高的山上了,因为旁边的山离开我们远了些,路也宽了起来,而且,前面的灯也愈来愈多。灯很远,在天的另一边,但看起来很美丽,因为灯有很多种颜色,白的、黄的、红的、蓝的,像镶在天空垂下来的布幕上,因为灯多,又那么好看,我觉得自己没有像刚才那么不舒服,也没有刚才那么对窗外的悬崖感到害怕。

灯更多了,车子的旁边出现了房子,不是农村那种泥屋子,而是高楼大厦,这些楼房都很高,有些好像比叔叔家的还要高,但也有些是三四层,每个窗子都有灯光透出来。车子终于走进市区,是一条狭直的马路,我开始看见很多人,很多商店,但奇怪,马路的两旁并没有树,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棵树,我只看见石柱,石柱连着楼上的窗子,商店都在石柱里面,好像所有的商店头上都有一顶石头帽子。也许是因为商店都躲在石柱后面,头上又有楼房和窗子,马路才显得狭窄了吧。

车子经过很多商店,转过许多马路,忽然到了一处有很多公共汽车的地方,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停下来。驾车的司机叔叔很好,他自己跳下了车,又帮我和妈妈下车,过了一会,外公外婆也下来了,樟木箱子也抬了下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南方了吧。我一下车,就觉得刚才看见的许多灯,都在头里缓缓地转动,黄的、白的、红的、蓝的,一起转,我想叫灯不要转,但灯并不理会,仍在转,我忽然又觉得肚子里有许多波浪,在翻滚,像电影里的“红海盗”,船在波浪上抛。妈妈说:素素,你怎么啦?我也没有答妈妈的话,因为我没有时间说话了,站在马路旁,我把在火车上吃的东西都呕了出来,我一直呕一直呕,吐了一地,自己也吓了一跳。妈妈说:坐车子又头晕了,一坐车子就是这样子。

妈妈把我扶到车站那边许多人休息的地方,有人让我坐在凳子上,有人给我一杯热茶。喝了热茶,我觉得好了一点。妈妈和车站的人在说话呢。我听见他们说:今天特别请了假去接你们,谁知道接不到,所以又回来了,以为你们明天才到。然后是妈妈的声音:可以找到他吗?另外有一个人说:可以,不过出外工作去了,一会儿才能回来,要等一等。车站上的人让我们都在凳子上坐,行李就堆在一边。

这是一个有很多车子的车站,在灯光下,我看见车子都排了队,公共汽车是红黄两个颜色,有的车子还有两层。这些车子,头上没有两条电线,车子和车子中间,也没有风琴那样的折,不是两卡车子连在一起。这里是车站,但也是码头,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可以看见许多人匆匆忙忙地从公共汽车下来,奔跑到这边来,到买票的地方,转过一个圈,乘船去了;我也看见有很多人,从一条窄道中跑出来,赶到公共汽车那边,乘车子去了。我看见船,虽然是在傍晚,我看见船是白色的,驶近了,船是两层的,上面坐了人,下层载汽车。船靠岸的时候,有铃声,有木板的撞击声,有水声,四周一片闹。海就在我旁边,但我看不清楚,我也不能站起来走过去看,海是一片黑灰色,海的对面,仍是无数白的、黄的、蓝的、红的灯,这一次,它们不再在我的头里打转了。

这里就是南方。这里就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来的地方。南方,我第一天来,刚踏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竟然呕吐起来,而且,我那么希望看海,海在我前面不远,我却不能站起来,走过去看。我的肚子好像很虚空,仿佛体内的河已经流尽。我的嘴巴里很酸苦,我连忙继续拿起手中的杯子,再喝一口热茶。坐在旁边的妈妈忽然站了起来,我听见她对我说:素素,是爸爸来了。我抬起头,看见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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