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池 月娘

猴子·罗汉池  作者:袁哲生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月娘:月亮]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

罗汉埔的矮厝巷确实住着许多罗汉脚仔[罗汉脚仔:单身汉,指过了适婚年龄而仍未结婚的男子]: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每到黄昏的时候,这些罗汉脚仔便有意无意地在自家门前窄窄的凉亭仔脚[凉亭仔脚:骑楼。成排的建筑物在一楼靠近街道部分建成的走廊,为多雨地区发展出的建筑样式]闲晃着,为的就是用力看月娘一眼,放胆说几句肉麻的话。

月娘是喜春楼的红牌酒女,陪酒也陪睡,卖唱也卖身。家住矮厝巷尾倒数第二间,年轻时便死了丈夫,为了养活公婆和抚养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儿,于是在喜春楼挂牌接客。街坊邻居三姑六婆倒也觉得是老天作孽,情有可原,并不讥讽月娘。

而那些眼珠子骨碌碌跟着月娘转,嘴巴上还不时吐出几句憨话的罗汉脚仔也并不专为刺激月娘而来。他们都喜欢月娘而痛恨自己;愈痛恨自己的人,说出的话也就愈无耻。

“月娘啊,我的炉火烧烧在等你呢。”打铁仔的天天想要打铁趁热,奈何只是一头热。

“月娘啊,你的皮肤比豆腐卡[卡:比较、更,或是“再怎样也……”]白,借我摸一下好呣[呣:表示疑问的语末助词]?”卖豆腐的两排牙齿又歪又黄,齿垢厚厚的像是抹了一层豆腐乳。

“月娘啊,今晚换我给你搓一搓吧?”搓草绳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隔壁的阿嫂听了也要骂几句“夭寿骨[夭寿骨:骂人用语。夭寿是短命早死,并且被引申为不满、惊讶,或是过分、恶毒等其他意义。夭寿骨的程度更强]哦”。

“月娘啊,来啦,我用白糊仔[糊仔:糨糊]给你的破洞补起来……”补破鼎的话,就连他亲娘听到了都得赶紧放下手边的工作,老实念几声佛号替他消消业障。

矮厝巷的人都不讨厌妖娇美丽的月娘,甚至觉得罗汉埔出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儿是件挺骄傲的事儿。那些罗汉脚仔也不例外,只是嘴上犯贱,一看到月娘从面前走过,全身上下就燥得厉害,深更半夜里起来冲凉水的也时有耳闻,大有人在。

这些傍晚时分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不吵不叫不随便缺德的。

其一是月娘家隔壁的老雕刻师傅国彰仔。

国彰仔自幼小儿麻痹,行动不便,得靠两支拐杖才能行走,也是一个罗汉脚仔,现年事已高,头发花白,趁着眼睛还行,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建兴仔,准备将来送他上山头。每天傍晚,月娘打雕刻店门口走过的时候,正好是国彰仔和小徒弟在凉亭仔脚就着残存的天光吃晚饭的时间;这时,灰头土脸的师徒俩总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月娘从廊前走过,仿佛时间暂停了几秒钟,待月娘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才继续夹菜扒饭。菜脯[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吃饭配萝卜干,省吃俭用,却拿钱去嫖妓]干在他们的牙齿间被咬得滋滋价响。

其二是月娘家对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上净下业,早年娶妻无子,后在厦门出家,辗转来到此地,现已近知命之年,和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一样,趁着还能讲经诵课,也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克昌仔,准备将来承续法脉,兼管理寺院。克昌仔将来要接老和尚衣钵,这是确定的事,至于管理寺院则不甚了了。在罗汉埔,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老和尚法号净业,都直呼老和尚而已,这也不易混淆,因为整个罗汉埔也就这么一个和尚。克昌仔年纪还小,尚未剃度受戒,仍是在家人打扮,所以大家也还叫他克昌仔,闲来兴起还会在他的小光头上甩一巴掌,作势问他:“克昌仔,你后摆[后摆:下次、下回,或是将来、未来]拢[拢:都、皆、全部]不行娶某[娶某:娶妻子]知呣?”“我知啦。”克昌仔摸摸脑壳上的青皮回答。“克昌仔,你后摆拢不行和查某囡仔[查某囡仔:对年轻女生的泛称]困做伙[做伙:一起、一块儿,或是生活上的接触、往来]知影[知影:知道、懂得]呣?”“我知啦,阮[阮:我们、我、我的]师父说没要紧啦。”克昌仔回答得很有志气。罗汉埔的大人小孩三姑六婶都喜欢克昌仔,都说他长得很缘投[缘投:形容男子长相英俊、好看]、很将才[将才:将相器,具有为大将宰相的才能,是能担当大任的人。或是形容身材高大挺拔、魁梧]。老雕刻师傅也常说他的头形生得好,有佛缘,远远看过去,活脱脱就是一尊善财童子。

都说克昌仔将来要接下衣钵,管理寺院,但是,寺院在哪里呢?

老和尚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建立道场,弘法利生,可是眼前还是以民宅为寺,既不暮鼓,也无晨钟,说穿了,这间小小的大悲寺也就是矮厝巷尾一间破房子罢了。房子小,牌匾倒是不寒酸,正门上三个方方正正的黑字“大悲寺”,藏头护尾,枯而不干;正殿大厅(就是一进门的小厅堂)佛桌上方还有一块“慈航普度”,意正笔端,庄严慈悲,但是,一整年下来,也没几个善男信女好好瞧过这两块牌匾一眼。克昌仔管理寺院的工作,主要就是看好这两块匾,浴佛节的时候去做油厂借一把竹梯子把匾额抹干净,再来的,就是打扫罗汉池了。

罗汉池是罗汉埔的大有钱人林大柿捐的。

那一年,老和尚还值壮年,大悲寺连块牌匾都没有,只有正厅楠木神桌上供着一块木牌,上书“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忽然有一天,林大柿来了,说是昨日夜里得一梦,经神明指示,若想得子,须到矮厝巷礼敬诸佛方能如愿。梦醒,林大柿遵嘱寻来,矮厝巷果然有出家比丘,正是净业和尚。

林大柿恭敬上香,礼佛完毕,告知净业和尚愿捐银钱若干,以供修庙。于是老和尚便向对面的国彰师傅定做牌匾,并开始商量造像事宜。牌匾完工之后,正准备购置上好木料以便造像之时,林大柿又来了,说是又得一梦,若欲求子富贵,先得造池放生,并于池上设十八罗汉趺坐像……隔年,林大柿果然一举得子,罗汉池也造好了,放生法会也办过了,倒是大悲寺落得聊备两块大匾,佛像便不了了之矣。

老和尚的希望又落空了。罗汉埔人的眼里只有罗汉池,而大悲寺呢?不过是两块匾而已,坦白说,匾上刻的大小字,除了负责雕刻的国彰师傅和老和尚之外,能够完全认得的恐怕也没几个人吧。

此后多年,老和尚就伴着那块“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木牌,靠着一点点微薄的香油钱继续他的修行之路,日子虽然清苦,老和尚倒也自得其乐,勇猛精进,而且渐渐发展出一套饶富特色的个人风格来了。

每天清晨,当罗汉埔为数少得可怜的几只督龟鸡还沉醉在梦乡里啄虫子的时候,老和尚便已起身用冷冽的井水擦脸洗手,换上袈裟,烧一炷香,开始诵经做早课。老和尚诵课的腔调自成一格,气出丹田,深沉厚实,经句间若断实连,宛如断崖青藤,声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且抑扬顿挫深得使转之妙,配合上绵长深幽的木鱼声,识者莫不赞叹。可惜闻者稀少,老和尚木鱼敲得越好,罗汉埔的罗汉脚仔们便睡得越香,偶尔老和尚出门在外为远地的往生者助念佛号时,街坊邻居才会像忽然想起似的若有所失起来。这是早课。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尾的老和尚也就跟着出来了。

老和尚的晚课也是不落俗套,出得寺外,先是仰首凌空击掌三次,然后闭目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同样气出丹田:“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老和尚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罗汉埔的人虽不致感到醍醐灌顶,倒也有板有眼学得了几句《开经偈》和《炉香赞》,例如打铁仔的就对“炉香乍爇”四字特别有悟性,每天烧炉打铁之前,也凌空击锤三声,口中念念有词:“炉香乍爇,法界蒙熏……无上甚深打铁法,百千万劫难遭遇;剪刀菜刀剃头刀,三块五块两块半。”如是多年下来,坦白说,罗汉埔人对打铁仔的这一套念唱还比较朗朗上口一点,有些小娃儿还在学走路时,也就能跟着阿公阿嬷念上几句了。

国彰仔和老和尚也是罗汉埔的罗汉脚仔,每天傍晚月娘上喜春楼去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都沉默不语。国彰仔的小徒弟建兴仔也看到了,偶尔还看傻了,这时,国彰仔会用竹筷子在碗沿敲两下,让建兴仔重新低下头来扒一口饭;老和尚身后的小徒弟克昌仔也看到了,净业法师闭目诵经时,他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悄悄地望向对门的一个可爱的身影。那是月娘的小女儿秀贞,可是大家因为她生得漂亮,仿佛是用月娘的脸形脱模塑成的,于是从不叫她秀贞,而是叫她小月娘。

月娘上班去的时候,小月娘也跟大家一样站在门口目送她往喜春楼的方向走去,一直到月娘走远了,罗汉脚仔们的痟狗⑱ 话也说完了,小月娘的祖父便会走到门口,劝她进去吃饭。偶尔小月娘使点性子,拉住妈妈在家陪她时,连行动不便的祖母也会拖着老迈的脚步,出到门外哄她进屋。

小月娘进屋之后,罗汉埔黄昏的重头戏算是结束了,罗汉脚仔们心有未甘地也进屋里去了。再过一会儿,月娘隔壁的老雕刻师国彰仔也吃完晚饭,摸出一支黄油油的象牙烟嘴出来吸一会儿烟,等建兴仔把碗筷洗好,小饭桌立起来靠在墙角之后,国彰仔一支烟刚好抽完,师徒俩才一起进屋里去,继续收拾一些不用木槌和粗胚刀的细活儿,一直到月亮升上屋顶,大茶壶里的茶叶梗子再也泡不出味道了,建兴仔便在老师傅的监督下关上桧木门,上床睡觉。几十年的老店了,店内堆满了各式木料和人家定做的半成品,睡觉的时候,师徒俩都睡在刻牌匾和佛像的木料上。一块上好的肖楠木板,国彰仔在上面睡了几十年了也没有人买去,现在都出油发光了,密密的木纹裹上一层晶亮的皮壳,即便有人要也舍不得卖了。平日里,那些闲来无事的罗汉脚们也挺喜欢来雕刻店里瞎混,闻闻木屑的香气,讨口茶水解渴,他们最常问建兴仔的一句话便是:“死囝仔,什么时候轮到你困肖楠板啊?”建兴仔闻言总是傻笑,还不忘把手上的凿刀握紧了,以免让人看轻自己。

而对门的和尚庙呢?月娘走远之后,老和尚依旧纹风不动,继续诵他的经,做他的晚课,天顶的月娘从大悲寺屋脊上露出一整张脸来之后,老和尚平稳的唱诵,间或夹杂着远方几句凄凉的狗吠,便是矮厝巷唯一的声音了。时辰一到,足足一个小时的晚课结束之后,老和尚便领着身后的小徒弟回到寺里,弄些稀饭、黄萝卜给克昌仔吃,当作晚饭。老和尚过午不食,自己是不吃的,小徒弟年纪小还在发育,不吃点东西填到胃里一整晚都睡不着。吃过稀饭,师徒俩也就早早睡了,隔天清晨还得起来做早课。

月娘斜斜升到屋顶上之后,矮厝巷就完全安静下来了。

一直等到三更半夜,才会有一阵沉沉的、闷闷的三轮车链条绷紧的声音从矮厝巷头划到巷尾,在月娘家的门口停下来。此时,月娘多半已醉醺醺的了,她付完车钱,拉开一片木门,一张浓妆艳抹的美丽脸孔便消失在月光底下了。三轮车夫接过钱,也没道声谢,就原地转个小圈,顺着来路骑走了。沉沉闷闷的链条声又从巷尾传到巷头。

当然,矮厝巷也并非每晚都这样安安静静的。

打铁仔的罗汉脚说“一枝草一点露[一枝草一点露:有草就有露水,指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说这话的时候经常心里想的是月娘,手里抱的是菜脯寮的私娼丽花仔。每隔一阵子,若是白天里生意尚好的时候,打铁仔的就会在月娘离家上班的身影远去之后,悻悻然走到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店门口使个眼色,到了月娘刚刚从大悲寺后面探出半张脸的时候,罗汉池边就聚集了四条罗汉脚仔的黑影。在月光的照映下,一瓶米酒头仔[米酒头仔:米酒头。用米类所酿造的酒,纯度为35%,一般比米酒高,可以用来饮用或入药]从前面那个人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来,穿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照例激起一阵狂吠,和几声咒骂,一直到了菜脯寮的私娼馆门前才停歇下来。“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吃饭配萝卜干,省吃俭用,却拿钱去嫖妓]。”菜脯寮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完事之后,四条黑影就着黯淡的月光,顺着原路打道回府,一瓶米酒头仔继续从前面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到前面,田埂上的人影歪倒倒的,然而却安安静静的,经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狗也不吠了,只从鼻管里挤出一小丝丝疲困的低鸣聊备一格便又歪下脖子了。

回到罗汉池畔,偶尔,意犹未尽的罗汉脚仔们借着三分醉意还要嬉笑怒骂好一阵子,时而一齐拍手唱几句从私娼馆里学来的歪歌,忽而推挤拉扯起来,兴头大的时候,还胆敢拉下裤子往罗汉池里的乌龟身上喷尿哩。

这一闹,隔天在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又有话聊了:“昨晚,那阵痟狗又搁[搁:又、再、还,或是反倒、出乎意料]流猪哥涎[流猪哥涎:特指好色之徒见美色而流口水的样子]了,三更半暝[半暝:半夜、深夜]吵得人困……”“人家罗汉脚仔困 去,你也跟人困 去哦!”另一个讥讽的声音回话了,两人于是放下手上的衣领,使劲地往对方身上扯衣服,众人也都笑了,笑声比小溪里的泡沫还多。

如是周而复始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罗汉埔的月娘依旧妖娇美丽,每天傍晚出门的时候,依旧艳光四射、扣人心弦。倒是打铁仔的这群罗汉脚仔有点出老了,一个个变得肥头大脸,肚子挺起来了,手脚却好像缩短了,依然是孤家寡人、两袖清风,赚来的钱全都填进菜脯寮里去了,每当月娘的身影从店门口经过时,嘴上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变化最大的,要数建兴仔、克昌仔和小月娘这三个小孩子。

建兴仔已经学得一手好技艺,别说一般的牌匾、窗花难不倒他,就是镂雕透光的山水花鸟屏风堵都能刻得栩栩如生;剩下来的,就等老师傅国彰仔把雕刻佛像的绝活放给他了。

小月娘的变化就更大了。不过几年光景,小姑娘就出落得标致玲珑、唇红齿白,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认真看人的时候,再没心眼的人也不由得低下头来想到自己命薄福浅八字轻。

小月娘天真活泼,却也听话,白天没事喜欢到处看人做活。她记得月娘交代的话,从不走远。

平日里,小月娘挺喜欢闻木头的香味,桧木、樟木、肖楠的香气一闻便知,因为她经常到隔壁的雕刻店里看国彰师傅在长方形的木块上为佛像描墨线、打粗胚、收光、上漆线、贴金箔,也喜欢蹲在建兴仔旁边看他用尖尾刀口挖出鸟嘴,为美丽的仕女划出裙摆的弯弧。国彰师傅很疼小月娘,店里偶有糕饼,必定等小月娘来了才切开分食;建兴仔也很喜欢小月娘来陪他刻花片,身边有漂亮小姑娘的时候,建兴仔的刀尖特别细腻,刻出来的花瓣都会笑,然而,他又很怕小月娘来,因为师父教他东西的时候很严厉,时不时还会打他。小月娘在店里的时候,建兴仔觉得挨打的地方特别热。

除了雕刻店之外,小月娘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自家大门对面的大悲寺了。

老和尚起得早,克昌仔虽然还未剃度受戒,每天也是跟着做早课、学敲木鱼、持大悲咒。做完早课,克昌仔自己喝两口地瓜粥;老和尚日中一食,所以不吃,要等到十一点多,快到正午之前,才吃一顿饭。

早饭之后,克昌仔就拿了竹扫把到寺门外和罗汉池去打扫,顺便撒一把米糠喂池里的乌龟。

小月娘也起得早,每天,她都随着祖父、祖母早早就起来了,她也学克昌仔拿了扫把在自家门口到处扫扫,有时候起晚了,发现家门口已经有人为她打扫过了,于是她拄着竹扫把,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大悲寺的牌匾看。隔天,仿佛跟自己赌气似的,特别起个大早,从自家门口一直扫到大悲寺的门槛前面。竹扫把在地上哗哗地响着,老和尚的念诵稳稳地唱着,克昌仔的木鱼声却忽快忽慢,倒像是荒腔走板了。

每天打扫完寺里寺外,克昌仔会先烧好师父的午饭,然后赶在菜市场收摊前,去跟菜贩收一些残茎破叶,装在一个竹提篮里带回大悲寺,这便是隔天要吃的了。克昌仔去菜场的时候,小月娘也爱跟去,她帮克昌仔提竹篮子,跟卖菜的要剩菜。那些卖菜的阿嫂都疼爱小月娘,见她来了,出手都大方,有时,整颗的高丽菜和整条的丝瓜也给过,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们都喜欢小月娘来撒娇讨东西,而不希望克昌仔开口要,因为她们觉得克昌仔生得俊美挺拔、相貌堂堂,不该干这斯文扫地的事。克昌仔知道自己天生脸皮薄,于是也乐得有小月娘代劳。当然,市场里也有嘴上不饶人的,卖猪肉的只要见到克昌仔从猪肉床前走过,就每每作势剁下一条脊骨对他叫唤道:“来来来,克昌仔,这龙骨拿转去乎[乎:给]你师父焢汤补骨髓,喝下去吓吓叫哦……”卖鱼的见小月娘挽着竹篮笑容盈面,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查某囝仔,你吃饱闲闲跟着和尚是要创[创:做、弄]啥?来乎我做媳妇好呣啦?”这个时候,克昌仔总是红着脸低下头来,小月娘也红了双颊,嘟起嘴巴,想要骂人,又不知道可以骂什么,半天儿也生不出一句难听的话来。

收完剩菜,两人又从菜市场走回大悲寺,一路上,依旧是克昌仔走在前头,小月娘挽着一篮菜紧跟在后,克昌仔要帮她提,她不肯,她说男孩子提菜将来没出息,还说这是卖菜的阿嫂告诉她的。

回到寺门口,小月娘才将竹篮子交给克昌仔,然后回自家去陪祖父祖母吃中饭。吃完中饭到隔壁雕刻店帮国彰老师傅烧壶热水,看建兴仔刻一会儿花片,然后再回家陪母亲梳洗妆扮、吃点心。克昌仔接过竹篮子傻愣愣的也不会道声谢,提着一篮菜就转身进门,把菜放在厨房地上,盛一碗饭。桌子上有师父留给他的两小碟菜,克昌仔独自扒着饭,眼睛盯着水缸边那篮子菜,扒着扒着,嘴里觉得香甜,有时一碗饭吃完了,还没夹一口菜。

如是又过了几年,小月娘依旧时不时帮克昌仔提菜篮,只是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越来越大了,每隔一年,就自自然然地把两人隔开一步;渐渐地,乡里的闲人也看出不只一点意思来,于是便有好事的卖菜阿嫂找上了月娘,自告奋勇地为没父没母的克昌仔做起媒人了。

月娘没有意见,同意了。

这事很快地在罗汉埔传开来了,街坊邻舍从来就没有这么投契过,一致公认这是天作之合。那些一辈子打光棍的罗汉脚仔们更是再同意不过了,好像要为干儿子娶媳妇似的,一谈起来就争执得没完没了,仿佛自己才是真正的过来人一般。

然而,谁跟老和尚说去呢?

打铁趁热,打铁仔的在铁砧上杠一铁锤,说这事他包了。

打铁仔的到雕刻店请国彰老师傅翻黄历看黄道吉日,老师傅心里觉得不妙,但嘴上并不说,帮他挑了几个适合嫁娶的好日子。小徒弟建兴仔在一旁全听到了,心底冒出许多不敢说出的话,像一片杂草,拔了一根,又长出一根。

打铁仔的看好了嫁娶的吉日,却忘了看适宜提亲的良辰了,他信心满满地走进大悲寺去,半晌,又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罗汉脚仔们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

“妥当了?”补破鼎的说。

“老和尚点头了?”卖豆腐的说。

“嗯唉,打铁仔的你讲话啊!”搓草绳的说。

打铁仔的搔搔肚皮,不知该怎么说。

因为老和尚什么都没说。

打铁仔的进到寺内跟老和尚说明来意之后,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就独自走到佛桌前趺坐合掌,不发一语,克昌仔噤不敢言,打铁仔的无计可施,只好摸摸鼻子走出寺外。

老和尚一连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倒单,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忏悔为止。

从此,这事再没有人提起。小月娘也不再陪克昌仔上菜场了,又隔年,克昌仔便正式出家了,法号如因。

每当想起此事,打铁仔的还愤愤不平的,他来雕刻店讨茶水喝的时候,嘴里骂的脏话像放连珠炮似的。国彰老师傅依旧沉默不语,倒是建兴仔越听越顺耳,做起活计来更起劲、更卖力,晚上也睡得特别香沉。

日子又回复到往日平静的时光,只是小月娘不再陪克昌仔,或者如因法师上菜市场捡剩菜梗了。其实,小月娘这几年哪儿都不去了。起先,小月娘还偶尔到隔壁的雕刻店去帮老师傅烧壶开水泡茶,等水开的时候,她坐在小火炉边不发一语,眼睛痴痴地看着壶身上的火舌,一壶水烧到后来往往剩下不到半壶了。建兴仔在一旁看得眼热,却也无计可施。他自己也时常对着眼前刚打好粗胚的佛像发呆,好半天才动一槌、刻一刀,刻出来的面容都像小月娘。后来,小月娘连雕刻店也不再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半张姣好面容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

月娘显老了,那些罗汉脚仔们也是一样,每当月娘从他们的店头前走过的时候,打铁仔的他们有时连头也不抬一下了。

国彰老师傅和净业法师也更老了。国彰仔已经两眼昏花,前些日子还从肖楠板上摔了下来,现下,甭说是拄拐杖,就连下床都有问题了。

老和尚的身体也虚弱了,克昌仔在佛桌旁为老和尚做了一张禅椅,每天早晚课的时候,克昌仔负责唱诵、敲木鱼;老和尚终日在一旁闭目捻佛珠,嘴巴偶尔微微颤动一下,似在持佛名号。

建兴仔仍然维持多年的老习惯,每天傍晚独自一人在凉亭仔脚就着残存的天光吃晚饭;克昌仔也承继老和尚法脉,每天傍晚在寺门口站一小时念诵持咒做晚课。月娘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相对无言。矮厝巷的罗汉脚仔们都散去了,不再巴着月娘说痟狗话;月娘出门时,也不见小月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目送母亲离去了。这年冬天,国彰仔死在肖楠板上了,一个寒夜过后,建兴仔叫师傅起床吃稀饭的时候,发现老人家已经过去了,身体冷冰冰的,和床板边的那副拐杖一样硬邦邦的;没多久,净业法师也道成西归,坐在禅椅上圆寂了。识者都说老和尚功夫沉厚,已经消业往生西方净土见阿弥陀佛去了。

隔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深夜,矮厝巷的人都熟睡在梦乡里的时候,照例一阵沉沉的、闷闷的三轮车链条绷紧的声音从矮厝巷头直直划到巷尾,在月娘家的门口停下来。这次,月娘是被人抬进屋里去的。木片门拉开又关上,屋里传来一阵号啕的哭声。那是小月娘的声音。

隔天消息传开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在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交头接耳,有人说月娘被人下药了,所以变得不省人事;也有人说是因为月娘年老色弛了,只好跟人搏酒拚气魄,才会喝到倒地不起。阿嫂们压低了声音,话里有话,总而言之,老天作孽,现在月娘倒下了,上头还有拖老命的公婆,这下小月娘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了。阿嫂们说着说着都放下了手上的衣服去擦眼泪。

有人说,月娘是因为这辈子该赚的钱已经赚完了,所以人就不行,准备走了。

他们说月娘攒下了大把大把的钱,全都藏在一个大猪油罐子里,那些钱多到可以买下整条矮厝巷都还绰绰有余。也有送米的说那个罐子就在小月娘的眠床底下,他送米去的时候,曾经亲耳听过小月娘进房里去掀开陶罐盖子时,那阵沙沙的摩擦声。

原本足不出户的小月娘依旧哪儿都不去,日常所需的衣食、中药等等都有店家为她送去,从此,罗汉埔的人想要看这水当当[水当当:形容非常漂亮]的姑娘一眼都不容易了。

月娘倒下之后,矮厝巷的黄昏更加寂寥了。

白天里还有打铁的、吆喝叫卖的、夫妻吵架、打小孩的种种嘈杂声此起彼落,划破清静。到了傍晚,街坊邻居三姑六婶都进屋里吃晚饭之后,巷里就只剩下建兴仔和克昌仔两人还在屋外了。

建兴仔早已出师,跟他比较不相熟的人见到他也都喊他一声师傅了。每天傍晚,建兴仔孤零零地坐在店门口的矮桌旁吃晚饭,自己煮,自己吃。逢年过节自己加一碗肥肉或是一碟小鱼干,平常还是只吃些咸菜下饭,常常一顿饭吃下来,除了对门正在做晚课的克昌仔之外,连半个经过的路人都没有,菜脯干在嘴里滋滋价响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吃过晚饭,晚上拉了店门就睡在肖楠板上。

克昌仔,应该说是如因法师,依旧照例在傍晚时分起到寺外站着做晚课。出得寺门外,他会先跟对面凉亭仔脚的建兴师傅点点头,然后依旧是老和尚传下来的凌空三击掌,接着闭目轻声念诵经文,念的是哪一宗门哪部经,没人晓得。

如是又过三年。

一日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半张娇嫩面容的时候,矮厝巷尾的小月娘也跟着出来了。

小月娘一身打扮艳光照人,静悄悄地往喜春楼的方向走去了。

那晚,矮厝巷和往日一样平静,人家都在屋里吃晚饭,打铁仔的那群罗汉脚仔们也都没有注意到小月娘的身影从自家店门口走过去,否则一定会瞪大了眼珠、张大了嘴巴,恍惚间,以为时光又倒退了不知多少年。

唯一看见这一幕的,就只有建兴师傅和如因法师了。

建兴仔在凉亭仔脚吃中午的剩菜饭,看见小月娘打面前走过,一口饭刚扒到嘴边,差点把竹筷子给插进鼻孔里去了。

如因法师听到小月娘的脚步声,也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和建兴师傅一起看着小月娘的背影渐渐走远,走出巷口不见了踪影。如因法师双手依旧合十,一双眼却没再闭上。

这晚,建兴师傅刚吃过晚饭,就早早拉起店门了。平常,夜晚的雕刻店都只收拾一些细活儿,这时,却可清楚地听到一阵阵木槌敲击凿刀的拍打声从店门内磅磅传出,整夜未歇。

在这一阵阵猛烈的敲打声中,还可听出一长串绵密细碎的木鱼声夹杂其中,幽幽不绝。那声音较往日来得急切许多,听起来好像在赶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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