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池

猴子·罗汉池  作者:袁哲生

罗汉埔确实有许多的罗汉脚,到底是因为有许多的罗汉脚所以叫作罗汉埔,或者是因为叫作罗汉埔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罗汉脚,已经没人搞得清楚了。罗汉埔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长大了以后大多也是嫁到邻村他乡。罗汉埔的罗汉脚就愈来愈多了。

第一代的罗汉脚像老雕刻师傅国彰仔和净业老和尚他们已经凋零殆尽了;第二代的罗汉脚包括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这群也老了,白天里不再到处耀武扬威乱吹牛,到了夜里也不再左顾右盼斗志昂扬了。

第三代的罗汉脚当中,比较出名的是建兴师傅、如因法师和林大手。

自从国彰仔死了之后,建兴仔便继承了雕刻店,成为建兴师傅,相熟的人还是叫他建兴仔。有媒人找上建兴仔,要帮他找个牵手[牵手:太太、老婆],他总是摇摇头,推说店里生意不好,这事还不急。店里生意不好是真的,找个牵手这事其实他很心急,但心急也没有用。他中意隔壁的小月娘,打从小就喜欢,可是现在小月娘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成了喜春楼的头牌酒女。建兴仔的心底凉了大半截,可是还抱着一丝丝希望的余烬,总想着哪天能轰轰烈烈地烧出它一片大火来。

为了奉养老迈的祖父母,和长年卧病的母亲月娘,小月娘终于被喜春楼的老鸨子说动了,正式挂牌接客,不出几日便花名远播,成为头号红牌。

建兴仔的婚事拖延了跟小月娘有关,而雕刻店里的生意不好,也跟小月娘有关。

建兴仔继承了雕刻店,也继承了老师傅国彰仔的手艺,山水花鸟仕女神佛像无一不精,可惜风评不佳。人都说建兴师傅刻的头像一律丰腴美艳、若施胭脂,不适宜人家供奉,恐怕邪门。

建兴仔自己也知道这点,于是无话可说,只好接点散工碎活,度日无虞,若要娶亲,的确勉强。打从小当徒弟学刻工开始,建兴仔每天盼的就是隔壁的小月娘过来店里转的时候。小月娘一来,老师傅的心情也特别好,偶尔气氛热闹的时候,建兴仔也敢放下手上的刀槌,坐到小月娘旁边的木板凳上,一起喝茶吃饼,听老师傅说一段三国或是封神演义。过了几年,小月娘长得亭亭玉立了,建兴仔对这小姑娘更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到了后来,刻出来的头像自然都像小月娘了。老师傅国彰仔已经看出这点,可惜来不及修正,他老人家便已驾鹤西归了。

国彰仔出殡的那天晚上,建兴仔整晚翻来覆去没阖眼。送老师傅上山的时候,建兴仔捧着神主牌位,打铁仔的那班罗汉脚仔扛棺材、撒纸钱,一直到了在老师傅的棺材上撒一把土的时候,建兴仔才忽然号啕大哭,跪地不起,前脑勺扑倒在刚翻开来的碎石黄土堆上一连撞了几十下,才被众人拉住了。打铁仔的二十多年没哭过了,见到此情此景,也背过身子去擦眼泪;搓草绳的收起了用来把棺材吊进墓穴里的粗草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卖豆腐的蹲在坟边,神情麻木喃喃自语着:“国彰师啊,后世人[后世人:下辈子、来世、来生]吥通[吥通:不可以、不要,是一种语气较委婉的劝说或请求。吥,表示否定。通,可以、应该、应当]搁再来做罗汉脚仔,卡早[卡早:早一点、提早]去出世卡好命咧,吥通搁再来啊……”只有补破鼎的比较释怀一点,他走近建兴仔说:“恁老师傅收你这个徒弟仔也不枉这一世人了……”

下山的时候,建兴仔捧着神主牌位,打铁仔的跟他说了一句话:“昑嘛[昑嘛:如今、现在]换你困肖楠板了,后摆,恁老师仔的名声就要靠你传落去了。”

夜里,建兴仔在国彰师傅的牌位前上了香,红了眼眶。他坐在老师傅生前睡觉的肖楠板上,感觉细密油亮的木纹像婴儿皮肤一样光滑,手掌抚在木板上,好像还温温的。老师傅生前用了一辈子的那副拐杖还靠在床板边,建兴仔躺下身来,头靠在老师傅的竹枕上,脖子凉凉的,心里扎扎实实感觉到国彰师傅已经不在人世了。从前,他还当学徒的时候,打铁仔总喜欢调侃他:“死囝仔,什么时阵[时阵:时候]轮到你困肖楠板啊?”现在,他第一次睡在这肖楠板上,两眼睁睁看着头顶的杉木横梁,眼泪流到了耳轮里。

建兴仔这眼泪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

还是当小徒弟的时候,建兴仔曾经做过最美的一个梦,就是早日出师,然后娶隔壁的小月娘为妻,再生个小娃儿,让老师傅国彰仔享几年清福,过几年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有时,想着想着入迷了,建兴仔连小孩的名字都想到了,想到了却又觉得不妥,在心里头改来改去,改到后来,又举棋不定,觉得同时有好几个满意的又割舍不下了。为人刻牌匾时,若是刚好刻到和小孩名字同音或同字的,脸上还不知不觉地笑开了。

这一晚,建兴仔一整夜没阖眼。原先他是感念老师傅国彰仔的栽培之恩,直到泪流满面,没想到哭过之后,心底舒服了,精神也好了,于是不知不觉心思便穿墙而过,放在隔壁的小月娘身上了。建兴仔提醒自己不该在师傅出殡的当天晚上便不停想着那些男女之事,然而越是叮咛自己,心底便想得越厉害,背脊骨下方的肖楠板就变得更加硬邦邦的、凉飕飕的,叫人手脚冰冷、口干舌燥。

建兴仔从肖楠板坐起身来,将老师傅的一双拐杖收到堆杂木的黑暗角落里去,用铁钳子夹几根木炭生火烧水。火舌从烧水的胖陶壶底下蹿上来,这个陶壶,他和师傅共用了这么些年,现在师傅走了,倒显得壶身过大了。这一烧水,建兴仔心底就更想着小月娘了。早几年,小月娘还常来雕刻店里消磨时间,她最爱帮老师傅看火烧水,烧完了水就撒一把茶叶梗子进去焖出一大壶苦苦甘甘的茶水来,再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把,把茶水分到三个粗茶碗里,水蒸气从收口的茶碗上冒出来,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一颗火星从火炉里蹦到地上,由红转黑,由黑变白。建兴仔的眼皮眨了眨。

可惜,小月娘从来没有思慕过建兴仔。

早些年,小月娘还常常来雕刻店里转的时候,她心底中意的就是自家对面大悲寺的如因法师。彼时,如因法师尚未剃度出家,还是在家人打扮,大家都叫他克昌仔。克昌仔生得英俊挺拔,颇具威仪,有好事者想促成这份姻缘,打铁仔的也自告奋勇到寺里提亲去了,结果净业老法师一口气在佛桌前趺坐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打铁仔的无功而返,这事从此没有人再提。

小月娘想是心里受了刺激,从此便不太出门了。

老雕刻师傅国彰仔过世之后,建兴仔还对小月娘抱着很大的希望,每天认真工作,可惜口碑不佳,生意始终好不起来。如是过了几年,小月娘走向喜春楼,建兴仔则走向菜脯寮的私娼馆,步上了打铁仔那群罗汉脚的后尘。

在罗汉埔最出名的三位罗汉脚当中,如因法师是吃斋念佛不近女色的,其余两个,建兴仔和林大手则都是扎扎实实嫖出名来的。

林大手的先人正是罗汉埔的大有钱人林大柿。那年,林大柿梦中经神明指点,若想得子,须到本地矮厝巷礼敬诸佛方能如愿。梦醒,林大柿遵嘱寻来,矮厝巷果然有出家比丘,正是净业法师。后来林大柿又得一梦,若欲求子富贵,还得造池放生,并于池上设十八罗汉趺坐像。隔年,林大柿果然一举得子,罗汉池也造好了,放生法会也办过了。林大柿中年得子,疼爱非常,取名林小可,族人奴仆皆视为至宝,宠爱有加,五岁以前,林小可总是被人抱在手上,几乎不曾下地走路。得子之后,林大柿家道益兴,林场油厂及各色作坊也都生意兴隆,一时家业盛况空前。人都说这是因为林小可天生带财的关系。

为了延续香火,未及弱冠,林大柿就为林小可娶亲了,对方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很识大体。这女孩也很争气,过门之后第二年就替林家添了香火,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金孙,便是林大手。

林大手人如其名,天生一双大手,花起钱来也很手大,往好处想,可说这人天性慷慨,颇富侠义之心;若往坏处说,这人也不无几分挥金如土的败家之相。但是林家三代单传,林大手有林大柿撑腰,自然是如鱼得水,凡事逢凶化吉了。

林家的祖业有林大柿和林小可掌管着,林大手在这方面倒也插不进他的大手,正好成天游荡、呼朋结党,日子过得倒也非常惬意。

第一回上喜春楼,林大手就觉得相见恨晚。喜春楼的老鸨子和姑娘知道他是林大柿的金孙,都使出浑身解数侍候得好好的。林大手给起赏钱也不负众望,皆令欢喜,因此人缘极佳,在罗汉埔远近驰名,无人能敌。从此,林大手在喜春楼夜夜笙歌,天天报到,就当上班似的。日子久了,林大手对喜春楼的庸脂俗粉也感到几分乏味了,这时,小月娘出现了。

小月娘挂牌接客的第一天,便是侍候林大手。老鸨子将清丽脱俗又艳光照人的小月娘带到林大手面前时,林大手顿时惊为天人,大手往酒桌上一拍,拍断了一双象牙筷子。

当天晚上,林大手就彻夜不归,通宵饮宴,并且出了一个好价钱让小月娘开脸了。

这事隔天就传遍了罗汉埔。

罗汉脚们心事重重,全都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聚集到罗汉池来了。

打铁仔、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全都来了,他们有气无力地倚在石栏边,像池面上的乌龟一般抬头望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朵。

这群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不曾聚在罗汉池边了。过去,即使要聚在池边,也是等到明月高挂的时候,由打铁仔的带头,众人先在池边喝几口酒,然后拎着酒瓶,在月色底下穿过一大片菱角田,往菜脯寮的私娼馆迈进。现在,大白天的,这群罗汉脚像四条老狗似的围在池边晒太阳,此情此景,倒是令众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很。

照例又是打铁仔的先燃起了雄心壮志,他又转头对众家兄弟说起了那重复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调:“一枝草,一点露。”于是打发众人各自回去剃头洗澡,约好了晚上带足了钱到罗汉池边集合,再到私娼馆去逞一次英雄。

夜里,天顶的月娘刚刚从大悲寺后面探出半张脸的时候,罗汉池边又聚集了四条罗汉脚仔的黑影。

在月光的照映下,四条黑影从罗汉池边的菱角田埂路上走过,步伐不像当年那般敏捷了。一瓶米酒从最前那个人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来。穿过人家农舍的时候,围墙背后的狗儿似乎也对这群临老入花丛的罗汉脚仔们不太满意,吠叫得特别凶猛。打铁仔的和补破鼎的各自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往围墙里砸去:“干恁老岁仔[老岁仔:指称年长者的说法,通常带有轻蔑的意味]咧,恁是呒[呒:没有、不;也表示语气转折,有“要不然”的意思;或是当作句末疑问助词,用来询问是或否、有或无等,多读为轻声]欢喜是呣……”

到了菜脯寮,老娼头与罗汉脚们多日不见,又看众人都梳洗打理妥当,似有备而来,便也不曾怠慢,立刻趋上前去调笑:“唉哟,迮久没看见,想说恁拢抬去种了咧,没意到老岁仔搁会剥土豆[老岁仔搁会剥土豆:老了还能吃花生,引申为老当益壮。土豆,指花生]哦……按怎[按怎:怎么、怎样。通常用于询问原因、方式等,有时也含有挑衅的意味]?等一下是吥通软脚哦。”

打铁仔的他们四个被老娼头说中了心事,一个个都低下头去,也不知道来人是春花还是秋月,只有硬着头皮任姑娘们像牵老牛似的带进小隔间里去验明正身了。

一进小间,老罗汉脚们形单影只,悉皆垂头丧气、有勇无谋,又怕草草了事,受同伴讥笑,只好死赖在床上埋头苦干,受姑娘们白眼,只当作花钱消灾吧!

完事之后,四条黑影就着黯淡的月光,顺着原路打道回府,一瓶米酒头仔继续从前面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到前面。田埂上的人影歪歪倒倒的,然而却安安静静的,经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狗也不吠了,连从鼻管里挤出一丝丝疲困的低鸣聊备一格也无。

打铁仔的在前,补破鼎的殿后,走着走着,菱角田的那头出现了一个晃动的黑影,似人非鬼,踉踉跄跄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彼时,打铁仔的扬手示意众人停下,用手掌贴在脑门上,向前看斟酌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住矮厝巷的雕刻师傅建兴仔。建兴仔手上也拎着一瓶米酒,边走边灌,迎风走来,短上衣的下摆偶尔被吹起一角又垂下来。

建兴仔愈走愈近,打铁仔的已经可以看见从他歪歪的嘴角淌下的一条酒印子了。

老罗汉脚们不知不觉跨了一步靠到田埂边上,好像四根破烂的稻草人。

众人面面相觑。

建兴仔已经喝红了眼,一身酒气快要从耳洞里冲出来了。他打四位前辈面前走过,用混浊的眼珠子看了打铁仔的一眼,又灌一口酒,自顾自地继续往菜脯寮走过去了。

众人目迎目送,待建兴仔走远之后,又一齐走回到小路当中,闷着头往矮厝巷的方向走回去。

“干,猴死囝仔也不会打一声招呼,给恁爸当作看到鬼是呣?”打铁仔的走出几步远,心有未甘地发作起来。

“猴囝仔?人昑嘛也会开查某啰,嘿,嘿,这不成子[不成子:不良少年、小混混],好的不学,歹的学透透。”卖豆腐的言下之意,除了自我消遣,还带有一丝丝羡慕的成分在里面。

“要呒你要叫人创啥?每天吃饱闲闲绑一粒卵芭做痟狗哦?”搓草绳的也为建兴仔说话了。

“一枝草,一点露啦,恁烦恼人还未嫁就大肚?人不风流枉少年,恁大家卡恬咧卡无蚊[卡恬咧卡无蚊:保持安静就比较不会受到蚊子的侵扰,比喻不说话就没事]啦……”补破鼎的这话把打铁仔的嘴角堵得死死的,众人于是又沉默下来,继续往前走。走到罗汉池边的时候,也不像早几年那样意犹未尽地还要逗留在池畔嬉笑怒骂好一阵子,或是拍手唱几句从私娼馆学来的歪歌,更没有兴致拉下裤子往罗汉池里的放生龟头上喷尿了。

月娘高高挂在不远处大悲寺的瓦顶上,更远处的树顶上镶了一层银白色的亮光,打铁仔的忽然伤感起来,顿觉岁月不饶人,自己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次满月?况且,就算再熬个十八年,横竖也变不成一条好汉了,于是幽幽叹道:“早知卡早去跟老和尚学做和尚就好了……”

打铁仔的这话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往月光底下的大悲寺看去,仿佛都看穿了那堵墙壁,还看见年轻的如因法师正躺在禅床上睡得香甜呢!

彼晚,建兴仔在私娼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事隔天就传遍了整个罗汉埔。

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听到了风声,不停地交头接耳,讲话声音压得低低的,笑起来又比火鸡母还大声,气氛热络得连溪水从她们面前流过都要上升个好几度。

建兴仔那晚的确是身手不凡,算是给罗汉脚们争光了。

菜脯寮的老娼头逢人便说这个少年仔好像是来抽税的,姑娘们无一幸免,到了后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恐怕也要被建兴仔给抽干了呢!老娼头这一说,每每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些不识相的熟客人就抬杠了:“抽干就抽干了,反正老古井里面也呒多少水可抽啦!”这一说,连手下的姑娘们也笑得东倒西歪了,老娼头又表演一段恼羞成怒:“笑恁祖妈,恁是给天借胆,活得太久嫌艰苦是呣……”

从此,建兴仔的名声不胫而走,很快地,便与林大手一样嫖名远播,不相上下了。不同的是,林大手是罗汉埔大有钱人林大柿的金孙,走跳的是贩夫走卒上不起的喜春楼,包的是头牌酒女小月娘,所以人称风流倜傥、潇洒出尘。而建兴仔跑的是私娼馆,赚的是零工钱,于是倒成了乡人用来告诫小辈的活教材了:“恁大家要学好样,吥通学这个建兴仔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要知影,查某洞是害人缝,做人要卡规矩咧,吥通反形去。”

这些话说得挺刻薄,不过,建兴仔“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的窘状倒是一点不假。

打从小月娘在喜春楼让林大手开了脸的第二天晚上算起,菜脯寮的私娼馆就成了建兴仔的第二个家,平日刻花板雕花堵赚来的辛苦钱全都孝敬老娼头和她的姑娘们了。老娼头对建兴仔也热络得很,仿佛是自己的干儿子似的。那些卖身的姑娘们可就不这么想了,她们看建兴仔来了,一个个都如临大敌,生怕被这头猛兽相中,少不了一顿活受罪。建兴仔也知道这些姑娘们都躲他,所以每次上菜脯寮就轮流挑不同的姑娘。

如是征讨半年下来,建兴仔虽然盛名远播,可是真正被抽干了的,倒是他自己了。过去国彰老师傅辛苦一辈子攒下来的一些手尾钱,全被建兴仔掏光见底了,连数十年来存下的那些上好的桧木、樟木、乌心石等等作料也全都批给同行了。到了最后,老师傅用了几十年的一副雕刻刀建兴仔舍不得卖,于是卖了自己的那一副。剩下来的,就是晚上用来当床板睡觉的那块肖楠板没敢卖,怕如果卖了,以后死了没脸见老师傅。

幸好,建兴仔刻山水花鸟的功力倒是颇受肯定的,接这些散工活计倒也可以过活,只是赚来的钱都孝敬了老娼头,虽然吃饭只有菜脯干可配,酒还算是没少喝。

建兴仔日渐黯淡消瘦,却也财去楼空人安乐,两袖清风更无忧。

倒是如因法师反而被牵累了。

净业老和尚道成圆寂之后,留下了如因法师承续法脉,守着老和尚辛苦建立的大悲寺,和林大柿捐的罗汉池。如因法师维持了过去的老规矩,每天凌晨天未亮时便起来用冷水擦脸、烧香、做早课,然后拿一把竹扫帚到寺前的空地上扫扫地,一路扫到寺后的罗汉池。

扫到罗汉池那头,差不多也是东方既白、鸡鸣四起的时候了。

这也是如因法师最喜欢的时刻。

大清早的罗汉池凉爽怡人,没有半丝火气。池边的石栏表面冒出一层细小晶莹的露珠,在朝霞的映照下显得玲珑剔透,微微发亮,仿佛七宝铺设的西方净土一般温润而庄严。太阳再升起一些时,池水由墨转碧,池面上似有一层淡淡的烟岚盘旋飞升而去,十八罗汉塑像身着袈裟默坐池中,面向西方,斜斜的日影在罗汉头顶上镶着一圈圈的金光,煞是好看。

见此良辰美景,如因法师总是忍不住放下竹帚,倚在石栏边看上好一会儿,等到露水浸湿了衣袖,才回过神来,继续打扫落叶。扫完了,再走到池边的那两棵大杨柳树下略做调息,然后返回大悲寺烧水煮茶。

数十年如一日,罗汉池在十八罗汉的倒影下显得超凡脱俗,只是见者稀少。

而这份静穆的气息,倒是教建兴仔给破坏了不少。

自从建兴仔粘上私娼馆之后,罗汉池的清晨便不再那么平静无波了。

这半年多来,建兴仔铆足了全力往菜脯寮送钱,一个礼拜七天,倒有四五个晚上没睡在肖楠板上。每次从私娼馆出来之后,建兴仔拎着一瓶米酒,两眼迷蒙往回家的路上独自走去,边走边喝。走到罗汉池边时,见天顶上的月娘温柔静好,便心烦意乱,满腹委屈,于是索性坐在池边大柳树下的石椅上,对着池里零星浮在水面上的几只大乌龟喃喃自语。乌龟们果真很有灵性,就这么听着听着,听久了竟然也就听懂了,于是到了后来,只要看到半夜里有一个醉茫茫的黑影往池边柳树下走近时,便火速潜水入池底去,以保耳根清净。

如因法师便没这么容易了。

这罗汉池是大悲寺的寺产,自从老和尚道成圆寂之后,寺里也没别的,就是这个十八罗汉趺坐池中的景象令年轻的如因法师欢喜赞叹,可是,现存的一丝清净,倒教建兴仔给搅和了。

别的不说,自从建兴仔三天两头地倒在池边,哈着酒气呼呼大睡之后,罗汉池的好风好水就渐渐走样了。最明显的是,十八罗汉的光头上开始不断地有鸟屎落下了。过去数十年来,这是从未曾见的景象。日复一日,罗汉头上的鸟屎愈积愈多,远远望去,倒像是长出了三千烦恼丝似的。

从此,如因法师的清晨不再平静了,地上的落叶枯枝扫到一半,他经常伏在石栏上望池兴叹,因为罗汉们远远地端坐水中,实在打扫不易,况且鸟屎天天落下,无有穷尽之日,就算今天打扫抹净,明日又复如何?

到了后来,老天爷似乎也生气了,忽然一日午后下起大雷雨,厚团团的乌云在头顶上像海浪一般汹涌翻腾,果真迅雷不及掩耳,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击中池中的那尊长眉罗汉,于是从此罗汉池中就只剩下十七尊罗汉塑像了。

这事造成不小的骚动,有好事者前往雕刻店规谏建兴仔,说他坏了一池好风水,才会使得罗汉池里平白少了一尊白眉罗汉。建兴仔并无诿过之意,他放下手上的刀槌,低头不语。来者乘胜追击,把他对不起老雕刻师傅国彰仔等等不是全倒出来数落了一番,一口气说过了瘾,却只见建兴仔缓缓扬起尖削的下巴,反问道:“天公伯仔[天公伯仔:老天爷]若是生气了,为什么不打死我?我不时困在罗汉池边按怎拢呒待志[待志:事情]?”来者一时气结无语,只好败兴而返。

照例,倒霉的又是如因法师。

他不仅要打扫日益污浊的罗汉池,还经常得想办法把倒在池边的建兴仔抬回雕刻店的肖楠板上,以免他一觉不起,冻死在池畔。

毕竟两人是住两对门从小一起长大的,如因法师看到建兴仔从私娼馆出来之后倒在大柳树下呼呼大睡,每每于心不忍,况且池边露水较重,就算睡的是一头牛也得生病。刚开始,如因法师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建兴仔拖回家去,一路上频念佛号,流了满身大汗。到了后来,建兴仔依然故我,且变本加厉,如因法师想了又想,亲手钉了一个简陋的板车,车身的高度和建兴仔睡觉的肖楠板同高,日后,只要从池边把他拖上板车,然后推回雕刻店里依靠在肖楠板边,再将他翻个一圈就移过床板去了。

有时候,在如因法师用板车将建兴仔运回雕刻店的半路,他却酒醒了。醒了眨眨眼,用手抹抹脸,不知酒醒何处,建兴仔于是便坐起身来,见如因法师正在车后使劲,一时无话可说,竟然也就闲坐不动如池中趺坐的罗汉般静默调息。

到了雕刻店门口,槁木死灰一般的建兴仔才从板车上走下来。有时候,如因法师会陪建兴仔一起进屋里去,帮他烧一壶茶,两人对坐在工作台边的两截长方形樟木角材上一起喝茶。这时,如因法师会劝建兴仔回头是岸,并为其演说三世因果、五善十恶。有时候,建兴仔会尾随如因法师一起回到大悲寺去,照样烧一壶热茶,两人对坐在佛桌旁,在桌上一块写了“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木牌前烧一炷香,就这么对坐不语,烧完一炷香。

建兴仔心底有一句话想问,一直说不出口。他总是差点忍不住想要问如因法师,多年前,当他还是克昌仔的时候,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最希望的,就是把如花似玉的小月娘娶进门,脱离罗汉脚的命运,然后生几个小孩,取几个好听的名字。毕竟,当年小月娘中意的就是克昌仔,彼时打铁仔的来说媒时,如果老和尚点了头,或是克昌仔发起狠来违逆师父的心愿,那么这门亲事就一定成了。成了又如何?建兴仔想,成了便表示自己更加死了这条心了。小月娘和克昌仔郎才女貌,世间少有,自己恐怕连吃味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小月娘被纨绔子弟林大手给包了,倒像是还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一丝希望。或许过两年林大手喜新厌旧时,自己还能大器晚成也未或可知。

如是在佛桌旁喝了几次茶,烧了几炷香,建兴仔倒像想通了什么,也就开始攒钱,不跑娼馆也不喝酒了,罗汉池畔的清晨也一连平静了好一阵子。

毕竟好景不长,如是不足两月,建兴仔又喝得大醉倒在大柳树下了。

那天中午,整个罗汉埔都在谈论一件事:林大手坚心要把小月娘娶进门了。

林大手对小月娘一见倾心,众人皆知。自从在喜春楼包下小月娘之后,林大手就几年不再回家去了。平日所需银钱与换洗衣物皆是差遣家奴回祖厝打点,他老兄一径饮酒作乐,赏花遛鸟无所不精,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况且有小月娘随侍在侧,日子过得颇不惬意。但是长久下来,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林大手早就动了念头要把小月娘迎娶入门。

林小可这回真的生气了,认为婚姻乃终身大事,非同小可。毕竟,林家在地方上可是大户人家,岂可将一个青楼酒女迎娶入门?家仆来报,林小可大发雷霆,一家伙砸坏了自己最心爱的孟臣朱泥小壶和一张黄花梨木四出头官帽椅,亲自带人上喜春楼去赏了老鸨子一巴掌,把林大手五花大绑抬回家去。

林大柿也支持林小可的看法,希望能尽快替林大手找个好人家的姑娘。至于小月娘嘛,林大柿亲自上喜春楼去看过,的确美艳绝伦,作为林大手的偏房倒无不可,娶为正室,的确不宜。

这事倒难不倒林大手。不让小爷娶老婆是吗?走着瞧。

人说光棍不挡财路,林大手这就散财去也。

林小可不让林大手上酒楼是吗?不上就不上,林大手之后天天上酒肆赌馆输钱去,不但输大钱,输了钱还要请闲杂人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家奴回去拿不到钱,林大手就撩起衣管裤脚,叫人挑了他的手筋脚筋,不必客气……实在闹得不像话儿了,林小可还是只有花钱消灾,认赔杀出。

如是捅了几次大娄子,林小可终于妥协。林大手要娶小月娘可以,但不准进林宅祖厝大门,只能在外买屋购宅,另立门户。林大手闻言心喜,这下不但可以抱得美人归,还可脱离父亲的近身监管,岂不双美?于是心花一开,又到赌馆撒了一次银钱。

消息传开,彼日下午,老罗汉脚们又拉上店门聚到罗汉池边和老乌龟们一起晒太阳了。老乌龟们三三两两挤在池中的假山浮石上,拉起昂扬的脖子享受午后暖暖的日照,打铁仔的看着看着似乎又得到了启发,于是用砂纸般的手掌擦擦脸颊,对同伴们说:“枯木逢春犹可发,还元归真再少年。大家拢有听过老先觉讲的话对呣?”打铁仔的这一说,大伙又想起了数个月前在菜脯寮私娼馆活受罪的事情来了,一时七嘴八舌、摩拳擦掌,各个斗志昂扬,欲雪前耻。

于是大伙儿又约好了各自回去剃头沐浴,梳洗打理之后,再到补破鼎的店里集合。为什么到补破鼎的店里集合呢?因为自从上次大伙儿功败垂成落荒而逃之后,补破鼎的就偷偷浸了一瓮集数十味中药材之大成的虎骨酒,准备让老兄弟们再逞一次英雄。

这虎骨酒果然厉害,打铁仔的才喝一小盅,顿觉昨非今是;卖豆腐的也斟了满满一杯,霎时一股热气钻筋窜骨药到病除;搓草绳的见机不可失,岂可落居人后,于是也一饮而尽,嘴角都还没干,也是立刻精神百倍踌躇满志。至于补破鼎的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直接以瓮就口。

打铁仔的深知打铁趁热的道理,于是率领了一班热血沸腾的老弟兄们出发,以免再而衰,三而竭。

这晚,菜脯寮的私娼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除了打铁仔的这班青面獠牙之外,连久未现身的鬼见愁建兴仔也来插一脚了。老娼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而姑娘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个个花容失色,如临大敌却又责无旁贷,于是只有互相勉励一番。

这晚,从菜脯寮的私娼馆往回走的小路上,一共有五条排成一列的黑影子,打铁仔的在前,建兴仔殿后,一瓶老米酒从前面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到了前面。天顶的月娘恬静地躲在一片黑云后面,只露出一小瓣脸颊,好像一个羞于见人的新妇。

众人似乎都被这片金箔似的夜幕感动了,一个个抬头挺胸,默默不语地走在农家田埂之间,却也惊起连声狗吠。凯旋的气氛难得地沉浸在一片如水的月色里。

回到了罗汉池边,众人终于难掩心中沉醉之情,于是卖豆腐的起头,一同唱起歪歌来了。池中央的乌龟们似乎也决定捧场了,全都伏在青石上,没有潜进水底去。

打铁仔的见众人依依不舍,于是又回到自家店里取来花生、米酒,供大伙儿尽兴。补破鼎的也放出豪语,并向老兄弟们忏悔尚有几瓮虎骨酒藏在自家床下,可供罗汉脚们择日再战。语毕,众人喜出望外,仿佛吃了一颗大还丹,全部回过魂来了,一个个往补破鼎的身旁欺近,作势要打。补破鼎的连声讨饶,直呼:“自首无罪,抓到双倍。自首无罪,抓到双倍……”终究还是一阵拳起脚落,着实受了一顿。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早起的如因法师照例诵完了早课,取了畚箕扫帚往罗汉池畔走来,眼前景象,未曾得见。只见五个罗汉脚们七零八落地歪倒池边呼呼大睡,满地是碎落的红土花生壳和三三两两的空米酒瓶。

这一顿好睡,众人直到午时方醒。

打铁仔的最先睁开双眼,用手指头先朝自己胸口点了点:一、二、三、四、五、六?

咦,那倒卧池边大柳树下的,不正是大悲寺的年轻住持如因法师?

这一惊非同小可,打铁仔的连忙摇醒众人,摇不醒的便用脚踹,不一会儿工夫,众人皆如挺尸一般站起来了。

搓草绳的走到大柳树下,从长石凳边摸起一个空酒瓶,倒提起半空中,示意众人瓶中已经滴酒不剩,众人于是明白如因法师也喝了酒了,也倒在罗汉池边了,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回,倒是轮到如因法师坐板车了。

众人在池边七嘴八舌之时,建兴仔已回到寺中推出原本是他专用的板车来,停靠在大柳树旁,将如因法师扛上车,然后往大悲寺的方向推去。老罗汉脚们有的拿扫帚,有的拿畚箕,有的拎着几个空酒瓶子尾随在后。

推出没几步,如因法师便醒了。他坐起身来,揉揉眼皮,不知酒醒何处。

建兴仔见如因法师趺坐车板上,怕他坐不习惯,从车上跌下来,于是便停下脚步,双手稳住车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头顶上有雀鸟飞过,一个小小淡淡的黑影从如因法师的袈裟上划过,然后,竟有鸟屎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如因法师的光头上。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纷纷转头,看看池上的罗汉,再看看板车上的如因法师,头顶皆有鸟屎,原本只剩十七尊塑像的放生池,今日倒像凑足了十八罗汉了。

于是罗汉脚们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抛下手上的东西捧腹大笑起来。

建兴仔也狂笑不已,只是不敢松手,仍然紧握着车把,害得趺坐板车上的如因法师也只好随着众人的大笑声一齐左摇右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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