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贞节的看家狗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这天夜里,丈夫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急匆匆地穿上外套,连手套都忘了戴就走了,已是春暖时节。

丈夫走后,昌枝无精打采地离开了门口,她打开中院的木门,扬声喊道:

“四六,四六。”

四六从狗窝里蹦出来,猛然跳到昌枝怀里。她好像被这只狼狗的重量推倒似的,摇晃几下,险些倒在竹篱笆上。狗对主人身体的纤弱颇感惊讶,再也不扑上去了,它只把脸贴近昌枝的衣服下摆,仿佛要领会主人的心思。尽管如此,看见昌枝茫然站立的姿影时,四六轻轻地摇着尾巴,仿佛邀请她似的走进了正门。它端坐在进门放鞋的地方等候着。

“行了,今晚四六也不用擦脚了。”昌枝说着,先踏上了房间。可是,四六依然一动也不动。因为它每晚已经习惯在这里擦脚,然后走进昌枝与丈夫的卧室。

“不用了,四六。”昌枝说着,抓住狗的项圈,把它拽上了房间。

“爱干净的爸爸已经不在了。没有爸爸的家里,就让四六的脚弄得泥泞不堪,让蜘蛛到处张网吧。”

四六一个劲地哼鼻子,嗅着走廊的气味。

“你怎么啦?哦,还有爸爸的气味吧。在这个家里,爸爸的气味已经变得稀罕了呀。刚才他来过又走了。”

昌枝的话音刚落,四六就衔着东西来了。

“哎呀,手套,是爸爸的,是新的呀,春天用的。”

狗想把手套交给昌枝。这准是新情人给他买的春天用的手套。

“这、这种东西,你把它还给爸爸吧。”昌枝说着,一股寒战从脚跟爬了上来。然而四六却把手套衔到寝室里来。丈夫和情妇戏耍的幕幕幻影,从手套里挣脱出来。她觉得手套渐渐成了活生生的东西。昌枝用疯狂般的眼神凝视着狗的眼睛,一边将手套蹭着狗的鼻子,一边用手掌拍了拍狗的脑袋,说:

“四六,快去吧。”

当昌枝在床铺上想象着狗衔着血淋淋的手套,在人们熟睡后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跑,然后闯入房间把女人咬死的情景时,四六已经从她的床铺跑到相距两千多米远的公寓的庭院里,狂吠起来。

二楼的一扇玻璃窗打开了。

“四六,那不是四六吗?”

四六用嘴把手套衔起来,爬上了樱花树干。在春天的月色下,花儿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屋顶上。狗从樱树上蹦到屋顶上,然后在瓦上向那扇窗爬去。昌枝的丈夫村井乘坐出租车回来,刚把西服外衣脱下来。

四六从屋顶跃入窗内。

“哟,狗,好可怕!”身穿红色睡衣的女人说着紧紧抱住村井。这当儿,血从她的脖颈往下淌,睡衣被咬破,肩膀露了出来。

“混蛋,放开!”村井说着把女人摔在一旁,抱住正要向倒在地上的女人扑上去的四六的脖子,与狗一起倒在地上,他用双脚夹住四六的肚子。

“走开,离我远点!如果接近我,哪怕一根指头碰到我,它都认为是主人的敌人,准咬你的咽喉。它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

女人哆哆嗦嗦地爬出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走廊上。

“夫、夫人指使狗……”

“住嘴。”

村井骂了女人一声,冲着怒视走廊吼叫的狗说:

“四六,好了。四六,算了。”

村井和昌枝由于金钱上的事,不得不时时相会。

但是这种时候,他们不在本是夫妇的家里,宁可到众目睽睽的大街上的茶馆里。这样彼此谈话没有阴影,可以随便些。临分手时,昌枝说了声“再见”。

话音刚落,回过头来,只见四六似乎在困惑,它不知在她与村井之间尾随谁才好,在马路当中徘徊。昌枝被它打动,终于躲进小巷里。四六追随在丈夫身后走了。

由于有过这种情况,所以四六把村井的情妇舞女的公寓记住了。只要让它嗅一下带有牛肉味的包袱皮,它就会去肉铺;只要把带着菜味的包袱皮挂在它的脖子上,就能使唤它去蔬菜店。比如让它衔上丈夫的手套,它就会马上跑到舞女的公寓,而后回来。她生病之后,它甚至会去医生那里把药取回来。

昌枝给以安慰她的神情望着她的女佣放假了。在没有丈夫的家里,也打不起精神来正规地做三顿饭了。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引起胃痉挛病倒的吧。

从打开寝室的房门开始,四六就在床铺下面冲着医生哼哼。

“四六,不要哼哼了。”

然而,当医生要给昌枝号脉,握住她的手腕时,狗就跳了出来,扑将过去。

“四六,他是医生呀!”昌枝说着从床上下来,一直追着医生,直到门口。她把狗关在门外。

“真是条护身的好狗啊!”医生说着,露出几分挖苦的笑容,接着又说,“有道理。这样一来,即使一个人也……”

“有一回,我和丈夫跳交际舞的时候,它大概以为我们在吵架吧,就冲着我们吼叫。”

“哟,那么您丈夫也就放心了。”

医生走后,昌枝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四六是我的贞操带,原来是维护贞节的看家狗的意思呀。再怎么长期分居,做丈夫的也可以放心。床铺底下的猛犬看守着我的贞节呢。”

这自言自语徒然的回响,使昌枝想起了从前的恋人。能够上她床铺的,除了丈夫之外,就是他一人。为什么呢?因为四六是她从他那里要来的。四六这个名字也是这个昔日恋人的纪念品。四月六日是他们相恋的纪念日,这点丈夫是不知道的。

昌枝在手帕上洒了些香水,让四六嗅了嗅。

她打做姑娘的时候起就使用这种香水。四六还是狗崽的时候,就凭着这种香水的气味,充当了他们的情书传递员。只要在信上洒上那么一滴香水,四六就会在他与恋人之间穿梭。

昌枝认为她给昔日情人通电话让他前来,是因为医生的挖苦刺激所致。

她敞开中院的木门等候着他。果然,没等昌枝听见昔日情人的脚步声,四六就跑到门扉处,摇着尾巴。它猛地扑在他怀里,在他的四周转圈、跳跃,还舔了他的脸。

“四六,哎呀四六,你还记得呀,真是的。”昌枝说着,一边跑了出来,一边感受到狗与老主人重逢的喜悦。她觉得她与昔日恋人的重逢,也明朗地受到了感染。她几乎落泪地笑了。

“当然记得。对不,四六。”恋人边抱着狗边说,“狗是不会忘记爱的呀。狗中是没有叛徒的。只要四六在你的身边,我想你定会想起我的,四年了。”

“真是四年了。”昌枝觉得把恋人请到家里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使他们两人消除这四年岁月的隔阂,此时此刻这样坦诚地成为恋人的,就是四六。两人抚摩着狗的脑袋,时而用脸贴紧狗的脸,交换着彼此爱恋的话语。四六生龙活虎般不断地摇摆尾巴,听着他们爱恋的话儿。

可是,在恋人刚要把昌枝搂在自己怀里的当儿,四六就发出可怕的吼声,同时咬住了他的脊背。四六的牙齿咬住他西服的碎片,他猛然后退了几步,脸色倏地刷白了。

“四六,是我呀。是我呀!”

但是,四六就像捍卫昌枝的身体似的在她跟前低下前足,一边盯着他,一边凶猛地继续吼叫。

昌枝蓦地从梦中清醒过来。她寻思:相隔四年的岁月再看看他,他是个多么没有风趣的男人啊!

“你跟四六说点什么嘛,别总是默默地望着它。”

“四六。”

狗明白这呼声中包含的她的心。它以迅猛之势向他扑过去。男人仿佛被一阵风刮走了似的,逃到门外,门扉砰的一声关上了。

昌枝从门上方把男人的鞋抛了出去。

“四六是我的良心。”

于是,她把狗抱了起来,说:

“四六,谢谢你,谢谢啊。唉,我差点很危险啊。”她仿佛阔别了许久,再次清爽地吸收到生活的活力。不过,她又在手帕上洒了香水,说:

“可话又说回来,他是你的老主人呀。那样做就够了。你赶紧追上去,向他道歉吧。这是他的气味,喏。”

然而,昌枝站在门口,只见衔着手帕的四六不是向旧恋人逃走的方向跑去,而是向她丈夫所住的公寓那个方向一溜烟似的跑去了。

“哟,是这样吗?那香水,我的气味已经成了丈夫的气味了呀……四六,等一等。”她说着,紧追在狗后头,向丈夫所在的方向跑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心中吸入春夜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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