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母的信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一封信

我要给以年轻姑娘为对象的杂志撰写一篇短篇小说,可是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一个年轻姑娘喜爱的故事来。好歹试写了这篇《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为小说篇名,未免太平淡无奇了。然而,我有生以来还不曾给父母亲写过一封信。今后也永远不会写。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谓致父母的信,对我来说,意味着致已故父母的信。仅仅这点,就多少可以牵动年轻姑娘的感情吧。过去少女们对描写孤儿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动感情的。据我的经验,这种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少女们从这种玄虚中培植了哀伤的感情。她们会不会喜欢我的信?这是值得怀疑的。

新的一年,我将迎来第三十四个春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们叫作“父母”,我的年龄与你们的年纪是不是还有些距离呢?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奇特。但我确实不知道你们是多大年纪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们多大岁数时生下的。你们是正式结婚,我由你们的父母和兄弟抚育成人,他们多次告诉我你们的年龄,但我总是记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却,或许是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感,不让我去记住它。我自己恐怕也只能活到你们辞世的那个岁数。这种恐惧感,自少年时代起就渗透了我的心。

我结婚已经五六年,至今还没有生儿育女。绝不是我不喜欢孩子。再说,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亲近我。妻子常说我像个孩子。我也觉得,能让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过所谓“童心”。同孩子们嬉戏耍闹,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们玩耍被人看见的时候,不知怎的,我觉得非常羞涩,就像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现一样。凡是日本人,也许多少都有点这种感情吧。不过,我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感情,就是害怕当父亲。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个年方五岁的女孩子隔着长方形火盆相对而坐,女孩子冷不防探过头来,亲吻了我的嘴唇。我吓了一大跳,把脸躲闪开,好像觉得很肮脏,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从她父母那儿学来的。她现在该是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个五岁的女孩亲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会出现第二次。因为我害怕自己有孩子。我不能容忍把像我这样的孤儿再送到社会上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反而结实了。妻子向来健壮。按理说我们不可能生出像我这样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为年幼的孤儿。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们在我身上培养起来的。虽说父亲您体弱多病,可这不是您的罪过。您原来不是医生吗?当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还另有原因。在这里,我没有必要告诉您。

妻子也并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却像自己的宝宝似的疼爱它,把它抱在怀里,紧贴在自己的乳房上,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人,生来还是应该抱点什么啊。我很明白,所谓抱点什么,当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刚满月,我就将产箱搁在写字台旁,每天通宵达旦地看个不厌,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工作也不专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为子操心的父亲。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享受喂狗崽的乐趣。对我来说,与动物为伴比与人为伴生活惬意得多,而喂狗崽比抚育儿女要省心得多,抚养别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据我的印象,当父亲是一种大胆的冒险。而要来的孩子,纵使将来会多么不幸,父亲还有办法搪塞罪责。所以说,我三四岁上,你们离开尘世,倘使认为我是在不幸中长大,你们就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不幸。我只是担心不能使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爱的人,是很难令人相信能主动了解父母之爱的。

我经常对妻子说:我不能和对生活无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没有职业,也没有一点学习绘画、音乐之类的兴趣,更不能帮助我工作。连妻子要读我所写的东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热衷于梳妆打扮,也并不热心操持家务。这么一来,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刻,只要我吃饭,妻子也想吃;我睡觉,妻子也想睡。就这样,家庭虽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可眼看着妻子越来越失去生活的能力,只能认为我们等待着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由于逐步走向别离的想法不知不觉渗透到妻子的脑海里,我便渐渐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己经营类似饮食店的买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这竟成了妻子虚幻的希望。要说我现在能给妻子什么,充其量给她工作,让她有信心,知道谁都会喜欢她。倘若把她一个人推到社会上去,那么她这份信心便成为我送给她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就是进一步增强她这份信心,她也不会自负,以至成为笑柄。的确,无论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欢她。有时遇见别人,妻子就在我身边,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乐意担任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某些人对我不易放心,对妻子则很快放松警惕。从别人家里回来,妻子总是喜气洋洋地欢闹一番。不仅是由于外出而心情舒畅,而且也因为人家很喜欢她。妻子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点。待我明确地对她说过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兴兴,歪了歪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很了解妻子这种好品质,却口头禅似的说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种种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岁以后的她绝不是幸福的,而是遭遇了痛苦,犹如一夜之间头发全变白了似的。我曾一边笑一边将她的白发拔掉,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对于不幸,她不伤心,也不想去战胜它,她就是具有这种天性。一句话,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对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假使死人也有灵魂,我希望你们不是对我,而是对妻子赔礼道歉。妻子有许多亲人,可我不曾领受过亲人的温暖。我一想到你们的女儿——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会不寒而栗。比方说,即使我看到自己所爱的女性同她的亲人在一起,也怎么都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顺便也谈谈我爱什么样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长的少女,她那朦朦胧胧的眼泪汪汪的媚态,实在让人魂牵梦萦,可是却引不起我的爱。归根结底,对我来说是个异国人吧。我喜欢这种少女:她同亲人分离,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战胜了这种不幸,走过来了。这个胜利,后来在她面前横下一道无边的沦落的斜坡。她性格刚强,不知道害怕。这种少女具有一种危险性,我被它吸引。让这种少女恢复纯洁的心,自己的心也将变得纯洁,这似乎就是我的恋情。因此我爱的总是限于年龄在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女性。对已经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没有深切的爱恋。我曾向一个可以说已经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绝,于是我用出租车把她送走,下车时我说:让我们明天作为朋友再见吧。说罢,我大声笑了。我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悦。不管怎么说,笑是不严肃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声却不知从哪儿哈哈地发出来。对方如果是刚才说过的少女,岂止不应该笑,而且应该永远感到心疼。因为对方是不能轻松欢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娇媚,这种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们自从同我中断联系,果然以惊人的速度向社会的深渊沦落下去了。尽管我说“她们”,但并不是说我遇上好几个少女。虽说是联系,我的恋慕之心就像梦幻中的故事,对少女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去触摸。我这种心情,还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过了十个春秋,她们长大成人以后,又颇怀念地回忆起我的事,哭着要见我。我却非常讨厌过去。我的恋爱经历大体上就是这样。

我二十三岁上,曾打算同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女结婚,为了征得她双亲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临近冬天的北国去。她的父亲是小学勤杂工。我们和他在学校值班室里攀谈起来,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到地炉上,因为我害怕他看见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了。我顿时满脸涨红,软弱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并不是得了于心有愧的、特别需要隐瞒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双亲早逝,自己又是弱不禁风,人家是不会马马虎虎地将女儿许配给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对多少人辩解过,我小时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没有看过一次病。征兵检查时,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瘦弱的身体,在检查之前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还特地提前两天到接受检查的镇子去静养,以便恢复旅途的劳顿,每天吃十个生鸡蛋。尽管如此,检查时仍然遭到军医的严厉斥责: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

一听说要征兵检查,排行第二的父亲您为了逃避兵役,曾到没有孩子的人家去当名义上的养子,一时还改成了别人的姓。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你们,可是我把这个人的姓记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须用假名的时候,至少是为了回忆您,我也要使用这个姓名。比方说,假使我同一个并非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我将在旅馆登记簿上书写父亲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书写母亲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这么一来,无论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盘问,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我一次也没遇上这种机会,但有朝一日要试试把你们当作犹在人世的人来对待。

当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对你们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观和生死观中也表露出来了。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年轻姑娘也是不会理解的。我写这封信,也不是为了投寄给你们,而是为年轻的姑娘阅读的杂志撰写的。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二封信

死去的父母啊……现在我这样召唤,不过是给这篇文章修饰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给你们写信,不能把你们叫作父亲和母亲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你们也形同风声和明月。就算我给风声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给明月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们,也不想让我所爱的少女听见我这般娇憨、软弱、感伤的牢骚。也许风声和明月才是最好的听众吧。难得的是,在我高兴时,风声和明月也异常高兴。在我悲伤时,它们也显得非常悲伤。不论我如何杜撰,它们也绝不回头,用一种似乎在说“你别胡诌”的目光来看我一眼,就像绝不回头的人的背影一样。我写到这里,觉得以往自己对各式各样人物的背影评头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让我看到人家的背影时,我才能说真心话?这种情况也不仅限于我,也许谁都是在看到心爱的人的背影时,反而比面对面时有更多的话涌上心头吧。只是我比别人更厉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说不定也是早亡的你们的罪过吧。

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后唯一的亲人祖父,在农村家中与我相依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净让我看到背影的情况一样。背影不能看见东西,祖父也看不见我。晚年的祖父几乎双目失明,我曾不时从寝室里的狗,联想起我这位祖父。如果是格外受到妻子宠爱的狗,夫妻两人欢闹时,狗以为是夫妻打架,便会冲着男方吠个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过,一般的狗并不特别理会寝室里的夫妇。另外,狗不论看到人们多么荒唐的举止,也毫不惊奇。这的确是很难得的。对我来说,你们在这点上也是可贵的。我不记得曾听过你们说话。你们与活在人世间的父母们不一样,我即使想干点什么,你们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句不满的话也不说。听起来像是我埋怨你们,故意为难似的。一般人认为,亲人的魅力大部分在于能让彼此看见自己的荒唐举止。父母在幼儿面前,丈夫在妻子面前,表现的动作是多么愚蠢。如果白天将同样的举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们还会以为你是白痴或是疯子,前来围观呢。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墙做一些荒唐的动作,这种姿态是相当凄凉的。因此想讨老婆,也许同想表演一番荒唐举止是一样的吧。今后要是能找到一个为我所爱的少女,我想我决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一句“我爱你”,更不会想到要去触摸她的身体。这姑且不去说,但是,不让她看到我的荒唐举止,将成为我的终生憾事。哪怕对着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让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动作。假使她是个瞎子,我在她的面前无论做什么动作,她都是看不见的。我正在回忆双目失明的祖父,这种空想忽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多年来,我时不时地仔细端详双目失明的祖父的脸,简直像凝望照片和肖像画一样。对方看不见我,所以我可以长久地盯着对方,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是祖父抚育的孩子,在家里非常任性。祖父气得直打哆嗦,我带着赔不是的目光流着泪水,直勾勾地望着祖父的脸。祖父看不见我的眼泪,依然怒气冲冲。我知道祖父看不见我,也就不觉得流泪是难为情的了,就如同对着人家的背影低头抽泣一样。即使在别的时候长时间盯着祖父的脸,少年的我也不免会感染一种无以名状的寂寞思绪。我有直勾勾盯视人脸的毛病。这种毛病说不定是同盲人单独在一起生活多年养成的吧。

……少女没有耷拉脑袋,而是把头昂起来,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脸面。我意识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脸上便露出了难堪的神色,说:“我又在看你的脸呀。”“嗯,那也没什么。”“真不好意思啊!”“不,你要看也不是不行啦,要看就看吧。”少女说罢,放下袖子,摆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视的神情。我却把视线移开了。“我习惯了,可还有点不好意思。”少女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潮,闪烁着锐利的目光,“我的脸嘛,以后天天看见,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

对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这件事写在我的短篇小说里。只有少女这句话是虚构的,即“我的脸就不稀罕了”。“我的脸就不稀罕了”这句话,当然意味着我要同她结婚——她用袖子遮住脸,是在河畔一家旅馆里的事。刚过一个月,我们便在河对岸的旅馆里订了婚。此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撕毁了婚约。我上次给你们写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写了一段关于我到北国去见她父亲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思念着她,现在在这里再也不想写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个年头,那位少女来我家造访,然后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这封信有好几处我写了“背影”,一个人充满感情凝望着另一个人的背影,并深深地刻印在心间,这种机会是不会太多的。前天夜里看见的少女的背影,确实是少见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点来到,十一点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门。可能是夜深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后,将挡雨板都关上了。我把它打开,先于她走出院子,一直把黑色短褂外套着黑大衣的她送到大门口。提起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叠大的书斋里,还以为它本来是别的颜色,后来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这种令人讨厌的事,自己何必去考虑呢。然而,这又是另一种亲切的表现。呼唤死去的你们只是一种形式,这封信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的。阔别十年,昔日的少女又来造访,大概由于我是小说家的缘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庐的小说家订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却没有觉察。不仅如此,她阅读我写的有关她的小说,而且思念我,这似乎是对她不幸的一种慰藉,也成了她的一个摆脱不幸的办法。临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将她前天来访的事告诉她昔日的相识,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为这次来访,她犹豫了三四年,甚至七八年,说明我的家是多么让人难以造访啊。她反复地问道:你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吧?你大概觉得我这个女人太厚颜无耻了吧?她说:小女佣在打扫庭院,她给我开了门,真不知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气恼,说她那副样子像一只贼猫。我一询问,原来是小女佣猛然把门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少女一溜烟地跑到三间房外的拐角处,然后又从那里悄悄地折回来,再三打听家里有没有人。她上了走廊还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可能不太了解我家里有什么人和我家的门牌号码。昨晚一个滑稽剧舞女告诉我:两三天前,有位女子到后台来打听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东京。她好像是从报刊杂志上了解到我当小滑稽剧院顾问的事。据说,她一次也没有欣赏过滑稽剧,却到那里去探听我的住址。她只打听到我家在上野樱木町,不知道门牌号码。她从上野公园正门穿到后门,问了两次警察,然后又问了一个推销员,才找到我家。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应送她到电车站,或者让她乘出租车才是。但是怕妻子不高兴,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走在她前头,出了正门,把她送到大门口。门扉是她自己打开的,也是她自己关闭的。她不会故作媚态,再说我也没有闲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当她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腾,仿佛看到了一个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遥远的国度去,又像是让她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从上次少女来见我,到这次再来,相距已经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过十年呢。

不用说,那天夜里我和妻子都难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安眠药。由于药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摇醒,说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来。不知出于偶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断来访。虽然这位少女同我阔别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却没有前一天的少女来得唐突。因为早晨来的少女,前些日子给我来过信。只是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来访,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这又是她第一次给我写信。七八年前我们住在附近,同她经常会面,用不着书信往来。据说,前天来的少女曾对小女佣说:也许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昨天来的少女在信里写道:也许你早已把我抛诸脑后了。当小女佣传达前天来的少女的旧姓时,我还误以为是与她同姓的一个年轻小说家呢。当女佣再说“是位妇女”时,我立即想到:啊,原来是她!我对她阔别十年出其不意的来访,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恐怕是由于这五六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她的缘故。然而,昨天来的少女,这几年里我早已完全忘却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来信,还误以为是别的女人写的呢。十年前曾同前天来的少女一起,在本乡的咖啡馆工作过很短时间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个和发信人同名的。她也在前年底忽然寄来一封信。记得信上是这样写的: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门拜访不便,希望能找个地方面叙。我猜想,所谓朋友,也许是我昔日的情人。我无意中迟迟未复。她特别多疑,又来信说:像我这样的女子给您写信,给您添麻烦了吧。我大吃一惊,连忙写了一封道歉信。我心想:那位女子结婚以后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读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两个女学生,尤其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她在公共澡堂更衣处亭亭玉立。只不过从我眼里一掠而过,然而像她这样矫健年轻、充满美感的肉体,我还不曾看过。因此这一瞬间的记忆至今犹新,如同带有宗教色彩的新鲜的梦境一样,仍未从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这种强光般的梦境结合不起来了。人世间生活的艰辛,使七年后这位少女的信也变得模模糊糊了。她父亲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只有一个九岁的弟弟。举目无亲,又找不到工作维持今后的生计,唯一的一个朋友也于上月结了婚。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天,她从杂志的卷首插图中看见了我的照片,倍感亲切,心想,说不定可以托他给找个工作呢。于是,就给我来信。我们四五个大学生,过去常常同她们一起游玩。由于职业的关系,每月的杂志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在信尾写了这么一句话:如有机会见到旧友,请转告他们,我还活在人世。我复信说:介绍工作一事,暂时难以实现,得便的话,愿恭候畅叙旧谊。昨天上午她来了。她们俩总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们谁是谁了。不过,我问妻子,来访的是个美人吗?我是一边脱睡衣一边笑着问的。其实,直到会面之前,写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还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前天来的少女,坐了五小时。昨天来的少女,待了一个小时就离去了。这固然是因为我昨天下午一点钟有课,少女怕耽误我上课。不过,她也并不是特地来拜访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顺道前来的。为了同样的事,她还要绕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门口。像前天晚上一样,我无意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过,近期可能还会同她再见的。事实正相反,前天晚上来的少女临走时问了一堆问题,诸如今后我可以给您写信吗?给您写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吗?昨天的少女走时沉默不语,却先来信了。信中写道:分别多年又见面,您音容依旧,我很是怀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惊愕不已。今后如何生活呢?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异常孤寂。昨天从您那儿出来,又到熟人那里去了,还是不能如愿。我想,反正要失身,还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尽早离开东京啊。但一想到难得同您见面,马上又要远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我开始给已不在人世的你们写这封全是虚构的信时,恰巧邮差送来了这位少女的来信。我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自我嫌恶的深渊之中,茫然待了三四个小时。前天来的少女和昨天来的少女,都以为我已发迹,把我看成财主了。她们要是知道我是靠出卖这些送往坟场的信,来还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种开支,不知该会多么震惊啊。这些姑且不说,就说我把她们称作少女这件事吧,也会吓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前天来的少女一再声称:再过三年她就三十岁了。我在她十七岁以后,就没有见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总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来访,她已是二十七岁了。这毫不奇怪,听说她的长女都快十岁了。我曾在北国的市镇上,见过她的父亲一面,据说他去年也曾到东京她的家住过。她说,她父亲反正已是老耄之年,活不长了。我曾想过,如果我结婚,就把她妹子叫来。她撕毁婚约以后,我又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恋爱……据说,这位妹子也是由她抚养成人的,去年十九岁上结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个十年,你又该让女儿结婚啰。”我说。“不,用不着十年,再过七八年,她就完全长大成人啰。”她说着,寂寞地笑了笑。据说,她十八岁上生了第一个女儿,此后丈夫患病,她护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现在的丈夫生下的长子也夭折了。不满周岁的女儿是靠牛奶喂养大的。她丈夫去年失业了。昨天来的少女也落落寡欢地说:那时候还有所谓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还是个女学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岁了。她们净谈生活重担一类的话,似乎想要我帮点什么忙,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依旧把她们叫作少女,写下一行好像是对风声、对明月的喃喃自语,我是个多么稚气的少年啊。这封信的对象是你们,然而哪儿都找不到你们。我也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说:你净写些虚构的事寄来。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对风声和明月,也早有种种回忆,若不追思这些回忆,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你们没给我留下什么回忆。对于所有的人来说,父母应该是最丰富最亲切的回忆的源泉。唯独我却没有任何一点这方面的感受。这是多么幸福啊。没有背影的你们啊。

夜阑人静,把门扉关上,少女的背影消失了。据她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起来,常常下气不接上气。有一回走路也头晕目眩,看不见东西,好在她性格刚强,紧闭眼睛,喊了声“挺住”,也就挺住了,所以还好。她若是个懦弱的人,当场倒下,不知会给陌生人添多少麻烦。她还说,她搽了胭脂才显得有点红光,其实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医生曾对她宣布过,如果不保持绝对安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两三天前,她曾去占卦先生那儿算过命。她生活不富裕,当然没有条件雇用女佣,她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再加上又爱干净,不从早干到晚就不舒心。为了生活,她只得支撑着病体拼命干,或许还得到酒店那种同安静正相反的地方去。面对这样的背影,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比较起来,还是面对死去的父母倾吐衷肠轻松得多。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三封信

这是盂兰盆节的十六日晚上,据说地狱也要揭开饭锅盖的。我和妻子在上野大街上漫步。妻子在一家佛龛铺前停住脚步,说:

“明年咱家也买一个佛龛吧。”

“别胡说,家里要是安置什么佛龛,会死人的!”

“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死,不会有人死。”

“是啊。”

在人流里步行时的对话就此结束。我仍然不想要孩子。那么要说死,不是妻子,肯定就是我。

我没兄弟。我想,我是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的。这种说法,难道是没话找话吗。我是一个轻薄的人,同我写的东西有许多虚构和杜撰一样,我说话也是非常任性的。有时我也这样自省。

“姐姐还活着就好了,可是……”

每逢人们这样说,我都厌恶,甚至战栗。在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来说,不拘怎样,这也不完全是虚饰吧。但这并不是说姐姐是个令人讨厌的少女。

你们谢世七八年后,姐姐十五岁上也告别了人世。当时我才十一二岁。你们作古不久,祖父母把我带回故乡。这时候,姐姐寄养在姨母家。我们分两地生活。连有姐姐这件事,我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的死,我也只是通过祖父的悲伤才感受到的。我还记得,姐姐咽气前,连祖父也没能赶上见她一面。再说,他也没带我去参加葬礼。从姐姐离开我直到逝世这段时间,我总共只见过姐姐两次。一次是姐姐回故乡参加祖母的葬礼,一次是祖母去世不久,我在姨母的陪同下走访亲戚的时候。那年我已八岁了,可还是回忆不起姐姐的任何特征。只有一个称得上是记忆的东西,那就是正如你们知道的,老家紧挨正门那间房子面向庭院南边,有一个两层的走廊,廊外柱与柱之间都架着横栏杆,我坐在上面当马骑,姐姐就在榻榻米上哭叫起来……那时的心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说,我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反而虚张声势。由于我的过错,姐姐才啼哭的。我却不理睬姐姐,只是望着她。这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我招来的,我却苦于不知如何收拾这局面。这还不算,姐姐的哭相、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回忆不起来了,脑子里只留下了她哭泣的印象。这种没有具体形象而只有感觉的东西,不能成为把我同姐姐分离,或者切断我同姐姐的感情联系的缘由。这反而使我了解姐姐的秉性。“你淘气任性,姐姐经常遭你欺负,感到为难呢。”多少年以后,表姐还将姐姐回老家时的情况告诉了我。可以想象,她长期寄养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边,或许对什么东西都感到不协调、不亲切,心情很不舒畅。我那时候,比方说,早晨不想上学。村里的小同学习惯于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后一起上学。每个村子都比赛出勤率,只要有人缺席,那个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责任。所以他们就在神社前集合点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里把人带走。祖父母害怕这一手(虽然这么说,实际上祖母在我上小学那年夏天已经去世了),他们来了,立刻把打开的挡雨板全部关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来呼唤我的声音,便同我默不作声地把身子缩成一团。渐渐地,外面的孩子骂声四起,还用石子砸挡雨板。眼看快到上课时间,这伙敌人才撤离。他们一撤走,祖父如释重负地说:

“不要紧了,都走啦。”

说着,祖父打开了挡雨板。

我就是这般任性。姐姐从小寄人篱下,对我这样一个弟弟,她一定有许多痛苦的感觉,这是可以想象到的。

在大阪,饭吃到最后,一定要用茶水泡饭,这已成了一种习惯。事情多半发生在吃茶泡饭的时候吧,姨母对姐姐说:

“要是不好好嚼,茶泡饭也会伤胃的。”

“嗯。姨妈。我连汤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

从姨母那里听说了这个情况,我觉得太可怜了。

你们早逝,我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这样我倒觉得更加幸运。我的情况,大概是幸运和不幸各占一半。可你们必须向姐姐道歉。姐姐比我大五六岁,对你们恐怕会有很多记忆的。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十五岁就死去的少女。由于这个缘故,姐姐不至于像我这样想——父母早逝倒好。这样想确实是令人讨厌的。这就是姐姐的可怜之处。你们向姐姐道歉的话,我也要让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们的歉意。倘使我有孩子,你们也应该向这些孩子道歉。不仅如此,可以说你们对我接触过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负有罪责。你们明白了吗?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以为我始终如一地想念你们的话,你们就未免太自负了。且不说你们的存在——尽管我认为是不存在——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但对我所接触的人产生了影响,这是确实无疑的。有这样一句健康的格言:没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样能成长。如果把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释,那么,在孩子来说,没有父母比有父母对他们的成长影响更大。无论这是象征你们输,还是象征我输,都是命运的作弄。你们早逝而不存在了,我为你们惋惜。

总之,姨母把姐姐“连汤也嚼”的回答,只当作一般的解释,说成是姐姐单纯温顺、纯朴谨慎的性格的表现。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这也可能是真的。作为我来说,不愿意把它歪曲,硬要从中看到姐姐的不幸。再说,我对姐弟缘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么关心。然而,我听了,也不能只报以微笑。也许姐姐当时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嚼汤了。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诚然,这是一派合家欢乐的景象。但姐姐不是这家的人。毕竟不是这家的人。

据说姐姐学习成绩优异,聪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爱。姐姐养成了非常温顺和谨慎的性格。祖父去世之后,我孤苦伶仃,每回学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里寄食,按理说,我可以从姨母她们那里听说许多有关姐姐的事。同时我与和姐姐同龄的表姐关系又很密切,她现在在东京居住,我也曾从她那里听到过姐姐的事。可是,听了以后,我马上露出厌烦的神色,也没有好好跟她搭话。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我们的交谈总是提不起劲来。我听过的事也没有记住。

“你看过吗?还有一张孩提时的照片。”

“嗯。”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我没有机会了解姐姐的容貌。她虽然给我看过那张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是位肌肤洁白、体态丰盈的少女,这也是我随心所欲地想象出来的。倘使要用更多的语言来描写,那就成了我荒唐无稽的虚构了。

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家说向右转,也许她就能向右转三年。可以想象到,倘使她还健在,姨母给她选对象,不管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大概都会答应成婚,度过平凡的一生。

“没什么姐弟缘分,还不如干脆没有姐姐好。”

妻子有七个兄弟姐妹,这是她眼下的口头禅。总之,只要观察一下社会,也会发觉这句话大体上是正确的。

“是啊,特别是过城市生活的人更是如此。还不如非亲非故的朋友好。一般觉得兄弟姊妹幸福的时候,定然有一方是不幸的。我姐姐还健在的话,这会儿一定是通过她丈夫的眼睛来观察弟弟,她丈夫对我说三道四,她也就会随声附和。女人的所谓幸福,也无非如此而已。”

“没这回事。”

“总之,女人的不幸我看不下去啊。”

我边说边思索:与其说我在想姐姐还健在这样梦一般的事,不如说是在想表姐妹她们的事。可以说她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幸福。

据来信说,母亲您娘家的姑娘们,也就是您的四个外甥女,老大的丈夫早逝,留下一个身心孱弱的独生子,好像是为了分财产而吃尽苦头。老二嫁给一个骑兵,丈夫在青岛打仗期间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老三从女子学校毕业不久,患了肺病,她同一个百货店的店员结婚,两年前也已故去。因此老四当了老三丈夫的填房,她母亲便同小女儿住在一起了。她们的两个兄弟,前些年失去了房屋和田地,在城市里漂泊无着,甚至连个固定住所都没有。你们的亲戚,也就是在农村的世家全都没落了。就说收养我姐姐的姨母家吧。姑娘们中最大的表姐,已是四十光景,也没生个孩子。前些日子,她丈夫还得了不治之症。中间的表妹……对了,盂兰盆节的十六日晚上,我们夫妇俩就是打算到这位表妹家去,于是走出了家门。具体来说,妻子去这位表妹家,我则叩访附近的友人,然后到离那儿不远的某少女家碰头,一起回家。表妹的孩子是在学龄前就得了胃溃疡,愈后情况不佳,他们托我去请在这少女家的一位僧人来作祈祷。

“搬家时她还很注意房子的方向和风水呢,年纪轻轻的,竟相信各种怪玩意儿。也许是太不幸了吧。”妻子说。

“大概是吧。”

“听说前些日子她也请风水先生来看了看现在这所房子,人家说这所房子会使主妇苦恼不已,所以她近期内还要搬家呢。”

“看了这许多家的情况,还是我这样好吧。”

即使当晚也是如此。赶上盂兰盆节的十六日,我们走了好久,也没有空车驶过来。偶尔叫住一辆,司机连车钱都不谈就走了,大概是从东京这头到那头还可以接三四趟客,比较上算的缘故吧。我觉得仿佛是妻子的责任,就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

“这点常识你应该懂得嘛。今天是盂兰盆节的十六日,空车少,为什么早没想到坐国营电车去呢!这么一丁点事你都办不好,这就不好啰。”

我这般任性,这般固执,为什么还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呢?大概是天性如此,不会认真思索,也不拘形式吧。我就是这样打发着日子。没有什么值得悲伤,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

总是坐不上出租车,我便决定推迟到明天再去表妹家。我们到了上野大街,来到佛龛铺附近的一家袈裟铺前,我止住了脚步,凝望着橱窗。近来我经常观赏舞蹈,就说:

“用这种袈裟布做舞蹈服怎么样?”

这时我忽然想起故乡盂兰盆节的施舍饿鬼来。僧侣们身穿这种带金银色、紫色和绯红色的袈裟,环绕着大雄宝殿的佛爷,边走边撒莲花瓣——仿佛那些莲花瓣就在我的眼前翩翩飘舞。不知故乡的坟墓怎么样了。

我的先祖是村里的豪门大族,可能是这种荣誉的关系吧,我家拥有自家的墓山,远离村里的墓地。如今这山也只剩下立着三四十块石碑的山麓了。祖父把其他的地卖掉了。卖给别人那部分,在我童年时代就被辟成桃山。山主把耕地渐渐扩展到墓地那边。那棵作为界标的大松树已经枯萎,界石也被掘起来。我每个假期回到故乡,看到围绕坟墓的青松和杂林都日益稀疏,好像墓碑都渐渐裸露出来似的。还在中学时代,我就空想过:我早晚会飞黄腾达,到那时候,一定要把坟墓周围被侵占的土地重新买回来,并且修筑起漂亮的石头围墙。今年盂兰盆节也会有人给他们扫墓,将埋没石碑的青草除掉吧。像盂兰盆节这样古老的风俗,对于故乡的村庄还是适合的。

从上野大街走进背巷,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焚起送火[在盂兰盆节最后一天,即七月十六日,焚火送走祖先的灵魂。],不知怎的,令人产生一种可怕的寂寞感。如今东京称得上过精灵祭的人家还能有几家呢?

“是今晚送先祖吧?那孩子的家昨晚就办了。”我对妻子说。因为僧人常常进出的那家的少女,昨天中元节来时说:

“今晚一点钟左右,我得回去焚烧送火呢。”

这少女家的坟墓距我家很近,昨天我也探问过:

“今天不去扫墓吗?”

“什么,扫什么墓呀,今天他们不在哪。”

“噢,对了。今天是盂兰盆节,先祖要回家来。”

妻子从旁插话说:

“咱家也迎迎吧,不然准没好事。先祖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不是吗?”

那个所谓先祖的世界,妻子不太相信,也不太怀疑,她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尽管如此,她却想为你们——连照片都没见过的你们添置佛龛,在盂兰盆节迎你们回来,我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因此,我就写了这封信,以替代过盂兰盆节,但不知能不能用它来供奉你们。

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四封信

在海滨避暑,的确很舒适。可是一回到东京,家中由于拖欠费用,停止供应煤气了,电力公司扬言要断电,税务局通知了拍卖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铺把凭折拿走,一去不复返,又不知它们的门牌号码,女佣每天拿着五角钱去买米……竟是这么一幅景象。

我在从海滨回来的火车上,就曾对妻子说:“回到东京,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是啊。”

“净是跑来讨债的。”

“嗯,可不是。”

“在海滨无忧无虑,倒是很舒心。几乎没有为钱的事担忧过。近一个月里,只写了一篇少女小说和四篇新闻报道。”

就这样,我们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谈话。我一转念又想:“到哪儿找个寂寞的山,干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样更好吧。”

姑且不说这些了。我本是个乡下人,在这个镇上度过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视着海,心就总被那里的风光,诸如海潮的颜色,波浪的翻腾所牵动。上了山路,只见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种了许多小松。就是没这许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葱茂,绿意盎然。不过我不是特意去观赏风光,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只是静静地呆呆地看着,心情也很坦荡。这大概是一种缱绻的乡情吧。正如你们知道的,故乡有平凡的小山,却没有海。

我们的先祖在这些小山的一个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黄檗宗的庙宇。我童年时代,那庙宇是尼姑庵,庵里的尼姑是我祖父的养女,也就是你们的妹妹。寺庙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时节,没有地主。供奉虚空藏菩萨为主佛,每年十三参拜节[每年阴历三月十三日(现阳历四月十三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盛装,去寺庙参拜虚空藏菩萨,祈求福德与智慧。],十三岁的孩子从老远的地方,成群结队地赶来参拜。这是一年中村里最热闹的时刻,也是父亲您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将近二十年了。我还记得,在小学毕业或者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好几次趁天还未亮,独自登上那座庙的后山,是为了观日出。为什么要观日出呢?现在我已没有印象了。许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时候我读过的美文集里,一定描写过元旦的日出美景,实际上我也是很想观赏的。即使没有这个目的,我也经常这样做。我像一个轻松愉快地干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里的厚皮香树,坐在粗大的树枝上读书。在这里读书,远比在房间里读书心里更踏实。这种时刻,坐在树上,就如同坐在长途旅行的火车上,万般杂念皆抛诸脑后。也好比刚到旅馆,一仰脸就躺下,觉得非常清爽、坦荡而安闲。夏天午睡,我也喜欢伸展着身子,躺在橡树荫下的长点景石上。可能是有这个习惯吧,祖父逝世时,我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致意,鼻血流淌出来,我便立即飞跑到庭院,仰卧在那块熟悉的点景石上。包括你们在内,我所有的至亲都先行与世长辞,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一个遗属——我。举行葬礼那天,我流淌鼻血。要是惊扰了别人,在前来帮忙的人面前,我会感到无地自容。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人把我看成“可怜虫”,这才逃到点景石上来的。透过橡树叶子的缝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洒落了下来。随着树叶的摇曳,天空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就如同孩子们多变的游戏。鼻血止住了,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村里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没有围墙,也没有顶盖,只掘了一个洞穴,堆上柴火,把尸体放在上面焚烧。我拿着竹筷,在洞穴边蹲下,烟火便扑鼻而来,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我慌忙用腰带堵住鼻孔。这回不仅不易止血,而且流得更加厉害了。我扭头就往山里跑,躺在小山另一侧的山腰上。山麓正好有一泓池水,水面波光潋滟,恍如一块耀目的银板。定睛凝望,银板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太空。心里的烦恼也消失了。鼻血已止,顿觉十分舒畅。不久,我听见从火葬场那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我整了整腰带,又折回去,用竹筷夹起祖父的喉节骨。所幸的是,我系的是一条黑色丝纶腰带,上面沾满鲜血,却不显眼。这以后,我怎么也不能对别人讲我在葬礼和拾骨那天流过鼻血。那条沾满鲜血的腰带,变得硬邦邦的,还系了好长一段时间。

近来我不轻易走家串户,因为“不能随便躺下,难受”。我上别人家里,人家当场拿出三四块坐垫给我并排放下。客人上我们家里来,最难办的是我不能在客人面前随便躺下来。

“当年我到访你居住的那户人家,你经常随便躺在二楼廊道上晒太阳,看上去是多么快乐啊。”记得有一天,一位朋友这样对我说。我吓了一跳,说了声“的确是这样”,就沉默不语了。因为没有什么语言可以确切地表达我婚前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在阳光下悠闲地躺卧着,做着无边无际的梦,这是人间的幸福。这种看法确实可能存在。毫无疑问,这也是人的原始姿态之一。我蔑视这种看法,却又自然而然地被它捕捉住。像这样一个我,难道始终也不了解生活现实的真谛吗?表面上像是思考什么,其实不是在思考,而只是在打算思考,恐怕这不至于成为悲剧吧。

祖父谢世的时候,我头一次经历流鼻血这种生理现象,当时还是相当难受的。祖父病逝,我当然感到悲伤,我在世上越发孤单和寂寞了。这还不说,我已是中学三年级的少年,却常常想入非非,净想些与今后如何生活这个重要问题无关的事情。我无忧无虑、悠闲恬静地欣赏叶缝间的蓝天和泼洒着阳光的湖面。但是我绝不听天由命、自暴自弃或者悲观绝望。或许祖父的死、自己的境遇,我全然看不见吧。我几乎没有绝望过,总是豁达乐观,自己所做的事或祈求的事,都相信一定能够成功,就是直到最后一分钟双手空空,我也是沉溺在空想之中。即使错过时机,事与愿违失败了,我也不执着于任何事物;即使招致了与绝望同样的结果,我也绝不灰心失望。就是说,纵令有苦恼,也会在一瞬间全然忘光,我依然做着这件事或那件事的另一个梦,另一个片断的梦。我是不会有真诚的悲伤、真实的悔恨的。你们有个很好的儿子。然而你们将这个尚未懂事的儿子留在这个人世间,他会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和多么大的悲伤,你们却不曾为他操过一点心啊。

前不久,一个亲戚来同我商量,他要同一个私娼结婚。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多少会动摇他的决心。即使我坚决反对世间的一切婚姻,也是无济于事的。在对方来看,我是个小说家,明白事理,他多少期待能听到满意的答复。我不会按一般的习惯,说她是私娼出身,不能讨她做老婆。不过,他既然来同我商量,我只好从一般常识来谈:首先,她已过了几年这样的生活,身子不会好的。再说,如今她全家都依靠女儿出卖色相维持生活,婚后男方必然要背起这家的生活重担。

“按一般常理判断,我不能赞成。”我先是冷漠地回答了。据说那女子再干一两个月就能获得自由。既然想把她讨来做老婆,又让她继续干这种行当,就算是干三四天,也不怎么好呀。如果说结婚的事由于我的反对告吹,即使不算是代价,她剩下的债务由我来付,让她马上回乡下,怎么样?我这样认真地同妻子商量。我每次提出这种事同妻子商量,我们两人心里都明白,我们十之八九是拿不出这笔钱来的。过去遇上这种事,妻子会马上说:对,要是能这样做就好了。可是如今妻子不敢贸然随声附和,就让事情过去了。于是我对妻子说:

“这种情况,继续去找别的女人就行了。玩女人,长期玩同一个女人就会招来这样的事。一般来说,在那种地方跟同一个女人玩上三四回,不就说明这男人是个老好人吗。这样做就错了,女人有的是嘛。”

然而,这恐怕是办不到的。假使我能够这样做,不就像神佛一样健忘、一样幸福了吗?如果这仅仅是一种轻率的怠惰,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优哉游哉地躺着,也许就是不折不扣的怠惰吧。这难道不是一种非常悲伤的生活方式吗?

“老渔夫的脸,实在憨厚得难以形容啊!”

我们在海边的村庄悠然漫步的时候,经常看见这种憨厚的老人,面对大海茫然地呆站着。

“他那样呆站着,恐怕是在观察海的气象,为着出海打鱼吧?”

“很难说。看样子不见得吧。”

“大概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对于他们来说,歌颂海的美,恐怕连想也没想过。也许海早已渗透到他们的身心,甚至感觉不到有海了。这是我爬到厚皮香树上读书时想起的事。

祖父离开尘世以后,不能让一个孩子住在家里,我就被母亲娘家收养了。我常常是黎明时分起床,然后打着赤脚独自在被露水打湿的田埂上行走。说不定有人会认为我是个怪孩子吧。这村庄位于淀川河畔。我有时把脚尖泡在水里,用草帽遮盖着脸面,赤裸着身子躺在沙滩上睡午觉。

“喂,喂!”的喊声把我惊醒,原来是几艘帆船驶到上游来了。村里风传,说我被那个船老大误以为是土左卫门[力士成濑川土左卫门又白又胖,像溺水后肿胀的尸体,后借指溺死者。]。不久,我迁到中学宿舍寄宿了。我头一次看见玻璃窗,想仰望着夜空睡觉,便将床铺移到窗前,享受沐浴在月光下睡觉的乐趣。一天,班长对我说:

“你一个人把床铺移开,被巡视的舍监发现了,他提醒我注意,别人会以为是歧视你呢。今晚别这样睡啦。”

我素以诗人自居,现在才察觉到这种行为有点古怪,也就不好意思了。虽然如此,还是经常躺在中学校园的草坪上,或爬到体操练功架上读小说。我还经常在笔记本上描写诸如躺在学校围墙外面的岸边时的见闻、黄昏时分的原野景象、自行车通过的情形以及狗儿跑了之类的事。即使在大学预科寒假期间,大部分学生都不在宿舍里,我仍然每天都躺在草坪向阳处读书。有时则在伊豆的山村温泉待上一年半载,或是走遍原野、丘陵地带,寻觅阳光充足的地方。长时间茫然地待在一个地方,我也不觉着无聊。

虽说我很想今秋到山村去,好好考虑自己的工作,可依然希望长时间舒展身子,优哉游哉地躺在向阳的地方。幸亏你们早逝,我童年时代才能回祖父居住的重山叠峦的故乡。不然,父亲您是医生,同您在城市里生活,我这个体重不过四十公斤的人,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

今年夏天,我把小狗也带到岸边去了。这条狗是在东京长大的,连鸡鸣也把它吓得魂不附体,朝着鸣声狺狺地吠个不停。连朝霞把白窗帘染红,它也尖声吠叫起来。

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五封信

刻下你的名字吧,

刻在粗大的树干上,

眼看它枝干参天。

刻在大理石上不如刻在树干上,

你的名字会渐渐地变大。

朗读诗歌,最好是在提笔写作,但又苦于抓不到形象的东西而觉着空虚焦灼的时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朗读诗歌。在心灵处于最易上当受骗的时候——不,我只是为了想上当受骗才朗读诗歌的吧。因为我在虚构中首先上当受骗,才能无忧无虑,像睡眠一样安稳。

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向活着的我询问真情实况。似有似无的死去的父母啊,今宵也请你们陪伴我游戏好吗?

比如说,现在……

松树孤单地挺立在

北国寒峭的高山上,

松树正在安然睡眠,

上面盖着洁白的冰雪。

我居然从海涅这节诗中,想起了祖父苍苍的白发,也许是因为故乡的庭园里长着一棵令祖父颇为自豪的苍劲的古松。透过古松叶缝筛落下来的阳光,从房檐照射进来,使祖父两鬓和后脑留下的少许白发闪闪生光。少年时代的我,从这种银色的亮光中,感受到存在一种透明般的虚幻的东西……它同这首诗有什么联系呢?接着是裸露的凹凸的头盖骨、光溜的肌肤、褐色的老年斑,显得有点不洁净。这些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产生一种孤寂的感觉。说不定祖父那像秋天枯萎的芒草般光闪闪的白发,我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乡村的小路上看见的。我们要走过一座小河的石桥,桥旁长着一棵大柿子树。祖父双目失明,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让我搀扶,确实像背阴处的人走到日光下一样。如今我仍在思考着:祖父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我孩提时不是仰望过祖父的白发吗?

祖母是我上小学那年夏天去世的。在这以前,祖父不知为什么特别生我的气,他抓起长方形火盆上的铁壶追赶我,开水滴滴答答地洒落,祖母慌忙护着我,可祖父双目失明,什么也没看见。祖母被逐到房间的犄角上蹲下来。祖父泣不成声,一边用铁壶连续打了祖母好几下。祖母身上都冒热气了,还是不轻易说出:“老头子,是我啊!”这是她心疼我,还是她可怜祖父呢?我当时年幼,看到老人们的这般光景是什么心情呢?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我要揍妻子的时候,这种光景不由得又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就像是要对抗祖父母忧郁而纯真的感情,于是我越发放肆,越发想让人们看见我那种无聊的恶作剧。我一次也不曾梦见你们的事,相反却常常梦见祖父。不管梦见什么,结局总是一样。

“祖父是死了,要是没死就好了。”这种想法越来越炽烈,以致破坏了我的梦,把我惊醒了。我外眼角涌出泪水,久久才醒悟过来:祖父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已离开了人世。我这才释然于怀。与其为祖父似死非死而感到痛苦,不如让祖父干脆死去,然后领受悲伤,也许还好受得多呢。

前些日子,我到一个少女的家里去。她也是由祖父母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家祖父告诉我:她很任性,不太体贴老人。他说着说着,双手颤抖,身子不停地摇晃,眼眶里涌出了热泪,话语也变得沉痛和激动了。“啊,这可不行!”我愕然失色。

“他净说我的坏话,说我的坏话呢!”她霍地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一边痛哭,一边跑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祖父向别人说自己的坏话,这是她连想也没想到的。她气极了,失去了理智,毅然离开了家庭。应该说,她还是幸福的。她祖父早已超过我祖父七十五岁的寿数,可身子骨还很硬朗,看不出这么大岁数。她家的医生说:让老人气得发抖,可能会威胁他的余生,还是让她谨慎点好。医生提醒我。我眼看老人这样激动,觉得非同小可,支撑这位祖父的生命的东西,仿佛忽然间变得十分脆弱了。我心里很是难过。除了我以外,谁的话这个少女都听不进。她祖母每回遇见我,都真诚地恳求我批评她一顿。可是,我教训她“对待老人要体贴”的时候,内心反应最强烈的是医生所谈的那番道理,可是不知怎的,我无论如何对她说不出口。岂止如此,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她忽然对老人态度和蔼了,那不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吗?这可能是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吧。

祖母说冷,我给她穿上布袜子。祖母肚子疼痛钻进被窝,我拍打几下把袜子整理好。在我来说,这举动是破天荒的。我平时撒娇,连筷子也不愿意拿,任性到别人看也不想看我一眼。我对待祖母如同使唤奴隶,使祖母大伤脑筋,而我那天竟表现得如此亲切,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谁知三个小时后,祖母猝然长逝。祖父和我都没料到祖母生病,因而没有在她身边侍候。祖母不声不响地就去世了。我只看见她动了两次胳膊肘。后来我想,我这颗童心已预感到祖母的死,才在那天表现自己的亲切吧。祖母肯定会原谅我平日的任性,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就说祖父吧,现在回想起来,他临终前,头脑确实古怪,成了孩子和疯子的混合体。要是别人的话,我会明白事理,会斟酌揣度,或适当对待,或多方安慰。然而,只有我和祖父两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我们两人的世界。我身处其中,不能脱离这个世界观察它。祖父的年龄我也已忘却,既然是正面朝着他,我在寂寞时就故意纠缠着他,弄得他要么气鼓鼓的,要么失声痛哭。我自己也跟着深感哀痛。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孩子是不体贴老人,甚至是在折磨老人吧。可是在我来说,我觉得自己最孝顺了。试想如果有个孩子,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同一个疯子父亲住在一起,又不知父亲是疯了,自己也可能会发疯。这样与其把父亲推出去护理,不如同父亲一起做出疯态,不是更能表现出他对父亲深挚的爱吗?越过其间的父母,由祖父母同孙子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远离村落,孤门独户,充满了孤寂的气氛。这样的孙子比父母抚育的孩子会纯洁得多。不过,一旦被摈弃在社会上,那衰弱之躯就会马上变得遍体鳞伤。父母啊,你们使我成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们在九泉之下可怜我,关心我这双走在社会上的脚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洁净的血,那么你们就会被我的漂亮言辞弄得眼花缭乱。我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场,是因为你们使我感到虚无,无牵无挂。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们了。我怎能对抚养我到十六岁的祖父唠唠叨叨呢。

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之后,我便寄居在亲戚家。在东京住公寓期间,你们的一切遗物都已荡然无存,只留下父亲的照片和字幅。母亲您大概是因为相貌不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相反,父亲您好像很喜欢照相,在老家的仓库里留下了满满一小箱子照片。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头只剩下一张。在中学宿舍里,我把这些照片摆放在书桌上,这样做是出于无聊的感伤,与年龄是相称的。可是同学问我“那照片是谁”时,我只是涨红着脸,怎么也说不出“那是我的父亲”。照片乍一看去是个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释然了。最近仔细一看,只能认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紧皱眉头,把它塞进了旧信堆里。你们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手头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帮助我回忆你们的容貌。假如说你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印下了什么,那就是对病痛和早死的恐惧。

“你的父母亲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种体质,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亲戚们硬要我喝苦药而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对幼小的孩子来说,这句话余音缭绕,仿佛是命中注定,这不算稀奇。托你们的福,我的身体好歹也要生这种病。我只是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想吗?

二十三岁上,我准备同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结婚。为了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临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国去,记得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写过了。

“他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那位朋友为我欺骗了那位姑娘的父亲。

“嗯。”姑娘的父亲只应了一声。他正在为女儿的事而彷徨惆怅,听了也不在意。我当场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赶忙把衬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隐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亲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唰地满脸通红,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亲问我,你的双亲为什么早逝,我就难以作答了。这件事,我事先没有跟友人商量过。再说,你们的死,我也不记得曾同友人们谈过。总之,这事是绝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去的。

就连从前我给你们写的那几封信里,我也隐瞒了你们的病。你们会觉得可笑吗?你们会不会以此来证明我的信是充满虚伪的呢?不过,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惧感和羞耻感确实根深蒂固。有关你们的事,我是不愿意听到的,听到了就发抖。人家强迫我听到的事,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准备把那张只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烧掉。正像祖母临终那天我给她穿布袜子一样,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仅仅是由于你们的病的缘故,从各方面来考虑,你们和我之间只能有一条爱的道路,那就是忘却。我想,你们在那个似有似无的世界里会明白这点的。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也许是活着的人对你们无聊的报复。也许这会成为你们在冥府的一道障碍。我屡次谈到,再没有谁比你们更愿意听我撒谎了。你们只留下我一个孩子,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谎言的痛苦吧。社会上议论纷纷,似乎讲实话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连所谓实话是什么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谎,我对着他,只好沉默,别无他法。

父亲您弥留时在病榻上坐起来,打算给还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遗书,您为姐姐书写“贞节”二字,为我则书写“保身”二字。我记得曾在故乡老家见过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保身”这个词的原意,但猜想您的意思是说:“要健康成长。”

您扔下年仅三岁、身体虚弱的我,离开了尘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体结实,反而在十五岁那年比我先死。从收养她的姨母家的人讲述时的口气来看,姐姐具备了您的遗训提出的女子要保持贞节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怜爱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遗训生活,至今还很康健。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妻子同我这样一个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没有什么希望,只等候离别的日子,已经失去干点什么的兴趣,身体自然也日渐衰弱。而看上去很孱弱的我,却更加固执地要硬干下去。不多久,我将迎来三十六岁的新年,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赚取今后的生活费。我们相互净谈这些事,仿佛这是新年唯一的乐趣。大概是我们俩没有孩子,彼此都还健康的缘故。

父亲,您曾向浪华[大阪市及其附近的旧称。]的易堂学过汉学和书画。您书写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风格,不像出自濒死的人的手笔。我从照片上感到您有病,这张字画就表现了您悲伤的心。我不忍心将它裱糊起来给众人观赏。后来不知它失落在什么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张汉诗的字幅,这反而更好了。这张字幅搁在学生时代住宿的公寓达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保存在那里。有时去伊豆温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公寓不能老空着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两三年后,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时,竟把字幅全忘了。除了您的字幅以外,还有稳元、即非和木庵的挂轴。我们的先祖在村子里兴建了黄檗宗的寺庙,同宇治的黄檗山常有往来。我们家里收藏了许多这一流派僧侣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却仅有这三幅,恐怕不会是赝品吧。我一对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就觉得壁龛里没什么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附近的狗店老板去公寓问问拖欠了多少公寓费,挂轴是不是押在那里。

“没欠多少钱,不值得我们特地去催收,也就这么着了。挂轴和没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这里。”对方这样回答。我打算立即还债,换回抵押的挂轴。公寓离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公寓主人不愿来讨债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轴,狗店老板送信来以后,又过了两年。我借的钱少得不值一提,要说我没钱还,是不成理由的。这笔债款同黄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价钱太悬殊了。妻子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说:

“我亲自走一趟。”

“是啊。”我说罢,微微一笑。

姑且不谈这些了。我并没有对妻子谈及同黄檗僧的挂轴放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您的字幅。就是把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询问那是谁的字,我多半会像被人捅到痛处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我虽然体谅您弥留之际写“保身”二字时的悲伤,但如果您以为我长大以后会永远相信您的遗训是珍贵的,就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树干上“刻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从让·谷克多的这行诗句想起了你们,就写了这封信。不过,这首诗读着就令人讨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长期受骗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树干上,难道只限于时髦这点吗?或是说,“大理石”和“树干”只限于象征各种事物吗?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是荒唐的说辞。随着树木成长,粗大到枝干参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会渐渐地变大”,这要是表现什么先驱者或志士仁人倒还有点意义,而一般人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爱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们的名字究竟会不会渐渐变大呢?一定会的。

你们,请你们还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诸流水吧。这样彼此可能会轻松些。幸亏你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使我想要逃避的记忆。就是祖父那儿,我也不断残忍地避开了。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他一个劲地抓挠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却逃到隔壁客厅,大声朗读藤村和晚翠的诗。一年之后,一位表姐曾无意中责备我说:祖父只剩下你一个亲人,那种时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这太薄情了!我万分震惊,感到她好像是个陌生人一样,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钻进了我的心窝。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啊。

这显然是表姐的误解。

“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不让任何人到病房里来。我可不让别人像看热闹似的看我死去。”平日我总是如同立遗嘱一般地叮嘱妻子。原因之一就是我记起了祖父临终时的痛苦情形。祖父身边的一位老大娘叹息道:“你祖父是个好人,平时像佛爷一样,怎么临终竟这般痛苦呢?”这种叹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伤。祖父健在时,我几乎每晚都不在家中。不知怎的,吃过晚饭,室内昏暗下来,我就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驱赶着,总是心神不安。把祖父独自留在家里吧,又觉得过意不去。我直视着祖父的脸,无计可施,实在难受之极。

“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儿吗?”

“嗯,去吧。”祖父高兴地微笑着说。

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了。老人细小而高昂的声音,显得异常悲凉与凄恻。我到了外面,如释重负,身躯也变得灵巧起来,一溜烟地跑开了。友人家里很温暖,我就越发惦挂着孤苦伶仃的祖父,越发振奋不起来。过了十二点,背后传来友人家小门的铃声,一股悲凉的哀伤猛然向我袭来。一回到我家的树篱笆前,我就觉出黑暗的恐怖,同时心里想,祖父可别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去啊……我连跌带跑地冲进屋里,这已成为每晚的惯例。然后,我悄悄地爬到祖父卧铺跟前,凝视着祖父的睡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后悔不该把祖父一人扔在家里。那时候,祖父的睡脸已像遗容,分外凄凉。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不能不重复前一天的话:

“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儿吗?”

祖父日渐衰弱下去,可我还是这个样子。暂且不谈我自己,谈谈那个也是由祖父母养育成长的少女吧。她气急了,虽说是半夜里从家里跑出来,也只是要么站在附近的原野上,要么茫然地走在电车道上,如此而已。她不想待在家中,这对一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来说,可能成为灾难的开始,值得忧虑。我同老人十分严肃地谈了这一点。诚然,这是一幅滑稽的图画。

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会思索父母的死,可是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却不会去想祖父母的死。正是这种人生使孩子变得孤僻和娇气。妻子的父母兄弟都健在,看来她比我更容易吓唬那少女。

“最近你祖父是不是非常衰弱了?”

果然,少女陡地变了脸色。

“为什么?没这回事。您骗人,是骗人吧。对不对?请您说‘是骗人’吧。”

“嗯。”妻子被少女的认真态度吓住了。

少女无精打采地赶回家去。

“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死就好了。”

这句话她经常挂在嘴边。话语间包含这样的意思:祖父母去世以后,自己能活下来是不可想象的。在祖父母的爱抚之下,我有着一颗充满傻劲的赤诚的心,任性得如同发了疯一样,这可能是残留的一点爱的火焰吧。我悄悄地爬近祖父的睡铺,那副样子很是可怜,可是我被亲戚收养以后,怎么也不能亲口说出表示感谢的话。剩下自己独自待在卧室里的时候,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睡铺上,面向对方正在睡觉的房间,双手扶地,再三鞠躬。这种举动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它首先包含着自己可悲的性格。

我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又要杜撰了。心想,我才不向似有似无的你们倾诉衷肠呢。我松了口气,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便落在壁龛的绘画上。那是一幅以“明朗的春天”为题的素描淡彩画,是朋友送给我的,他说我写东西时一定很艰苦,看看这张画,心情就会舒畅些。这位画家,今年秋天也离开了人世。遗体运到医院太平间以后,只见他露出白眼珠。我当即用娴熟的动作抚弄死人的眼睑,让双眼合上。这封信是以无聊的诗句开头的。为了最后增添一点明朗的气氛,我想把自己创作的一首歌颂这位画家的《明朗的春天》记录下来,这是一首令人满意的诗。你们是不是没有想再看看留在人世间的儿子?你们是不是毫不迟疑地安详地闭上眼睛?

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春天的光膨胀了,

物体都变成了椭圆形。

让我们去看看蝌蚪吧,

它在明清的水中做着富贵荣华的梦。

他啊,是可爱的春之天使。

在阳光下,鱼儿跳跃着同空中的鸟儿嬉戏,

燕子从杂草萌生的窝飞了出来。

河边的紫花地丁恋慕人间,

人间把紫花地丁比作珍珠。

原野的姑娘啊,在桃红的帷幔里

点燃起神话的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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