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桥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你在哪里呢?

佛祖纵常在,可怜非现实,拂晓人声寂,朦胧梦里逢……今年春上,我去大阪,在住吉的旅馆里看见了友人须山在一张日本色纸上写了《梁尘秘抄》里的这首诗。我对须山阅读《梁尘秘抄》都有点意外,何况他还能将这首诗记诵下来,并且在旅次为友人挥笔题写呢。这就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听旅馆的人说,须山去淀市赛马时,曾在这里泊宿,这是须山逝世前一年的事。

《梁尘秘抄》年代,人们可能真的是“佛祖纵常在”,而在现今的社会里,像须山这样的男子汉恐怕也不会有佛祖保佑了,自然也不会有“朦胧梦里逢”了。可能这首诗洋溢着一种什么情趣,致使须山如此倾倒。要不就是他将佛祖当作什么象征来接受了。

我将这首诗背熟了。回到家里,便在别人留在我处的日本色纸上试着题写。我是使用乾山造的砚台和木米造的毛笔题写的。实际上我甚至感到它比佛祖更有意思得多。我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幻里,都没有见过佛祖。也许是我和须山一样,被这首诗的什么地方打动了。也许是由已故的须山挥毫的缘故,这首诗依依地留在我的心中。

这是在住吉的旅馆里看见的事。它也感染了我,使我恋慕不已。

题诗之后,我现在还在寻找我是不是与住吉有什么缘分。可是什么也没有寻到,我就将灵华的画挂在壁龛里。横幅画了《月中桂》,上面的题诗是:肉眼看不见,双手攀不着,月中桂花树,汝辈何相似。

灵华在横幅上写了“月中”,在竖画上写了“月里”。他的横幅挂在我的壁龛里。也许月桂与住吉无缘,不过灵华《歌神》这幅画却写了四首诗来歌颂住吉的松,其中一首是:

下凡神灵相连理,

久别住吉那棵松。

这是灵华的诗,不论是歌神还是桂仙都描写了类似王朝风韵的美女。我这才将《月中桂》这幅画挂在壁龛里。这幅画刚在四五天前送到这里来,也许有些稀奇吧。

据说一位相熟的画商将带书画盒的大雅的画,和《月中桂》、苏丁的《少女图》二画相互交换了。画商也给我看了大雅的画。可以说,这是甲州富士中的一幅吧。背景是富士山的和合峰图。在大雅来说,这是一幅规矩而雅致的写生画,是他青年时代的作品,却还题字装在书画盒里,这倒是稀奇的事。苏丁的画,之前这画商让我看了。这是一张可爱的脸,充满哀愁的哭丧的脸,实在使人难以忘怀。

大雅、苏丁和灵华,的确是离奇的组合,三张画毫无共通之处,却都能打动我的心。仅此回顾,对这种离奇的事,有时也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仿佛变成了可怕的自我分裂。与大雅的心灵相通,与苏丁的心灵相呼应,与灵华的心灵相共鸣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今天下午,我又将龙门石佛的头像掂在手里,放在膝上,仔细地端详。

一睹美术品,尤其是古代美术品,我就感到仿佛只有在观赏这种东西的时候,自己才同生命相连。不然,就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处在受污辱、遭恶道和枯萎的生涯尽头,朦胧地从死里抗拒死罢了。

无须赘言,在美术品里,越古老的东西就越生动,越具新鲜感。每次我观赏古老的东西之后,都了解到人消失在过去的许多东西,以及现在正被迫失去的许多东西。观察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消失在过去的人的生命复苏,就像在自己的体内流窜一样。我已经破碎颓伤的心,早已分不清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差别了。这可能又是另一个问题吧。

一旦把话题拉回到三位画家上来,我就觉得生活在今天的苏丁和灵华都非常可怜。自不消说,苏丁是从近代的灵魂痼疾出发,是很可怜的。灵华虽是以古典作为心灵描写王朝式的女人、书写王朝式的假名,但其字画之端丽纤细,毕竟还是近代人所作,其优美的线条也是很可怜的。

我总觉得日本南画家芜村、玉堂、竹田、华山等毕竟是世纪末的人。浦上玉堂也许有点不同。他曾画过一幅画,画面是鸦群飞归夕阳西照的树巢上。看上去那棵树恍如在燃烧,那些乌鸦活像在发狂。本应按照南画的风格,题上高逸苍古的话,但我深深感到一种古代的幽静贯穿在非常近代式的寂寞的底层。

我在一本美术书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六十四岁的郁特里罗像亡灵般地活着。”我还看到了五六张这位郁特里罗老态龙钟的照片,顿时感到浑身发冷。这一瞬间,玉堂的《东云筛雪图》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莫蒂里安尼、帕斯金、苏丁都先于郁特里罗,但愿我们日本人中没有一个像郁特里罗这样风烛残年的人。玉堂的雪山图中充满了僵冻的寂寞情调。不过,在日本某些地方,这是得到多方的解救的。

我忆起我家中现在收藏着一幅玉堂的《夏树野桥图》,就将灵华的《月中桂》换了下来,把它挂在壁龛里。这是一幅淡彩小品。有如大雅的《和合峰图》在大雅的画中属雅致的画一样,玉堂的《夏树野桥图》在玉堂的画中也属素雅一类的画,颇有风韵,令人爱不释手。

日本南画家中,玉堂是当今最能吸引我的人。从前我以为自己出生于世纪末,胸襟开阔的大雅是离我遥远的人,可今年正月里,我将大雅的《千马图》挂在书斋的壁龛里,却洋溢着一种吉利的吉祥气氛。这种气氛渗透到我的心底。我甚至不由得祈祷是年的快乐与幸福。有一个时期,开阔了日本南画这一领域的大雅,甚至被认为日本南画世界仅此一人。由他开始又由他终结,恐怕这就是艺术吧。大雅的美,也有近代的美。但欣赏之余,你会感到有些地方是从近代解救出来的。

如果我在这里牵强附会,也就会联想到与住吉的缘分来。于是,我将常德院义尚的和歌古墨迹断片摆到桌面上。

似梦又非梦,

现实却似梦。

苍苍人世间,

梦乎现实乎?

这首继赤染卫门之后的相模和伊势大辅的赠答歌,以及其后“叫来西行法师侍候云云”的题词中途断了。梦现的和歌里写有“《维摩经》十喻中,此身如梦心”,可是在我听来,好像是歌颂义尚本人似的。再将其父慈照院义政的和歌古墨迹断片对照来看,便是《伊势物语》的:

忘了竟是梦,

拨雪与君逢。

一位美少年将军在近江的战地上病故,尸体运回京城的时候,义政非常悲伤。我一边凝望着足利父子的字迹,一边思索着战乱之秋的东山文化和艳丽如花的义尚的躯体。现在处在战败国国难的混乱之际,把足利父子的和歌古墨迹断片放在我的桌面上细细观赏了一番,也赶上邂逅几幅出售的东山御物的宋元画。

这对将军父子的和歌古墨迹断片也是出售品。战争期间,我曾读过义尚的一些东西,我不认为义尚有许多出售品。现在我个人能拿来鉴赏,也许是一种缘分吧。与这幅优秀的书法作品相配的,还有定家的歌。定家的歌对我来说,并不觉得珍奇。但他有四首歌却渗入肺腑。

但愿无风锁云路,

且让少女暂驻步。


妄把誓言当命护,

可怜今秋又虚度。


生命长在情难忘,

历经苦楚犹怀恋。


孤身独隐山村里,

夜半月寒一片寂。

这首小仓百人一首的歌,尽人皆知。这样抄录下来,乍看歌的生命仿佛消失了,变得乏味了。但从定家别具一格的书法来看,我余生的哀伤也附在这种地方了。有时甚至令人寻思:可以长期缠绵在这种哀伤中活下去吗?虽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种书法的风格,可还是可以通过他的手迹,体味到定家的一生和他对这些古歌投入的感情。也许这是我自己感到这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的缘故吧。

前些日子,我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定家歌集中一本据说是定家亲笔的《伊势集》,还发现了一本西行法师亲笔书写、藤原定家亲自注释的《定家心中集》。点评和眉批,都是定家的手迹。实隆是无法与西行、定家相比,这自不消说。但实隆的墨迹却如此便宜,不禁让人觉得他确是世纪末的啊。它也不由得勾起了我一丝怜悯之情。在这家旧书店里,我看到的是实隆自己吟咏和书写的《住吉法乐百首》和三十六歌仙的日本色纸。

可能义政、义尚与住吉有直接的缘分吧,我之所以硬把它联系在一起,乃是这《住吉法乐百首》引起的。在我读过的有关义尚的文献中,《实隆公记》是最宏大的作品。如果将他同东山的人们,比如说同宗祇结合起来考虑,也是饶有兴味的。我对实隆怀有亲切的感情。有关记载他以领差身份赴近江曲故乡探望义尚后兴高采烈回京城的日记,无论何时想起来也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虽然他为捍卫皇室和古典尽了很大的力气,但不论作为歌人,还是作为国文学家,与镰仓的定家相比,都是望尘莫及的。同时,他也没有近前的兼良那样大的力量,似乎是一介性情温和的乐天派。尽管是活在同一个世纪末,他却没有像义尚父子或宗祇那样深沉和悲哀,也没有留下什么令人瞩目的作品,然而他一生的行动所表现的时代,反而吸引了我。

当然,《住吉法乐百首》是写了百首歌,结集成较长的卷轴,不能做成匾额或挂轴。这不是什么特别精彩的歌式书法。我虽然为它这么便宜而吃惊,但却错过了把它买下来的机会。后来我还不时回忆起这件事,可是后悔莫及矣。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歌、什么书法了,只是想在身边放上一幅实隆的笔迹,足见我对实隆其人怀有一种亲近的感情。

在住吉的旅馆里,我目睹友人须山挥毫的《梁尘秘抄》的歌时,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实隆的《住吉法乐百首》来。

现在我还保存着与已故友人书写用的一样的日本色纸。我也受人之托写点什么,所以在其中一张日本色纸上题写了住吉的歌,歌曰:

夜寒衣单雪飘落,

间或伴随霜萧瑟。

又在另一张日本色纸上写了一首,歌曰:

住吉神佛发慈悲,

遣送空舟荡过来。

后三条天皇御驾空舟不知作何打算。对我来说,这一叶空舟就像是我的心、我的生命,除此别无其他。

不知怎的,我往往会从灵华的《月中桂》或义尚的断片歌硬是联想起住吉来。可能是我必须到住吉去吧。

我五岁时仿佛曾经走过住吉神社那道反桥。对我来说,它似梦非梦,是现实却又像梦,真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啊!

五岁的我,被母亲牵着手,去住吉神社参拜。说被牵着手,这绝不是为了形容,我的确是一个不被牵着手就不能到户外去的孩子。记得我和母亲在反桥前站立了好一阵子。我觉得反桥很可怕,又高又弯曲,又好像忽然隆起似的逼将过来。这时母亲比往常更悉心地安慰我说:行平也坚强起来,是可以渡过这道桥的。我几乎哭出来,点了点头。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脸。

“走过这道桥,妈给你讲个好故事,好吗?”

“什么好故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事。”

“是很可怜的故事吧?”

“噢,是很可怜的、很伤心的、很悲哀的故事。”

那时候,大人总愿意对孩子们讲可怜又可悲的故事。

登上了反桥,出乎意料地竟不害怕了。我对自己的力量感到惊讶,仿佛自己一个人就能登上来似的。然而实际上是母亲帮助我,不是拉着我的手,就是抱住我登上来的。总而言之,在桥上,我得意忘形。也在这桥上,母亲给我讲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我记不清母亲的原话了。母亲说她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姨母的孩子,她于前些时候去世了。

反桥,下桥要比上桥可怕。母亲把我抱了起来。我觉得在反桥上母亲所说的那番话,简直像演戏似的。当时五岁的我,真的渡过这道桥了吗?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我的记忆变得有点稀奇古怪。也许这是由我的妄想描绘出来的梦幻。然而五十年前的女人向神佛祷告,并且坦白地说了出来,也许是想试试幼小的我过反桥的力量。我的出生地守护神是住吉神社。

我不埋怨母亲。她受到了自己姐姐的死的冲击,不能不把真情坦白出来。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反桥无关紧要。总之,我记得母亲那白皙的下巴颏流淌着两串泪珠子。我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被搅乱了。

也许我的出生非同寻常。大概生母的死也是非自然的吧。不久,我便怀疑起这些事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的生母家和养母家,都在距离住吉不太远的地方。不过,我从五岁起就没有再回过住吉。

在生已破坏、死已临近的今天,我心血来潮似的,逼迫着自己想再去一次住吉的反桥,哪怕仅此一次。在住吉的旅馆里邂逅了一定是须山留下笔迹的日本色纸,莫非有什么缘分吗?

佛祖纵常在,可怜非现实。我喃喃自语。翌日清晨,我到住吉神社去了。远眺反桥,它意外的大。五岁的弱小的我,是渡不过反桥的。但是走近一看,不禁令人发笑。桥两侧开了许多洞穴,可以挂脚。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立脚洞。当然,我不知道这些桥板是不是五十年前原来的桥板。总而言之,仅仅是这洞穴的事,就让我无精打采,茫然地站在反桥前。

我抓住栏杆,靠双脚踩着洞穴登了上去。洞穴与洞穴之间距离稍远,五岁的孩子的脚够不着。下了反桥,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想:我的人生难道也有这种洞穴般的立足之地吗?由于遥远的悲伤和衰败,眼前的东西变得昏暗了,这是无可奈何啊!

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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