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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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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何方啊?! 我既非由于懒惰而躺着,也不是因为沉湎于诗作而卧下。摆脱忧愁,我念经修行宣告结束。我独自离开村庄,索居此间,躺着寻思,觉得所有感情动物尽皆可哀可怜。负伤者被箭头穿胸,心潮波涛汹涌,尚且能成眠,而没有负伤的我,为什么竟睡不着呢?清醒而不踌躇,睡着而无恐惧。不论夜间或白昼,我不受痛苦心情的折磨,待人接物也于世无损。缘此,我才能卧下寻思,觉得所有感情动物尽皆可哀可怜——每当我头枕枕头却难以入睡,想起释迦牟尼被岩石的碎片刮伤脚歇息的时候,被恶魔责难说:“你是因懒惰而躺卧,或是因沉湎于诗作,还是因该做之事并不多?”他所回答的这番话,往往令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念诵。 一年之内我难得有几个夜晚能安稳酣睡。失眠症和睡眠不足也折磨了我整整四十年,毋宁说我对这种情状早已习以为常,反倒是能酣然入睡之夜,不知怎的反而感到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真是只有在剧烈地悲伤或万般悔恨的日子里,精神受到摧毁、筋疲力尽的我,仿佛才能坠入深沉的梦境。 秋季里不时有这种情况发生。昨日也是,一大早乃至整个白天,天空的模样活像日暮时分,到了夜晚,一场阵雨袭来。虽然明知东京附近还不到落叶缤纷、秋雨阵阵的季节,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夹杂有落叶凋零的声音。秋冬之交的阵雨会把我引入古代日本的悲哀境界里,为了排遣这种情绪,我信手翻阅号称“阵雨诗人”的宗祇的连歌等读物,在这过程中,耳膜里依然不时听见传来落叶的声音。此刻距落叶时节为时尚早,再说,仔细想来,我的书斋屋顶上,也没有落叶的树木。如此看来,落叶的声音可能是一种幻听吧。我感到有点令人生畏,侧耳仔细听,则听不见落叶声。然而当我心不在焉地翻阅读物时,又听见了落叶声。我不禁毛骨悚然。因为觉得这种落叶声的幻觉,仿佛来自我遥远的过去。 我像驱魔避邪般,嘴里念念有词地诵念芭蕉的句子:“贯穿于西行之和歌、宗祇之连歌、雪舟之绘画、利休之茶道,其根本之道乃一。”我感觉到芭蕉独具百代之慧眼,但是我更为芭蕉的一大勇猛之心所打动。这句话的前面是,“终以无能无艺而唯系于此道”。这句话的后面是:“且于风雅之物,顺造化而以四时为友。所见之处,非花不观,所思之事,非月不思。形象非花时如同夷狄,心非花时类似鸟兽。”这是谈论芭蕉时不能回避的《笈之小文》中的引子。然而比这前后的激烈语言更使我感到强烈震撼的,是他历数了西行、宗祇、雪舟、利休这四位古人,指出他们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从而发出发现自我之道的呼声。它打动了我,令我感到宛如看见一道贯穿古今的闪电。芭蕉时年四十四五岁。 这引子之后紧接着进入纪行正文: 阴历十月初,苍穹景色缥缈不定,身子恍若风中落叶,飘忽无着。盼人唤我为旅人,时值秋冬之交的头场阵雨。 在这里,芭蕉大概也会想到阵雨中投宿旅店的宗祇吧。 现在正值秋冬之交的头场阵雨时节,我联想到五十一岁客死旅次的芭蕉和八十二岁于旅途中客死他乡的宗祇。宗长在《宗祇终焉记》中,这样述说:“翌日抵达箱根山麓,一处名叫汤本的地方,感觉比在旅途中稍好些,吃了些汤泡饭等食品,在聊天的过程中昏昏打盹,于是各自平心静气,安歇一宿,准备明日翻山越岭。刚过夜半,(宗祇)身体突感痛苦不堪,推动他一下,问明情况,他说:刚才梦见了定家卿,吟咏和歌‘生命行将绝’,闻者说:这是式子内亲王的御歌,并低声吟唱上回的千句连歌中此歌之前句‘相伴眺望当空月’,(宗祇)一边开玩笑说,我难以续作,诸君且续作吧,一边宛如点燃的火顿时熄灭,溘然长逝了。”八十二岁的长者临终前还梦见定家,真不愧是室町时代靠近末期的学人啊!这点恐怕是与元禄时代的芭蕉的不同之处吧。 这种客死旅途中之露珠的余韵,也是只缘爱好旅行啊!据说唐朝游子,也是毕生生活在旅途中,人们把此举称为道祖神。 “人生如旅途,旅次中歇息,露宿梦境里,却见梦中梦。”我想起此歌与慈镇和尚所咏的歌“有心今宵应思无”类似。尽管宗祇不是芭蕉那种梦似荒野般贯穿终生的辞世,再说,宗祇的诗境可能也没有芭蕉的那么清澄明澈,但是我觉得宗祇能让离乱之世与古典和歌长生共存,这就有值得怀念之处。我曾两三次寻访骏河的宗长草庵,有时一边回忆起这些往事,一边打盹,还做梦了。 我正在观赏两张手的素描。一张是黑田清辉所画的作品,画的是明治天皇的手的素描。另一张则是画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从梦境里惊醒过来之后,忘记了画家的名字,但还记得是大正时代的西洋画家所画的作品。一幅画得坚毅刚强,一幅画得柔和软弱。我把这两张手的素描一边两相对比来观赏,一边感到恍如看到了明治与大正这两个时代的象征,因而觉得内心痛苦,梦破醒来了。 醒来后寻思,我未曾看过黑田清辉只画手的素描,再说,那坚毅刚强的线条不像是黑田的画风,其实我觉得倒像是阿尔布雷特·丢勒画的手的素描。大概因为是明治时代的画家,才在梦里浮现出黑田的名字而已。也许由于我在画册里曾看见过好几幅丢勒画的手的素描,从而脑子里留有印象的缘故吧,不过,我梦见的素描似乎是一五〇八年所作的《祈祷之手》。《祈祷之手》是合掌朝上的,而我梦见的手是单手朝下,画的是手背。但无疑是那《祈祷之手》。醒来后,这只手的素描依然留在记忆里挥之不去,而另一只手则印象模糊,没有记住。 丢勒画的《祈祷之手》,为什么会成了明治天皇的手了呢?虽说那是个梦,但我总觉得似乎有某种意味,再说,梦见天皇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在诧异摸不着头脑的过程中,终于惊醒过来,侧耳倾听,阵雨的音响已经停息。 从挡雨木板套窗的破口透进一道亮光,照在枕边的隔扇纸拉门上。我伸手打开拉门,看见是月光,遂从被窝里爬出来,一只眼贴紧木板套窗的破口窥视外头。外面是黑黢黢的湿润的月夜。庭院里也没有落叶。刚才听见的落叶声,难道还是阵雨声的错觉吗?!我以螳螂般的姿势望着降露似的月光,这过程中脖子疲惫,遂将额头贴紧木板套窗休息,那薄薄的破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活像要挣脱老旧的钉子。 我站起身来,顺手开了灯,手持丢勒的画集,又折回卧铺。一边观赏《祈祷之手》,一边试着模仿它同样的姿势合掌。但是我的手不像。手背宽、手指短,极其丑陋,令人感到简直就是罪犯的手。 我蓦地想起友人须山的手。不错。这《祈祷之手》和须山的手很相似。 我觉得先前观赏丢勒画的素描时,似乎曾察觉过《祈祷之手》和须山的手很相似,又仿佛觉得现在是初次发现。我连昨日发生的事都记不住,哪儿还谈得上断定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但是,总而言之,正是由于这《祈祷之手》和须山的手很相似,因此刚才的梦里,才会出现这幅素描吧。 于是,我直勾勾地凝视着《祈祷之手》,眼看着这手仿佛逐渐活动起来了,不由得感觉到须山正朝向我合掌。 然而,我是否于某个时候,曾全神贯注地凝视过须山的手,如同此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素描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早已故去,再也看不到须山的手了,因此,四百几十年前所画的手如今已不再存活,所以即使说须山的手和丢勒所画的《祈祷之手》很相似,也已经无法觅到实物来作比较证实,正因如此,也许还可以认为所画的手就是须山的手呢。 从朝向我合掌的这个画面里,我仿佛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气势冲着我逼将过来。头枕着枕头的我,把脖子向后一仰,内心怀疑:须山拥有如此神圣的手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打凉棚,颤巍巍的,仿佛要遮挡乱窜的闪电似的。他的左手拽着娼妇的手。我的手握着这个娼妇的另一只手。那时节,须山和我是包租这一对双胞胎娼妇的熟客。这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逛街。 女方拿双胞胎当招牌卖点,有意把着装打扮诸如发型,甚至服饰,都精心策划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她们也会双双上座陪酒。在交往的过程中,连须山和我终于也分不清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那天夜里,雷电轰鸣。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说她讨厌打雷,借此不出门,只有那另一个女子送我们出门。须山已有几分醉意,他一边摇晃着细长的脖子,一边说: “只有你不怕打雷,这就奇怪啦!这是个大发现嘛。唔!就用雷来区别你们两人吧。” 接着,须山步履蹒跚地向我这边走过来,说: “喂!这可怜的双胞胎女子,怎么竟有一个害怕打雷,一个不害怕打雷呢?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大概很可悲呗。”女人说。 “也许确实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两个人一起出生,可是事到如今,一个人才说讨厌打雷,这不等于说了也白搭嘛。”我也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 “说的是啊!这简直像雌狐被响雷吓得露出狐狸尾巴了嘛。但是,你说,本来是一个人出生的,怎么就生出两个人来呢?” “是啊!” 像这样的两人合成一人,一人分成两人,这对难得一见的娼妇身上,不仅具有性功能的刺激,而且还有精神麻痹的功能。但是,这一切都已冷却下来的此刻,须山和我都像企图掩饰彼此的可恨劲似的,把女人夹在当中,两人相互背过脸去迈步走。 雷鸣声越来越猛烈,距头顶上越来越近了。每次闪电轰鸣,街上的电灯紧跟着就眨眼。街灯悬挂在商店街上方正中拉起的一道钢丝索上,这屋外的街灯宛如吸纳了闪电似的蓦然放亮,紧接着雷鸣声巨响。落雷似乎行将炸裂,电流沿着钢丝索流窜,悬挂在街道上空的电灯,眼看就要炸裂似的强烈放光。大地上尽染闪电的色彩。 天空乌云密布,大有扩展开来的气势,时令已届秋天,因此这不是雷阵雨的云彩,而似乎是预示台风的云。 头顶上猛然雷声轰鸣。 “真可怕!”女人蓦地紧紧握住须山和我的手。须山也脸色刷白。 “倘使你也害怕打雷,刚才所谈的区别不就泡汤了吗?” 我说着正要笑,那女人说: “好危险啊!回去吧!” 但是,我们正站在公园的商店街半道上,因此即使想前行到达我们的目标地铁站,或者掉头折回往女人的家那个方向走,距离也几乎相等。女人也没有折回去的意思,她紧握住我们的手,朝前方迈步。 往来行人小跑着四散开,也有的过路人躲在屋檐下。雨还没有下,可能是为了躲避惊雷吧。雷鸣的间隔越发短促了。 须山“啊!”的一声,旋即将右手举到额头上搭起凉棚,活像要遮挡雷电似的。他那张开的长手指在颤抖。闪电噼啪响的瞬间,我看见那手影映现在须山的脸上。落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炸裂似的。悬挂在钢丝索上的街灯,仿佛因刚才的那股冲击力摇晃个不停。 我猛然觉得须山行将晕倒,连忙撑住他的脊背。也许是我自身胆怯,一把抱住了须山。 “喂!放开,赶紧走!”须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把我的手松开。 这时刻,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 每当须山从双胞胎娼妇家出来,回家的时候,经常这样对我说: “你曾像今天这样堕落过吗?” “有啊!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啦。”我说着把脸转向一边去。 “问题就坏在她们俩是双胞胎。而且这对双胞胎,极尽造化之神妙能事,实在完美。你曾认真地思考过她们存在的价值吗?” “没有。”我依旧冷淡地回答。 须山与世长辞后,我还曾去过那双胞胎姐妹那儿。谈到须山之死的话题时,姐妹俩都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其中一人还从眼里冒出两三滴泪珠。她是不是须山更常光顾的那个女人?我无法准确地判断。我独自前去,远不如与须山两人同去的时候有意思。 在阵雨过后的月夜里,我一边观赏合掌的《祈祷之手》,一边回忆起这无聊的往事。 你在何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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