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肖像

花的智慧  作者:莫里斯·梅特林克

……他说,这位淑女的聪明才智如同华美底座上的一颗钻石。

——拉布吕耶尔


“她很美,”他说道,“这种美足以让时光放慢停滞。时过境迁,这种美却没有削减,只是为了让我们觉得魅力更加持久而平添一分端庄肃穆,减少了一点年少的悸动,这种魅力取代了弱不禁风的优雅。她的身体承诺要活力长驻,直至迟暮之年换来的一声叹息,那些清晰而柔软的皱纹反而更彰显高贵。不知何故,我们确信她的躯体会信守承诺。她的外在,闪烁着智慧之光,不断随着心灵的更新,心灵虽然加快了更迭,但却经不起岁月的痕迹,也不敢取代一朵鲜花或是搅乱爱所欣赏的曲线。

“她不单是一位性格果敢的朋友,一个平等的伙伴,一个最亲密、感情最深厚的人生伴侣。她已经学会采集自身完美的星光。那种光环会在她爱人心中永存而不可磨灭。没有爱情的友谊,如同没有友谊的爱情,是一种不够完整的幸福,使人在享受快乐的同时,却为另一种残缺而感到遗憾。在生命中两个最美丽的山峰顶端上,仅仅找到了并不圆满的快乐。因此,他们说服自己:人类的内心从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感。

“在她的顶峰周围,理智正保持着戒备。理智是能点亮生命的最纯粹的东西,但理智只表现出优雅,而不是光亮绽放。我曾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理智更为寒冷的了,直到我看到它在一个年轻女人的眉间萦绕,我就改变了意念。那时,理智就好像一个欢笑而天真的孩子手中所持的圣殿里的明灯。这盏灯在阴暗中没有留下什么,而它那尖锐的光线并没有刺透生活内部的圈子,反而是它的微笑却让无法触及的一切显得更加美丽。

“她的良善之心安然平和,以至于我们听不到它的喘息,而她似乎亦没有注意到到它的存在。在全力抵制一种不公平感觉或想法的时候,她对自己着手做的事坚定不移,举止安详,就好像在停下来休息一样,或好似俯身去欣赏一枝花。一个举动、一个率直而又活泼的表达,一滴喜悦之泪都掩饰着心底挣扎的秘密。她所获得的一切,都具有本能之美的气息。而且,所有本能的东西全部变得天真无邪。所有女性的激情都未被泯灭,也没有激情受到禁止,因为,最平和的人、最无用的人、最伟大的人、最危险的人,他们所有的激情全都保留下来,升华为爱情所喜爱的香气。然而,尽管激情虽然不是囚徒,但激情却生活在一个蛊惑人的花园中,所以,激情并不渴望逃离,也丧失了伤害别人的欲望,而且较弱小的以及较无用的一方为了愉悦并取悦较强大的一方,不得不变得格外活跃。

“因此,她拥有女性感性的全部弱点,而且又将这些弱点变成自己的装饰。由于众神的眷顾,她表现出的完美并非处于初生的状态,而这些完美拥有全部美德,其中美德也无须依靠某个的缺陷而生存。在怎样的虚幻世界里,我们才能够找到一个没有移植于缺陷之上的美德呢?美德只不过是一种提升,而非贬低自我的邪恶。好品质只不过是一种独善其身的缺陷罢了。

“倘若丧失了野心与骄傲,她将如何保持所必需的斗志?倘若缺少了合理的私心,她又怎能消除生活中那些不公平的障碍呢?倘若不多情,她又如何能够热情而温柔呢?倘若不甘懦弱,她怎会成为善良的人呢?倘若不愿时常过于轻信,又怎能值得信任?倘若不知道照镜子,不懂得打扮可以讨人喜欢,她怎么会显得漂亮呢?倘若没有幼稚和虚荣心,她将如何保持女性的魅力呢?倘若她没有一点先见之明,她又怎么会慷慨大方呢?倘若她没有点固执的脾气,如何坚持公正呢?倘若不是偶尔表现得不够理智,怎么会表现得勇敢无畏呢?倘若做事都十分严苛容不得一丝不冷静,她又怎么可能甘愿奉献,自我牺牲呢?我们所谓的善与恶是伴随生命前行的两种力量。只不过这会因为场合不同、方向各异而改变名称而已。向左行进,则堕入丑陋、利己主义和愚昧的深渊;向右行进,则攀上高尚、慷慨和智慧的巅峰。到底是善还是恶,还需要用事实来决定,而非它们的名称。

“当描述一个男人的美德时,我们通常注重他行为上的努力;而人们所欣赏的女性的美德,却时常描述为安静得就像美术馆中美丽雕像般的形象。那是一种极不协调的形象:静态的邪恶、惰性的实质、沉寂的修饰语、消极的力量。她单纯,因为毫无感知力;她善良,因为毫无破坏力;她公正,因为她没有立场;她耐心顺从,因为她没有活力;她宽容,因为无人冒犯;她宽恕,因为没有反抗的勇气;她仁慈,因为她允许被人剥夺;她忠贞,她忠诚,她柔顺,她虔诚,因为所有这些美德可以在虚无晦涩之中存在,甚至在一具女尸的身上也能有这些美德。可是,试想如果这尊雕像有了生命力,从自己隐居的地方中走出,进入了现实,而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参与它周围的活动,一切都变成可悲或危险的残骸,那又是怎样的情形呢?难道可以将选择错误、精神压抑的爱情,或者将继续臣服于一个无知或不义的主人的行为称为“美德”吗?不去伤害就可以称为善良,不去说谎就可以称为真诚吗?在众多道德观之中,有些人坚持停留于大河堤岸之上,有些人则逆流而上,两者的美德的概念也大相径庭。臆想中的道德与行为中的道德,黑暗的道德与光明的道德,也各不相同。第一种美德可以描绘为一种凹形的美德,如果它要融入到第二种美德中,就必须升起、站立,而变成凸显自己的美德。物质或线条仍然是完全相同的,但价值却完全相反。忍让、温和、柔顺、自信、不计较个人得失、顺从、奉献、自我牺牲,所有这些消极的美德果实,如果我们一成不变地将其纳入严酷的外部世界,就会变成软弱、奴性、漠不关心、冷淡、懒惰、放纵、愚蠢或胆小怕事。因此,如果要将善的源泉保持在善的果实所产生的应有水平上,这些果实就应该体现为力量、坚定、顽强、审慎、义愤以及愤怒。无所畏惧的真诚在采取行动之前,就必须要小心谨慎,以免上当受骗,或者沦为不法者的工具。长期闭着眼、抱着手、处于等待状态的贞洁,有权变成激情,而激情将决定且安排命运。无论是有名称的美德还是未命名的美德,都会发生同样的状况。接下来的问题是,积极的生活和消极的生活,这两种生活哪种更为合适呢?干涉一些男性和他们的事,还是洁身自好?是存在一个共同的、强加于人的道德准则,还是每个人有权按照个人的趣味、性格、习惯来做出选择?积极或消极的美德哪一个会领导未来?哪一个更可取?我觉得,积极的美德往往以消极的美德为前提,但这个论断反之却不能成立。由此,我所提及的那个女士倾向于乐于奉献和牺牲,是因为她具有比其他人更为持久的力量来避开那些势不可挡的必然性。她不会盲目地任凭悲伤和痛苦蔓延,也不会拿这些消极的情绪作为赎罪或净化心灵的方式;但为了能够拯救她所爱的那些人,她感觉内心的深处足以单独面对且默默战胜小小的麻烦或者是巨大的痛苦,她能够以坦然的热情接受并且研究这些哀伤和痛苦。我常常见到她由于不公正的指责而抑制住将涌出的眼泪,而她那闪烁着微笑的嘴唇,也似乎蕴含着无形的勇气。她本可以开口为自己开脱,反驳压倒那个轻视自己的男人。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像所有正直而诚实的人一样,自然要经历一些小小的欺负与伤害。这些欺负与伤害都是由那些在正邪之间徘徊不定的人们所促成的。他们屡屡犯过,却屡屡受到迁就或宽容,而迁就和宽恕又再次被他们滥用。她的言行比一切无力的、用哭哭啼啼来博取同情的表现,更能证明爱情火热强大的力量。

“像伊菲琴尼亚和安提戈涅[伊菲琴尼亚和安提戈涅是希腊神话中的女人。前者侥幸逃过一劫,后者被活埋在王的坟墓中自杀身亡。]一样,像所有女性一样,如果环境需要,她不会要求命运将其伤害致死,在最后的挣扎中,就能真正地看出那个尚未参透的、近乎奇迹的力量。她透彻地了解这些力量,清楚它在世界上的分量。除了非命中注定没有出路,除非有不可抗力的自然法则,她总要选择另一条路,来达到内心的责任所指向的目标。不管怎样,她从未放弃过奉献和牺牲,从未向背信弃义的甜美忧伤退让。她时刻保持警惕,防止侵犯,充满自信,努力寻找突破点,直到最后关头。她的泪水也像那无力抵抗的弱者的泪水一样清澈、一样充满柔情。但泪水却不会模糊她的视线,泪水反而会在眼中点燃安慰和拯救的光焰,越燃越旺。”

他补充道:“还有就是,我依你所愿努力描述阿尔特米斯[阿尔特米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女儿],她将拥有我赋予她的特征。根据你们每个人各自内心存在的或是自认为已经见过的理想形象,她将表现为要么绝对可憎,要么绝对美丽。除了消极的美德这一点之外,其他的意见无法达成共识。从绘画的角度来看,这种优点无法被别人欣赏。很容易列举出这些美德来:听天由命、放弃自己的权利、处女般的羞怯、谦逊、虔诚、克己、奉献、牺牲精神、淳朴、无邪、真诚——这一整套沉静而又忧伤的女性特征,胆战心惊地生活在暗淡角落中。人们的眼睛由于情感的作用总去识别那些熟悉的颜色,而这些颜色经过数个世纪的冲刷,已经褪了色;这幅画总是充满了一种哀婉之美。好像在提醒人们不要把这些美德曲解,美德由于真正的超脱所以更加感人。然而,那些突出自我、自信满满,争强好斗的人,他们的面目多么龌龊可憎!他们一无是处,一头蓬乱的头发,一件衣服的褶皱也没有熨烫整齐,肌肉紧绷,令人厌恶,喜欢猜疑,自命不凡或严苛古板。女性已经卑躬屈膝地生活在这个阴影里很久了,以至于我们这些存有成见的目光就很难捕捉到她原来动作的和谐。这个动作就是她冒着风险,在目光中树立起来的。然而,当我们在全力绘制这幅本能的肖像之时,所谈的一切仅是我们心中所描绘的更准确形象的模糊影子而已。这更准确的形象也无非是一幅美妙、生动、深刻而又直接肖像的草图而已。她的存在已将这个速写烙在我们心里,就好像印在胶卷上。你不妨将最后拍的一张照片与最初拍的照片进行对比。我们可以确定,无论拍摄得多么精确无误、制作得多么精良,这些照片向我们展示的都不过是多多少少与她本来的形象相若的镜像而已。然而,她的真正面目,她真正完整的个性,以及包含在她实际的美德与罪恶中的正与邪,都只有在两个生命直接接触中的阴暗面中显示出来。最精纯的能量和最恶劣的缺点也不能让这自我显示的奥秘有任何增减,而且揭示出来的正是这奥秘命运的性质。这时,我们才会明白,我们面前的这个人,还有种种潜在的可能性,事实只有通过我们的双眼才能抵达我们的内心。实际上,我们所见的可能性,也许是我们所希望的样子,也可能永远都是真心不希望出现的样子。

“关于某人应该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行善还是作恶,假如我们承认那种赋予这个人生命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对友谊和爱来说至关重要,而对我们本能的同情心却无关紧要。这种神秘力量往往在第一次见面中就表现出来;而有时我们只能通过长期的交往后才能发现这种力量。它同实际个人的表面行为乃至思想几乎没有什么相交之处,而这个真实的个人也不是这种神秘力量的代表,而是力量的解释者,所用的解释方式就是神秘力量显示本身的方式。因此,在忙碌的生活里遇到的人当中,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朋友或同事:他们多次伤害我们,我们几乎没有尊重他们,我们也知道不能信任他们。不过,我们并没有让自己鄙视他们,因为是他们把自己推向这样的道路,他们理应得到这样的待遇。有种种因素将我们和他们分别开来,他们的形象也似乎受到贬低,但是我们却无视一切经验和理智的结论,对某些神秘的判断抱有坚定不移的信念。这种信念又向我们证明:某人即使有可能给我们带来重大灾难的潜在危机,但在我们普遍而永恒的规划当中,他毕竟不是我们的敌人。在构成我们生活的有形或无形的现象当中,在形成和保持我们身心健康、维系我们的悲欢离合情感的氛围当中,在我们的命运浮动其中最敏感的媒介当中,都不会找到同情或反感的任何答案。事实是,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力量在我们幸福的成就中、在友谊和爱情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这第三种力量既与年龄和性别无关,也和美丽与丑陋无关,在外形或性的吸引力、心智与性格倾向上,这种力量是独立存在的。它原本就是一种有益且包容的环境,使吸引力和亲和力都容纳于其中。如果没有了这第三种力量,如果缺失了这富有生机的环境,就会产生种种误会,种种哀伤,种种绝望,而这会导致两个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相亲相爱的人分手。由于我们不了解这种力量的本质,就给它起了一些抽象的名称:比如说,灵魂、直觉、无意识或者潜意识,甚至称之为‘神’。也许,这种力量来自于我们体内未知的部分,我们体内的这部分会将我们同未直接与我们个体相关联的一切都有着联系,也同在过去、未来的时空之中与超越我们个体的一切有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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