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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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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看上的目标是在仙台新兴住宅区的高层公寓。他穿过商店街,走到下一条大马路,跳上刚驶进的公交车。 被公交车摇晃了约二十分钟之后,他在目的地的前一站下车,揣度着自己和后面下车的乘客之间的距离。 黑泽拉开右手提着的包,拿出一件褪色的蓝色夹克穿上,再拿出深蓝色帽子戴好。 他打扮成燃气或电力公司的抄表员,就算在公寓的走廊上和住户插身而过,大大方方地和对方打招呼,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这一带毫无风景可言,整修过的道路围着铁丝网,路上都是人工植木。 这里的住宅区大概是趁着泡沫经济时期开发的,不过只只会让人觉得是有人在逞强而已。 在黑泽的左手边有一座小公园,他跨过栅栏。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传来了主妇的谈笑声和孩子的嬉闹声。他做在长椅上,将背包放在身旁。 一名年轻男子从他眼前经过,对方尴尬地低着头,嘴角露出了笑容。 “喂!”黑泽叫住他。 年轻男子一脸的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公交车之前。” “骗人!”男子惊讶地睁大双眼,一脸错愕,“真的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黑泽身边。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黑泽伸手拿着包,看也不看对方地说道。 “我有话想跟黑泽先生说。”大概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派轻松地露齿而笑。“不过你那身打扮,很yabai(日文的やばい(yabai),原本语意是表示情势很危险或很糟糕的黑话。不过现在已经广为大众使用,也有“厉害”之意。而下文所提到的“野梅”发音也是yabai。)啊。” “yabai?”这个字眼已被日语正式认可了吗?黑泽觉得有点讨厌,大家应该以正确的发音和用法来使用日语才对。 “所谓的‘yabai’是指在野外盛开的梅花,野梅才对。” “你的衣服很yabai啊,太丑了。” “这是工作服。” “啊啊,”年轻人脑筋意外地转得很快,“原来如此。你是燃气公司的员工啊。真厉害,这衣服哪里买得到啊?” “这年头,你只要在网上搜索一下就能买到。” “对不起,请问黑泽先生几岁了?” “三十五。” “这个年纪的人也会用电脑上网吗?” “真是对不起啊。”看来,对方跟着他并没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也表示对方根本没事找事,真是烦人。 “啊,对了,我之前发现一件很厉害的事。” 黑泽正打算起身。 “最近啊,我在打瞌睡的时候,发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了。” “你到底住在哪里?” “比仙台更南边的地方,与福岛交界那一带。” “那里有苹果吗?” “我家的庭院有很多棵苹果树。结果那天我在家里打瞌睡的时候,苹果就一如往常地掉下来了。” “那又怎么样?” “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那一定是某种引力让苹果掉下来的吧。这么一想,我就懂了。我们明明生活在地球上,但是地球转动的时候,我们不是也不会飞出去吗?那是因为地球正中央有这样的引力呀,所以东西才会掉不下来。” 黑泽不厌烦地耸了耸肩,“你是牛顿吗?” 年轻人困惑地问道:“那是什么。” 黑泽打算不理他,却还是回答:“就算是你,也知道重力这回事吧?”结果对方竟怯生生地反问他:“zhòng lì是什么?”,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黑泽觉得“这家伙真奇怪”,不由得笑了。他重新坐回长椅。“不提你的大发现了,快说你要干吗。怎么,你上司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上司,是老大。” “现在没有这种阶级,小偷就是小偷。” “黑泽先生真的很讨厌和别人一起工作呢。” “如果在打击指定区域内挤进三五个人,那很不像话吧?这是单人竞技。” “你不知道吗?打击指定区里只能有一个人。”年轻人一脸认真地回答黑泽,“其实, 两三天之后我们有笔大生意。” “那你们尽管去做。” “目前是我和老大还有另一个人,黑泽先生要不要参一脚?” “我没兴趣,反正是抢劫吧!” “我们是会带枪去,不过不会开枪。这次真的是一笔大生意呢,大到yabai的地步。” “怎么,又是‘野梅’啊?所以你上司要你来找我?” “老大说,就算劝你加入,你也不会答应,所以我们老大要买下你。” “我不管你们是要买还是要怎么样,我可是非卖品。” “听说黑泽先生会瞬间移动?” 黑泽直直地盯着年轻人,忍耐着即将爆发的笑意。瞬间移动?真是够幼稚的名词。年轻人看他默默地讪笑着,继续说:“这是老大说的,他说黑泽先生总是神出鬼没。我说你曾经和朋友在某个地方谈话,但是在门开的瞬间就移动到某栋高级公寓,才在想你结束工作吗?结果你会回到朋友身边,所以你从来没被抓过,这是真的吗?” “你认为是真的吗?” “我认为有可能,因为人的能力是无限大的。” “无限大啊,”黑泽像是享受这几个字的发音般说道,“真是好话。” “黑泽先生相信神吗?” “我讨厌宗教。” “听说日本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捏造一位神,向他祈祷。” 黑泽也苦笑地问:“你也相信这种说法吗?” “不就是这样吗?这种事情太yabai了。就连这个城市,现在也充斥着奇怪的宗教。说到我为什么会问这种事,你昨天看了电视吗?” “没看。” “不是有一个很有名的宗教团体吗?就是把一个高桥的男人捧上天的奇怪的团体。” 黑泽也知道那群人。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在几年前指出杀人案的凶手,一跃成为知名人物。他也曾听说,崇拜高桥的信徒数量惊人。 虽然不知道那男人是否真有特殊能力,不过光看他能聚集那么多人,应该有其特殊魅力吧。 “我是昨天晚上的新闻节目中看到的。那个姓高桥的,平常几乎不露面,不过昨天很难得在镜头前说话了。” “电视也是一种宗教。” “昨天晚上的新闻好像是从仙台的现场直播的。他平常不接受采访,这次却突然答应了。” “他是为了现在成为热门话题的分尸案上电视吧,他破案了吗?”黑泽脱口说出心中的想法。“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结果不是,害我大失所望。他跟本没有讲到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不是信徒,所以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没想到他长得很帅,吓了我一跳。” “他说了什么?” “很普通的内容。对方问他:‘请问您对自己的宗教团体有什么看法?’他回答:‘我不认为我们是什么宗教。’之类的,很无聊的回答。其实是提出问题的人很无聊。” “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和黑泽先生差不多年纪,比我想象中更普通,让人很有好感。” “让人有好感的领袖人物,不觉得听起来很矛盾吗?” “这个嘛,”年轻人笑了,“不过根据信徒的说法,他好像可以预知未来,他们说他可以看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虽然很难懂,不过好像和混沌理论是同样的道理。” 从这个胡言乱语的奇怪年轻人嘴里听到“混沌”这个字眼,黑泽觉得颇为新鲜。 “信徒说,因为可以看见未来,所以还可以买中彩票什么的,总之高桥似乎能够看见未来。这种事情,实在太yabai了。” “如果他真能够看见未来,希望他能改善世界的一切。” “最后他朝着摄像机说:‘睁开你的双眼,我现在正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苦笑道:“我不知道。虽然听起来很蠢,不过他一脸正经地这么说,反而很讨人喜欢。” “这句话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是对什么人说的。” “对你说的啊。”黑泽一边揶揄年轻人,一边思考“我现在正活着”的意义。高桥是想说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活在当下吗?所谓“睁开双眼”是对信徒说的吗?还是对信徒以外的人,比如像黑泽这样的男人说的?大部分诡异的新兴宗教,总是对这信徒吼着“睁开你的双眼”同时又试图蒙蔽信徒的双眼。 “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谦虚,令人很有好感。” “因为嚣张的人其实没什么内涵。” “我看了昨天的节目,不知不觉开始烦恼什么是宗教,什么是神了。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并没有自称自己是神,也不打算开创新宗教,却会吸引其他人到他身边。我实在没办法理解,我还是比较适合做看着苹果落下这种事。”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子。 “黑泽先生,接下来是要去工作了吧。” “还不知道。” “可是你穿着燃气公司的制服啊。”他一脸好笑地指着黑泽,“那是你要闯空门的烟雾弹吧。” “搞不好我真的是燃气公司的员工呢?” “可是你刚才说制服是在网络上买的。” “黑泽再次看着年轻人,对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从黑泽先生的外表来看,要说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也会有人相信,为什么要当小偷呢?” “因为我会瞬间移动吧。”黑泽粗声粗气地回答。 正当黑泽打算从长椅上起身之际,年轻人突然说,“啊,有只黑猫。” 黑泽看向公园长椅旁的杜鹃花丛,的确有只黑猫死在那里。脖子上的红色项圈挂着铃铛,嘴里露出像是内脏的东西,看来是被车子压死的。 “真可怜。” “明明是黑猫,却叫‘三毛’。”黑泽说着,指向项圈上的铃铛,上面写着“三毛”。 “主人可能正在找它呢。” “大概吧。” “黑泽先生能不能让它复活?”年轻人问道。 年轻人问道。黑泽一开始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但是对方一脸认真,让他不能打哈哈地混过去。“我想黑泽先生一定办得到。” “是啊,我一定办得到。”黑泽如此回答,因为他的确觉得只要看到年轻人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不管什么事都能做到。 黑泽将双手轻轻向前伸出,面向黑猫闭上双眼,当场祈祷了起来。他伸向黑猫的指尖缓缓地移动着,年轻人在一旁说,“这和气功师不需要碰到病人身体就能治病很像。” 黑泽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后,放下双手,深呼吸了几次。 “它一定会活过来的。”黑泽这么说道。 “是啊。”年轻人高兴地提高了声调。 其实就连黑泽自己都觉得黑猫一定会复活。 离别时,年轻人对黑泽说,“关于刚才提到的工作,如果你改变想法,请务必来电。”接着就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走远了。 如果可能的话,黑泽也想祈祷他们下次的工作能够顺利,然而实在乐观不起来。任何事情都该审视度势,量力而行,可是那个年轻人的老大一直都缺乏这种判断力。 黑泽打算下手的目标是B栋505室。 那一天是驾照更换日。 对于讨厌排队的黑泽而言,混乱的换照现场简直像修行一样辛苦。结束了优良驾驶员的讲习,拿到刚出炉的驾照,终于可以从一团混乱中解放之际,排在黑泽面前的男人,无意间掉落了驾照。 因为掉在黑泽脚边,所以他蹲下来捡,而且条件反射地记下了对方的住址。 他确认了下那男人的长相,年约三十五岁以上,戴着一副眼镜,充满了年轻人的狡黠,简直就是精英分子的范本。如果某企业开始裁员的话,这男人一定是最后一个生存者,此人并不是黑泽喜欢的类型。 只是,当黑泽在无意中发现对方戴的手表竟然是宝铂美丽的蓝款时,不禁涌起了一股兴趣。表盘上刻着几何形的镂金花纹,看来是限量版。黑泽不记得确切价钱,但一定不便宜。 男人用平静的声音向黑泽道谢,拿回驾照。对于上班族而言,他的西装和皮鞋也是高档的名牌货,而他的腹部堆满了赘肉。 还不赖,虽然不想和对方交朋友,不过倒是想去府上打扰一下。 黑泽再几天之后,造访了驾照上的地址。高塔大厦共有两栋,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并排在一起,听说附近的人都称之为双子星大厦。 接下来几天,他持续观察男人的作息。有时在大厦门口盯梢,有时则在男人前往车站的途中尾随。为了确认对方的生活作息,黑泽窥探他的生活状况。幸运的是,高塔大厦的门锁是新建筑少有的喇叭锁,且只有一道,更棒的是那男人独居。黑泽不知他是单身,还是因为离婚才独居,总之平日白天家里都没人。此外,一个星期中似乎有一天晚上要开会,那一天总会特别晚回家。若要下手的话,不是平日的白天就是开会的晚上。 黑泽进入大厦的范围,把步子放小。 他很自然地在大厦内走着,避免摆出一副不安的模样,只要表现得堂堂正正,周遭人便不会起疑。他戴上手套进入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 他按下505室的电铃,门边挂着写有“舟木”的名牌,等了一阵子,再次按下电铃。 黑泽从口袋中取出两只钓钩,钓钩的前端有点像耳扒子。他双手拿着钓钩,在锁孔钻进钻出了好几次。门锁瞬间被打开的声音,总能给予黑泽一股充实感,就像是拿到“你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许可证一样。他厌恶宗教,但是如果真有小偷之神也不错。偷偷摸摸打开别人家的门锁,走进玄关的瞬间,黑泽总是这么想。 推开门,身体滑进屋内的瞬间才是最紧张的时刻。就算事前已经按了门铃,屋内还是可能有人,可能佯装不在家,或是正在上厕所,总之无意间撞见人的状况多得很。 如果屋内有人那就出局了,比赛结束,败阵的选手只能跑回到休息区,不能像最近的盗窃集团一样,威胁要加害对方。那就像出错的棒球选手因为无地自容而殴打裁判似的丢脸到极点。 黑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有人的气息。 他脱下鞋子,走进房间,并在玄关处将鞋子摆好。只有他的鞋子看起来最寒酸。 他将背包放在房间正中央,接下来就是和时间作战了,最好能在五分钟之内解决,超过十分钟的话,通常会变得不顺利。 黑泽的目标是现金,他进入客厅后迅速环视了一圈,接着靠近家具,由上而下地打开高级漆制橱柜的抽屉。 第二个抽屉中大剌剌地摆着一捆一百万日元的钞票,黑泽确定自己的嗅觉还没有退化,不禁喜形于色。 他点点头,暂且将钞票放回原处,走进别的房间。 卧室的装潢高级到让人不由得倒退几步,地板铺着长毛地毯,看起来就像棉被。黑泽像是避免弄乱床铺似的小心靠近,打开衣柜并检查了一番。 接下来他走进书房。有一个书柜紧贴在墙上,排满了黑泽听都没听说过的作家全集。厚重风格的书桌上摆着名片盒,黑泽抽出一张来看,对方的职位比他想像中还高。 他按照顺序打开抽屉,发现了五本存折。虽然每一本的余额都高得令人羡慕,他还是放了回去。 大致看完一遍,他再次回到客厅。从刚刚发现的那捆钞票中取出二十万,放进内袋,然后将剩下的放回原处。 接着,黑泽从手提包里的活页夹中抽出一张纸。 他往沙发上一坐,把纸放在低矮的茶几上,取出圆珠笔在纸张的右上角写下号码。在公元年数之后加上横杠,写下序号“25”。因为,这是今年的第二十五件工作。 这张纸上写着黑泽的文章,内容是“这是闯空门”,“我是开锁进来的,所以没有打破贵府的玻璃或撬开玄关的门”,“我并不是因为特殊理由才盯上贵府”,“我只进行了最低限度的破坏”等等说明事项。 曾经有个同行男性一脸轻蔑地对他说,“干吗做这些麻烦事!” “因为被小偷找上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很麻烦吗?” 听到对方的反问,黑泽不由得想叹气。他有点轻视这个不能想像被害者心情的同行。 “当然很麻烦。被害人必须报警,必须确定损失的程度,还得办理存折,信用卡的挂失。接下来还会感到不安,为什么我们家被盯上?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是哪里疏忽了?如果是有女儿的人家,还会担心女儿会不会被强暴,说不定紧张得睡不着呢。” “所以你才留下那样的纸?” 黑泽扬起眉毛,点点头。“你不认为只要留下‘我之所以从贵府偷东西,一切都是为了钱’之类的话,对方就会安心吗?只要别替他们带来麻烦和不安,即使他们心疼几十万日元的损失,或许会认为这就像出麻疹或人生的必修课一样,进而放弃追回了。” “你从没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像现在这样仔细跟你说明的瞬间,我就觉得很无聊。” 听到黑泽这么说,男人不愉快地扭曲了表情。 写上序号的纸张左边没有领收栏,黑泽在其中写上了“从抽屉中取得二十万日元”。本来可以全额拿走的,不过他犹豫了。万一有什么需要,再来偷一次也行。 他通常一次会偷十到二十日元,一个月工作两三次刚刚好,贪心会导致失败。 他确认有没有忘记做的事情或遗失的东西,这才发现橱柜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上,于是重新将它关好。 黑泽看了一眼时钟,经过了七分钟,比预定时间多了两分钟,不过还算可以。 他回到玄关穿好鞋子,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又转向房间,缓缓地行了个礼,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花了好几个星期观察男人的行动,入手二十万元。闯空门绝对不是什么有效率的工作,若不把它当作一种近乎嗜好的作业,就会觉得不合算。 黑泽向小偷之神喃喃说道,“托您的福,这次的工作顺利结束。”反正那一定是一尊垮着脸的神明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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