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黄河东流去  作者:李準

美不美,泉中水,

亲不亲,是乡邻。

---民谚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梁晴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

徐秋斋老头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这也没有什么。你干你的活,他当他的会计。他提出的要求咱不答应,我看他也不能把你扛起来转三圈。在这城市地方,人多嘴多,量他也不敢逼亲抢人。不过以后咱自家要注意一点,不占他们的小便宜,不跟他们打闹,不管对什么人,心中要留几分神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梁睛还是不想去打包厂。通过这件事,这个天真纯洁的姑娘,好像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她回想起好多事情自己太傻了,太不懂事了。过去她把什么人都当作好人,现在她懂得了人的各种目光,为什么走在街上有些小流氓总要撞她一下;为什么有些国民党兵总要找她问路;为什么警察局的户籍员老来她家喝水,……她发现自己头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足最惹人注意和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原因之一。她恨自己这条又粗又长的发辫。

一天早上,她用木梳梳头,就下决心把辫子盘起来。她梳了个髻。当她把髻盘好,对着一面破镜子照了照,自己先脸红了。她想到天亮,想到李麦大婶,想到自己这十八年在苦难中长大的岁月。这个髻到底是为谁盘的?自己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丈夫,只是为了吃饭,就得把辫子盘起来,辫子到底犯了什么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伤心得掉下泪来。……晌午时候,徐秋斋从邮局门口回来,看见她头上盘了个髻,先吃了一惊。他说:“怎么把辫子盘起来了?这辫子不是随便盘的呀!”

粱晴低着头说:“大爷,以后你就喊我‘天亮家’吧!这样盘上髻,省得惹麻烦。……我和天亮,只要俺两个不死,我就是他海家的一个人了。哪怕是海枯石头烂,猴笑柏叶落,我也不会变心了!”她说着又掉下两滴泪珠。

徐秋斋这才理解她的心事,他叹了口气说:“也好!也好!”

粱晴在家里住了两天,把旧棉衣、被子拆洗了冼。没有活干渐渐义心慌起来。后来徐秋斋听说北关有个新开办的裕华纱厂正在招收女工,他就跑去打听。到那里问了以后,知道这家工厂要人是要人,就是进厂得找两家铺保。头半年只管饭不给工钱,叫“试用期”,试用不行还得赔他的饭钱。另外,还听说那纱厂里边活重得很,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徐秋斋和粱晴商量,梁晴决计要去。她说:“活再重总比在家里强,我不怕吃苦,就是这铺保咱不好找。”

徐秋斋想了一会问:“你说有一次看到一个人好像咱村蓝五,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粱晴说:“才来西安那一天,我和嫦娥到街上转时看到的。当时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什么街道也不知道,光记得有个人的后影好像是蓝五叔,他走进去的那个门口,有个牌子,上边写着‘桃花庵’三个字。”

徐秋斋想着说:“这西安市咱也住得这么久了,有慈恩寺、开元寺、地藏庵、吕祖庵,哪有这个桃花庵?”他又问:“你记得大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红墙朱漆大门?……”梁晴说:“不是。是个大席棚子,门口还有个木栅栏。”徐秋斋说:“那是个货栈吧?”梁睛说:“也不像。”徐秋斋忽然猛省地说:“该不是戏院子吧?《桃花庵》是一出戏的名字,就是《卖衣收子》。你看见‘桃花庵’那几个字在哪写着?”

梁晴说:“在一块小黑板上,写的白字。”

徐秋斋说:“就是戏院子。这倒好找了。说不定蓝五搭上戏班子了。西安就这十几家戏院,我明天去挨家找。一个‘桃花庵’把我弄糊涂了。”

第二天,徐秋斋就到街上去打昕蓝五。他先问了两家秦腔和郿鄠剧团,人家都说没有个姓蓝的。他卫到“民乐剧场”找到一个烧茶的老头。,老头说:“要是《桃花庵》这出戏,八成是河南梆子剧团。秦腔里没有这出戏。我给你说两个地方你去找找,一个是‘黄河剧社’,一个是‘醒狮剧团’。这两班子都是河南来的大班,你先去找找看。”

徐秋斋就先到“黄河剧社”问,人家说:“我们这场面上没有个姓蓝的,有个吹唢呐的姓许,年纪也不对。”

徐秋斋越问越近,他想着既然这剧团里有吹唢呐的,他八成也会在剧团。“秤锤秤杆,相离不远。”我就再到“醒狮剧团”问问。

路过富强路,已经是小黄昏时候,街上电灯已经亮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桃花庵》三个字,下边还写着“准带坐轿”四个字。

徐秋斋忙问了问门口的人,说这是“新声剧院”。今天夜里,“醒狮剧团”在这里演出《桃花庵》。

徐秋斋忙问门口收戏票的:“有个姓蓝的没有?”

把门的说:“我们是剧院的,他们是剧团的,等会儿你到剧团打问,现在快开演了。”

徐秋斋心里热乎乎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蹲在路边,一会儿跑到门口张望,就是不见蓝五。

看戏的都拿着票陆续进场了。里边锣鼓家伙敲打了起来,戏已经开演了。

徐秋斋去门口又问了问:“你们这戏票多少钱一张?”把门的说:“坐票四毛。”徐秋斋口袋里倒是有四毛钱,可是他想着四毛钱得写八封信,能秤一斤多面,买张戏票看戏太不值得了,就又蹲在戏院门口等着,他想着他要是在,散戏他总得出来。

又停了一会,里边唢呐声响起来。徐秋斋听着这唢呐声音好熟悉。就又跑过去对那两个把门的说:“有便宜一点的票没有?我是找人的。”把门的说:“你买个站票吧!一毛钱。”徐秋斋说:“也罢!给你一毛。”

徐秋斋挤到戏院里后,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一排排大长木靠椅前,放着荣壶、茶杯,几个卖瓜子和卖糖的在人行里转着。还有几个茶房用盘子端了一盘雪白的热毛巾,在前边几排的人头上来回撂着、传递着。那一块块毛巾像玩飞碟似地在人们头上转着飞着,徐秋斋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叫人擦汗。徐秋斋感叹地想:“真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看个戏也摆这么大排场,人真是太繁华了。

舞台上演的戏正是《桃花庵》。戏正演到张才妻杜氏去“桃花庵”进香寻夫,舞台上出现了抬轿子的舞蹈场面。抬轿和坐轿都是模拟动作,演杜氏的是个年轻演员,身材苗条,体态轻盈,坐轿子的舞蹈不时博得掌声。四个轿伕更是卖力,浑身扭动着各种抬轿姿势,特别是后一个,斜着身子,腿抬得老高,作各种劳累状,引起台下一阵阵掌声和笑声。

配合这个舞蹈的主要乐器,就是-一杆唢呐。那热烈奔放的旋律,配合着轿子起伏的节奏,使整个舞台化在音乐的旋律中。

徐秋斋是来找蓝五的。他只嫌轿伕走得太慢,特别是后边那一个轿伕,一会儿进去了,一会儿又退出来扭两下,下边响起一片掌声,徐秋斋却不耐烦地骂着:“身上虼蚤都擞掉完了,还不进去!哎,真是吃饱了。”

看了一会儿戏.舞台上又出现了坐轿的现场。这次是双坐轿。杜氏带着“桃花庵”的小尼姑回府,两个人并排坐在一顶轿子里,表演着一样的舞蹈动作。四个抬轿的更是擦汗喘气,作出各种逗笑姿势。徐秋斋得得不耐烦,看台子边有个小门,就挤着走了进去。

摸了几十步黑路,才看见亮光,原来摸到了后台。只见里边闹哄哄的,有的把胡子挂在玉带上在抽烟,有的把帽子端在手里在扇扇子。徐秋斋蹲下来小声地问一个穿号褂跑龙套的小伙子:“你们这里边有姓蓝的没有?”

跑龙套的小伙子说:“我不是这里的,我不知道。”

徐秋斋说:“你不是这剧团的?”跑龙套的说:“我是卖咸驴肉的,夜里临时雇到这儿的。”徐秋斋点点头。

停了一会儿,前台轿子坐完了。徐秋斋正想找个门出去,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他说:“徐大叔!你怎么在这里!”徐秋斋一看,正是蓝五。他说:“咳!我找你几天了!……”

蓝五说:“你先停一停。”他说罢向掌鼓板的交代了一声,就一把拉着徐秋斋,走出边门,来在街上。

蓝五问:“大叔,你几时来到这里的?”

徐秋斋说:“来了一年多了,就是找不到你。晴和嫦娥去年看到你一面,以后就是找不着地方。”

蓝五说:“晴和嫦娥也在这儿?”徐秋斋说:“嫦娥去宝鸡做工了,晴和我在这儿。”

监五又问:“天亮和他妈哩?”

徐秋斋说:“都在寻母口失散了,他们可能就没有过来河。”接着徐秋斋把来到这里一年多的情形,简单向蓝五说了说。监五说:“早知道您们在这儿,凭什么也得想想办法。叫您们受这种罪,太亏了。”

徐秋斋说:“就这样今天还能见面,就算不错了。”

两个人说说话话向北关走着。这时西安的“夜市”已上.一街两行都是卖小吃的、卖粽糕的、卖凉粉的、卖合罗面的,还有卖烧鸡和酱牛肉的,也有河南人卖水煎包子和油旋饼的,最显眼的是卖醪糟的,那几个醪糟挑子都在自己的风箱和灶上画着“戏画”:有的是画着《三国演义》,有的是画着《薛仁贵征东》,还有的画着《水浒传》和《西游记》里的人物。

这卖醪糟的并不吆喝叫卖,凭的就是他那风箱招徕顾客。他挑的醪糟挑子灶上有个长嘴,烧的是义马煤矿的硬炭。灶上放的铜锅,锅里煮的醪糟。他只把那个小风箱一拉,风箱乒乒乓乓响着,灶里呼呼地叫着,特别是夜里,火苗从灶嘴单喷出二三尺远,惹得那些逛夜市的人,都要停步看几眼。

蓝五和徐秋斋在夜市上走着,到了醪糟挑子跟前,蓝五说:“大叔,咱们喝碗醪糟吧!”

徐秋斋说:“算了!这种不耐饥的东西,白花钱!”

蓝五说:“喝碗避避寒气。给您加俩鸡蛋。”

随着两个人坐在摊子前的小板凳上,买了两碗醪糟吃着。蓝五先吃完,又到附近摊子上买了一只烧鸡、两斤牛肉、十个牛舌头烧饼。徐秋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拾元一张的新钞票,花钱又那么大方,心里想着:“莫非蓝五混得不错?一个吹响器的能有多大进项?”他心里这么想,可也不好问出口。

两个人到了车站城墙跟前窝棚的门口,见里边还点着灯。徐秋斋就喊说:“晴,我从‘桃花庵’把你蓝五叔找来了!”

梁晴从窝棚里慌忙跑出来。看见蓝五喊着说:“蓝五叔,你果真就在这西安呀!”

蓝五说:“不光在西安,还就在新声剧院。离这儿也就两三站路。”徐秋斋说:“这才真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找来全不费功夫’,早知道你在戏院子里,看一回戏不就找到了?”

蓝五弯腰进了窝棚,只见地上放着一条席,席下边铺了点麦秸,席上边放着一条蓝印花被子,就像鸡子叼的一样,到处露着棉花套子。席头上放着一个三块小木板钉的凳子,脑油已经把它浸成黑红颜色,大约是当枕头用的。这个小窝棚还分着里外间,隔扇是几根木棍钉成,上边钉的全是水泥袋子,水泥袋子虽然是破的,可是每个袋子上印的字却没有一个是颠倒的,看了还给人一种整齐的感觉。

蓝五看了看屋里这些东西,由不得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咱这逃荒人的家。让你们受这罪,真是!……”他说着摇了摇头,眼睛有点潮湿了。

坐下来以后,徐秋斋问起和他同行的那几户人家的情况。蓝五告诉他说:“前年我们在洛阳和长松他们分了手,和春义家、斐旺家来在西安。那时候城墙附近还没有这些窝棚,就在车站露天住着。后来听说黄龙山能开荒地,斐旺家一家子跟着尉氏县几十家难民,到黄龙山开荒去了。春义一心想上陕北,后来他俩口子就跟着两辆洛阳的胶皮轮大车走了。他们打算先到耀县,然后再到陕北去。可是他们走了没有两天,就听说中央军把耀县的大路闸住了,不准难民们到陕北去。可也没见他们回来,也没有问来个信。”

徐秋斋叹了口气说:“唉!真是大灾大难啊!咱这黄泛区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逃荒到哪里的都有。有人逃到新疆、甘肃,也有人逃到青海、宁夏。就这一个西安市,逃来十几万人。七十二行,干什么的都有。你看这大街上、饭店里,要饭的还不都是咱黄泛区的人。你这还算不错,到了戏班子里,总算有个营生。”

蓝五说:“我才来不也是要饭?挨门吹,挨门乞讨。反正有这一杆唢呐,不用张嘴喊爷叫奶奶。后来碰到我一个师兄,他领了个鼓乐班子,我就到他那里。去年夏天才由他介绍到这‘醒狮剧团’。”

徐秋斋说:“我看那么多人看戏,还能分几个钱吧?”

蓝五说:“卖钱是不少。千把个座位,天天都是满满的,就是开销太大。娱乐捐哩,所得税哩,再加上几个名角账要分得高一些。轮到俺这场面乐队上,也就剩仨核桃俩枣了。不过都是咱河南过来的人,都要叫过得去。我又是一人一口。有时候我也到俺师兄那里帮帮忙。这不明天裕华纱厂经理家的三少爷结婚,要订两盘鼓乐,我师兄这一个班也去。到时候我也得去帮忙。”

说到裕华纱厂,徐秋斋就把梁晴想去做工,又找不到铺保的事说了说。蓝五说:“裕华纱厂我也不认识人,回头我打听打听。眼下倒有个事,你们可以干干。剧团里缺个写‘海报’的,有个管帐先生识不了几个字,写个‘海报’差三落四,字又写得难看,掌班的说了多次了,想请个写‘海报’的。大叔你教过多年学,赤杨岗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想这个事你能干。”

徐秋斋问:“不就是往你们那小黑板上写个戏报吗?”蓝五说:“不光往黑板上写,还要用黄纸写上红绿字,一天要写三四十张,还得到大街小巷去贴‘海报’,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徐秋斋说:“写字容易。叫我写嘛,至少字绐他写不错,不管他是汉碑唐帖,写出来还不能太难看。就是这贴‘海报’我有点犯愁,西安城这么大,跑一天就把我跑垮了!”

梁晴说:“大爷,你写,我去贴,我不怕跑路。”

蓝五说:“贴‘海报’也得识字,不能贴颠倒了。”

徐秋斋说:“这闺女心灵,我已经教她认得些字了。这样也好。一个欧笛,一个捏眼,反正将就着混碗饭再说。”

三个人商量了半夜,蓝五又给他们留了点钱,叫他们秤点面买点米。最后约定让他们后天到剧院去找他。因为明天他一大早就要去裕华纱厂经理家办喜事,到天黑才能回来。

送走了蓝五以后,徐秋斋心里挺高兴。他端起了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看了看,油快熬干了。他不想马上睡觉,却找了一张破纸,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写起戏的名字来。他写着:《铡美案》、《蝴蝶杯》、《南阳关》、《对花枪》,一直写了二三十出戏的名字,才把笔合上去睡觉。

裕华纱厂的经理姓秦,他的公馆在南院门附近的梁家牌楼。他的老三儿子结婚这天,半条街都被小卧车、黄包车塞满了。常言说:“穷在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裕华纱厂本是西安头一家大工厂,里边还有一些下野的老寓公、老政客的股份,再加上这秦经理担任着西安商会的会长,所以西安市的军警工商各界,凡是有头脸的人,都来贺喜送礼。

本来说定结婚仪式和喜宴在有名的饭店“曲红楼”举办,秦经理他老太太爱热闹,非让在自己家里举办不行,一来要表现一下陕西本地的菜肴风味,二来要叫两盘响器鼓乐班子来,吹打着吃着,以便为猜拳行令助兴。

蓝五和他师兄的响器班子一大早就来了。后来听说新郎新娘坐的是小卧车不是花轿,响器班子不跟轿,他们只好在院子里等着。一直到中午,一切仪式举行完毕,前后院子里几十桌酒席摆开以后,营执事的才给他们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里,准备开宴后笙吹细打。

这秦家住的是老式前后五进院子。客厅、堂屋、过厅、对厦和耳房都摆满了酒席。前两进院子都是男宾,屏风以后的两进院子都是女宾。后上房堂屋里也摆了三桌酒席,秦经理的母亲秦老太太和一些通家至亲的女眷都在堂屋里。

环佩叮呤,衣服窸窣,随着一股浓郁的香风,一大群穿着艳丽衣服的女人,由秦老太领着由东院新房里向堂屋里走着。蓝五对这些富丽场面没有多大兴趣,只抱着一个茶杯在低头喝着。只听见有个清脆柔媚的声音说:“秦妈妈,你慢点,这个台阶高。”

蓝五一听这个声音好熟!他急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人群前边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妇背影,搀扶着一个米黄色横罗的老太太走进堂屋,那个少妇穿着一件天蓝色毛凡立丁旗袍,上边套着一件白颜色薄毛线织的短袖“马甲”。两只雪白光滑的胳膊,简直和白毛线衣袖子分不出两样颜色。

女宾们鱼贯地走进堂屋,蓝五不敢再向堂屋里张望了。他听着刚才那个少妇的声音,酷似雪梅。可是他想着十多年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连个影信也没有,她怎么会能来在这里?再说这些人中间,不是阔太太,就是贵小姐,雪梅怎么能来到这些人中间?他又想着自己可能是耳朵听错了,多少年来他曾多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但又不是真正他所要找到的那个声音。

话虽这么说,这个声音却给他带来了希望和痛苦。他把手中茶杯里的茶,悄悄泼在地上,叉悄悄把桌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杯,一个人痛苫地喝着。……堂屋里女宾们让好座位坐定以后,由两个婆姨分别斟酒。在正中的那一桌上,让了三巡酒后,秦老太太对桌前的女宾们说:“你们能喝多喝点,这是从凤翔送来的头糟。是泥池发的酵,别看有点浑,味道醇。”

坐在一旁的警备司令的老婆胡太太说:“老太太!你今天要多喝几杯,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孙子媳妇,听说还是西北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真是人有人才,文有文才,你们秦家尽娶漂亮媳妇。”

秦老太太喝了一杯酒说:“这是最后一个了,给他们办完事我就心净了。我们这个小三子刁啊!早年我说我给他订—个,他说:‘奶奶,你可别管我的事!我爸爸还不管呢。现在兴自由恋爱,我自己找。’今年一毕业就领回来了!要说这姑娘条个儿、脸盘儿都不错,就是太瘦弱了,本来南方人嘛,生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再说学校里伙食太坏,我说叫他们带个厨师,他们又不带。”

直接税局局长的老婆王太太说:“伯母,你不懂,现在这种瘦条个儿最时髦了。你没有看新娘子穿上旗袍,腰只有一把粗,哪像我们这样,像个水桶似的,腰就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

王太太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哄”的一声笑了。秦老太太解嘲地说:“你们要是水桶,我就成了个酒篓子了!”

王太太说:“所以你今天得多喝一杯!一个酒篓子怎么也能装七八十斤酒。”说罢端起来一杯酒给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说:“你倒在这儿等着我呢!怪不道人家说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快。来,咱俩同喝一杯!”喝干了杯中酒,秦老太太乘着酒兴说:“年轻人如今自由谈恋爱,我们这老一套算是悖时了。”她指着右边坐的那个穿天蓝色旗袍白马甲的少妇说:“我就喜欢孙太太这样体态。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按相书上说,这叫胖不露肉,瘦不露骨,瓜子脸,流水肩,什么衣服穿上都可体。人家腰不粗,可脸上却带着一股福泽味儿。在西安市要数上头一份。”

那个少妇看去有二十八九岁年纪,她红着脸说:“秦妈妈,你又夸我了,我啥也不懂。……”

正说话间,院子里唢呐响起来了。一开始吹的《上轿调》,那欢快热烈的旋律,像小河流水,像深林莺啼,头一段便把人吹得心花怒放,脸泛红潮。

秦老太太说:“我就爱听这个《上轿调》,一辈子听了多少遍也听不烦。来!大家再喝一杯。”说罢大家端起杯来喝酒,那个穿天蓝色的少妇却如醉如痴地在谛听着。她觉得这唢呐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甚至这声音还杂有一股麦子将熟的香味送过来,她被带到了故乡的七地上。

秦老太太看着她连酒也忘记了喝,就说:“孙太太.你也喜欢这唢呐?”

“我喜欢!我……我从小就喜欢!这喷呐和我们家乡的一样。”

“就是河南来的班子!河南梆子我初上来听不惯,听了几次我就上瘾了。听说他们还要吹戏,大约就是河南梆子。”

年轻的孙太太说:“秦妈妈,他们会吹很多出戏,还有河南坠子、曲子、河北梆子,就是唢呐的本调也很多:《百鸟朝风》、《十面埋伏》、《千秋岁》。”

秦老太太说:“想不到这里倒有个行家,等会儿你点两个曲子。”

“秦妈妈,还是你点。再说我记的这些曲牌,都是我小时候在乡下听的,也不知道他这个班子会不会。”那个少妇说着,鼻子尖上冒了两粒汗珠,脸也兴奋地发红了。

秦老太太说:“等会儿把掌班的叫进来问问就是了。”说话间,头一道“宴菜”已经端上来,照这里风俗,上了头道“宴菜”,新郎新娘要向客人“拜宴”。这“宴菜”是个大海碗,里边炖的鱼翅、鸡丝、海米、洋粉,拜宴时还要跟着鼓乐响器。

堂屋里老太太爱热闹,又是长辈,新郎新娘就先来堂屋门口拜。地下铺着红毡,新郎新娘却没有跪下叩头,只向堂屋里鞠了三个躬。

那个孙太太无心看新郎新娘拜宴,在人群后悄悄踮着脚,一个劲儿往鼓乐班子里看。当她看清楚吹唢呐的那个男人就是蓝五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颜色,几乎要晕倒。

上了两道菜,秦老太太要点戏了。传话出去后,一个执事领着蓝五走进堂屋。蓝五低着头走进来,先给秦老太太作个揖说:“给老太太道喜!”

秦老太太说:“你会吹河南戏吧?”

“学过几出,吹得不好。”

秦老太太对那个穿天蓝色旗袍的少妇说:“你点,拣那热闹的,欢乐的。”

“你会不会吹《小二姐做梦》?”

蓝五这才抬起头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两道像电似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个少妇就是雪梅。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蓝五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感到眼前有两个大黑眼珠子,像星星一样亮,像海一样深,而且这海里的水,好像要倾溢出来。

执事看他发呆的样子,喊着说:“问你会不会吹《小二姐做梦》?”

蓝五忙说:“我会!我会!”

秦老太太阴着脸说:“叫他自己随便拣着吹吧!”

执事把蓝五领出去以后,秦老太太嘟哝着说:“这号江湖艺人,还是去不得排场地方!”她又回头看着雪梅的脸说:“孙太太,你眼上怎么有两点泪呢?”

雪梅忙低下头说:“这鱼香鸡丝太辣了,我刚才吃了一口。”

一道大菜跟着上着,雪梅失魂落魄地胡乱夹着。她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院子里的唢呐声配着鼓乐笙箫汇成一股巨大的音流向她冲击着。她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他见面。可是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见他却想不出来。

在大菜快要上齐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推说头疼到耳房休息一下。一个婆姨扶着她送到耳房。她急忙找了一块纸,写了几个字用一张钞票叠住,又要了一块小红纸包好交给婆姨说:“你送去给那个吹唢呐的,这是我的赏钱!”

婆姨拿着赏钱出来,走到唢呐桌子前放在蓝五跟前说:“这是孙太太给你封的赏钱!”

蓝五急忙接住装在口袋里,等到办完喜事,已是满街灯火。蓝五推说还要到剧院里去,顾不得撇账就和师兄分了手。转过一个街口,他急忙在一个路灯下边,打开红纸喜封,从钞票里发现一张纸条,他急忙看了看,上边写着:“延秋门巷3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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