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案发现场在西郊的一处小区,虽然是老小区,位置也不太好,但房租并不便宜。

第一发现人是死者的同屋,她刚从老家回来,由于门廊灯光昏暗,她一手拖着箱子,一手在硕大的皮包里翻找自己房间的钥匙,脚下一滑,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就在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浓烈的血腥味。这时她才发现令自己滑倒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看清楚客厅的景象,这个年轻女孩自然而然地开始尖叫。然而尖叫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报警,而是掏出了手机,开始录像。110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位兼职网络女主播的平面模特,已经靠这段长度不到五分钟的血腥视频在某社交平台上狂涨了两万粉。

她的账号当然被封了,然而视频火速在网络流传,如同一株幽暗而有毒的植物,以人们的窥私欲与八卦欲为养分疯狂滋生,几乎删不胜删。

视频中的客厅里,尸块散落,受害者的头被端正地放在电视柜上,仿佛凶手有意让它俯瞰整个现场。那些尸块无一不被斑斑血迹和组织液所覆盖,只有那颗头颅被仔细清洁过,妆容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起发髻,宛如活人。

之所以说“宛如”,是因为头颅的双眼被牙签强迫撑开,眼睑均被牙签尖端穿透。

在网络上被称为“环翠小区肢解案”的杀人事件,在公安局的档案里,只是被冷淡地叫作“5·12”大案。然而网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5·12”案的调查过程中,凶手对尸体所做的怪异举动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专案组查阅大量旧档案,发现与之前的六起案件手法相同,因此被定性为连环杀人案。

把七桩案件摆在一起看,其中的相似性令人触目惊心。

死者全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在正当职业之外做着皮肉生意。年代比较久远的那几个案子里的死者都是暗娼,而“5·12”案的死者是所谓的平面模特,也就是如今俗称“外围”的群体之一。

现场就在死者所租的公寓当中,门锁完好,也没有激烈的搏斗痕迹。

然而,之前的六起案件,死者都是被正面、徒手扼颈导致窒息而死,也就是被掐死,但没有出现肢解这样过激的行为。死者都有死后被性侵的痕迹,但是现场未能找到任何精斑。

案件虽然骇人,但留给警察的线索并不多。侦破过程举步维艰。首先,现场几乎收集不到任何血迹、毛发、精斑、纤维,导致痕迹鉴定学家苦笑着打趣,说这人大概是个秃子,赤身裸体进了屋。

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在“5·12”案中,由于现场遍布血迹,凶手留下了非常清晰的脚印,尺寸42码,鞋子是一双磨得很旧的Timberland牌登山鞋。根据对现场血迹进行复原和鉴定,从墙上飞溅的血滴推断,凶手身高在1.71—1.75米之间。

作案时间推定为周六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之间,距离被发现只有不到三十小时。

环翠小区周边的监控录像,从地铁站到路口违章的记录仪,从小区进出口到电梯监控,专案组也看了七八十遍,由于人流量太大,符合特征的嫌疑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整个案子一筹莫展,网络上的传言却甚嚣尘上。自媒体时代,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只需要通过新闻出版署向各大报社打个招呼就能把案子压下来,网络传言愈演愈烈,刑侦部门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当公安部介入的时候,专案组里有几个人都已经忍不住开起玩笑,盼望赶紧有哪个明星出个轨离个婚,好把这件事的风头盖过去。

好在,目前正端坐在会议桌一隅认真记笔记的人,只是公安部派来的顾问,说明公安部对此案还是相当克制的。

几个骨干人员讲完案情,丁一惟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依照目前的线索,要做完整的侧写为时尚早……”

有几个人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而肖沂却因为这句话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谨慎向来是他极为看重的品质之一,尤其是在这种案子上。如果这人听完就开始神棍一样判断凶手的年龄身高长相,反而很不可靠。

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丁一惟对这种气氛不可能没有察觉。他轻咳一声,说:“我希望能调阅到完整的卷宗,给我一张办公桌就可以了,我保证很安静,不会打扰各位办案。”

专案组占据了分局最大的一间会议室,在案子办结之前,这里就是专案组专用的办公室。现在会议室被清空,档案被整箱整箱搬过来摞在地板上,涂写板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当日工作。专案组成员是从各个分局抽调上来的骨干人员,由市局刑警支队大队长肖沂统一分配每天的工作。肖沂让人在会议室隔壁的一个小隔间里放了一张折叠桌,又放了把椅子,权作丁一惟的“书斋”。

丁一惟从此就一头扎入了这个小隔间,一连两天,把自己关在里面足不出户。

那天肖沂没有出外勤,到了午饭的点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位丁教授都在哪儿吃饭?”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问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谁都答不上来。

“这个,”张荔犹犹豫豫地说,“我没见他下去吃过饭。”

肖沂当然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位丁教授,在这里并不是一位多么受欢迎的客人。

近年来,随着各种案件频发,公安部也曾经想过是否应该学习美国联邦调查局成立一个类似于BAU的部门。然而几次尝试下来,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基本上除了添乱,没起过什么正面作用。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参与了一起案件,力没出多少,案件结束后却火速出了一本书,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点出案件原貌,却藏头露尾地强调由真实案件改编。里面把公安人员描写得愚蠢又迂腐,又有位堪比波洛转世、福尔摩斯再生的心理学家,单枪匹马独破大案,结果功劳全被办案的警察抢走。气得肖沂七窍生烟,向上级投诉,最后却也只能不了了之。一来二去大家都烦了,只盼望这种搅屎棍越少出现越好。谁管丁一惟吃饭不吃饭,最好饿他几天自己滚蛋。

然而,再怎么样,人家也是公安部直接指派的专家。肖沂皱了皱眉,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请丁教授吃个饭。”

大家答应了一声,三三两两结伴下楼去食堂了。

肖沂走到小隔间门口,一打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小隔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通风口,逼仄的空间里热得活像个蒸笼。

丁一惟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简易折叠桌前,西装衬衫袖子挽到肘部,后背被浸出一个大大的V字形汗渍。听见门响,他茫然地从卷宗上抬起头来,面孔被热得通红,额头上亮晶晶的全都是汗水。

肖沂退开一步,避开那股热气,问道:“丁教授,去吃饭吧?”

丁一惟仿佛需要咀嚼一下才能消化那句话似的,愣了一会儿才说,“啊,不用了,我带了午饭。”说着,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赛百味纸包。

“你这两天就吃这个啊?”肖沂有点惊讶。

“是啊,我家楼下有家赛百味,我每天早上都去打包两个。”

肖沂这时忍不住开始同情他了:“别吃这个了,我请你出去吃吧。”

“不用不用,”丁一惟连忙摆手,“我听张书记说你们办公经费很紧张,不用请我吃饭。”

肖沂简直啼笑皆非:“你是说张继来张书记?你都认识张书记了,我再让你窝在这里啃三明治是不是就太不给面子了?走吧,不出去吃,吃食堂总行吧。”

丁一惟这才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麻烦你了。”

两人一起下楼梯时,肖沂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丁一惟身高接近一米九,虽然被热出一身透汗,却仅仅是把袖子卷起、解开衬衫上方两枚扣子而已。此时,他被热得发红的面孔,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而是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的地板,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一种宗教狂热般兴奋的光芒。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食堂,肖沂指了一下窗口,说:“这边打饭,那边结账,刷我的饭卡就行。”

丁一惟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一声。

这时已经过了午餐正点,大多数窗口的不锈钢菜盘子都空了,餐厅里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等肖沂打完饭,却看见丁一惟还站在食堂的窗口前,面前的盘子上空空如也。

“怎么,丁教授,菜不合胃口?”他从背后凑上去,问道。

“啊,不是,”丁一惟面露尴尬,“我是素食主义者,你们这儿好像没有全素的菜。”

肖沂伸头看了一眼,他面前是一盆肉片炒菜花。

也许是怕肖沂嫌他事多,丁一惟迅速地做了决定:“就要这个好了。”

肖沂用自己的饭卡结完账,两人端着盘子找了个空位坐下。

丁一惟用筷子扒拉着面前的菜,把肉片一片片都挑出去,一边挑一边解释:“不是出于宗教信仰,就是不爱吃肉。”

“抱歉,我们都是体力工作者,食堂做菜要是不放肉,这帮人能掀桌子。”

丁一惟对他这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置若罔闻,只是味同嚼蜡地吃着面前的食物,脸颊机械地一鼓一鼓,仿佛是在完成什么既定的工作一样。

肖沂看他半天,感觉自己也胃口全无,终于忍不住,把面前的盘子一推,问道:“丁教授,之前听介绍说,你在匡提科还做了好几年的客座顾问,不至于看这么件案子就没胃口了吧?”

丁一惟抬起头来,有几分惊讶,笑着说:“吓到你了吗?我不是没胃口,我工作起来就这样,以前的同事都说我只要一接触到案件,就会像着了魔一样,食不甘味,寝无安眠。”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向后捋起被汗濡湿的额发。

“你知道吗?张荔他们一直认为你应该翻完卷宗,就该开始推理凶手的身高年龄习惯,干哪一行住哪一区,脚多大码腰围多少尺,有什么童年阴影了。”

丁一惟苦笑起来:“被电影和美剧误导太多了。犯罪心理学又不是请乩仙,大仙儿一附体就能自动写结案报告。事实上,我对这个学科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现我们对于人的心理所知甚少。”

他仿佛有一刻出神,慢慢地说:“我们人类,对于心理学的所知,就像我们对海洋的研究,目前只能探测得到10971米,而世界上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足有11043米。我们只能凭借那些被偶然冲刷到海滩上的深海生物遗骸,推断深海里的情景,而想要深入那片漆黑无光的海域,人力还远远未能达到。”

说罢,他笑了笑,仿佛把神魂拢回到现实,说:“就我目前看完的卷宗,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凶手所犯下的案子,绝不止这七件。”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是……因为作案时间。”丁一惟垂下眼睛。

“这七件案子,最早的一件是三年前。从月份上看,分别是七月和八月,其中,除了今年的一起以外,其他六起都集中在七八两个月份,几乎是全年最热的月份。时间跨度如此之大,月份却如此集中,这说明这个表面看起来是快乐型的凶手,内在的行为逻辑有可能是偏向强迫型的。”他看了一眼肖沂,解释道,“快乐型和强迫型是说……”

“我知道,杀人纯为取乐的类型和感觉自己不得不去杀人的类型。”

“事实上,这两种类型的分界并不是那么明显的。”丁一惟接着说道,“混合型的凶手,分辨他在这两者之间细微的心理变化,是给出心理侧写的一个重要成因。”

他略有些疲惫地搓了一把脸,沉默片刻,突然说:“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肖沂说:“可以,下午大小刘没事,我可以安排……”

“不,”丁一惟立刻打断了他,“我想让你带我去。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可以吗?”

肖沂怔了一下,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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