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今年热得太早,六月份已经热得像要下火一样。肖沂的车是一辆陆地巡洋舰,因为年份久了,空调出风不是太好,又加上在没有荫凉的停车场停太久,一进去活像蒸笼一样,皮坐垫活活能烫熟人的屁股。

丁一惟体质好像不太耐热。一路上,肖沂开车,丁一惟眯着眼睛在副驾驶东倒西歪,昏昏欲睡,直到目的地附近才突然醒过来,好像刚才的睡意被橡皮突然擦去一样,非常清醒地说:“停在这附近好吗?”

肖沂找了个地方停车,两人走出车子。

“这边离环翠小区还有一段距离,要走过去吗?”

丁一惟点了点头。

肖沂发现,丁一惟的神情已经变了。

他们站在环翠小区附近的一个街口,马路对面就是离环翠小区最近的一个地铁出口。此时不是高峰期,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出地铁口,步入炽烈的阳光中。

丁一惟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知识分子的礼貌斯文,也不是看资料时那种呆头呆脑、心不在焉。他站在街边树下的浓荫里,看着二十米开外的地铁口,更像非洲草原上的一只豹子,隐匿在阴影之中,挑拣着自己的猎物,专注、谨慎,又有一丝不自觉的兴奋。

“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是坐地铁来的吗?还是开车?这里最近的地铁口就是这里了。他是从这个地铁口出站的吗?”

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听起来不像问肖沂,而是在问自己。因此肖沂并没有回答。

丁一惟站在距离环翠小区尚有两个街口的路边,抬头凝望着路灯。这个街口四个方向均无监控。

“他来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他做了准备。如果他提前踩过点,那么他会避开监控最多的路口,那么就是这里了。”

说罢,丁一惟拔脚就走,步伐很快。肖沂赶紧追了上去,快到门口时他问:“为什么不是开车来的?”

“因为这个小区车辆进出口有监控,”丁一惟抬起下巴,示意肖沂看向一辆正在进入小区的车,“从位置来看,刚好能拍到司机的脸。他不会冒这个险。在‘5·12’案之前,他已经做了起码六起这样的案件,不是新手了。”

丁一惟在环翠小区周围绕了一个大圈,找到了一个入口。

这个小区隔壁有一家幼儿园,是由该小区开发商建的,入园儿童大多是小区住户。这也是这个小区的卖点之一。

正因为如此,毗邻幼儿园的一侧,专门为接送孩子的家长开了一个小门,进去后就是一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这个入口原本要刷卡才能进入,但为了孩子出入方便,铁门处被一块砖头挡住,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这片区域没有任何监控。

此时正是下午,还不到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小区里只有寥寥几个老人在健身器材旁晒自家的被子。

“我想你们大概询问过当天在这里带孩子玩的家长了?”

“问过了。”肖沂叹了口气,“带孩子的家长,基本两眼不离自家孩子,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丁一惟点点头,没有说什么,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向案发现场的六号楼。

“六号楼门厅里有监控,但只是比较原始的定格监控,画面每三秒钟停留一次。”肖沂补充似的解释道,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监视镜头。

“问题不在于画面停留的速度,而在于要确定看哪一时段的监控录像,这就过于困难。”丁一惟说,“死亡时间虽然有大致推定,但他何时进入这里没人知道。如果是我,我甚至会提前三四个小时进入这栋大楼,然后在哪个楼梯间消磨一下时间再进房间。”

……和我想的一样。肖沂略有点自嘲地想。

他们顺楼梯走到七楼的705室。丁一惟走得很慢,他的目光在楼梯间里细细地搜寻着什么。

“没有烟头,如果这是你想找的东西。”肖沂忍不住开口,“因为很少有人通过楼梯上楼,楼道里不脏,保洁员没有清扫过。为保险起见我还特地翻了当天保洁员清理出来的垃圾,一个烟头、饮料瓶都没有。”

“如果我是热月杀手,到猎物家之前,我是不会抽烟的。”丁一惟看也不看他,专注地搜寻着楼道,“我会很谨慎,不留下任何DNA证据,这是其一。其二是,有更大的乐子触手可及,我不会用这种低等的刺激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耐心地等待,慢慢积累我的欲望,一丝一毫都不要提前释放。”

肖沂飞速地抬起眼来,目光扫过他的后背,但是没有说话。

作为一名大学教授,丁一惟似乎保持了健身的习惯,爬到七楼,气息丝毫不见凌乱。

705室的房门并不像美国大片里那样被警用胶带封死,只是贴了一张告示。

肖沂拿出鞋套、手套、口罩和发罩递给丁一惟,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然后闪到了一边,把入口留给了丁一惟。

丁一惟在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双眼空茫地盯着房门里光线昏暗的过道,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户型,由于设计的问题,一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往里走个两米才能看见客厅。客厅西边是浴室和厨房,东南角是两个并排的房间,两名租客各占一间。

705室基本保持了被发现时的原貌。110接到报警后,辖区派出所的两名民警赶到现场,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案件的严重性,立刻封锁现场。多亏这两名警察的一再提示,此后到达的刑警和法医一开始就保持了足够的谨慎,才使得现场最大程度得以保留。

但是丁一惟最先去看的,并不是客厅。

他走进705室的姿态,与其说像刑侦人员,不如说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舍弃了案发现场的客厅,径直走进被害者的卧室。

被害者名叫杨玲,殁年二十一岁,是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的平面模特。她十八岁时来到C市,在一家民办学校上学,但是交了半学期的钱后就不再上课了,转而混迹于各大车展。她在社交平台上有黄V认证,认证内容是“演员,平面模特”,在某家著名模特经纪网站上也有账号。

然而,看她的房间,她生前的职业应该是网络女主播。她的卧室摆设并不复杂:一个老式木质大衣橱,旁边还有两架简易的钢管衣架,全都挂满了衣服;一个六层抽斗柜,上面乱糟糟地摆满了化妆品。

与衣物和化妆品的凌乱相比,床铺有些过于整洁干净。床品是淡紫色小碎花的,被褥整齐地叠着,还摆了七八个毛绒玩偶,玩偶前小后大,像照毕业照一样整齐排列。床边铺着浅灰色的短绒地毯,放着一把吉他。靠床头的一侧窗口,挂着白色纱帘,上面层层叠叠地垂着星星形状的LED装饰灯。也算是网络女主播的常见布置了。

正对着这一切的,是一张电脑桌。桌上满满地摆着东西,三架简易摄影灯、话筒,还有一个摄像头。

丁一惟拉开了抽斗柜的每一个抽屉,掏出西装口袋里的一根钢笔,一一拨动着里面的内容;他翻检了女主人的衣服,甚至把鼻子凑上去嗅探衣服的味道;他趴在床边,观察床上的每一条褶皱,然后对着电脑桌皱了皱眉头。

“电脑是你们拿走的吗?”他对着电脑桌上那个不容忽视的大块空缺问道。桌子上遍布灰尘,不乏烟灰,唯独有块方形的空白。

“不是,我猜是凶手带走了。从形状判断是个笔记本电脑。”

“这上面的东西呢?”他用钢笔轻轻碰了一下桌上一个手机支架。上面并没有手机。

“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手机和电脑。”

丁一惟站起身来,走进浴室。

浴室空间不大,其凌乱程度比起主人的房间有过之无不及。丁一惟挨个察看了已结了一层灰垢的洗手台、洗手台上横七竖八的瓶瓶罐罐。这间浴室里最干净的地方,大概是淋浴头下面的下水道口和马桶旁边的卫生纸篓,因为毛发和纸团都已经被鉴定科打包带走了。

他盯着浴室镜子和水龙头上碳粉取指纹留下的痕迹,说:“真有意思,浴室里一枚指纹也提取不到。如此大费周章地擦掉了浴室的指纹,客厅却任由它乱成那个样子。”

“整个现场只提取到一枚非常模糊的掌纹。”肖沂说。

丁一惟走出浴室,又同样仔细地观察了厨房,路过杨玲舍友卢晓娟的房间时,推了一把门,门开了。

“卢晓娟的房间一直是锁着的吗?”

“是的,据卢晓娟说,只要她离开,就会锁门。”

此时房间并没有锁,丁一惟走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了。

他隔着手套搓了搓手,带着一种小孩子唱完生日歌、吹灭蜡烛后的兴奋劲儿,盯着客厅,仿佛那是一块香甜无比的奶油蛋糕。

客厅的陈设也不复杂。人造革沙发、茶几、电视柜,都是房东留下来的旧家具,两名租客并没有新添置什么——除了血迹以外。

丁一惟从沙发开始看起。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在维持平衡的同时努力把上半身倾向沙发,审视着沙发上的斑斑血痕,如同一只秃鹫。那些血迹已经开始发黑发臭了,六月闷热的天气里,上面落了一层细小的果蝇,随着他的动作飞起又落下。

看完沙发之后,他又看了茶几,仿佛终于打破了某种“不直接接触现场”的自我规则,抬头问肖沂:“我可以把茶几移开吗?”

肖沂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丁一惟小心地搬起茶几,挪到一个空位处放下。

茶几移走后,能看见白瓷地砖上横七竖八的血迹,仿佛一块恢复如初的完整拼图,呈现在面前。

“碎尸时,为了获取更大的空间,他搬开了茶几。碎尸之后,又把茶几搬了回来。断手是在这里发现的?”

“是,”肖沂回答,“尸体躯干完整,只有双掌被肢解,摆在茶几上,头部放置在电视柜上,躯干、腿部均保持完整,放置在沙发正对电视的位置。”

“碎尸工具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一把锯子,就在茶几上。”

“锯子是谁的?”

“是杨玲她们的。她们租完房子,买了一个工具箱。工具箱放在电视柜里。”

肖沂抬手指了一下,丁一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电视柜下面的格子里,有一处在灰尘中显得有点突兀的空白,大小刚好是一个工具箱的尺寸。

那个电视柜是老式的组合式,下面有个突出的平台用以摆放电视,贴墙是一面展览柜式的格子柜。头颅被放置在格子从上面数第二层。

丁一惟站在电视柜上,双手高举,做了一个摆放的动作,然后又俯下身去,仔细观察用来摆放电视的那个平台,平台上有两枚清晰的脚印。

“我觉得你们对凶手的身高推断并不准确。”他突然开口。这是他介入案件以来第一个评价。

“何以见得?”

“你来,”丁一惟示意肖沂站到他的位置,“现在想象你自己是凶手,然后把头颅捧到那个位置。”

肖沂依言行动。就在他把手放到头颅所在那一格的一瞬间,他呆住了。

这个位置,在他胸前,大约与他胸口齐平。他跳下电视柜,又站在地面上,重新做了一下那个动作。

肖沂身高一米七八,按照他的身高,想把一个头颅放在电视柜第二格上,并不需要踩着电视柜。

死者头颅眼皮被牙签撑开,凶手想要死者“观赏”自己被肢解的过程这一目的非常清楚,如果他身高真有1.71—1.75米,凶手本应将头颅摆放在电视柜最高一格。

现场的腐臭、阳光映照在不锈钢窗子上的白光,仿佛一瞬间被无限放大,瞬间淹没了他。肖沂左手食指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我想再看一下遗体。”

丁一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冷静得如同炎夏当中的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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