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胡壮丽在审讯室等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审讯室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哪怕这间审讯室去年才翻新过一次,一旦投入使用,就会迅速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味。这间审讯室活像美剧场景,三聚氰胺板材的灰色办公桌,安装着单向监视玻璃,但它闻起来的味道,还像过去那种木桌木椅、审讯员和嫌疑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的旧审讯室一样,潮湿中带有一股灰尘的味道和陈旧的烟臭。

此时屋里空气又闷又热,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胡壮丽前胸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然而,周林凯和董伟端着茶杯和卷宗走进去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镇定如常,甚至好整以暇地盯着墙上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权作打发时光的无聊消遣。

二人一边一个坐定,周林凯翻了几页卷宗,才慢悠悠地开口:“胡壮丽是吧。”

“是。”胡壮丽平静地回答。

“我是C市刑警支队预审员周林凯,这位是书记员董伟。你的名字是?”他对胡壮丽微笑了一下。

“我叫胡壮丽。”

接下来,周林凯按照惯例,一一询问了嫌疑人的性别、年龄、籍贯、工作等基本信息。这些虽然他都已经掌握,但仍然要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像测谎仪一样,用一些基本的问题来设定嫌疑人在微表情、小动作等方面的基准,为接下来的询问中辨别他说谎的痕迹打下基础。

基准问题问完以后,他才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前一阵子的“5·12”大案你知道吗?”

“在新闻里看到过。”

周林凯单刀直入地说:“杨玲曾经和人约好,5月12日上午十点和人在家里见面。这个人就是你。”

“是的,但是我没去。”

“没去?那你在哪儿?”

“在家睡觉。”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我离婚了,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

“胡壮丽,我提醒你,这是公安局的审讯室,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要被记录在案的,说谎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周林凯的声音尖锐起来,压迫感十足。

“我没有说谎。”

“你说你在家睡觉?你住的那栋大楼,监控显示你早上八点钟就出门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你出门干什么去了?”

“哦,那大概是出去吃饭了。”

“那你说你在家睡觉?!”周林凯一拍桌子。

“时间太长了,细节记不清楚了。”胡壮丽向后坐了坐,背靠着椅子,身形非常放松,“我现在暂时失业。人一旦不上班,生活就很无聊,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我有时甚至记不清我昨天吃了什么,何况上个月的事情。”

“你为什么没去赴约?”

“我不记得了,”胡壮丽说,“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吧。天太热,一想到出门还得坐那么久地铁,就不想去了。”

“你在网上给杨玲打赏了前后不下三万,还和她玩同一个游戏玩了这么久,没去赴约,也没和人家说一声?”

“忘了。”

周林凯从卷宗里翻出一张图片,展示给他看:“这是从杨玲脖子上提取的瘀痕,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后,我们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掌印。”

他又翻出一张印在透明硬塑料纸上的掌印。“这张你认识的对吧?你刚进门时,我们技术人员让你现场印的。”

他把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掌印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我不知道,”胡壮丽平静地看着他手上的照片,“你们是专业人士,比我懂得多。但是我觉得你从人堆里抓几个手和我差不多大的,手印搞不好差不多也那样。”

一语中的。

杨玲脖子上瘀痕所形成的掌印并没有那么完整,技术虽然把它复原成了一幅展开的图像,但是人的脖子并不是完美的圆柱形,而因为受力不均,手印深浅也有差别。那幅图像实际上是综合了所有七起案件而形成的一个想象图,只有理论上的作用。

换句话说,在法庭上并不一定会被认定有效。

周林凯阴险地笑了起来,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烟盒上“咔咔”嗑了两下,点火,深吸了一口。

“老胡,来根烟?”

“谢谢,不用。”

“怎么,嫌我这烟不好啊?”周林凯抱起手臂,看着自己手上的中南海,“也是,我们工资低,只抽得起这个,不像你们金融业赚得多。平常都抽什么?芙蓉王?”

“我现在不想抽。”

胡壮丽这回答够噎人的。

普通人大概会被这样的对话激怒,然而周林凯并不是普通人。他咧嘴笑了笑。

激怒对方,从而主导谈话的方向,这明明是预审技巧当中的一环,而且明明是他自己常用的手段之一,现在风水轮流转,反倒被嫌疑人用在自己身上了。与其说他感到了挑衅,不如说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很多人对“审讯”的误解之一,就是认为审讯的目的只是让犯人交代犯罪事实。然而事实上,在询问的过程当中能得到的线索并不比鉴证少。审讯员经常会就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东拉西扯,而在嫌疑人回答时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有时嘴角的一丝抽搐、眼皮的一次跳动、手掌的突然一下捏紧,这些微表情都可能喻示着一条有用的线索。哪怕嫌疑人在刻意回避某个问题,只要明白他刻意回避的点在何处,也能给接下来的审讯指明新的方向。

总之,对周林凯来说,预审这种技巧,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周旋,是心理战,更是观察战、智力战。他审过小偷小摸,审过斗殴杀人,审过赫赫有名的毒枭,审过手上几十条人命的江洋大盗,审过数目高达千万的经济犯。但是面前这个胡壮丽,是他职业生涯内绝无仅有的体验。

自从审讯开始,胡壮丽的回答可谓惜字如金,而且只说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和推测,冷静自持,几乎不表露任何情绪波动,严格地把回答方向约束在能够正面回答问题的范围之内,不给周林凯任何发散的机会。

可以说,就像为自己戴上了一张水泥浇筑的面具。

这小子真有意思。

周林凯感觉到一种职业性的兴奋感潮水般慢慢浸过身体。


无论胡壮丽心里怎么想,他的脸色也没有任何的表现。就像周林凯所说的那样,他坐在椅子上,戴着手铐的手平静地放在桌子上,脚交叠着放在椅子后面,手没有颤抖,也没有神经质地抖腿,甚至视线也坦然地看向周林凯和董伟,仿佛一个清白无辜而被无故抓进来的人一样。

不,这也不是一个准确的描述。监控室里的肖沂心想。

完全无辜而被传唤的嫌疑人他也见过,“气愤”是最常见的反应,因为委屈产生的气愤,甚至还有因为觉得警方无能而产生的气愤,但真正无辜的人反而不会产生这样冷静而坦然的反应。

是冷酷。

肖沂把嘴凑在水瓶上喝了口水。

这是一个黑暗中的猎食者才有的冷酷。

他的目光如同舌头一般细细地舔过胡壮丽的周身,仿佛品尝味道一般体味着这个人的心境。

胡壮丽的脸长得很是普通,属于曾经被他开玩笑般说过的“一次性面孔”,即看过一次后过目就忘,会使后续的疑犯辨认异常艰巨。单是看着他,肖沂就能想象到如果组织环翠小区的居民做疑犯辨认,能得到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黑暗中,肖沂映在监控玻璃上的面孔泛起一个自嘲的微笑。

胡壮丽身材矮小,虽然并不肥胖,但腰腹松弛,看起来是长年坐办公室的后遗症。唯独一双手臂非常健壮,小臂线条紧绷,肱桡肌和桡侧腕伸肌异常发达。他想起胡壮丽那个笔记本里的一张健身卡。

你刻意锻炼臂力,对吧?

肖沂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对胡壮丽发问。

哪怕知道只需要十公斤的力量就能掐死一个女性,你还是去练了,因为你想万无一失。

你需要把一切细节都完美掌控在自己手中。

此时,周林凯正对他挨件展示目前获取的证据,发问也紧迫到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胡壮丽却在好整以暇的回答当中,有意无意地往玻璃这边瞥了一眼。

隔着监控玻璃,两人的视线交汇了。

哪怕明明知道这种单向玻璃不可能让胡壮丽看到自己,肖沂还是觉得,胡壮丽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了那么一秒钟。

窗口另一端,胡壮丽的面孔浮现在玻璃上,和肖沂的倒影重合在一起,宛如镜像的两面。

胡壮丽收回了目光,重新面对周林凯,态度依然冷漠。

后面一同观战的几个警员小声讨论起来。

“周哥这把可能要栽。”

“观棋不语真君子啊你!我看不一定。”

肖沂又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监控室。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这会儿神经高度紧张,只觉得脑海中千头万绪,只想找个清凉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就走出警局大楼,到院子里一个人散步。此时刑侦部门和鉴定部门都在紧张地忙碌,试图从胡壮丽的出租屋里找到新证据。

加上大家都知道肖沂这个想事时喜欢一个人散步的习惯,也没人去管他。

市区警局的院子是个回字形结构,大楼在正中间。肖沂绕着警局大楼一圈一圈地慢慢走着,在脑海中梳理着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就目前他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能够直接指向胡壮丽的,无非是这几样东西:胡杨二人在游戏里线下见面的邀约;Timberland登山鞋的鞋印。

还有,应该是胡壮丽用来给死者化妆用的化妆盒,以及一个异常模糊的掌印和并不能完全重合的手印图像。

这些东西,用来攻破一个普通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手段高超的审讯员是可以做到的,但并不足以吓倒胡壮丽。在审讯中获取更多线索的想法,看起来,大概也不能实现了。如果要给他定罪,只有靠更加直接、板上钉钉的铁证。

他有些烦躁,脚步快了起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肖沂回头一看,是丁一惟。

丁一惟自从跑去监控室给他支了招儿以后就消失了。由于不受待见,也没人管他去干吗。肖沂看审讯时聚精会神,几乎都忘记这人曾经来过,此时看他跑过来,颇有点意外。

“丁教授,你还在啊?这都几点了。”

“我一直在啊,”丁一惟推了推眼镜,“我一直在你们大会议室旁边那间小屋看资料。审讯进行得如何?”

“硬骨头,”肖沂慢慢吐了口气,“难啃。”

丁一惟调整了一下步伐,和他并肩而行。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分钟,丁一惟突然开口说:“连环杀人,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状态。我在匡提科时,有个项目组专门研究连环杀人犯之所以成为连环杀人犯的成因。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说有个犯罪心理学家,曾经出于一时好奇,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家族史。结果发现,他是领养的,而他的血亲家庭倒数四代以上,居然出过好几个不太正常的先祖。有人是因为杀妻、有人是因为严重暴力倾向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还有人自杀。这说明他的家族遗传中,或许就带有成为连环杀手的基因。于是他进而开始怀疑自己的心理状态,在检视自己的心理状态后,他发现,他从小就缺乏共情能力,做事过于冷静、理智,同时又痴迷于和犯罪相关的东西,所以最后才做了犯罪心理学家。然而为什么他没有成为一个凶手呢?因为他有一个健康、稳定的家庭,双亲和手足给了他很多关爱。因此,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建立了正常的人生观和道德观。”

“这个故事的含义是什么?”

“含义就是,连环杀手是被‘养成’的。数据证明,90.2%的连环杀手,基本都有被虐待的童年。小孩子所生活的环境,人际关系是很狭窄的,与父母的关系占有他们人际关系的大部分。来自父母的虐待,往往会使他们的世界观产生极大的混乱,在有限的认知里,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排遣这种混乱与失序。在成年后,心理就往往会有各种畸形的表现。”

肖沂愣了一下。

丁一惟停住步伐,眼镜在昏暗的路灯下有微弱的反光。

“肖警官,你问过他手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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