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肖沂回到大会议室,找到了正在看材料的张荔。

“张荔,你会化妆吗?”他看着张荔素面朝天的面孔。

张荔用一种受了莫大侮辱一样的表情瞪着他:“当然会!我不化妆那是因为纪律要求!”

“那就好。”肖沂阴险地笑了笑,“我想了个招儿。”


审讯整整持续了六个小时。其间胡壮丽既没要求喝过水,也没要求吃饭,更没有要求抽烟,脸始终板得铁板一块,有问必答,但是绝不松口,一律都以“巧合”“忘了”做应对,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周林凯和董伟是老搭档了,配合默契,无论是诈、吓、哄、拍,一律无效,胡壮丽就是不接招。

最后,反而是董伟这干了十几年的老刑警先顶不住了。他上了两趟厕所后,周林凯也败下阵来,一出门,话都来不及说一句,直奔洗手间。

“嘴太硬了。”

从洗手间出来,周林凯用纸巾擦着手,有点颓然。

肖沂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这家伙不是正常人,我怀疑他这些年来把被抓以后的情景不知在心里预演过多少遍了,一时半会攻不下来是正常的。”

“胡壮丽这丫挺能啊,也不说要请律师,就这么干耗,这不是明摆着想继续和我斗下去吗?”周林凯多少有点咬牙切齿。

“说什么来着?别个人意气,以现在的证据,已经能确定他是重大嫌疑人了,哪怕过了二十四小时也不能就这么平白放他走。”

“不行,我得接着上。”周林凯还有点心不甘气不平的样子,“预审最忌讳中间打断,容易让嫌疑人重建心理防线……”

肖沂拍拍他:“他心理防线就没松过!接下来换我和张荔,换个战术风格。你和老董都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我给你俩叫了外卖,都放那儿好久了。”

周林凯叹了口气,和董伟两个人去吃饭了。


一夜没睡,胡壮丽心理素质再好,人也是会困倦的。那两位警官一走,他紧绷了一夜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人就有点困了,靠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将睡未睡间,审讯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他没见过的警察。

这人和之前的周林凯完全不同。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并不魁梧,看着大概刚满三十,人长得干净俊秀,有点书卷气。要不是那身警服,比起警察,倒更像个小学老师。

“胡壮丽,一晚上没吃饭,饿不饿?”

胡壮丽瞄了一眼他的肩章,一杠三花,一级警司。

哟,还是个小官儿。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没吭气。

“再怎么样也得吃饭,我让我同事给你订了份盒饭,吃点吧。”肖沂招呼了一声,张荔提着一份盒饭走了进来。

“给,吃吧。”女警把盒饭放到了胡壮丽面前,声音听着挺温柔的。

胡壮丽抬眼一看,这一眼,呼吸几乎停了一秒。

面前这位女警穿着一身黑色短袖西装,脸上化着淡淡的妆。

那色系搭配,熟悉得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女警细心地帮他把饭盒打开,抽出筷子,还在他旁边放了一瓶矿泉水才走开,然后坐在书记员的位置上。

短暂的失态之后,胡壮丽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开始低头吃起饭来。

“慢点吃,不够还有。”男警官说了句。

胡壮丽没有作声。

两菜一汤,一碗米饭。但吃到嘴里是何滋味,他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只是机械地做着咀嚼、吞咽的动作而已。

“忘了说了,我是市警局刑警支队大队长肖沂,这位是书记员张荔。”

肖沂故意把手上的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问了句:“你今年三月离婚了是吧?”

“是。”

“因为出轨?”

“这和我被传唤的原因有关吗?”

肖沂笑了笑:“聊聊嘛。你出轨了吗?”

“出轨有很多种方式,如果肉体发生关系才算,那我没有出轨。”

“你太太,不,应该说你前妻,不这么想。”

胡壮丽的表情仍然平静无波,用勺子刮着餐盒的底部:“他人的想法我无法控制。我认为我离婚的原因是感情破裂。”

“为什么呢?”

胡壮丽看了一眼肖沂,说:“我和我前妻的感情早就破裂了。”

“那为什么要维持这种婚姻呢?”

“因为不想伤害孩子。”

“可是你前妻说你基本都不管孩子的。”

“我这个人不太会表达感情,我很爱我儿子,大概表达方式有所欠缺,她不理解。”

肖沂突然发问:“你知道你儿子这学期语文考试成绩吗?”

“不知道。”胡壮丽说,“我只知道他学习不是太好。”

“身为一个父亲,你连你儿子考试成绩都不知道?”

“考试成绩又不能代表一切。”

肖沂倾身向前,问:“这是从你自身经验得出的教训吗?”

“……自身经验?”

肖沂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捕捉着他的表情,仿佛一只食腐的秃鹫,不肯放过尸骸上一丝腐肉般,一字一句地说:“你小时候是不是一直很想听人这么说一句:‘考试成绩又不代表一切?’”

胡壮丽从面前的饭盒里抬起眼睛,看向肖沂。他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目光聚焦在肖沂脸上,好像两只钉子,试图把肖沂的脸皮扎出个洞来。

“你小时候,因为考试成绩下降,被令堂打屁股时,有没有这样想过?”

胡壮丽沉默了片刻才说:“警察同志,你们传唤我,是为了问我小时候的家庭教育吗?”

张荔沉下声音,严厉地说:“胡壮丽,回答问题!”

胡壮丽把勺子扔回饭盒,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那时候长辈的教育观念和现在不一样,比较传统,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所以你从来不让你妈从老家过来帮你带孩子?因为她教育观念落后?”

“我妈身体不太好。再说婆媳同住容易产生家庭矛盾。”

“你爱人,不,应该说你前妻,她平时化妆吗?”

胡壮丽飞快地瞥了一眼肖沂,眼角的余光扫过张荔。

“平时不化。”

“我之前见过你爱人,”看着胡壮丽双手抱胸的姿势,肖沂心里冷笑了一声——终于拿出防御姿态来了啊——继续说道,“她也说,自己平时完全不化妆,她也不喜欢摆弄那些东西。那么我就很好奇了。”

他倾身向前,目光紧紧盯住胡壮丽,仿佛要用目光把他钉在椅子上似的,慢慢地说:“那么在你出租屋里找到的那些高档化妆品,到底是谁的?”

“……”

胡壮丽紧紧抿住了嘴,一言不发。

从进门到现在,肖沂一直在观察他。

作为预审人员,他的风格和周林凯完全不同。他没有所谓“撒手锏”,唯一的法宝就是试探。那副温和而书卷气的长相是他最好的伪装,他经常会闲聊似的和预审对象拉家常,然后注意观察对方的微表情,漫天撒网,一旦发现对方对某个点有不一样的反应,立刻修正话题,深入追问。

现在,胡壮丽无论表情还是肢体语言,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的轻松写意了。

诈对了。

肖沂决定乘胜追击。

“你爱人也说过这件事。她说,你们俩结婚这么多年,你连瓶大宝都没给她买过,却买了不少高档化妆品和化妆用具。她发现这件事以后,和你大吵大闹了一番,吵架当中还扔了你一包化妆刷。然后你动手打了她。是这样吗?”

“夫妻吵架,偶尔动个手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胡壮丽平淡地说,“再说,离都离了,我净身出户,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一般夫妻打架,至于动手掐人脖子吗?”

胡壮丽看了他一眼。

“掐人脖子?”张荔开口了,转头看向肖沂,“这可太过分了!”

“是啊,掐得有点狠。他爱人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人手里了。”

“啧啧啧。”

“警官,你挺了解我家里情况啊?”

“嗨,干我们这一行的,好打听事儿。职业病。你爱人呢,古道热肠,我们聊得挺投机的。她还说了好多你老家那边的事儿。”

“我老家那边的事儿?她还知道我老家那边的事儿?”胡壮丽的声音带上了一抹淡淡的讥讽。

“是啊,你不知道啊?她其实这些年来,对你们家老太太还是挺关心的,经常给老太太打电话,关心关心一下老人家。人这一上年纪,养老院住得再好、吃得再好,也比不上小辈的一个电话,你说是吧?不过我得说你一句啊老胡,你在这方面做得可不好。”

“我平时太忙。”胡壮丽撇过头去,看着墙上并没有开的空调。

这屋里实在太热了,热得让人心里忍不住一股烦躁。

对面坐着的肖沂却没有半点被热气困扰的样子,甚至好像汗都没有怎么出,还是那种温和、有礼的面孔和声调。

“忙也要抽出时间来给老人家打个电话嘛。所以你看,我觉得你爱人还是个挺称职的媳妇儿,你和她离婚还是太欠考虑了。你爱人说,老太太可想念你啦,说你平时太忙,逢年过节也不回去看看她。但老太太非常体谅你,觉得你一个人在外头打拼不容易。老太太这一辈子不容易啊,早早没了丈夫,守着一个独苗儿,自己又当爹又当妈,还上着班,多不容易——我记得你爱人好像说,你们家老太太是个老师对吧?当年业务也是一把好手啊,带的班特别棒,是不是啊?”

胡壮丽已经把视线完全放在肖沂面前地板的某一处了,他仿佛要把自己的情绪完全从脸上抽离似的,脸平静得几乎要僵掉。

肖沂并没有放过捕捉他微表情的每一丝变化。此时此刻,胡壮丽的退让与逃避是一目了然的——没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能说明问题。

方向对了。

肖沂喝了口水,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家老太太教什么的来着?语文?数学?你看我这记性……一个单身女人带个孩子,还要当班主任,真是太不容易了——你小时候挺淘的吧?我小时候就挺淘,没少挨我们家老爷子揍。我爸转业军人出身,那揍我揍的,嘿,可真有劲儿!我记得我三年级的时候,放寒假,没事儿玩家里生的炉子,把作业撕了往炉子里填,差点把房子点了。老爷子回家一看,二话不说,拎过来一顿狠抽,打得我三天下不了床。哎?我说,你们家老太太以前也这么管教你?”

胡壮丽一言不发。

“当妈的嘛,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男孩子皮啊,不打不行。”

“谁说不是呢,”张荔叹了口气,插嘴说道,“没事儿谁愿意打孩子啊,但是有些孩子,他就是记吃不记打。就说我们家那个混账小子,淘气他第一,成绩他倒数。考试都只考个位数了,回家一问作业写了吗,还有脸问,什么作业?我心里头那个火啊,真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抽一顿。”

“学习方面还好说,但是男孩子太作,一弄不好就学坏了。就我小时候,那得亏我们家老爷子三天一小抽五天一大抽,要不然我现在搞不好都成犯罪分子了!”

“谁说不是呢?就说我儿子吧,上次我发现他偷了同学一个模型,你说家里缺你吃缺你喝的,要什么不会给你买吗?至于偷吗?把我给气的,手边有一笤帚,抓起来就把那臭小子一顿狠抽,打得他哭爹喊娘,直叫爸爸。我说你叫你爸有什么用?再叫把你这爪子给剁了!这孩子犯错就是该打!”

“所以说,那些国外什么说服教育的理论都是虚的,不体罚他就不知道怕。”

俩人一唱一和,居然跟拉家常似的,聊打孩子聊得热火朝天,仿佛根本忘了审讯室里还有胡壮丽这么个人。

“你们他妈的知道个屁!!”

胡壮丽突然暴起,戴着手套的手把桌上的饭盒一扫而光,饭盒里剩饭剩菜汤汤水水地飞了出去,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

“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孩子在被打时是什么感受!!”胡壮丽吼道。

张荔和肖沂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胡壮丽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露,胸口剧烈起伏,紧捏着双拳,两眼死死地盯着张荔,脸色狰狞,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站在桌子后面,浑身颤抖,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要找律师。”

这短短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胡壮丽颓然倒在椅子上,再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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