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丁一惟坐高铁回C市,一出站,就看见肖沂在出站口等着。

“丁教授,一路辛苦,这次麻烦你了。”肖沂迎上去,帮他接过行李箱,“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了,走吧。”

来的路上,他俩已经在电话里沟通了案子的进展。这几天肖沂明显消瘦了不少,丁一惟看着他的背影,搜肠刮肚地想找个词儿安慰他一下,但一肚子理论知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一路默默地跟在后头。

俩人上了车,没开多大一会儿,丁一惟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个案子,不至于完全没希望吧?”

肖沂自嘲地笑笑:“要说完全没有希望,倒也言过其实。现在律师给他申请了监视居住,监视期内不得离开现住所,所有证件上交至公安机关。但是监视期内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那么六个月内就得解除监视居住了。”

就是说,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不会在监视期内犯案。只要忍过半年,就能过去的。

但是,专案组从分局抽调上来的警员,都已接到了回各自分局的命令,这个案子被搁置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上级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但是从政治角度考量,与其继续大张旗鼓地查下去,不如冷处理。这时针对路鹏和肖沂的处分还没有下来,但是内部调查已经启动。肖沂主动包揽了主要责任,希望能对路鹏减轻一点影响。

丁一惟看他面色波澜不惊,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闭嘴,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

“是这样的,丁教授,我这边有位警员……”肖沂斟酌着措辞开口,“就是他弄丢了‘5·12’案的那个化妆箱,我怀疑他可能患有抑郁症。”

“哦?他有什么临床上的表现吗?”丁一惟转头看他。

“嗯……弄丢东西、忘事,最近还想跳楼。”

“注意力缺失,自杀倾向。你说他弄丢东西,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沂努力回忆着:“从半个月前开始其实就有迹象了,让他去买外卖,经常买回来的份数不对、买的东西也不对。我觉得他是压力太大了。”

“如果真是抑郁症,出现自杀倾向,那起码已经到中度了,需要心理干预。但是具体的问题经过面谈才能下结论。你能让他来我诊所吗?C大精神科。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亲自给他做心理辅导,我会遵守警方的保密协议。”

“好。实在太感谢您了,总是麻烦你干这个干那个的。”

眼角的余光中,这句话好像让丁一惟有一瞬间的脸红。他别开脸,抬起手扶了一下眼镜作为遮掩。

“但是,肖队,关于热月杀手,还有件事情……”他犹豫着,低声说,“那天你把他住所的照片传给我看,我发现他住所过于整洁,还有那个短期旅行箱……”

“怎么?”

“从一方面来说,这种整洁能反映他性格里控制狂的一部分。但是,你不觉得,把自己的住所收拾成那样,完全没有生活痕迹……几乎可以随时逃跑了吧?”

肖沂不由得从前方路况上转开头去,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是个短期旅行箱,里面携带的东西也只是三四天旅途的分量。但是这几天已经足够他逃到随便什么地方,再换一套了。”丁一惟又开始擦镜片,“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定不要放松对这个人的监视,因为,他不是会罢手的那种类型。”

丁一惟重新戴好眼镜,看着前方,静静地说:“他早已过了能够回头的那个点,杀戮的欲望已经是他内心的一部分了,这种渴望将会伴随他终生,哪怕压抑一时,他的双手也终将再度沾染鲜血。”

肖沂没有说话,看着前方似乎绵延无尽的灰色公路在前方伸展开去。

这时大雨刚过,路旁的植物都被冲刷得翠绿欲滴,蝉鸣和偶尔的鸟叫从窗外远远地传来,几缕云朵淡淡地浮在青蓝色的高空中。

这个世界美丽得如此天地不仁。


把丁一惟送到艳粉胡同永善小区,肖沂正打开车后备厢往外拿行李箱,背后突然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居然是肖雩。

“哥!”肖雩开心地叫了一声,对怀里抱着的孩子说,“快叫舅舅!”

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奶声奶气又口齿不清地叫了声“舅舅”,听起来反倒更像是“够够”,还张开手去要他抱。

肖沂对这小家伙向来没有办法,只好放下行李箱,接过孩子。“楠楠好乖!舅舅亲一口。”

一岁半的小孩正是喜欢逗乐的时候,被他亲得左躲右闪,咯咯直笑。

“你不是忙案子吗,怎么今天过来了?”肖雩有点意外,“我带楠楠遛弯儿呢。”

这时丁一惟也走过来,看见肖雩,也有点意外:“……肖雩?”

肖雩一看见丁一惟,脸色一变,肢体语言都不对了,垂手站直,毕恭毕敬地说了声:“丁教授,您好……”

“你们认识啊?”肖沂抱着孩子,不咸不淡地说。

“这是我们系丁教授。”

肖沂“哦”了一声,说:“丁教授是这次公安部委派的专家,帮助我们办案的。丁教授,这是我妹妹。”

丁一惟的反应非常不对劲,明显有点手足无措,像要在这一瞬间紧急判断“战或逃”,最后还是撑不住,大概是选择了正面应战,尴尬地说了句:“……世界好小。”

肖雩平时在肖沂面前那股嚣张刁蛮劲儿此刻完全消失了,恭敬得几乎都有点谄媚了:“丁教授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我们系也是非常有名的海归学者。原来你上次说要送的人就是丁教授啊!怪不得呢……丁教授,其实,我明年想考您的研究生来着……”

丁一惟一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尴尬相,嗫嚅着说:“这、这样啊,我回头会找你的论文来看的……”

看他的反应,简直像被捉奸在床一般,气氛堪比修罗场。肖沂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好这时楠楠觉得无聊了,开始在他怀里闹着要下地,肖沂顺手把孩子往肖雩怀里一塞,说:“好了,你们继续遛弯吧,我把丁教授送回去。”

肖雩接过孩子,忙不迭地说:“行行行,你们继续,我还得到前面的超市买点菜。”

楠楠趴在母亲怀里,挥起小胖手跟他们道别。

肖沂叹了口气,拎起丁一惟的箱子。

两人走着,丁一惟找补似的说了句:“没想到肖雩也住这个小区啊?”

明知故问。肖沂面上若无其事,说,“对啊,这个小区距离C大最近,她当年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狠狠心买了永善小区的房子。倒是值了,这边儿房价这几年翻了几番了。”

“房租倒也是年年上涨……”

“这丫头一准儿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美言几句。”肖沂忍不住斜了丁一惟一眼,“丁教授,你的博士生不好考吗?”

“呃,”丁一惟有点赧然,扶了扶眼镜,“倒也不是特别难考,我只是对我手下研究生的要求略微高了一点而已……”

说话间,他所住的三号楼已经到了,丁一惟在门口停下,问:“肖警官,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肖沂想了想,说:“也好。”


丁一惟租的房子是永善小区里最大的户型,对一个单身汉来说甚至太大了点儿。家里干净整洁,色调明快,品位高雅,就像走进了样板房。客厅里没有电视,挂着一块投影仪的白色幕布,倒是有两个庞然巨物般的书架,靠墙放着,密密麻麻塞满了书。

肖沂放下皮箱,心里默默盘算着家里布置成这样得花多少钱。目测没有七八十万好像下不来……这家伙挺有钱啊。

丁一惟家是开放型厨房,而且厨房面积相当之大,几乎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厨房里不同型号的黄铜锅一字排开,挂在一个网格挂架上,好似随时接受检阅的军队一般。橱柜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烹饪用具和小家电,什么塔基锅破壁机水蒸箱空气炸锅一应俱全。

丁一惟走向岛台上摆的咖啡机:“我习惯喝美式咖啡。肖警官你喝什么?”

“一样就好。”

那架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咖啡机于是开始呼隆呼隆作响,但是声音并不大。以肖沂有限的认知,这种自带去噪静音功能的咖啡机属于工薪阶层难以消费的奢侈品。出于职业习惯,他开始好奇这人与职业并不匹配的收入从哪儿来的。

一会儿咖啡做好了,丁一惟拿过两个马克杯,给彼此倒上。肖沂坐在吧台凳上,捧着马克杯慢慢啜饮。

想必咖啡豆也很贵,对比起来,他们办公室常备的那些速溶咖啡几乎可以说是泥汤了。

“肖警官,之前说过,有件事,本来想等你们结案后再说的……”丁一惟慢慢地开口,“但是你们这个案子现在来看……”

“什么事?”肖沂明知故问。

丁一惟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道:“我十五岁以前,其实都住在向阳花儿童村。”

肖沂微微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吗?”丁一惟有点意外。

“李局长告诉过我了。”肖沂又喝了一口咖啡,感叹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我其实以前就见过你,这一算可能得十七八年前了吧。”丁一惟把手指收拢在马克杯上,“那时你每个暑假都在儿童村做义工,我正好从美国回来,回去办手续,顺便探望老师。”

“那时候你可能十三四岁吧……我记得当时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看见你在陪小班的孩子们玩,我站在那儿看了很长时间,心想原来肖叔叔的儿子就是你。”

肖沂从咖啡杯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丁一惟自嘲地一笑:“我觉得,在这方面,你大概也不一定能理解我。孤儿院出身的孩子,谁内心深处不渴望有个家。你一岁多就被肖叔叔和耿阿姨收养了,还算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而我整个童年,最大的幻想就是肖叔叔有一天能把我接走,成为我的爸爸。”

丁一惟喝了口咖啡,说:“所以我一直非常嫉妒你。”

肖沂挑挑眉,没有说话。

“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丁一惟苦笑道,“我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都七岁了,谁会收养那么大的孩子。再说你妈妈后来还生了个妹妹。”

“所以你早就知道肖雩是我妹妹。”

这句话一针见血,被戳中的丁一惟满脸尴尬,视线游移了半天,才轻咳一声,说:“……对。接到公安部委派时我也相当意外,但是,考虑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法拒绝这个机会。”

“机会?”

“看到你真人啊,”丁一惟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我是你多年的粉丝了。肖叔叔当年帮我发起募捐,让我能出国参加比赛,我很感激,但是小孩子又没钱买礼物送他,我就写了封信权作道谢。没想到他非常热情地回了好几页信纸给我。后来我们俩就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肖沂抬起视线,看着他:“……我爸他……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你和你妹是他的心头肉,说得当然很多。你知道吗?你在他眼中几乎就是个完美的孩子,品学兼优就不说了,他觉得你善良又正直,而且非常体贴,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早熟了,成熟得让人心疼。”

肖沂轻咳了一声:“……我爸跟你说了这么多啊!”

“是啊。”丁一惟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对素未谋面的你一直存在着某种竞争心理。总觉得,凭什么是你呢?我也很优秀啊,为什么肖叔叔不能收养我做自己的孩子呢?很幼稚吧?这么说来反而要感谢你,我小时候成绩好,有一大半是你这个假想敌的功劳。”

“……丁教授,你这样说起来,听着挺危险啊,跟个跟踪狂似的。”

丁一惟轻轻笑起来:“可不是嘛。我后来也发现这种心态非常不健康,或者说因为年纪逐渐大了,成为肖叔叔的儿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后来上了大学,接触的世界逐渐广阔,多少也能放下一点心结了。我大学时学的是临床医学、精神病学,后来转向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吧。”

“那你后来在孤儿院见到我,有什么感想?”肖沂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差不多吧。我在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你还进来了一次,跟老师说了件什么事。我记得你那时非常有礼貌,非常严肃,确实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但是后来在操场上和孩子们踢球,笑得那么开心,还会为了一个球的输赢和他们大声争论,又比小孩子还小孩子。”

肖沂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段往事,但是一无所获。过去几乎每一个寒暑假他都待在向阳花儿童村,那场在操场上进行的球赛无非是无数日子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快乐是快乐的,但也不必特别留在记忆中。只是没想到一件被转头就忘记的事情,却能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保存得如此清晰,几乎成为一个心像。

“我不记得你了。”肖沂略带点儿抱歉地说,“不过后来,我爸妈的葬礼,你都没有来吧?”

丁一惟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杯子里倒了些咖啡:“他们去世的时候,我都在美国。穷学生,买不起机票。何况,我哪怕去了,又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

“可这么多年,我爸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丁一惟垂眼笑了笑:“是啊。要不我怎么嫉妒你呢?”

一时无话,两人都低头慢慢啜饮咖啡。

“这件案子之后,我正式请你吃个饭吧。”咖啡喝到见底,肖沂打破沉默。

“我……”丁一惟抬起头来,非常认真地盯着他,“我……”

他“我”了半天,还是“我”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盯着肖沂的眼神足够热烈,又足够迫切,仿佛完全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肖沂看着他,几乎被那种目光包围得无处躲藏,心里也被激起某种“战或逃”的反应,最后还是选了“逃”,别开视线,开了个玩笑:“我这次绝对不逃单。”

丁一惟的表情略微有点失望,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好啊,地点我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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