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胡壮丽委托的律师事务所非常有名,同一家律所还负责了他的离婚案。看起来,这家律所对胡壮丽这个客户还挺重视,领头的那位律师在业界相当有名。警方拖了足足四十八小时才通知律师这件事,已经让他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加上阅卷时足够仔细,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警方一件重要证物已经字面意义上“打了水漂”,可以说是有备而来。

这属于刑诉律师中比较难缠的一种,会从程序细节入手一直研究到案件细节。这件案子的关注度太高,肖沂和律师明枪暗箭地谈了半小时,对方不着痕迹地暗示他,如果坚持起诉,他们就会拿程序正义做舆论造势。只不过这种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以后还要在公检法这个体系里混饭吃的,谁都不想做得太绝,因此律师语气还是很客气的,姿态也很柔软,但是彼此心里都明白,真要真刀真枪地撕破脸,肖沂讨不到什么便宜。

律师的意图很明确,大概也知道以目前的证据,保释是不可能的,无罪释放是更不可能的。话里话外,要求的无非是变更强制措施、监视居住。

扯完皮,肖沂带着卷宗去找了和他平时关系不错的一位检察官,余艳华。

这位余检四十出头,处理案件专业而谨慎,和肖沂合作过很多次。也许因为两人皆是充满大男子主义的官僚体系中的异类,彼此印象都不错。

余检看样子也是刚熬了一个不眠之夜,满脸都是倦意。她看完卷宗,一脸苦笑,抬起头来反问肖沂:“你想让我说什么?”

肖沂仰面长叹一声,后背重重地砸进沙发里。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们目前掌握的只有间接证据。我这样一件一件看下来,几乎都能想到辩护律师该怎么怼我,而且我还能叫人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最重要的那个化妆箱据说都已经泡得稀碎了,光凭行动路线、一双干净得跟新的一样的鞋、约线下见面的聊天记录、半个模糊的掌纹,哦,还有一份符合特征的犯罪嫌疑人心理侧写……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哪怕你把这个案子硬给我提上来,我也只能让你退回侦办补充证据。”

“我就是不甘心啊……”肖沂叹气,“对方律师进审讯室之前,他离认罪只有一句话的事儿了。”

“我这么说吧,”余检合上卷宗,“我觉得对方律师还是很理智的。变更强制措施、监视居住,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这毕竟不是无罪释放,如果你担心他会跑,他所有的证件都被收走,不能搬离目前居住地,想跑也跑不了;如果你担心他会再下手,我相信没有一个凶手会蠢到在监视居住期再次下手的。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如果他真再次作案,反而能给你们一个抓住他的机会。”

“……就,只能这样了吗?”肖沂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那他之前杀的那些女孩子呢?”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余姐你知道吗?前几天卢晓娟,就是死者杨玲的室友给我打电话了。说环翠小区705的房东问,案子什么时候破,他要收房子,重新装修再租出去。卢晓娟问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曾经跟她保证过,我会抓住杀杨玲的凶手,给杨玲一个交代。现在人是抓住了,可又被我们亲手放走了。”

余检也长叹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有那么一会儿,屋里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同样挂着因为长期熬夜加班而产生的肿眼泡和晦暗脸色,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雨帘。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余艳华轻轻地开口,自语般说完这句话,突然自失地一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没底气,也不知道算不算一句自我安慰了。”


跟李其华汇报完案子的最新进展,肖沂想去医院看看路鹏。

一般来说,如果有人因公受伤,局里再怎么样也要派个人代表单位过去看看。但是路鹏这件事不一样,大马路上警车侧翻落水,闹得太大,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现在连交警那边都传遍了。肖沂思来想去,打算以个人名义去探望一下,在电话里试探着说出来,李其华沉默了一下,也只是说了句“也好”。

这场大雨已至尾声,夜色渐渐降临,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里,雨水不复前几天的磅礴之势,温柔地打在车顶。

说心底话,出事之前,肖沂对路鹏印象相当不错。公安大学刑侦专业出身,业务能力虽欠磨炼,但毕竟年轻,而且办事沉稳仔细,工作态度也勤勉敬业,加上亲舅又在那个位置,无论怎么看,都有点英雄未可轻年少的味道。

因为“5·12”大案,他从分局调至市局,在肖沂手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让他对路鹏做一个评估,大概失分项只有在“心理素质稍欠”这一点上。如果他原本就在市局,原本就在肖沂手下,肖沂也许会用比较和缓的方式,让他从普通刑事案件开始,渐渐接触重大案件,这也是他认为对年轻人最好的锻炼方式。

人对人是狼——如果不是这份工作,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这句话,也许只停留在一页纸上。然而,作为从基层刑警一路干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人,肖沂见过太多因为人类最阴暗的一面被血淋淋、赤裸裸摆在面前而崩溃的同僚。这无关心理素质,只关乎自己对同类的预期。

肖沂在医院门口停车,找了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买了个果篮。

现在早已过了探病的时间,肖沂不得不出示了警官证,在护士站说了半天好话,总算提着果篮进了病房,却发现床上没人。出于职业习惯,他伸手摸了一把被窝,尚有余温。这不晌不夜,人去了哪里?路鹏不抽烟,再说他骨折还没好,总不至于出去散心了吧?

出于职业性的直觉,肖沂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把果篮放在床头,在走廊里随手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姑娘,你知不知道223床的病人去哪儿了?”

那护士被问愣了,伸头向病房里看了一眼223床,也迷惑起来:“不对啊,他现在还不能下床啊……”

同病房陪床的家属正好从外面抽完烟回来,伸手一指:“你说223床?我回来时刚和他打个照面儿,看他往那边去了,可能是要上东电梯。”

肖沂三步两步跑到东侧电梯,看了一眼,这电梯目前停在九楼顶楼。

九楼是停车场。他心里一股急躁泛上来,抬手猛戳上行键。这电梯年头有点久,慢慢悠悠晃晃荡荡下来,肖沂跳进电梯,又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升上去。

医院九楼其实是屋顶停车场。电梯一开,肖沂就看见停车场边缘有个人,正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天台栏杆上。

肖沂冒着雨奔了出去。

这天台的栏杆并不是很高,外面还有一层可以落脚的墙围。路鹏正站在这圈墙围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向后抓住栏杆,整个上半身悬在空中。此时雨虽不大,风却很疾,从楼底一直吹上来,把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袂吹得猎猎翻飞,仿佛马上要脱离尘世飞向半空一般。

“小路!”肖沂叫道,“别干傻事!”

路鹏茫然地回头。夜色笼罩的天台,楼下的射灯从下方投来一束橘黄色的光芒,映出他脸上一片水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肖队……”他有些虚弱地应道。

见他反应尚不是很激烈,肖沂尽量克制着慢慢走了过去。

“你干吗呢?不会这么点儿事都经不起吧?”肖沂试探性地走到他身边,仅一臂距离,两眼紧盯他的面孔。如果他激动起来,肖沂还可以再退开去,但是一有机会,这个距离足以让肖沂随时扑过去把他揪回围栏里面。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上来的,我妈回去以后我又睡了一觉,然后我就醒了……”路鹏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这几句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雨淋湿的关系,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没事,我们下去再说,这儿多冷啊,咱们上屋里避避雨去。”风太大,为了能让他听见,肖沂话一出口几乎就是吼出来的,但怕吓着他,又不得不尽量温和起来。

“避雨……我有什么资格避雨?我犯的错简直十恶不赦。我让你们失望了。”路鹏茫然地说,“对不起啊肖队……我觉得我干警察就是个错误。我老犯错、老犯错、老犯错……”

说着,他肩头颤抖着,抽噎起来。

“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啊?你先下来,我告诉你我刚入行时闹的笑话。”

路鹏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那个化妆箱……是唯一的证据了……”

“不,我们总能抓到他的,线索可以再找。你跟我回去,还让你办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能抓住他。”

路鹏笑起来,一半是绝望,一半是自嘲:“我?肖队……你别说这种没意义的话了。我哪怕回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记大过,能调去干个户籍警都算是好结果了。以后还有什么盼头……”

“户籍警怎么啦?不一样是为人民服务吗?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不都是吃这碗饭?干户籍警还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

见路鹏还是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肖沂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算走亲情路线:“小路,想想你妈,老太太都那么大年纪了,你家就你这么个独苗儿,你要出什么事,她下半辈子该怎么过?”

路鹏呜咽起来。

“我对不起我妈……我也对不起我舅舅……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是我没出息……我要是走了,说不定我妈和我舅舅还能松快点儿,不用老费心给我干这个干那个的……”

明明雨水把身上淋得湿透,肖沂却急得浑身燥热。他一直瞅着空子想扑过去把路鹏揪下来,但是看他身子半悬空着,脚步虚浮,嘴里胡言乱语,只有没受伤的一条手臂抓着围栏,万一出个岔子脚下一滑,简直不堪设想。

劝了半天,看路鹏完全听不进人话,肖沂也急了,撑着栏杆,一翻身也翻到了栏杆外面。

“肖队!你、你这是干什么?”路鹏大惊失色。

“我他妈的也不活了!搞砸了这么大个案子,我看市局也得处分我。要么咱哥俩儿一块儿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肖沂咬牙切齿地说。

“肖队你胡说什么?你和我不一样,我、我……”

“有什么不一样?我他妈也干够一线了,整天加班,一宿一宿地熬夜,上头光知道催催催,案子是我想破就能破的吗?”肖沂也像他一样,反手抓住护栏。“我父母双亡,没老婆没孩子,光棍一条,跳下去也没人伤心。”

“肖队你别这样!事情是我搞砸的,我不能连累你啊!”路鹏吼道。

“也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了,反正现在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要跳,我紧跟着你后头跳!”

雨点纷纷落下,路鹏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他脸上,眼神清明起来,声音渐渐颤抖着,终于像个小孩子那样哭出声来。

“肖队你、你……你别这样,我不跳,我真不跳,我马上回去。”

他用打着石膏的手臂撑住栏杆,笨手笨脚地翻回栏杆里面。肖沂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一见他双脚落地,一个虎跃也翻了回去,一把抱住路鹏,几乎是强行夹着他把他拖回电梯间。

“路鹏,你怎么这么傻啊!”肖沂半是心疼半是愤怒地吼道。

“肖队……”路鹏再也忍不住了,身子慢慢向地上出溜,最后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看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肖沂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了个结结实实,情不自禁地半跪下来,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路鹏。都会好起来的,你别太为难自己了。你听我说:你还想当警察吗?”

路鹏的肩膀在他怀里一抖一抖,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要不想干这一行,我理解你。你这么年轻,换哪个行业都还有机会。你要还想当警察,以后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无论哪个岗位,户籍也罢,街道派出所也罢,出入境管理处也罢,或者你上交警队贴罚单去,咱都能干得好,我相信你能。再说了,一线刑警压力太大,不干这个,说不定倒是个好事儿,省得你家老太太为你日夜悬心的,你都这么大人了。今晚上的事儿,我不告诉她,也不告诉你舅舅,就咱们俩知道,好不好?”

路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肖沂叹了口气,抬手给他擦去脸上混合了雨水的泪水,柔声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听我的话,没多大事儿,顶个处分算什么?过几年谁还记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千万别干那些傻事了。”

路鹏红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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