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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星月篇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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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铁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一个面目阴沉又疲倦的狱警从岗亭里盯着他们,嘴角翻起一个嘲讽的微笑,在车子启动时对他们高喊了一句。 “Good luck!You gonna need that!” 这,就是星月监狱——全美最高级别的监狱,对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警告。 “多好的人啊。”项目负责人珍妮弗·特兰多面无表情地说。 大家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辛辣,但是没人回应。 小巴车缓缓驶进监狱。从门口的岗亭到行政办公楼主体约有两公里,一路上都是沙石铺地,车轮在地面上疙疙瘩瘩地行进,小幅的震动颠得所有人都很不舒服。 星月监狱的监狱长名叫特里佛·加特纳,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招待了FBI这个小小的“使节团”。 加特纳刚五十出头,灰白的头发稀疏地搭在头顶。他皮肤苍白,肌肉松弛,看上去长期缺乏户外运动,一双眼眸倒是闪闪发亮,有一种过度自信造成的热情。装潢现代而豪华的办公室里,一张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证书镶着浮夸的金边,挂在嵌着黑胡桃木护壁板的墙壁上,从配色上保证所有来访者走进房间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欢迎来检阅各位的成果!”他快乐地张开双手,对他办公桌后面的大落地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各位知道这个地方的外号吧?‘FBI的后花园’。这里面起码有百分之六十的犯人是由贵局亲手送进来的呢!”说完,他咯咯咯大笑起来,好像自己被自己话语里的幽默逗笑了似的。 没有人笑,只有珍妮弗礼节性地弯了弯嘴角,作为回应。 “那么,”加特纳完全不以为忤,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在了办公桌后面那张宽大的皮座椅上,“我是监狱长特里佛·加特纳,请叫我加特纳博士。我在星月监狱已经四年了,自从,你们懂的,上一次事件以来。这四年绝对风调雨顺、事事太平,外界那些可怖又夸张的谣言大可不必理睬,在我有效的管理体制之下,星月监狱已经堪称全美最模范的监狱之一了,绝对可以保证各位专家的安全。要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胆子答应FBI的这次项目请求嘛。”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 然而,在场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星月监狱是一家联邦监狱,因为其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四面环海,与陆地连接的道路只有一条。其地理上的优势杜绝了越狱的绝大部分可能,因此从建立之初,就用来关押全美最危险的罪犯,大多数刑期都在二十年以上,而且很多犯人曾被鉴定为精神病态,在州立监狱关押会对普通犯人造成极大威胁,因此被送至此地。 其地理上的偏僻与孤绝,固然能保证其固若金汤,然而也容易造成犯人心理上的幽闭与绝望,压力的累积会使之行为激化。四年前,星月监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暴动,虽然很快被镇压,但是有一名犯人从号称全世界戒备最严的监狱中成功越狱。舆论对此事大加抨击,认为联邦监狱每年要消耗如此巨量的公帑,现有的监狱管理体系却如此僵化,过分执着于旧有体系,无法应对现代监狱管理中出现的问题。 事件发生不久,联邦监狱管理局便宣布了一项改革,允许一家私营的教育改造集团接手监狱的运维。加特纳便是集团指定的监狱长。他是一名项目管理方面的专家,在行政管理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而事实证明,加特纳也确实不负所托。他对监狱方面做的最大改革,首先是按罪行和暴力等级,将犯人加以区分,同时引入大量健身设备和心理治疗人员,以疏导犯人的暴力倾向。在星月监狱,设有牧师、行为纠正官、心理医生、护士等各项职位。所有职员的人数与囚犯人数,比例到达了罕见的1:17。 加特纳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谄媚式的自得的笑容,或者是自得的谄媚,迈克尔·马科维奇不太好说。他是在FBI付费名单上的犯罪心理学家,研究微表情只是他的一项业余爱好,但是这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总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与不快。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同事在身后稍稍换了个姿势,他认为这个年轻的亚洲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带领这支小小的团队的,是珍妮弗·特兰多女士。她是FBI犯罪学部门的负责人,为FBI服务了十年以后,接受了犯罪学的深造,是当年FBI行为科学调查支援科的首批参与者之一。正是这个计划,将犯罪学研究的地位在FBI内部提高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这位个子高大的白种女性,一头暗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二岁,当年西点军校的优秀毕业生,经国防部推荐直接进入FBI工作,如今已经足足十八个年头。据说当年她坚持要求在一线工作,这或许能解释她那明显有些缓慢的晋升速度,但这也为她后来的犯罪学研究增加了不少实际经验。 她步伐坚定有力,背永远挺直,严肃而古板的铁灰色西装外套下,隐约可见流畅而结实的肌肉线条——办公室工作并未影响她对身体素质的严格要求,她每年的射击测试成绩仍然在FBI内部数一数二。正是这种铁娘子般的气质,使得她在以白人男性占优势地位的FBI里具有独一无二的威严气势,甚至在负责这个连她自己在内仅有五人的小团队时,也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权威感。 加特纳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带领他们去参观星月监狱。迈克尔·马科维奇看得出来,他的同事们,尤其是珍妮弗,对此缺乏兴趣,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才跟着加特纳四处逛逛。这也不能怪他的同事们。毕竟,一座高警戒的联邦监狱意味着,在押犯人无一例外地触犯过联邦重罪。而这对任何一个犯罪学家来说都不亚于一座富矿。如果只是参观监狱本身,无疑是入宝山而空手归。 在职业生涯当中,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和监狱打过交道,然而单个案例远没有如此集中、成规模的学习样本来得意味深远。 加特纳带领着他们向西翼走去。行政楼是一栋外墙由砂石混凝浇筑的灰色建筑,四四方方、线条严整,然而在一整面墙外探出来的玻璃幕墙像是在这长方形水泥块上蒙上了一层水晶,支撑着玻璃幕墙的钢架构简洁而现代,充满了某种冷战时代特有的包豪斯风格。 珍妮弗·特兰多在进入西翼监所之前,最后向它望了一眼。她在心里对这栋建筑发出了一声不赞同的“啧”声。她1965年生于一个“蓝血之家”,父亲和叔叔都是联邦警探。她一直记得以前他们周末在家中小酌——冷战时代,这对兄弟变得异常小心谨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对联调局的霸权主义作风发些牢骚。 “永远要警惕灰色混凝土大楼。”他叔叔喝下一杯威士忌,把杯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为父亲和叔叔端去下酒菜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灰色混凝土大楼指的是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她进入了FBI,才发现那栋灰色混凝土大楼,意味着什么。 她收回目光,走进了星月监狱的西翼监所。 星月监狱与其他监狱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非“一座”监狱,而是好几个监区组合起来的建筑群。六栋灰扑扑的监所大楼以两排三栋的方式排列起来,自成一体又各自独立,每栋大楼都带有自己的院子,每一栋都只有两个出入口,隔绝它们的是5.12米高的狱墙,每一栋高墙上都有高压电网和岗哨,持枪的警卫时刻巡视。警卫可以在这些高墙形成的过道上来去自如,然而未佩戴出入许可标识的犯人一旦出现在这些过道里,就会立即被警卫击毙。每天的餐食由中央厨房统一供应,届时由餐车向各个监区准时发放。 加特纳滔滔不绝地宣传着这家监狱的“改造再教育”项目,通过适当的体力劳动让犯人们在工作中重新找回劳动者的尊严,以便在余下的时光中找回人生意义,重新成为遵纪守法的社会良好公民……听到这话,团队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他:“对不起,加特纳博士,这家监狱里不都是重刑犯吗?绝大多数人都是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加特纳轻松地耸耸肩——珍妮弗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这也是我们正在改进的一点。我们认为,通过在星月监狱的改造,完全能让他们洗心革面,出狱后也能很好地适应社会。监狱方也会为他们提供各种评估,帮他们争取减刑或假释。” 提问者点点头,闭嘴不言。 ……减刑?珍妮弗飞速地瞥了一眼加特纳,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布拉德·贝里曼,后者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她知道这位她认识了足有七年的犯罪学专家心里在想什么。这家监狱之所以戒备森严,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面收容了几乎全美最恶劣的罪犯,黑帮分子、犯下诱拐杀人罪的恋童癖、连环杀手和纵火犯。每一个人身上都血债累累,这些人在FBI的犯罪档案箱摞在一起搞不好高过拉什莫尔山。而正是这样的罪犯,在所有类型的囚犯当中,也是出狱后再犯率最高的类型。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判决中也大多带有“不得减刑、不得假释”的条款。 当然,除去这一部分无可救药的禽兽,这家监狱也有程度“较轻”的囚犯。但是这个“较轻”,也只是在这家监狱各位“同泽”之间的相对之下。加特纳的改造再教育项目当然有其现实考量:现在,美国监狱无论哪一所都人满为患,囚犯年纪越大,监狱为他们承担的医疗成本也就越高,从经济角度考虑,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珍妮弗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他们参观的这个监舍,在星月监狱六个监所中排序第六,也是犯人罪行较轻、刑期较短的一个监区。此时正值犯人的劳动时间,里面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走廊上,他们的脚步和加特纳喋喋不休的话语形成一阵阵轻微的混响。所有的墙壁都刷成一种淡淡的绿色,据加特纳介绍,这种颜色有助于让人舒缓心境,平和情绪。和电影中那种全由钢管构成的冰冷印象不同,狭窄的走廊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的门,排列并不十分紧密,每个单间可容纳六人。居住区域看起来更像廉价学生公寓,唯一的区别在于,每一扇大门上都有大得吓人的电子锁。 加特纳重点介绍了这些电子锁,它们能通过中央控制追踪每一扇监舍大门的情况,能够控制单扇门的开关,也能瞬间同时锁闭所有监舍门,整体误差不超过0.04秒。与此同时,电子锁在门外和门内都有报警功能,门内与门外均可通过按键触发。触发之后,监狱的中控系统立即收到警报,并派遣与该监舍最近的狱警前去查看。监舍门早上七点统一打开,晚上九点统一关闭,每个犯人在这两个时间点都必须签出和签入一次,作为其在监的证明。 “整个监狱的签到系统,过去是IC卡系统,后来我们发现IC卡可以代签,于是我们又升级为指纹系统,这样能够更好地管理所有人员的真实定位。所有囚犯在签出后,领取餐点、到工厂做工、到娱乐区域进行休闲活动时,都需要录入一次指纹,以保证设施能顺利使用。”加特纳不无自得地补充道,“虽然整个系统花了我们不少钱,但是从效果来看,这笔钱花得非常值。自从这个指纹系统开始使用之后,狱方就能知道每一个犯人在每一时间、每一地点做什么,再配合全监狱二百六十个监控摄像头,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每一个犯人二十四小时内的所有行踪,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很酷。”有人恭维了一声。 “当然很酷,我们还是全美第一个使用这种系统的监狱。”加特纳笑起来,“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其他更酷的东西……” 珍妮弗对他的夸夸其谈感到厌烦,但又不得不忍受。他们此行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参观一家高科技监狱是如何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大哥”真人秀的,但这些东西却是加特纳必须向他们“兜售”的,以此来证明联邦政府的预算每一分都花得物有所值。 整个参观过程,几乎所有人都在假装感兴趣地陪着加特纳进行这趟炫耀之旅。唯一一个表现出了真正兴趣的人,就是那个高个子亚洲人了。他到处东张西望,用充满好奇的目光到处打量,有时甚至伸出手去摸摸那些电子锁,口中的问题层出不穷。“就是说,这些铁栅栏在警报开启之后会通电?有多少伏呢?”相比其他人敷衍了事的态度,他是这个小团体内唯一能让气氛活跃起来的人,因此加特纳笑容可掬,有问必答:“2600伏,加上150毫安的电流。” 这是足以致命的数字,亚洲青年吹了声口哨,加特纳补充了句:“整个监区一共六十三扇这样的铁栅格,外加警戒墙上的电网,警报过后五分钟内就能全部开启。” 他语气里的得意扬扬让珍妮弗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一个白眼,亚洲青年却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太了不起了!” “……怪胎旅游团。”珍妮弗背后,一名研究员小声对另一个说,“给他胸前挂个佳能照相机,简直就是热门景点里的日本人。” 另一个研究员低声说:“他好像是中国人。” 是的,亚洲青年的姓氏短得有点可笑,这位天性活泼的监狱长甚至在他介绍完毕后,做了一个扭微波炉开关的手势,说:“叮?就像这样?”那位丁教授并没有生气,也报以善意的大笑。“对!就是这样,叮!电视晚餐。” 【2】 “幸存者心理互助小组”在这个街区已经开到第二个年头。原本的小组负责人是位黑人女性,她身高约1.75米,体形有些过于丰满,走路有一种肥胖者特有的摇摇摆摆的韵律感。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和柔软的嗓音。她永远都带着一点鼻音,好像得了永远也好不了的感冒,总是拿着一张大手帕擦着鼻子,用忧郁的神情鼓励互助小组的成员讲出自己的故事。 互助会的人总是来来去去的,有些人会留在这里很长时间,有些人只会来那么一两次。第一次来的人,有些会哭个不停,有些会突然离席。她总会用那双忧郁的、湿润的大眼睛真挚地看着他们,轻轻地说:“释放一下吧,孩子,释放出来。”但是很少制止。 曾经有过一位女同事对博士私下说:“她就像文学作品里描述的那种‘南方母亲’形象活生生变成了一个人,”她顿了顿,“听起来有点种族歧视,不过我也是黑人,所以这不算。我觉得她一定能做出很好吃的油炸羽衣甘蓝。” 博士对此表示赞同,因为他面前摆着的这盘油炸羽衣甘蓝确实非常美味,因为毫不吝惜油量,好吃到简直有种罪恶感。 苏珊·卡梅森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劝他多吃一点:“博士,你太瘦了,你得多吃一点。” 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说一声吃不下仿佛令自己有一种亵渎他人心意的负罪感,但是博士确实吃不下了,尤其是他早已发现了厨房垃圾桶里一家烘焙店的包装袋。他有十足的把握那里面应该盛放过一个蛋糕,即将上桌作为饭后甜品。 他只好露出心虚的微笑,告罪说自己确实吃不下了——这也情有可原,他们已经吃了沙拉、牛排和馅饼。 “好的,那我们来吃甜品吧!”苏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个大托盘,上面果然是一个巧克力冰淇淋蛋糕。博士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呻吟。 过于丰盛的餐点显示出旧同事的造访令苏珊开心不已,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今年六月份正式辞去了社区工作者这一职务,然而二十六年的倾心奉献令她在辞职之后也收到了不少热情洋溢的回馈。这是一间位于西区的老式红砖公寓,无论外观还是内饰,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屋角的一些地方能够看出有过除霉的痕迹,想来应该是付不出将房子整体重新粉刷的翻新费用,只能年复一年地擦除墙皮上的霉菌。然而,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摆着一大捧新鲜的鹤望兰,一套镀银的茶具在玻璃柜里发出浑厚的闪光,厨房墙角上贴着一张身高标尺——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一个1992年出生的女孩的成长痕迹。 博士打量着苏珊的厨房,冰箱上贴着曾受她帮助的女性的贺卡,还有笔迹幼稚的蜡笔画。看得出来苏珊为此感到十分自豪,把它们贴在了显眼的位置。 他知道那个小女孩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或者外孙女。苏珊·卡梅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那孩子是她的养女,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弃婴。这个女孩现在正在加利福尼亚读大学,她高中时候获得的奖状被端正地贴在厨房的墙壁上。 她是个好人。博士由衷地在心中赞叹。苏珊·卡梅森丰满的体形仿佛象征着她心中无穷无尽的大爱,毫不吝惜地分发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包括他自己。 他刚刚接受这份工作时,曾经有过一段长时间的抑郁时期。他拿了两个心理学相关的学位,人生中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围绕着人类的各种心理问题撰写论文。然而真正接触到心理互助小组时,那些黑暗的故事带着血腥和恶意的腐臭,活生生、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带着受害者的泪水与伤痕,他还是承受不住。 学校提供的辅导员无法解决他的问题,向他伸出援手的正是苏珊。 她轻易地辨认出了他在那些受害者倾诉时双手轻微的颤抖、突然间攥紧裤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以及因为失眠浮现出来的黑眼圈。 有一天她对他说:“博士,你知道吗?在我刚开始这份工作时,我一度害怕晚上独自出门坐地铁,我很害怕空无一人的地下隧道。如果背后有人,我会忍不住加快脚步,以求离那人远一点。” “是吗?”他惊奇地问,忍下了一句“你也是这样吗”。 那时候他们正坐在户外的一张长椅上,东部寒冷的冬天让杯口的咖啡在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里冒出一团团白雾,鸽子在街口起落、盘旋,恐吓着在一辆塔可饼餐车外面排队的每一名顾客,参观博物馆的小孩子排成两行走过,手拉着手向同学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寒气从毛衣领子灌进去,博士觉得后颈处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不由得紧了紧围巾。 “是的。”苏珊呷了一口咖啡,“有次我吓到了一个姑娘。那是最后一班地铁,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出站,她在我后面。路灯坏了,夜里很暗,她留着短发,戴着兜帽,我以为那是个男人,我被吓着了,突然快跑。她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开始拔足狂奔,我以为她在追我,我跑得更快了……”苏珊大笑起来,“直到她在我后面开始尖叫,我才发现她是个女孩。我停下来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我们才发现这是一场虚惊。” 她歪了歪头,笑道:“这账应该记在哈莱姆区的头上。” 博士也笑了。 “人都有这么一步,”她宽慰式地拍拍他的手肘,皮革手套在博士的毛呢大衣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这是社工的必修课。如果被这种事情影响到,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好人,你没有真正见过人性当中的恶意。” 博士用叉子挖了一勺蛋糕上的糖霜,放入口中。 苏珊娜是对的。 【3】 休息过后,加特纳借口有个视频会议要开,安排了两名警员带领他们继续剩下的参观之旅。然而,他们刚准备踏出休息室的时候,有个高大而阴郁的男人走了进来,用粗哑低沉的声音说:“好了,你们俩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剩下的我来接手。” “可是,詹姆,是加特纳博士让我们……”其中一人嗫嚅着。 “我说,剩下的我来接手。”詹姆粗声粗气地说。 两名狱警对视了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走了出去。 “我是詹姆斯·莱彻尔,星月监狱的狱警长。”高大男子自我介绍道,“下面由我来向各位介绍本监狱的设施。” 他径直走向珍妮弗:“您一定是特兰多女士了。下面不如让我们来看看改造区。” 这不是在征询意见,珍妮弗有些吃惊,不过她同意了莱彻尔的提议。 莱彻尔是个身高看起来足有1.82米的壮汉,脸上带着长期户外作业晒出来的雀斑和古铜色。这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眉毛中间挤出的皱纹冷得像一块冰。他脸色阴沉,讲解毫无热情,好像对这项工作充满了厌倦和不耐烦,只是出于命令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本监狱拥有非常先进的改造再教育系统,就是这里,我们称之为改造区。”莱彻尔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栋有点像大学教学楼的建筑,走廊远比监舍来得宽阔而疏朗,墙壁被油漆刷成上下两种颜色,淡绿色和墨绿色,走廊两边是一扇扇鹅黄色的大门。 一行人随着楼梯拾级而上。 “我想,加特纳监狱长一定为你们讲解过,在监狱体系当中,娱乐与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环。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本监狱的在押犯人当中有很多黑帮分子,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拉丁美洲、亚洲、欧洲……有些人连英语都不大会说。因此,本监狱聘有英语教师,每周都会来给非英语母语的犯人上课。理论上。” 他推开一扇门,问候道:“韦斯特伍德,您好。”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老太太看到他显然非常吃惊,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说:“莱彻尔警官……?你们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还以为……”她看了一眼詹姆身后,闭上了嘴巴。 “我们提前了一小会儿。”莱彻尔说,向双方介绍道,“这位是特兰多探员,FBI犯罪学专家;特兰多探员,这位是我们的英语教师韦斯特伍德太太。韦斯特伍德太太,不如您来向他们介绍一下课程安排?” 韦斯特伍德局促不安地和珍妮弗等人握了握手:“啊,是的,我是这里的英语教师……我一周来三天,这边的学生都很不错……” 也许是有点看不下去韦斯特伍德的结巴和语无伦次,莱彻尔开口道:“韦斯特伍德太太是退休的小学教员,不属于政府员工,薪水由本监狱下发。她在教育工作上经验非常丰富。” “是的!谢谢您为我说明,莱彻尔警官。”韦斯特伍德太太说,她的紧张看起来缓解了一些,“在来到这家监狱之前,我是圣博伦公立小学的英语老师,我在那儿工作了三十年,一直到退休。”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边是音乐教室,”莱彻尔打开另一扇门,教室里面空荡荡的,“今天没有音乐课。” 窗帘是拉上的,所以屋子里很暗,但珍妮弗仍然注意到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钢琴,以及布满灰尘的窗帘。 “美术教室现在也没有课,”莱彻尔带领他们出去,“健身房还没到开放的时间。如大家所见,本监狱有包括英语课、美术课、音乐课等教育项目,只要犯人们有这个毅力,他们也能在狱中完成函授的高中课程。与此同时,在楼上,我们还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和就业培训师……” 他大声地介绍着这些项目,那粗哑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激起回音,然而,那毫无热情的声音所讲述的监狱仿佛和现实产生了某种偏差。那所设施齐全、活动丰富的监狱,与他们正身处的这个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建筑物,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而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时间的旅行者,前来拜访一座史前的遗迹。 “……这里,并没有人啊。”终于,有个名叫金斯堡的组员忍不住开口。 “因为现在没有课。”莱彻尔硬邦邦地回答。 “但是贵司的资料上说这些设施是全天候开放的。” “我说了,现在没有课。”莱彻尔看了他一眼。 金斯堡仍然没死心,继续追问下去:“我记得星月监狱的PPT上说的改造项目远不止这些,还有诗歌课程,鼓励犯人进行诗歌创作?” 莱彻尔看了一眼他胸前的铭牌,随即抬起眼皮盯着他:“金斯堡先生,当他们学会了如何正确使用英语,当然就会创作诗歌了。理论上。” “理论上?”金斯堡反问道。 “对,理论上。诗歌可不是人人都写得出来的东西,不是吗?”莱彻尔挑衅似的看着他,“理论上我们还拥有花不完的经费,能去聘请一位专业的诗人来指导这些连初中都没念完的混混来写诗。感谢联邦政府,感谢资本主义。” 珍妮弗猛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直直地回望着她,那目光坚定得就如回以直视就是一种冒犯似的,所以珍妮弗避开了视线,投向教室的窗户。那些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褪色的窗帘上清楚地被日光晒出一个窗把手的痕迹。 医疗服务室倒是一个重点区域,珍妮弗·特兰多一直想把一台核磁共振仪运进来,以便开展针对犯人的脑神经扫描项目。但是这种机械既笨重又耗电,他们原本想看看医疗服务室是否有足够的空间和插座来安装,然而实地勘察的结果是,搞不好连如何把这种笨重的仪器运进来都是个大问题。一般医院所用的核磁共振仪大多是1.5T或3T的,而他们借到的这台足有7T,造价一千四百万美元,当然脑神经成像的清晰程度也是无与伦比的。在试验中,它能使髋臼中薄薄的软骨组织最细微的伤痕也清晰可辨。全国只有一家医学研究室愿意出借这种核磁共振仪,但是禁止他们将其拆分运输,以免在装运中出现操作风险。而普通的集成卡车根本无法承担一整台核磁共振仪的运输精度与重量。 护士为他们送来热咖啡,他们和当值的医生热烈地探讨着技术细节,莱彻尔就一直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一言不发。珍妮弗把咖啡杯放下时,余光无意中瞥见莱彻尔从垃圾桶里捡起一张字条,打开看了看,又皱着眉团在手心里。 珍妮弗咬了咬嘴唇。 她隐约看见,那上面有个潦草的涂鸦,是一只猪。 然后医疗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加特纳闯了进来。 “……莱彻尔!”他怒气冲冲的声调在收获到一圈注视的目光后迅速刹车,立刻又换成一种虚情假意的腔调。不过半秒的时间,这位监狱长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仿佛为了解释刚才的戏剧性场面,用一种女人在抱怨情人晚归时嗔怪的语气说:“哦,詹米,原来你在这儿!第三监舍找你都找疯了!” “好的,长官,我这就去。”高大的狱警长放下咖啡杯,带好制服警帽,走了出去。 “真抱歉打乱你们的参观计划!”加特纳振作精神,重新用那种热情洋溢的语调大声说,“不过我想莱彻尔警官也十分尽职……接下来的行程还是由皮涅拉来负责。菲利普?” 一名小个子拉美人从他身后闪出来,穿着西装而不是狱警制服,与他们握手,并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是加特纳先生的秘书。” 珍妮弗与他握了手:“我想,参观的行程也差不多了,我们现在需要与医疗室沟通一下如何把MRI系统搬进来并且成功运转的问题。你看,这里无论是空间还是电压都不够,我怕这台机器开起来的一瞬间,你们的电机就会跳闸。” 加特纳点了点头,说:“嗯,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该怎么配合您的工作呢?” “我们可能需要看一下监狱的电路图,以便确定监狱的电网是否能承受MRI的耗电量,如果这东西不能摆在医务室的话,得找个别的地方来放它。” “唔、唔,”加特纳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对秘书说:“务必协助特兰多女士。实在抱歉,”他又转向珍妮弗,“我是在视频会议中间跑出来的,现在我必须回去了。” 珍妮弗目送他离开,想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刚好和那位年轻亚洲学者对视了一眼。亚洲人吐了口气,飞速地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在小组商讨工作的时候,珍妮弗准备出来抽支烟。就在她刚咬碎薄荷爆珠的时候,那名亚洲人也跟了出来。 “借火吗?”珍妮弗问。 “我不抽烟。”亚洲人说,“我只是有点心神不宁,想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珍妮弗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要假装在一个吸烟者身边呼吸新鲜空气。” 亚洲人自嘲地牵起嘴角笑了笑,随即又收敛了笑容。 “特兰多女士,你对刚才那出闹剧怎么看?” “闹剧?”特兰多弹了弹烟灰。 “你也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狱警长莱彻尔和监狱长加特纳之间有点不对付,我们本来应该在午餐后参观这栋楼的,结果他强行截下我们,让我们在上午就来参观。我想你也注意到那几间教室窗帘上厚厚的灰尘了,这说明教室很久没有使用过,钢琴、画架、桌椅都是最近才擦过一遍,让它们看起来不至于太像废墟。”他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尖,“我直说了吧,星月监狱并没有PPT说明上看起来那么好,它根本没有提供什么改造再教育活动。” 珍妮弗吸了口烟,没说话。 “那名英语教师,是小学教师,而且是退休后被重新聘用的,这说明她是人力资源市场上能找到的同类雇员中最便宜的。她能教会二年级小学生如何拼写,我毫不怀疑。但她是否有能力辅导这些囚犯中任何一人凭函授考到高中文凭,我非常怀疑。只要查一下这家监狱过去有多少囚犯获取过高中文凭,就能佐证我的……” “你来星月监狱的项目是什么?”珍妮弗打断他。 亚洲人硬生生地吞回要说的话,回答道:“……心理评估对出狱后再犯罪的准确性。” “高中文凭和这个项目有什么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珍妮弗说,“我们受命来对星月监狱的重刑犯人做一次心理评估。这个项目的意义,是由FBI犯罪学基金资助的一项犯罪学研究,仅此而已。” “但是联邦政府也希望从这个项目当中,对星月监狱的资质进行评估,不是吗?”亚洲人反驳道。 珍妮弗把烟头熄灭在她随身携带的便携烟灰缸里:“是评估,不是调查。” 亚洲人微微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珍妮弗叹了口气,四下望望,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之后,说:“丁教授,我明白你的疑虑,但是星月监狱的故事……远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 是的,星月监狱,远比这位年轻的、在象牙塔里待了一辈子的亚洲学者所能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星月监狱,是第一家被私人“改造集团”承办的联邦监狱。 它的承包商CAC,是全美最大的私营监狱集团。自上世纪四十年代以来,美国犯罪率激增,所有监狱都人满为患,而由政府主导的基础建设跟不上囚犯数量的增长,因此,由私人企业承包运营的监狱便应运而生。CAC公司是在这个浪潮中掘到了最早也是最大一桶金的企业,也得益于它与政府的密切关系,以及军方背景。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CAC与全美最大的安保公司“褐石”的幕后大股东,几乎是同一拨人。这两家公司都没有上市,是私人公司,因此这些信息也从未被公开披露过。它的董事席,穿过层层复杂的股权关系,来自于美国一个历史悠久的老钱家族,其影响力不仅能直接干预白宫,甚至能直接干预五角大楼。 私人承包监狱业,最初只限于州立监狱,由承包商自行承担基础建设与运营。然而这些监狱运营得实在太好,最早,他们还需要拿联邦政府的补贴,然而后来,不仅能实现收支平衡,还实现了平均每家监狱每年七千万美元的利润,是每个州重要的纳税户。与此同时,私人承包的监狱里,囚犯的待遇,无论是住宿、伙食、医疗、卫生,也明显比州政府运营时上升了不少。对比之下,每年都需要联邦政府高额补贴的联邦监狱,就显得又落后又碍眼。甚至在新晋政客当中,不少人都持有“既然私营企业做得比国家好,为什么不交给企业来做”的观点。当这种呼声越来越高时,两年前星月监狱,全美最大的一所联邦监狱,就与CAC签订了运营合同。 所以目前,星月监狱,是一家半私有化的联邦监狱。CAC负责物业、餐饮等日常运营,也招揽工程项目,利用监狱里大量的人力,为自己实现盈利。 然而,州立监狱的成功经验,似乎要在星月监狱这里栽个跟头。 州立监狱的犯人,通常犯的是轻罪,刑期短,白领犯罪者也较多。这种犯人当中没有多少帮派分子,反而能经常看见戴着眼镜、一脸苍白的前公司财务,因为为公司开具假发票而入狱,或者策划过庞氏骗局的前华尔街精英。不消说,这些人的危险性远没有那么大。 CAC接手星月监狱四年之后,政府补贴不降反增,CAC今年甚至提出了比去年增加40%的预算,使得四年来一直质疑私营监狱承包商的反对意见越来越大。虽然监狱承包合约并未到期,但是CAC决定对此采取行动挽回公众形象,积极与联邦政府展开合作项目,便是其中一着。 于是,才有了这个代表团。 “……所以,”珍妮弗拂去袖子上的一片烟灰,说,“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其他的别去管。” 亚洲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也许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我们什么时候能直接与犯人对话?” 轮到珍妮弗深深地叹一口气了:“狱方对此一直有些阻力,他们之前安排的是我们与他们甄选出来的犯人面谈,我认为我们应该自由选择谈话与评估的对象。不过你放心,我会推进这件事的。” 亚洲人耸了耸肩:“我有个提议。” “说说看?” “让我住在这里。”亚洲人看到珍妮弗目瞪口呆的样子,对她浮起一个微笑,“反正我带了自己的牙刷。” 【4】 弗朗西斯科·里德1983年生于加州圣莫尼塔市。他的父亲只在医院里看了一眼这个脸色红润、哭声洪亮的婴儿,就消失在了医院。很显然,婴儿深邃的肤色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疑问:他的妻子是否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偷情。 事实上,佳思敏·维拉从来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正式的婚姻,他们初次相遇是在一家酒吧,几杯龙舌兰下肚之后彼此调情,就这么勾搭到了一起。这段浑浑噩噩的关系经历了几次分分合合,最后在维拉女士找到一份麦迪逊饭店酒廊的调酒师工作后有所缓解,毕竟他们之前吵架的主要原因是缺钱。 佳思敏·维拉的这份工作,比起她之前那些酒水推销的零散工作来说,收入颇丰,她私下还做一些类似于暗娼的工作。麦迪逊饭店不是柏悦、四季那种适合度假的高级饭店,但对于商旅客来说档次尚可,酒廊里常聚集着结束了一天工作、想要找点乐子放松一下的出差人士。他们需求简单,出手却大方。 理论上,她应该攒下了不少钱,但是怀孕让她丢掉了调酒师的工作。毕竟,没有酒店愿意让一个大肚子孕妇在酒廊为顾客倒酒。而男友的离去又让她不得不停工半年独自抚养这个婴儿。 从一些迹象来看,佳思敏·维拉并不是没有过要当一个好妈妈的念头。最初,她会给婴儿买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尿片和婴儿玩具。然而得不到充分休息,存款又在不断变少,让佳思敏·维拉烦透了婴儿的哭闹。根据儿童福利保障机构的记录,弗朗西斯科还不到一岁时,佳思敏就经常把他从摇篮里抓出来用力摇晃,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婴儿的大声啼哭。 弗朗西斯科快两岁的时候,佳思敏又交往了一位男友。新男友自称是个建筑承包商,当佳思敏发现他不过是个筑路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还有两个月临盆。这次她生了一个女儿。她和筑路工共同生活了三年,这期间两人吵架逐渐升级,发展为严重的家庭暴力,最后筑路工因为酒后斗殴而入狱,两人分道扬镳。 再次失去收入来源的佳思敏,此时已经差不多有五年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了。她不停地换男朋友,不停搬家,房租一次比一次便宜。在拮据的生活中她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年轻时那点明艳动人也被生活逐渐磨去了光泽,同样被磨去的还有耐心。只要男友对她挥起拳头,暴力之后,她就会把被揍的痛苦与怒气原样发泄在儿子身上。 弗朗西斯科甚至认为,母亲有些时候,是憎恨过他的。 弗朗西斯科·里维拉是个好看的男孩子,从他湿润而动人的棕色眼睛、瓷器般光滑的深色皮肤和深邃的五官来看,他具有拉丁美洲和高加索混血儿的典型特征。母亲曾经在某次酒醉后对他承认,他也许是麦迪逊饭店游泳池那个英俊的墨西哥裔救生员的种。 随着年龄增长,小小的弗朗西斯科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英俊的墨西哥人,他继承了父母双方容貌上的优点,混血儿的面容带有一种天然的野性,而忧郁的棕色大眼睛总是带有一层水汽似的,看上去仿佛蒙了一层霜。他母亲醉酒时会说,是他吸走了自己的青春、美貌,以及未来。 到了入学的年纪,他很少在同一所学校待一年以上,原因是他们总在频繁地搬家,从一个地方搬到一个更便宜的地方。佳思敏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但是为数不多的薪水只有一小部分用在两个孩子身上,大部分都被用来购买各种廉价的酒精。尽管经常生活在贫困和家庭暴力的阴影下,弗朗西斯科学习成绩也一直处在中下游水平,在学校中很少因为行为不端而受到处罚。回溯他的童年学校记录,老师的评语大多是“安静、乖巧”,鼓励的话语大多是希望他能更开放地表达自己。 他们后来搬到堪萨斯定居,因为佳思敏在那里找到了真爱:乔纳森·里德。乔纳森·里德是堪萨斯人,在旧石镇开一家农用机电维修店,客户主要是周边的农民,生意还算平稳。在遇到佳思敏的前半生里,他一直是个单身汉。佳思敏在一家高速公路旁边的休息站打工,有时弗朗西斯科周末不得不待在母亲工作的地方写作业和照看妹妹,因为他们周末无处可去。乔纳森驾车去外地采购零件时便会光顾这里,有时遇上,觉得孩子可怜,会给他们买个甜甜圈做点心。 这桩婚姻来得有些突兀,尽管中间有接近二十岁的年龄差异和相识不过三个月的短暂时间,佳思敏还是急不可待地答应了乔纳森的求婚:那时候她的生活实在无以为继,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变成一个服务长途卡车司机的廉价站街女。哪怕乔纳森·里德大腹便便,头发都快没了一半,对她来说,也不啻于穿着银甲的骑士了。 重组家庭的一家四口过了一段相对富足、平静的日子,当时弗朗西斯科九岁,他的异父妹妹丹妮尔六岁。此时距离惨剧发生,还有三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三年当中,这个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据周围邻居的说法,这是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温馨的家庭。丈夫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对他的新婚小娇妻非常体贴,对两个孩子视若己出,每天早上出门上班之前,会依次亲吻他们作别。妻子虽然没有彻底戒除酗酒的习惯,但是努力打理着一家四口的生活,为丈夫和孩子准备三餐,吸尘、洗涤、清洁。这是个偏僻而且安静的小镇,距离最近的城镇开车需要约四十分钟。如果乔纳森没有出差,那么周末他们就会去镇子上玩一天,逛游乐园、看电影、吃晚餐。后来,两个孩子便改姓里德。 弗朗西斯科在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公立学校上学,他妹妹在案发前是同一家学校的一年级小学生。里德兄妹长得都很美,是那种具有异国风情的美,在一座以白人居多的南方小镇学校里十分罕见,以至于事情过去很多年后都有人记得他们。 丹妮尔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她漂亮却并不高傲,对人友善,尤其是笑容十分有亲和力,因此一入学就受到了不少同龄孩子的欢迎。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很喜欢她。她在学校成绩中等偏上,但展现出了出色的声乐才能,参加了学校的唱诗班。 “她真的是个小天使,”音乐老师评价,“丹妮尔优美的童声响起时,任何人都会为此屏住呼吸。我毫不怀疑,只要有正确的练习,她将来一定能在声乐上有所成就。” 很显然,里德太太也这样想。她与邻居的交往不多,但是交谈的话题往往都和丹妮尔有关,她总是骄傲地宣称丹妮尔将来一定能当歌星。南方小镇民风保守,很少会有母亲如此不加掩饰地炫耀子女。然而奇怪的是,邻居太太们却在这件事上保持着和里德太太相同的立场,她们也认为,面孔和歌声一样甜美的丹妮尔绝对是当大明星的料儿。她们甚至建议里德太太带女儿上电视去参加比赛。 相比之下,她的哥哥弗朗西斯科则平凡多了。 “弗朗西斯科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他的一位老师回忆道,“他很规矩,现在很少见了:哪怕在校外遇到,都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问好,称呼我为‘夫人’。” 弗朗西斯科的成绩不太好,但是他一直很用功。他在体育上倒是有些天分,曾经参加过田径社,但后来很快又退出了——他摔伤了腿,小腿上的瘀青很久才消退。也许是因为过分溺爱孩子,佳思敏禁止他再参加田径社,导致他的体育老师兼田径教练惋惜了很久。 弗朗西斯科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上课很少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有位老师认为,他似乎怕出风头、怕被人注意到,故意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但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十分珍惜他的妹妹。丹妮尔入学的第一年,他牵着她的小手,一直把她送进教室门。 在邻居的印象中,里德家安静而有礼,但是与邻居们的交往十分有限,大多只限于遇到时打个招呼。尤其是佳思敏,她很少出门,孩子在学校的活动都是由乔纳森代为前去的,邻居家的太太认为她毕竟是从加州来的,不太习惯和南方佬交往。但是总的来说,他们只不过是这个风气保守、安宁祥和的南方小镇上,极为普通的一家。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许里德家,不过是美国南方小镇无数平凡家庭中的一个。鉴于年龄,也许乔纳森会先走一步,但是一辈子辛苦工作攒下的积蓄足够他的遗孀和两个继子女生活了。两个孩子顺利长大,也许考上大学去外面的世界,也许留在老家找份工作,结婚、生子,再将一辈子坎坎坷坷的母亲侍奉终老,度过平淡、安稳的一生。 直到1995年7月4日的那天晚上。 那天是独立日,镇子上有烟火表演,因此附近很多人家都赶去参加这一盛会,包括里德家的邻居,一对新婚夫妇。7月5日凌晨,新婚夫妇看完烟火表演后开车回家,正在把车停进车库的时候,弗朗西斯科浑身是血地从里德家的后门狂奔而出,用力地拍打他们的车窗。夫妇二人吓了一跳,从浑身颤抖的孩子口中听说有人闯入他们家中,并且杀死了他的父母。 年轻的丈夫也是镇上的农夫,南方人家里几乎人人都有支猎枪和一腔热血。一听说年幼的女孩儿还在屋子里,他立即命令妻子报警,并将弗朗西斯科带到自己家保护起来,自己则从车库里拿了他的点三八猎枪,从后门走进里德家。 后门上有血迹,血脚印一直倒溯至主卧。他没有进去,而是端着枪,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孩子们的房间,并且在壁橱里找到了盖着一堆毯子、为了忍住哭泣把小脸憋得涨紫的丹妮尔·里德。 他立刻抱起女孩逃出房子。几分钟后镇上的警察就赶到了,并且在主卧室里发现了死去多时的里德夫妇。 入室谋杀,两起人命,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警方极为重视,从郡警处抽调人手展开调查。他们对男孩和女孩分别取了证,根据弗朗西斯科的描述,他和妹妹睡上下铺,因为睡前偷喝了果汁感到尿急,半夜去厕所的时候,看到有人偷偷溜进家里,摸进主卧,并且用匕首残忍地杀死了他的父母。他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妹妹从床上抱下来,躲进壁橱,用毯子盖住自己和妹妹。其间,隔着厚重的毛毯,他隐约听到有人进入他们的房间,然后又出去了。 女孩的口供也相差无几。她说,她半夜被哥哥抱起来塞进壁橱,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哥哥说家里进了坏人,让她千万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怕得要命,只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直到她听见哥哥说,坏人好像走了,他要出去求救。女孩儿小声哭着要求哥哥不要离开自己,但是哥哥说他必须去求救,给女孩儿盖好毯子后便离开了。她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着,直到隔壁邻居找到她,并且把她抱出去。 比起女孩在叙述中不停哭泣甚而打断询问,男孩则显得冷静许多,他的临危不乱拯救了自己和妹妹的生命,让女警和儿童福利社工都为之心碎。当地报纸称他为“英雄男孩”,并为兄妹俩的悲惨遭遇和未来命运担忧不已。 然而,在郡警这边,随着调查的深入,疑点越来越多。 首先,歹徒挑7月4日这天下手,或许是因为这片街区的住户大多去镇上观赏烟火表演,是闯空门的绝佳时机。但是,里德家并不是这条街上最富有的住户,他家的车子还停在前院停车场上,非常明确地显示了这家人并未外出。而隔壁有好几家住户,远比里德家有钱,因为烟火表演结束得太晚,准备在镇上住宿一夜再回来,他们的车子没有停在房子前面,家里一片漆黑,明明是入户偷窃更好的选择,而歹徒却直奔里德一家而来,这是为什么? 其次,里德家遭窃的东西,是挂在门廊上的里德太太女包和里德先生公文包里的一些现金,和里德太太梳妆台里的一些珠宝,那些珠宝并不值钱,合计不到三百美元。然而,里德先生位于一楼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一沓两千五百美元的旧钞票,这是他周五刚从一位农场主那里拿到的欠款,因为临近银行下班没来得及存。歹徒完全没有去办公室翻找,轻易地就放过了这些现金。是因为杀人后他心虚了,所以迅速逃离现场吗? 第三,里德夫妇是在睡梦当中被杀的,凶手向乔纳森·里德刺了十二刀,佳思敏五刀,致命伤均在咽喉,而且均是第一刀。换句话说,在第一刀刺下之后,里德夫妇便当场身亡,而凶手仍然丧心病狂地刺了余下合计十五刀,乔纳森的脸部被扎得稀巴烂,几乎无法辨认。如果说这单纯是为了使他们瞬间死亡并失去反抗能力,似乎不是事实,因为凶手是刺了乔纳森十二刀之后,才杀死了佳思敏。为什么睡在丈夫身边的佳思敏毫无反抗?为什么凶手能好整以暇地在乔纳森身上发泄完残忍之后再刺杀佳思敏? 基于这些怀疑,法医在尸检中安排了毒理测试,随即发现,里德夫妇血液中含有大量安眠药成分。这一发现让警方的调查方向完全改变,也让接下来的调查指向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可能。 佳思敏·里德有失眠症状,因为镇子上只有一家诊所,她倾向于每个月去一次,一次性开一个月的量。案发前三天,她去了一趟诊所,根据药房记录,她领取了一个月的分量。然而从浴室里找到的安眠药瓶来看,有三分之二的药片不翼而飞。 里德夫妇习惯于睡前喝一杯红酒。由于乔纳森·里德爱整洁的习惯,睡前他把酒杯放进了洗碗机,但是从那瓶未被喝完的红酒中,检验出了高浓度的安眠药成分。而当晚,根据孩子们的口供,他们是在自己家吃了晚饭,并未有外人到访。 鉴于这一切,警方不得不开始考虑家庭内部成员作案的可能。 由于乔纳森·里德被刺中了大动脉,凶手快速举刀又快速扎下,床头护板和墙壁上溅有大量血液。现场的照片被送至郡警的实验室,血迹鉴定专家在仔细分析了血迹方向后,断定刺杀者臂展约四英尺八英寸,比美国成年男子的平均臂展——约为五英尺五英寸——短许多,刚好符合一个十二岁男孩子的标准。 当调查线索逐渐集中到弗朗西斯科·里德的身上之后,另一条令人不安的线索出现了:他曾经在童子军夏令营得到过“探索勇士”勋章,而这个勋章伴随的奖品,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猎刀。无论是锋刃,还是背面的锯齿,都与这桩双重谋杀案中的凶器一模一样。 当警方把这些事实摆在弗朗西斯科面前时,男孩突然沉默了下来,无论警官威逼、利诱、哄劝,他都一言不发,两片嘴唇像是被铁水焊死了一样死死闭住。 无论如何,警方缺乏能够定罪的直接证据,而男孩的拒绝也让他们无法找到谋杀动机。就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两桩意外事件推动了案子的最终侦破。第一件是在乔纳森·里德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保险柜,里面储存着大量儿童色情录像带。郡警忍着作呕的冲动挨个检阅,发现大多是家庭录像,有别人的,也有乔纳森·里德的。在里面,他录下了他对弗朗西斯科犯下的罪行,然后寄给全国各地那些与他有相同癖好的恶棍,彼此交换。 第二件则是丹妮尔·里德的崩溃。九岁的小女孩听说自己兄长可能犯下罪行后,哭着告诉陪伴她的儿童福利社工:案发之前约一星期,继父把她叫进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并且开始抚摸她,弗朗西斯科随后进入了房间打断了他们。继父非常生气,提起男孩的领子把他扔给自己的母亲,并且叫妻子“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小杂种”。然而,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他的兴致,这桩丑行并未继续。 虽然缺乏关键证据,但检方立案,并且指控弗朗西斯科·里德为凶手。鉴于他的未成年人身份,法庭没有进行公开审理,而是私下组成了合议庭。庭上,尽管这桩双重谋杀案手段残忍,公派律师和地检助理还是一致向法庭求情,并且列举了大量弗朗西斯科·里德在学校里的良好表现,来说明他是由于长期受到继父性侵,加上母亲因为不想再回到居无定所的拮据日子而不闻不问——这一切他都默默忍受,直到继父把主意打到妹妹头上,才精心策划了这桩谋杀案。 “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恶行,”公派律师不无伤感地总结道,“不是两个成年人被残忍地杀死,而是一名十二岁的男孩,长期忍受的性侵和虐待。” 最终,法庭接受了检方的建议,判处弗朗西斯科进入少年感化院四年。 进入堪萨斯雷德维洛少年感化院登记时,教员问道:“全名?” 他回答:“弗朗西斯科·穆里·里德。” 这是自从他被指控谋杀的那一刻之后,这个十二岁少年第一次开口。在司法流程的整整七十六天之中,这个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死寂一般,接受了他的命运。 至此,“旧石镇谋杀案”尘埃落定。 【5】 博士呷了一口红茶。大吃大喝一顿之后,一杯浓淡相宜的柠檬红茶简直沁人心脾。 他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苏珊:“我最近过得不太好。” 苏珊点点头:“说吧,孩子。” “我是周五下午圣奥斯本教堂互助小组的主持人,你知道的,这个小组都是匿名参加。我有一个组员,她用的名字是克莱尔,我十分确定那是一个假名,她……”博士顿了顿,摘下眼镜,用眼镜布缓慢地擦拭着,“她曾受到过一些非常严重的创伤。” 博士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你知道,这种互助小组的内容应该是保密的,我不应当对任何人提起。但是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苏珊。我连向我的心理导师倾诉都做不到,我只能想到你。但是,你毕竟已经退休了,尽管我对你的品德有百分之百的信任,你绝不会把我所说的东西泄露出去,可我担心这些事情会变成你的负担。我们都知道这些事情的阴影能有多长、多重。” 苏珊端起茶杯,略略沾唇,却没有饮下。最终她也放下茶杯,叹气道:“我明白,博士。不过,我有一点比你强:我做社工已经做了二十年。我以前是儿童福利机构的社工,后来是受虐妇女保障协会的主任,之后又做了互助小组的组长。相信我,我知道那些黑暗,我也有办法对付它。说吧,孩子。”她重复道。 博士紧张地绞着双手。 “克莱尔……她长得很美。她有一种脆弱、动人的气质。我说不好。这也算是我在临床实践中的一种直觉吧:有些受害者,会在事件发生之后,带有那种气质,仿佛一件被打碎了又黏回去的精美瓷器。有些人把自己黏得很好,看起来是完整的,表面光滑、花纹平顺,但是那些胶水并不总是那么牢固。你会担心,稍微触碰一下就会有一片碎片掉下来……这样说很不职业,”他苦笑,“但就是有这样一种联想。” “我懂。”苏珊把椅子拉近,安慰式地拍拍他的手背。她肥厚而宽大的黑色手掌温暖而干燥,让他联想到非洲的大地,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克莱尔小时候曾经遭受过继父的骚扰,只有抚摸。但是这件事造成了长期的心理阴影,她一直无法彻底走出来。后来她进入福利体系,换了名字,被人收养。她的养父母只知道她吃过苦,但是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她也没有告诉过他们。克莱尔是个优秀的女孩子,成绩很好,考进了一所常青藤大学。她的养父母收入不算很多,但是为了让她专心学习,没有让她去借学生贷款,他们省吃俭用地为她准备了未来四年的全部学费。我能感受得到,克莱尔很感激他们,因此她也很用功,一心想要毕业后找到工作好减轻双亲的负担。” 博士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微笑:“她成绩非常好,大二的时候得到了一家华尔街投行的暑期实习机会,如果表现优异,就能获得一份回归合约,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这家银行工作。她那时开心坏了,谁都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嘴角:“但是……在三个月的实习期快结束的时候,她被侵犯了。” 苏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克莱尔的经历并不是个案。太多实习生在竞争少得可怜的正式职位,所有人都名校毕业,野心勃勃,哪怕只是实习生,女孩子们每天也都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名牌西装,足蹬昂贵的尖头高跟鞋。这让一个出身底层的穷女孩相形见绌,克莱尔只能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然而,她心里也知道,这些男孩和女孩当中,很多人的家世是她完全无法企及的优势。只要一入职,他们的父母立刻就能帮助他们签下巨额的交易单,而她住在布鲁克林的父母,为了付她的大学学费,已经连续几年都没有度过假了。 很多实习生会组织各种联谊和酒局,以此来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而她并不参加这些,一半的原因是她付不起那些昂贵酒吧的酒水费,也没有去这种场合的漂亮衣服;另一半原因是,她永远在加班。 有个同期的男生一直在追求她,试图送她昂贵的礼物,约她去看戏,都被她拒绝了。 “事实上,”博士觉得说话时自己喉咙发干,他的声音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如此干涩而嘶哑,“克莱尔还是处女。多年前曾经被继父骚扰的阴影让她无法接受被异性触碰,更别提那种亲密的举止……所以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实习期即将结束,每个人都面临是否能拿到那份合约的压力,而克莱尔的压力最大。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表现确实出色,然而同期的实习生中,已经有人托赖祖荫,为公司签下了很多合约,相比之下,她的努力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那个男生来自纽约的一个富有家庭,父亲是一家大科技公司的CEO,母亲则是前纽约州议员。男孩子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内定了,这并不出人意料。然而他说,他有办法能让克莱尔也得到那份合约,只要跟他吃一次饭。 “只是一顿饭而已,克莱尔,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男孩子如此恳求道。 克莱尔犹豫了。 一旦进入这家投行,不消几年她就能赚到足够的钱,帮父母还清房贷,还能让他们出国度假,能把家里年久失修的车库翻新……也能实现她长期以来的梦想:成为一名独立、自信的职业女性。 再三考虑之后,她答应了。 男孩非常高兴,可以看得出,他确实用心,地点选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餐厅,他甚至为她准备了适合去这种高级场所的衣服。餐点美味可口,男孩殷勤备至,克莱尔有些飘飘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也许和他交往也不错。毕竟,最坏的情况能是什么? ……但是早上在这家酒店的客房醒来,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浑身瘀青,下体疼痛得像要撕裂。 而身旁睡着那个男孩。 克莱尔逃回公寓,她发疯似的脱掉那件昂贵的裙子,想要冲洗掉自己身上的污垢,然而开水龙头前一瞬间,她想到,自己应该报警。 那名青年很快被逮捕,DNA和指纹证实了他与克莱尔发生了性关系,然而男孩自辩那是克莱尔自愿的。克莱尔晚餐时喝得有点多,向他提议开间酒店房间休息。 男孩的律师拿出酒店的监控录像,证实克莱尔在晚餐时喝醉了,然后和男孩子一同上楼,走入了酒店的房间。在这些视频当中,她虽然看起来有些脚步虚浮,然而神志并非不清醒,甚至还挽住了男孩的手臂。当男孩为她刷卡打开酒店房门时,她是率先、自愿进入酒店房间的。男孩的律师来自一个强大的律所,律师经验丰富又战意十足,圆滑而委婉地向警方暗示她不过是个掘金者。 克莱尔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没有丝毫记忆,自己是怎么结束了晚餐,怎么来到酒店房间的。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答应,我没有提议,我真的没有”。然而,检方最终还是做出了不起诉的决定。 克莱尔没有得到那份回归合约,事实上,哪怕给了她,她也完全无法接受。事情发生以后,她回了父母在布鲁克林的老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也再没有回学校上过课。 她的双亲伤心又担忧,最终劝她来到这个互助小组。 “克莱尔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博士又喝了一大口茶,“她天生感情脆弱而敏感,这样的人同情心强烈。一开始她完全不能讲述自己的遭遇,然而大家的倾诉鼓励了她。她一周参加两次,大概有半年时间,我非常欣喜地看到她开始变得开朗了。上个月她告诉我,她向学校申请复学了。苏珊,我好开心,那时候,我告诉她说等她回到学校我要送她份礼物,我甚至都开始构思要送她什么了,我原本想送她支漂亮的钢笔……” “但是……” 博士不得不大大地咽下一口空气,才能压制住喉咙里的一声微弱哽咽。 但是,“那个”视频出现了。 克莱尔被击溃了。虽然她的律师告诉她,这个视频能证明她在整个过程中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足以将那个男孩定罪,然而克莱尔还是被击溃了。她像行尸走肉一样配合司法程序,也不再有规律地来互助会,哪怕到场,也是一言不发。 “我很担心她,所以我违反了规定,私下联络了她的父母,想要知道她的情况……” 事实上,这起案子轰动一时。毕竟,不是每一个豪门家族的年轻继承人都能被爆出这种丑闻。然而随着知名度的提高,那个视频的流传度也越来越高。 克莱尔的父母甚至上门去哀求那个男孩和他的父母,求他们阻止视频的传播,得到的却是一张人身禁止令。更何况,这种视频一旦上传网络,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无人可以阻止。 最后,男孩一方的律师,向克莱尔提出巨额和解。 “这种案件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变数也很大,想想O.J.辛普森。”律师对她的父母说,“我们注意到令爱的状态实在不好,你们得多为她着想,她的状态能够支撑她走完整个流程吗?这个和解金额足以实现她的任何梦想,为什么不接受它,展开崭新的人生呢?毕竟,她的幸福才是至关重要的。惩罚另一个犯了错的年轻人,不能带给你们任何好处啊。” 听到这段转述,苏珊皱起了眉头。 他们当然知道这是错误的。比起接受赔偿金,看到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所应得的惩罚,才能令受害者感受到“终结”,才有真正放下过去、迈向新生活的可能性。 然而,这个清贫的家庭被这起事件折磨得疲惫不堪,而克莱尔仿佛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她的父母接受了和解。 “从那时开始,她再也没有来过互助会。”博士说。 苏珊用一张手帕捂着口鼻,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这无疑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在她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这种故事她经历过无数次。她叹了口气,站起来,略显蹒跚地挪动着身子,给博士和自己的茶杯中添满热茶。 “如果说我过去的职业经历告诉过我什么,博士,那就是,面对这种悲剧的时候,如果你只是随波逐流地被同情心吞没,那么你无法帮助那些该得到帮助的人。” 博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苏珊,这不是我困惑的点。” 他抬起头,双眼在清澈透亮的镜片后面有些发红。 “我困惑的点是,我的痛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仿佛吐出某种在胸腔里郁结已久的东西。 “苏珊,在克莱尔的故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它不是生理上或者精神上因为同情而感受到的悲伤,也不是因为自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带来的愤怒。自从来到这个互助小组,这种感情在我身体里逐渐成形。一开始,我的症状只是失眠。那时候你帮助过我,听我倾诉,告诉我如何排解这些情绪。我照做了,也确实有些效果,但这些、这些就像拿消炎药对抗发烧,然而我身体里的肿瘤却一直存在,虽然体温恢复了正常……但是……” “但是那个肿瘤一直在那里,是吗?”苏珊问道。 “是的。”博士摘下眼镜,用手揉搓着额头。有一瞬间苏珊觉得他可能要哭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 “直到遇到克莱尔,我才能给这种负面情绪下一个定义:它就是痛苦。为了确定这痛苦的根源到底在哪儿,我甚至借口生病翘了一次互助会,然后我发现,那痛苦并未消失,甚至加剧了。我才发现,克莱尔,或者互助会里任何一个幸存者,都不是它的根源。” 他往前凑了凑,上半身挨近苏珊,耳语般说道:“它的根源,是那个侵犯了她的男孩子。或者说,是让这些幸存者来到这里的那些‘原因’。” 苏珊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博士,你知道为什么在互助会里,我们称呼他们为‘幸存者’,而非受害者吗?” “知道。避免那些事件让他们继续感受到无力,提醒他们自己的现状,并激励他们有勇气继续生活。”他轻笑了一声,“就好像伤害他们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场天灾似的。” “博士,你不该这么想。”苏珊的目光中带有一点严厉,“我确实遇到过一些幸存者,他们对过去的悲剧无法释怀,去袭击了当年伤害过他们的人。但是这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益处,相反的是,他们为此背负上了更多的负担。这个小组的意义,不在于为受害者伸张正义,而在于帮助他们走出阴影,迎来新生活。”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底在碟子里发出清脆的轻响。“关于你的痛苦,我认为,你应该试着把它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帮助他们,帮助克莱尔,我相信,等她真正复课的那一天,你会发现那种痛苦变成了喜悦。” “你……确定吗?”他哑着嗓子问道。 “我当然确定,孩子。”她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臂,“我毕竟做这一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这天下午的谈话不能说令人愉快,但就苏珊看来,还算卓有成效。博士离开她家的时候,她认为这个青年看起来已经比他来的时候好了很多。这让她如释重负。 这是个好孩子,她情不自禁地想,是那种看了就想帮助的优秀青年。诚实、上进,富有同情心。好吧,也许同情心富余了一点。 起初,基金会录用他来接替自己的职位时,苏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幸存者互助小组”由一家慈善基金会出资并管理,人事录用不是她的职责,然而这种工作一般是由经验丰富的社工来担任的。从人选上来看,她这样年长的女性会让组员们更能感到安心,有些组员根本无法面对年轻高大的男性。而且这个人正在攻读他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实践经验比起社工们来说少得可怜,时间也不充裕。 但是,他的表现非常出色。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的某种姿态,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也许是他的举止,总之,他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能让人感受到“他站在我这边”。对于那些受过性侵的女性,她们经常会感到极端的不安全感,博士反而会让她们感到放松,仿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在危险来临时能把妹妹护在自己身后,愿意为保护她们而不惜一切。 苏珊轻笑了一声,开始冲洗碗碟。家里的洗碗机坏了,她不得不用手刷洗这些盘子锅子。这项工作多少有些枯燥,所以她打开了厨房里的电视,准备一边听新闻一边洗。 新闻频道里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无非是恐怖主义、经济泡沫这些日复一日的废话。直到一条插播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在听到“自杀”这个词的时候猛然回头。 电视里,金发碧眼的女主播在用一种急切而快速的语气播报:“……今天中午,性侵案受害者阿比盖尔·克莱蒙特在家中被发现上吊身亡。警方已排除谋杀的可能。此前,克莱蒙特家已经接受了被告律师提出的和解,然而克莱蒙特家对于阻止性侵视频在网络流传的努力未见起效。有关人士认为,这或许是压垮阿比盖尔·克莱蒙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只只用来招待客人的美丽盘子从苏珊手中掉落在地,飞溅成一地的碎片,然而她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盘子上面了。她看了看时钟,觉得博士这时搞不好还在地铁上。她想不了太多了,抓起手机便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喂,博士?你有看新闻吗?你在看吗?” 对方没有应答。 苏珊的眼泪夺眶而出:“噢,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一直知道你说的就是阿比盖尔·克莱蒙特,那段时间新闻上全都是她……博士,博士?你在听吗?” 电话中一片死寂。 【6】 珍妮弗向监狱长提出了请求,双方争论了十几分钟以后,监狱长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由于丁的研究目标主要是连环杀人犯,那么他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第一监区。监狱长提出,他行动时必须有狱警陪同,如果要去其他监区,要向狱方报备。 “底线是,他不能干扰监狱的正常运行。”加特纳警告道。 “我认为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珍妮弗不卑不亢地回答。 事实上,像丁这样胆大妄为的,在小组里并不是很受欢迎。回到旅馆以后,贝里曼来到她的房间找她。 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质问道:“珍妮弗,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语气上看,回来的这一路,他已经憋了很久了。 “放松点,布拉德。”珍妮弗给他倒了杯酒。 贝里曼接过来,却没有喝。这是个身高中等、戴着黑框眼镜的非裔犯罪学家,他有些谢顶,现在光秃秃的脑门上因为愤怒而变得油亮亮。 “放松?我们不是来野营的,珍妮弗!你怎么能答应这样荒谬的要求?这是全美警戒级别最高的一家监狱,里面塞满了全美国最恶劣的犯罪分子,他们会把丁活活吃下去,一根骨头都不剩!” “我倒是看不出你如此关心这位年轻人的安危。” “我担心的是我们整个项目!”贝里曼更生气了,神情激动地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课题研究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部分了,我不能让一个年轻学者的胆大妄为使我过去四年的努力打水漂!” “加特纳给了他单独的囚室,如果你担心他会在睡梦中被一把削尖的牙刷刺死的话。”珍妮弗向他举起杯。 “这太冒险了。我们要在这里待差不多三个月,有必要在第一天就如此冒进吗?” 珍妮弗吞下了一口酒。 “你的项目是什么,博士?” “监狱黑帮问题。”贝里曼硬邦邦地回答。 “按你的调研方法,无非是口头访问、调阅档案、整理数据。你不觉得如果丁的方法能成功,他带回来的第一手资料,会对你的项目帮助更大吗?” “这我不否认!”贝里曼声调有些高,“但是……” “好了,布拉德,”她安抚式地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我们认识七年了,你什么时候看我做出过不理智的决定?” 贝里曼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珍妮弗,我希望你是对的。我只是不明白加特纳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要求。” 珍妮弗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布拉德·贝里曼今年六十岁,他是底特律人。昔日辉煌的汽车城衰落之后,犯罪猖獗。从小在街头犯罪的阴影下成长起来,年轻时的贝里曼在学术研究时,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犯罪学。那时候,系统而学术地研究有组织犯罪,仍然是社会学中少有人踏足的领域。 他发表过一篇阐述青少年犯罪近五十年来改变与进化的论文,引起了FBI的兴趣。匡提科打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个由FBI主导的项目,研究有组织犯罪,也就是俗称的黑帮。对于当时正在为捉襟见肘的经费发愁的贝里曼来说,这个项目简直是救命稻草,他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为这个项目进行了大量的社会调查,充足的经费和扎实的研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他关于黑帮犯罪研究的专著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里面总结了黑帮的运营模式和行为模型,为FBI打击有组织犯罪提供了具有实践意义的建议。FBI高层对他的研究成果大为赞赏,为他颁发了特别奖章,贝里曼也因此在学术界名声大噪,各种访谈节目随之而来,出版商也蜂拥而至,甚至好几家大学都增设了犯罪学研究的项目。 然而,由他一己之力掀起的学术热潮也引发了大量的模仿者,虽然他自认为是这个领域的第一人,但在这几年的学术竞争中却渐渐有落于下风的趋势。贝里曼认为,如果想有所突破,那么必须选取一个未曾有人踏足的处女地。 因此,他选取了监狱黑帮,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 对于犯罪者,监狱是个有双重意味的地方。在善良又无知的平民眼中,监狱是犯罪的终结之所,然而对于很多罪犯来说,它则是一所高等学府。 一旦进入监狱,囚犯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求自保。在人员高度密集的情况下,只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弱肉强食。监狱黑帮就应运而生。 监狱中的囚犯们如何选择自己的帮派,其首要的条件莫过于血缘,换言之,就是人种。监狱中的帮派多以人种区分,而帮派中的上位者,大多是入狱前已经取得一些“江湖地位”的黑帮分子,他们在入狱前的权势延续至监狱里,如果在监狱里经营得当,还能延续到出狱之后。 因此,星月监狱里最大的三个帮派,也正是纽约州最大的三个黑帮的监狱分部:由白种人占多数的“至尊雅利安”,由黑人占多数的“血帮”,和拉美人占多数的MS-13。 相对于至尊雅利安和血帮,MS-13是后起之秀。但是,正像贝里曼在他的著作中写的那样: “……黑帮的崛起之路必定是血腥的,任何一个新生力量想要在一个具有稳固边界的版图中划出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只能通过更加疯狂、更加残忍的血腥手段。” 正因为如此,MS-13,是目前星月监狱里势力最强的黑帮。 访谈这些黑帮分子,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行为有严格的规范,那是一套地下社会的规矩,这帮亡命之徒也许完全不在乎法律,但是却不敢违背这套规则分毫。比如他面前这位卡梅隆·罗德里格斯。 他坐在贝里曼对面,不耐烦地抖着腿,双手抄在胸前,和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刚好相反,这个身体姿态表示他正处于非常警惕的防卫状态。这样的姿态贝里曼见得多了。他托了托黑色边框的眼镜,问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罗德里格斯发出了非常响亮的一声“啧”,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嘲弄地盯着他。 贝里曼双手摊开,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说道:“别这样,孩子,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干吗这么防着我?我只是一个老书呆子,想要跟你聊聊天而已。”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聊的?”那年轻人有点惊奇地问道,“省省这些废话吧,老头儿。我被逮进来之前,FBI、NYPD,五花八门的条子轮番审了老子两个月,老子他妈的说了什么?啥都没有。” “我懂,”贝里曼柔和地说,“我不是想问你任何会触犯你利益的话题。你大可以放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 罗德里格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疯狂大笑起来,几乎呛到自己。 “你、你说什么?真抱歉,你说了个啥?哦,好的好的,那我告诉你,这家监狱好得不得了,我们每天吃牛排,晚上看电视,周末开联欢会,过得舒心快意极了!要是能叫几个妞来爽一爽那就完美了,我能在这儿待到一百二十岁。” “每天都吃牛排?真的?不腻吗?”贝里曼故作惊奇地发问。访问过太多黑帮分子,他很清楚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他微胖的脸上一派汤姆叔叔式的忠厚与可靠。 这过分天真无知的问句让罗德里格斯吃了一瘪。他停止抖腿,开始认真观察起对面这个黑人老头来。 罗德里格斯二十二岁,相貌英俊,肌肉健美,橘色囚服下的胳膊上布满文身。他是纽约一个贫困的波多黎各移民家庭的儿子。他十二岁就开始混街头,凭着打架时一股不要命的血勇被MS-13看上,成了一个小马仔。他父亲早亡,十六岁时母亲因为工伤失去了劳动能力,一大家子弟弟妹妹顿时失去了生活来源。他的老大向组织求情,让他试着管理一个街口。罗德里格斯得到这个机会后,立刻把他的竞争者、同一个街口的毒贩子给杀了,于是当年那个街口的销量就翻了倍,他也得以在MS-13中立足。 和很多人不同,罗德里格斯对帮派的忠心耿耿不是口头说说的,他感激帮派,可以说是帮派给的这个机会,让他能养活自己的母亲和弟妹们,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也正因为如此,组织要求他为一桩自己完全没参与的谋杀案顶罪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现在坐在这里,心里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外面能被照顾得很好。每个月,接替他那个街口的人,会从销售额中抽出八百美金交给他母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德里格斯反问。 “不,我只是说,你们这儿有这么多拉美人,狱方会不会做点塔可饼、玉米粽子什么的。我超喜欢塔可饼的。我在纽约的时候特别喜欢第十三街的一家,他们会在肉馅上浇一种加了辣椒的奶酪酱,口感非常香浓又有点刺激……叫什么来着?胡椒妈妈?胡椒叔叔?” “……是胡椒婶婶!”罗德里格斯忍不住纠正他,“那家早就搬了,他们不在第十三街了。再说他们做的也不正宗。” “我觉得很好吃!”贝里曼孩子气地争辩道,“那个辣奶酪酱,哦,天哪!” “……那个奶酪酱是超市卖的成品,你这个老傻瓜!”罗德里格斯不屑地反驳道,“你应该去尝尝看第二十八街的那家,那才是最正宗的墨西哥塔可饼。” “是吗?”贝里曼兴味盎然地问道,“它的拿手菜是什么?” 罗德里格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他把上半身撑在桌子上,头向前探出去,笑嘻嘻地说:“老头,我们省省力气吧。我可以坐在这儿把纽约最好的墨西哥餐厅一个一个地跟你报一遍,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场谈话最终会走向什么地方,不是吗?我小学都没念完,而你是,什么精英知识分子之类的,但是你得明白,我并不傻。” 他靠回椅子,脸上挂着一种精明的笑容:“你和条子是一伙的,这决定了我们之间谈话的本质。我不会出卖我的帮派哪怕一个字母,但是如果你想问点什么别的,为什么不拿点东西来换呢?比如,香烟、拉面、《花花公子》。当然如果能有点叶子就更好了,不过我赌你没胆子弄进来。” 贝里曼哑口无言,他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听他滔滔不绝。 “我们能搞东西的渠道比较有限,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一个月好几趟。而且我听传言说你们还要搞一个,叫什么、什么扫描仪的大玩意儿进来,扫我们的脑袋,是不是?那么大的东西,里面总有空间藏点什么别的吧?只要你愿意,我这边有的是路子帮你。东西只要进来,我绝对乖乖合作,除了我们帮派的事情,你想让我说啥我就说啥。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敲了敲这间会谈室的门:“警官!我们谈完了!我要出去尿尿!” 这是一个毫无收获的上午。中午贝里曼和同事们一起在警员餐厅吃午饭,迈克尔·马科维奇端着餐盘走过来,碰碰他的手肘。“怎么样,老伙计?” 贝里曼对着餐盘里的猪肉馅饼大大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帮小子比在外面时更难缠,迈克尔。”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四周看看,皱眉道,“那个愣头青呢?” “丁在一监区的犯人餐厅吃饭,”马科维奇舀了一勺土豆泥塞进嘴巴,“他今天过得比你好多了:他访问的是连环杀手,那个著名的‘蛇头杀手’皮涅里迪尼。连环杀手最喜欢炫耀了,你知道的,他们什么都说。” “他还在犯人餐厅吃饭?!”贝里曼又惊又怒。 “别担心,那里哪怕是吃饭时都有警卫守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而且你等着吧,吃个一两天他就会跑回来的。据说为了让犯人们缺乏打架的精力,犯人的餐食只放一半的盐。现在泡面都变成监狱的硬通货了,比香烟都贵。”马科维奇咀嚼着食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知道吗?你应该去和监狱里的神父谈谈。” “这鬼地方还有神父?” “他叫何塞·埃切维利亚,在这个监狱的拉美囚犯里声望很高。拉美黑帮分子大多都是天主教徒,你知道的。” “我在哪儿能见到他?” 马科维奇想了想,说:“行政楼旁边有个小教堂,他每周都来布道,据说每次都会提前一天来布置。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吃过午饭,贝里曼果然在行政楼旁边找到了那个小教堂。它外观十分朴素,只不过是主楼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小灰色小屋。大门是虚掩的,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陈设简单而干净,有些掉漆的深褐色长椅整齐地摆放着,长久的使用让它们具有一种润泽的反光。圣坛所在的位置挂着一个朴素的十字架,天窗倾泻下来的光线投射在上面,让整个屋子具有某种严肃而圣洁的味道。 他的健步鞋没有在地板上引起什么声响,直到他问了声“有人在吗”,才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引起一点回声。很快,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影从准备室里探出头来:“是谁?” 穿着白衬衫的男子迅速走了过来。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棕色的卷发有点长,好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凌乱地搭在头上。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汗流浃背,白衬衫湿透了一大块。 贝里曼首先伸出手去:“我是N大学的布拉德·贝里曼。我是来这里做一个监狱研究项目的,想必您听说过。” 白衬衫男子露出一种惊讶又惶恐的表情,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先在裤子上使劲抹了一下才握住贝里曼递出去的手:“您好!我是何塞·埃切维利亚,这里的神父。真抱歉,我刚才在拖地,手上沾了不少清洁剂。” 他周身确实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清洁剂的味道。 “您没有助手吗?”贝里曼的印象中这种粗活儿似乎一向是由牧师的助手负责的。 埃切维利亚神父笑了笑,笑容中有种对无知者的宽恕。 “这是监狱教堂,教授。我们坐下聊吧。” 贝里曼简单地向埃切维利亚神父介绍了一下自己和自己的项目,但是他看得出埃切维利亚神父对他们已经有所了解,想必这个小组进驻星月监狱的事情已是众所周知。埃切维利亚神父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他从宗教学校毕业以后,便立志服务上帝,考取了神职,还随教团的基金会到南美洲参加过当地的慈善扶贫项目。在那里他了解到很多“受困的灵魂”参加了黑帮,决心让他们重新接受上帝的庇佑。因此,回国后,他便在黑帮猖獗的街区进行传道,后来又来到这里工作。 通过交谈,贝里曼发现,这位神父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作为一个无神论的科学研究者,他对宗教人士的印象多少有点偏见。然而,这位神父对上帝的热爱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工作。他对监狱里帮派的了解搞不好比加特纳还要多。 “MS-13确实是我最了解的,他们大多是教徒,或者来自笃信天主的家庭。我不得不说,白人、黑人和亚洲人,对我的尊敬远比他们少。不过神平等地爱每一个子民,他的仆人也理应如此。我花了很多时间让他们习惯来教堂,但当时最大的阻力其实是监狱管理层……”他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仿佛是在思考背后说人过失算不算违背了上帝的训诫。 他带着歉意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花了一点努力向他们争取了固定的布道时间,这意味着周日来听布道的犯人可以不去工作。” 联想到那个自大狂加特纳,这“一点努力”,想必也是艰苦卓绝的。 “周日他们也要工作?” “哦,犯人们是轮休的,”神父说,“他们的班次是每工作六天能休一天。有时加班,积攒的假期可以过后弥补。” 贝里曼呆了呆。他在思考监狱里的犯人是否同样受劳动法的保护。 “……您,不知道吗?”他的反应让神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什么?” 神父犹豫地咬着下嘴唇,思考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知道星月监狱劳动的性质,教授。这是我一直试图向外界传递的,他们的劳动条件和劳动时长都是不人道的。但是我不敢完全公开这件事,我怕失去这份工作,那样的话,这里的孩子们会更加孤苦无依的。” 那天晚上,布拉德·贝里曼在回程的车上沉默不语。车子到达他们入住的旅馆的停车坪时,他径直走向旅馆旁边的一所酒吧。马科维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和黑帮分子谈了一天就有这种作用吗?” “怎么了?”珍妮弗走过来。 马科维奇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老布拉德精神状态有点萎靡。中午的时候,他说面谈进行得不太顺利,我让他去找监狱的神父谈谈。一整个下午他都不见人影,晚上回来直接去了酒吧。”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六点半!我还想找他一起吃个晚饭来着。” “你说的神父是指,埃切维利亚神父?”珍妮弗问道。 “对。”马科维奇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他?” 珍妮弗没有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同样走向那所酒吧。 也许她并不像外表那样冷酷无情。马科维奇打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心想:她还是会关心别人的。 周日那天,埃切维利亚神父主持的弥撒照旧是座无虚席。他首先领颂了三钟经,然后讲解了《但以理书》中的一节。最后,信众们依次上前领取圣体。来参加弥撒的大多是拉美裔囚犯,也有少部分的白人、黑人与亚洲人。和在外面不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虔诚,保证了这个简短的仪式得以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顺利完成。圣事之后,有囚犯留下来请求帮神父打扫卫生,被神父婉言谢绝了。“现在回去,你还可以在自己床上午休一会儿。去吧孩子,天父也允许你今天不必那么辛苦。” 他开始用抹布擦洗长椅,擦到第三排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刚才的演说非常激动人心,埃切维利亚神父。” 神父扭过头,发现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金发女性,站在长椅旁边。她的声音听上去比面貌要年轻一点,毫无脂粉的面孔上深深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有些严厉,那双澄蓝色的眼睛正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审视着自己。 “谢谢您,女士。”神父有礼貌地回答。 “如果您在监狱以外担任圣职,想必能够招揽不少信众。”她说。 “天主仁爱众生,不分高低贵贱。” 女士轻轻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写信给我的原因吗,埃切维利亚神父?告诉我关于星月监狱的重刑犯人被迫在有毒化工废料回收工厂工作的事情?” 埃切维利亚神父不由得挺直了背,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她伸出手来:“初次见面,埃切维利亚神父,我就是珍妮弗·特兰多。” 【7】 周五的互助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 博士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时,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和往常一样,哪怕在正式开始前的互相问候环节里,她也没有开口。她涂着玫瑰色唇膏的嘴闭得紧紧的,像一只蚌。 博士也和往常一样,尽量忽略她的存在,转头向其他人发问:“今天,有没有人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故事?” 一个年轻女孩先发言。她来这个组已经半年了。她是个夜班护士,回家很晚。八个月前,她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时被邻居猛地推了进去,就在自己家里被强暴。事后她报了警,邻居被逮捕。因为事实确凿,案子很快得到了判决,这名邻居因强奸罪被判有期徒刑六年。然而,那邻居的一句自辩却让她留下了更深刻的心理阴影:“她总穿着短裙经过我门前……” 她在法庭上尖叫起来:“那是医院制服,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杂种!” 法官没有判她咆哮法庭。然而,此后她却无法面对那件曾经让她自豪的护士制服——她出现了严重的PTSD症状。 在参加这个互助会半年以后的今天,她跟大家分享了自己的进步:她能够在天黑之后独自出门,去街角的商店买瓶牛奶了。 “……我姐姐回长岛去了。她有孩子,不能永远在这里陪着我。我很感谢她的陪伴。我尝试了你们教我的办法,从一小步开始,比如天黑以后出去,先走到走廊里,下个星期走到公寓外面。再下个星期,走到街角……当然,我兜里永远有一把匕首。我还参加了一个女子防身术的课程。这些尝试都会有效的,大家。谢谢你们。” 很多人为她鼓掌。 “布兰妮,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博士赞许地说,“下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一个年轻男孩迟疑地举起手来。 “西维尔?”博士点了他的名字。 西维尔是个长相有些阴柔的男孩,目前就读法学院二年级。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大一开学不久,他在兄弟会被自己的直男室友绑了起来,并且在无润滑的情况下用一根dildo插入,只因为他们在嘲笑“娘炮”的时候,他激动地站出来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娘炮”,以及“同性恋也是人”。他参加这个互助会一年了,将来想做一名平权律师。 “我、我这周很平常,没什么新鲜事值得分享。但是,”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直视着博士的眼睛,“我们真的不讨论克莱尔吗?” 博士的手颤抖起来。他不得不摘下眼镜擦拭,靠这个动作来平复自己心中激荡的情绪。 “这是个匿名……”有人小声说。 “匿名互助会,我知道!”西维尔抗议道,“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是谁了,不是吗大家?她就是新闻上说的阿比盖尔·克莱蒙特!天哪,我们必须谈谈这件事,要不然我要从这个小组转去‘你的朋友自杀了’互助会小组了!” 刚刚发过言的布兰妮用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呜咽。 “……抱歉,布兰妮,我不该说得这么过分。”西维尔说,“但是,她来这个小组这么长时间了,她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吗?布兰妮,我知道你们一起出去喝过咖啡;约瑟芬,她给你带过甜面包圈。我没有和她私下接触,但是……”他说不下去了。 一时间,气氛非常沉重,布兰妮小声压抑的啜泣回荡在大厅中。 “好吧,”博士慢慢戴回眼镜,“我们今天确实必须谈谈克莱尔。我想,由我开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非常喜爱克莱尔,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是。克莱尔聪明、积极,而且富有同情心。哪怕在她最坏的境地里,她也没有吝于帮助其他人。这个小组里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从她身上受益匪浅。我们大家都怀念她。 “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还在地铁上,我是一路哭着回到家的。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周末我都过得很糟糕。我翘掉了会议,什么都不做,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但是促使我从床上爬起来的,除了我没做完的工作,还有你们。”博士平静地说,“我为这个互助小组工作两年了。在这个小组里,我和很多人分享过悲伤的故事,但同样也分享过喜悦。我曾经认为,只要我不遗余力地做好我的工作,去帮助每一位组员,我就能拯救每一个人——抱歉,用了这样的字眼,我或许不应该说‘拯救’。” 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个‘工作’。我在这里感到的,更多是一种义务和责任。现在想起来,我可能有些天真了——有太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在今天来之前,我其实计划好了一篇说辞,比如,我留下来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得到帮助;比如,毕竟有更多人在这个项目中康复;比如,我们都要向前看,诸如此类。但是刚才我发现,我说不出来。” 博士苦笑:“我,和你们一样,感到非常无助。我无能为力。其实,这一刻,我非常希望我自己能高高在上地劝导你们每一个人要保持积极向上,不要被其他人的悲惨故事干扰到自己的康复进程。但我做不到。克莱尔的死让我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也许……” 他声音颤抖起来:“也许我确实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西维尔有些不安:“不,博士,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一位组员打断了他:“博士,你非常胜任这份工作。我们大家都认为你是最好的互助小组主持人。”西维尔随之用力点头。 “谢谢。”博士苍白地回应道,“克莱尔——阿比盖尔的追思会在下周五举行,如果有谁想前去道别,我这里有地址。” 其后,有其他组员也同样发表了对克莱尔的怀念,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哭了起来。博士对此加以鼓励。在这个小组里,所有悲伤、愤怒,或者一切不便于对外界展示的情绪,都可以发泄出来,不会有人因此而责备他们,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可怜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幸存者,是彼此依偎取暖的同命人。 然而,黑衣女子仍然一言不发。 她从来不说话。被人问到名字时,她的回答是:“蕾提森特。” 鉴于很多“幸存者”都会使用一个化名来命名自己,也有很多人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参加互助会却拒绝分享自己故事的人也有很多。“不能逼迫任何人开口说话”,也是互助小组的原则之一。他们愿意分享时,自然会分享。 然而,“黑衣女人”已经逐渐变成了这个小组的某种传说。她大概是八个月前来到这个小组的,所说的话仅限于回答自己的名字。她永远穿着黑色连衣裙,裙摆拖地,甚至盖过脚面,然而裙摆却从不见有任何污渍。那些裙子从不重复,但是看上去面料昂贵,剪裁合体,以至于无论站起还是坐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制造出的褶皱仿佛被人为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她有时会戴一顶便帽,帽子上笼着网状黑纱,有时会戴一副黑色墨镜,这些装饰盖住她的眼睛,让人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 但是博士知道,她在看自己。“黑衣女人”只有在他主持小组的时候才会到场。有时候,他能感受到黑纱或者墨镜之下,有两道目光目不转睛地落在他身上。博士面容英俊,接受女性的注视已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习以为常的事情。然而这两道目光不同,它们不是爱慕,也不是猎取。他说不好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什么,是审视还是评价?他也遇到过某位组员向他倾诉自己的恋慕,但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话,包括他。 从墨镜或者黑纱未曾掩盖的脸部皮肤上来看,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嘴唇周围有了一圈不容忽视的皱纹,笔挺的坐姿让她的下巴向外突出,看起来尖削而严厉。 她看起来就像来参加葬礼的。博士,和很多组员一样,都猜测过她的身份,他认为,她也许是某位幸存者的母亲,在自己的子女受到侵害后,来到这个小组寻找某种慰藉。因此他从未逼迫她开口过。毕竟,一个女人每周按时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来倾听这些悲惨到能让人晚上做噩梦的故事,似乎看不出这能带给其自身任何益处。 然而,今天不同。博士几乎快爆发了。她不该今天还这样的,无论如何,起码今天,表现得像个人吧!他知道自己的怒火来自悲哀的一种转化,这在互助小组里经常出现。让他还保持着理智外表的唯一动力,在于他知道主持人如果也失去冷静,会对组员们产生多坏的影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视线偏离黑衣女人,但是今天,在整个互助会的分享过程中,黑衣女人仍然在看他,那双香奈儿墨镜下的目光从未从他身上挪开过一分一毫。 他在停车场拦住了她。阳光非常炽烈,把她黑色的天鹅绒长袖长裙照射得仿佛一件丧衣。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黑衣女人停下脚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宽檐帽在她面孔上投下一片阴影。 “女士,”博士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如果你来这个互助会的目的只是听听别人的凄惨故事来取乐,我希望你能停止这种行为!参加这个互助会的人,都是受害者!他们在互助会上分享的故事,不是用来给你这种有钱人打发无聊时间的。如果你不是……” “但我是。” 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声音低沉而优雅,平滑得仿佛她身上穿着的天鹅绒。 “……你是?你是什么?” 黑衣女人仍然笔挺地站着,看不出丝毫动容或退让。突然,她抓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捉着它伸进自己的胸口。这略微有点变态的行为让博士无比震惊,并且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去,却被黑衣女人牢牢地按住了。她没穿胸罩。 ……一丝异样的触感令他僵在原地。他掌心没有接触到理论上女性人体在该处应有的那个凸起,却有一些粗糙的、理论上不该是女性胸部皮肤的…… “……是咬痕。”黑衣女人松开了自己的手。 博士触电般缩了回去。 “我是受害者。”黑衣女人说,然后摘下她的墨镜。一双棕色的眼珠盯着他的脸。 她递给博士一张名片,头也不回地走向停车坪一隅的一辆黑色宾利。 博士愣在广场上很久才回过神来,看着手里那张单薄的卡片。 卡片是黑色的,上面镂空刻出了简短的一行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Deinceps Silentium。 ……所以她说自己名叫蕾提森特,不是说谎。 博士拨弄着那张名片。 缄默天使。 【8】 埃切维利亚神父来迟了,他到的时候,珍妮弗正在喝她的第二杯咖啡。 神父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一脸无精打采的女招待过来问他要吃点什么,他点了美式早餐。 “不是好选择,”珍妮弗说,“从咖啡来判断,这家店的早餐一定非常难吃。” 然而,之所以选择这家地处偏僻、食物难吃、服务又差劲的家庭餐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里客源寥寥,几乎无人光顾。他们坐在店里最远的一个角落,确保自己的对话不会被其他人听到。 “无所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的,点了单不那么容易招人怀疑。”埃切维利亚神父在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把一个牛皮纸档案盒放到了桌子上。 珍妮弗想要伸手去拿,盒子却被埃切维利亚神父一下子抽了回来。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双褐色眼珠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神父?” “我当初写信给你,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埃切维利亚神父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脸上有被南美阳光留下的晒伤痕迹,使他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不同?” “和其他FBI探员不一样,特兰多女士,尽管你看起来铁面无私,但是你有人情味儿。我调查过你,女士,你会接那些没有人肯做的案件,只因为你关心受害人和他们的亲属,而不是单纯为了升迁。” 特兰多面无表情:“谢谢你如此厚爱。” 埃切维利亚神父低下头,用手抚摸着文件盒:“所以我才给你写了信……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只有你才能拯救这里的犯人。” 他把文件盒推了过去:“拜托了,特兰多女士。” 这时他的餐点到了,神父毫无胃口地开始吃吐司。珍妮弗在服务员离开后才打开那个盒子。 盒子里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可以看出,埃切维利亚神父为了收集这些资料花了很多时间。 作为一家由私营公司负责日常管理运营的监狱,星月监狱的收入来源,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它的外包劳动。星月监狱曾经承接过干洗和建筑工作。在监狱内工作的犯人实际上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时长也远超它对外宣称的八小时。工作强度过大,劳动保护几乎等于零,犯人们受工伤是家常便饭。 “但是他们的考勤记录……” “一切记录都是电子化的,意味着从后台篡改非常方便。你继续往后看,女士。”埃切维利亚神父催促道。 珍妮弗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报告更令人不安。这些报告,由以前被大巴车运送至外面从事建筑工作的犯人们讲述,他们的工作从挖坑和砌墙,变成了在一家工厂处理化工固体危废。根据这些犯人的描述,他们被大巴车拉到一个封闭式的工厂,大巴车的窗子是看不见外面的,工厂内也没有任何标示,也禁止与工厂内的工长交谈,因此没人知道这个工厂在哪里。 他们的工作,包括对化工废料进行压实、破碎和分选。 “……我们先从一个桶里把那些难闻的液体倒进一个大池子,然后有个大机器不停地在里面搅拌。池子往外接着很多管子,不同的管子能排出不同的液体。那池子里的东西臭死了,”一份口述中写道,“有时候池子会排干,需要有人跳下去把下面沉淀的东西刮起来,然后再装在别的桶子里。他们发给我们一些看着跟外星人一样的衣服和手套,但是没什么用,皮肤上稍微被溅到一点儿东西就痒得要命,又痒又疼,那个感觉好几天都下不去。有时候还会起溃疡。” “我的工作是把一些东西从桶里弄出来推进一个大炉子里去烧。那个味道让人窒息。自从开始做这个,我就经常咳嗽,整个人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精神。有天我咳出了血。” 后面还有一份星月监狱犯人的死亡报告,里面列举了八十多起非正常死亡案例,死者在死前有恶心、呕吐、便血、皮肤溃烂等不同表现,符合重金属中毒的特征。这些犯人无一例外,都在星月监狱的劳动改造项目中承担“外勤作业”。其中,还附上了一些手机偷拍的照片,记录了这些囚犯临终前的惨状。 然而,这些人的死亡记录,有些被记录为斗殴,有些被记录为自然疾病,甚至还有些根本不存在于官方记录上——换句话说,在档案当中,他们仍然活着,监狱则仍然从联邦政府那里,按人数领取补贴。 可以看出,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埃切维利亚神父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收集证据,想要让这份报告看起来更加可信一些。他甚至查到了这项工作的承包商,在一份开给监狱方的发票上,落款是一家劳动中介公司。 就是这一点让珍妮弗皱起了眉头。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空壳公司。”珍妮弗说。 “但是,只要查下去,就能查到关于这个公司的信息了,不是吗?它支付给监狱的那些钱,总得有地方支付给它,不是吗?”埃切维利亚神父急切地看着她。 珍妮弗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谈何容易。 从未从事过调查工作的外行人总以为事情会像HBO犯罪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简单:你正吃着午饭,就有个低级探员从后面拍拍你,给你递来一份报告,然后说,“现在已经查明了,这家空壳公司的背后是……” 然而,空壳公司之所以被大量运用于犯罪活动,就在于它的账目轨迹实在难以查询。最大的可能是,这家公司连地址都是假的,除了一个开立在银行的账号,它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检察官不会签发调查令。而没有调查令,凭借为客户保密的义务,银行则不会向任何机构提供其客户的任何信息。说服检察官,这些证据远远不够,而哪怕能拿到它的账目。这些钱的轨迹,则来自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的机构,只要其中一个断掉,整个链条就会彻底坍塌,其背后真正的主使,就会像米诺陶一样,彻底消失在迷宫里。 珍妮弗沉思了半晌,抬起头来:“神父,你能不能弄到一张关于犯人们在那个工厂工作的照片?我需要一些过硬的证据。” “……过硬?” 希望,连同血液一起,一瞬间从神父脸上同时消退得干干净净。 他苍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喃喃道:“过硬的证据?这些、这些还不够吗?这、这可是八十二条人命啊,这只是我记录下来的,只要、只要特兰多女士你能组织一次调查,只要一次!你知道,现在监狱里的人数和记录中的是对不起来的。还有一些犯人,他们体内绝对都有重金属残留,我知道他们是谁,每一个我都能叫出名字……” 珍妮弗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发起这种调查,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需要组织很多资源。而要做到这些,我需要过硬的证据,神父。我和你一样想帮助他们。” “……那就做点什么!”神父压低了声音吼道,“自从你们进驻以来,加特纳就停止了这项外包工程,有几个参与过的犯人被找茬儿关了禁闭,大部分人都遭受到了监狱的直接威胁,还有人被狱警……”他突然闭口不言,珍妮弗心中一动。 神父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加特纳,一直对我十分警惕。他讨厌我,也不喜欢我在监狱的囚犯中有这么高的人气。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叫我‘guru’(大师)。如果他能在外面找到一个愿意来一家重刑犯监狱担任圣职的神父,恐怕我早就被替代了。但是,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抬起悲悯的眼睛,看向珍妮弗。 那棕色的漂亮眼眸,被从窗子里透出来的晨光照得活像一块琥珀。她脑袋里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是不是也用这种目光看向脚下的罗马人。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犯人会互相传递这个东西。” 神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珍妮弗。那上面寥寥几笔,潦草地画着一只猪。 珍妮弗心中一动,想起那天莱彻尔悄悄藏起来的那张字条。 【9】 犹豫了几天以后,他打了那个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才被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女声低沉而顺滑,像黑色天鹅绒般令人沉醉。 “博士。” “……你好。我……” “请问,这周六晚上,你有时间吗?” “有的。”他吞了口唾沫。 “好的,请在家等待,八点钟我会派车去接你。” 电话随之挂断,留下一片死寂,如同一片重逾千钧的羽毛,落在地板上。 博士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从未对互助小组的任何一人透露过自己的家庭住址。 整个周六,他坐立难安,食物在口中味同嚼蜡。他醒得太早,睁着眼睛看着天色从黯淡的灰蓝,在自己小小公寓的天花板上逐渐变成清澈的白光。为了平复心绪,他干脆回到学校办公室整理论文所需要的数据。他选择了最枯燥最无聊的工作,机械式地将数据一行一行录入系统。 晚上六点钟,他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晚餐,吃完,刷洗了碗盘。他不知道黑衣女人的目的,因此选了一件便于行动的外套。似乎也不需要过于正式,毕竟,他不认为黑衣女人想要带他去看歌剧。 八点钟,门铃准时响起,他打开门,发现外面站着一位头发斑白的绅士。 这是一位年约六十的老年男性,身穿笔挺的西服,面目可亲,态度文雅地向他问候过晚安,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博士,夫人在车里等您。” 比起那天耀武扬威的宾利,今天停在外面的是一辆朴素的别克汽车。车型并不夸张,是几年前的旧款,只是擦拭得十分干净,黑色车漆在夜色中黑沉沉地反着光。 后座上,黑衣女人端坐在车内。她今晚穿着一件以前没见过的丝绸长裙,袖口一如既往地长到足以覆盖手背。博士怀疑,搞不好她的衣柜里打开就是一片漆黑,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黑色长裙。 黑衣女人看了他一眼,向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恰好保持在礼仪的最小范围之内。 他关上车门之后,车子便悄然发动。留心听时,这辆别克车或许经过了什么改装,不但噪音非常小,连颠簸程度都不像这个车型所应有的品质。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花刺’。你知道是哪里吗?” 博士摇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一家热门夜店。” 博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黑衣女人的穿着看上去无论如何不是像去跳舞的。 “不,我们不去跳舞。”她仿佛有读心术似的说出了他的疑问,“但是,某个人会去。” 车子安静、平稳地行驶在纽约夜晚的街头,时速保持在法定限速以内,普通、平凡得像一滴混入洋流的水珠。最终,停在某个巷道前面,把那条巷子堵了个正着,让它成了一条死胡同。 车子熄火了。 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周围既没有这年头无处不在的治安监控摄像头,也少有行人经过。一盏破败的路灯孤独地垂悬在巷子里,有气无力地散发出一点惨淡的光芒。 无论是那位年长的司机,还是黑衣女人,谁都没有动。 博士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这个巷子太像一个舞台了,有些不寻常的、惊人的事情即将在这个舞台上演。他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奔流的血液在耳道内呯呯作响,如同擂鼓。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从巷道的另一头,突然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向这个方向奔跑过来,紧接着是其他脚步声,他身后,两个人影紧紧地追着他。 也许是看见小巷的那头有一辆非法停驻的车子,被追赶的那人尖叫起来:“救……!”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噗”打断了他的求救,然后就是一声惨叫,被追逐的那个人应声而倒,跌倒在地的姿势显示他被击中了一条腿。这人一边尖叫,一边奋力挪动着那条伤腿,想要逃离追踪而来的歹徒。后者的身影出现在灯光里的时候,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把消音手枪。他们靠近了那个缩到墙角、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泣不成声的人,在他面前站住。 拿着消音手枪的人把手枪递给另一个,从怀中掏出了另一样东西。路灯反射出一点锋利的白光,在暗巷中如一抹涟漪在夏日的湖面上一闪而过。 那人面对着他的猎物,蹲了下去。 猎物带着哭腔向对方祈求。然而很快,他的求饶声变成了尖叫,最后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猎人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臂,掏出手帕擦抹利器上的血迹。 另一个人蹲下身子,开始翻捡死者身上的东西,把钱包、手表、手机等值钱的东西统统取了下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手里抛了两下,向头顶一掷,街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然后,那两个人影,便消失在巷子尽头,如同晨曦中的一抹青烟。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简洁、干净、快捷。 博士的手开始剧烈地抖动。他额头上的汗滴到了眼镜上,不得不哆哆嗦嗦地摘下来在衣服上胡乱擦拭着。 这时,车窗被敲响。黑衣女人将车窗降下一条小缝,从缝隙中可以看见一双薄薄的、形状美好的嘴唇,对车窗内的女人低语道:“夫人,请收下我对您的感激,弗朗西斯科欠您一次。” 黑衣女人毫无反应,沉默地把车窗关了起来。 车子再次发动,向博士的公寓驶去。 最小幅的颠簸也让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尽管晚餐他吃得并不多,此时却感觉所有未消化的食物都在胃里作乱,争先恐后地想要从嘴巴里涌出来。 车子在他家门口停下的时候,他从车里钻出来,然后对着门口的垃圾箱“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他像个周六的醉汉一样在自家门口大吐特吐,直到眼冒金星,直到呕出来的东西只有胃酸,才略微喘出一口气。 再回头时,车子已经不见了。 【10】 罗德里格斯痛恨这帮人,因为他们无知。 FBI派了一个专家团队进驻星月监狱,最早的风声是因为搜查传出来的。有大概一周的时间,狱方莫名其妙地开始搜查牢房,没有任何先兆,混账莱彻尔带着人大晚上来到他的监区,把所有灯都他妈打开了,大家伙儿正准备睡觉,一下子被灯光晃得眼都睁不开。 所有人都被要求在牢房外面站成一排,双手高举在头顶。他住的是个二人牢房,走出去一看,旁边的“肥佬”多里南嘴里正在喃喃自语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狱警里最傻的那个小个子拉乌尔晃晃悠悠走过来:“肥佬,你他妈嘴里在说什么?” “没什么,长官。” “你再说一个脏字儿,我就让你一个星期没办法用自己的牙嚼东西,听懂了吗?” “懂了长官。”肥佬闭了嘴。 拉乌尔长相极其粗蠢,三十多岁的人还一脸青春痘,那些大包活像长了一脸梅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太丑,才憋成这个熊样。罗德里格斯在心里把他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这傻×以为自己是谁呢?这家伙没少收他的好处。作为MS-13的老大,他为拉乌尔每一包偷运进来的香烟支付二十美元,这傻×还以为他只有自己这一个运香烟的渠道,所以得意得不行。 狱警们搜查完了肥佬他们的房间,搜出来一堆色情杂志,几个狱警羞辱了肥佬一番,接着往罗德里格斯的房间里走来。 “放轻松,长官们。”他们进去之前,罗德里格斯说了句。 拉乌尔和他的搭档看了罗德里格斯一眼,没说话。 “你个人物品很多嘛,罗德里格斯。”拉乌尔在里面说,“这些零食是哪儿来的?” 罗德里格斯看了一眼自己的马仔里诺,里诺赶紧说道:“长官,是我的!” “你的?”另一个狱警在里面冷笑了一声,“想必这些香烟也是你的了。” “是的,长官。” “这么多香烟,你怕不是要用来做杀虫剂吧?” “我烟瘾大,长官。” “这他妈的是什么?”拉乌尔走出来,拿着一张字条举到他鼻子底下。 纸条上用几笔简单的线条,涂鸦出一只猪的形状。 “随手乱画罢了,长官。” 拉乌尔哼了一声,拿走了香烟:“如果你不能清楚地解释这些香烟的来源,那就得没收!” 没收你爸的蛋子,罗德格里斯心想,拉乌尔,你说我该怎么解释这些他妈的香烟!你以为你给我弄进来的那几条才够卖多久! 拉乌尔离开之前,在他旁边站定,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我没有搜床垫里面。罗德,皮给我收紧,最近不要卖那玩意儿了。” 罗德里格斯像没有听见一样,直到拉乌尔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才盯了那个趾高气扬的背影一眼。 这个蠢蛋还以为,在那些崩坏的弹簧与被掏空的棉花之间,藏的仍然是海洛因。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的秘密是安全的。 拉乌尔他们一间一间地搜过去,用来装违禁品的箱子很快就满了,几名拿着长筒猎枪的狱警在走廊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所有人。 这种不同寻常的大搜查,显而易见是在为什么事情做准备,要先杀杀他们的威风。罗德里格斯对这种事嗅觉一向灵敏,他立刻通知了帮里所有兄弟,让他们这几天皮收紧一点,不要惹是生非。他的弟兄一向机警又听话,俄罗斯人和福清帮平时一向安静,只有关键时刻才会玩命。要说起来,全监狱最蠢的就是那帮白狗子和黑鬼,果不其然,第二天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白狗子的老大罗比·沙利文就因为挑衅狱警,被按在地上揍了个狗吃屎,直接进了医院。瘸帮的泰罗则因为打篮球时犯浑,被关了禁闭。 晚上吃饭的时候,泰罗的副手“高仔”端着盘子坐过来,罗德里格斯身边的拉美孩子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被他一个眼色制止住了。 “高仔不是来找茬儿的,是吗,高仔?” “是的,罗德,咱们单独聊聊。” 其他人端着盘子走开以后,高仔用勺子搅着塑料碗里淡而无味的刷锅水,说:“你听说了吗?这场闹剧到底是他妈的为什么?” “听说要来视察。”罗德里格斯吃着自己的食物。 “听着,罗德,我又不是傻子。我在这个监狱三年了,视察从来没有这么大阵仗过。别跟我玩儿这套,大家都有几个装在口袋里的条子。我今天下午去找皮特问我们老大什么时候放出来,那个傻逼只说让我最近乖乖的别惹事,好像我他妈是个三岁小孩。拉乌尔没跟你说什么?” 罗德里格斯横了他一眼:“FBI来视察。” 高仔呆了呆,傻里傻气地张大了那双厚嘴唇,半晌才“哦”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动自己面前的食物。 半晌,高仔才开口问道:“你觉得,会和那件事有关吗?” “如果他们知道那件事,你觉得搜查会搜出几本《花花公子》就完事儿了?” 高仔推开自己面前的盘子,长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大家都是人。”高仔有些疲惫地搓搓脸,“无论在监狱里还是在外面,我们想要的,无非也都是好好活下去。” “说得好像他们会尊重你这个想法似的。”罗德里格斯盯着自己餐盘里那摊让人难以下咽的东西。 “无论如何,口风要紧。”高仔说,“不要对白狗子说什么,更不要对亚洲佬说什么,他们都是一群能为一管牙膏就出卖你的杂种。” “你还不如警告你自己的人,高仔,”罗德里格斯扫了他一眼,“我对我的弟兄们有信心。” 高仔罕见地没有和他斗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餐盘走了。 罗德里格斯的日间工作是在监狱自己的小农场里耕作,这可能是全监狱最轻松的活儿。这片区域是第一监区和第二监区之间的一片空地,自从加特纳上任以来,就把它开垦出来作为一个小农场,“让犯人们自己耕种健康的有机蔬菜,在亲近泥土与自然的劳动过程中洗涤身心”——好像什么灵修会似的。 理论上挑选去农场工作的犯人,条件是有务农经验,罗德里格斯是在纽约街头长大的,他连棵盆栽都没种过。但是鉴于他和狱方的“良好”关系,他获得了这份工作。 在农场工作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偶尔能遇到第一监区的人。 星月监狱的第一监区,面积很小,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那栋建筑物只有三层,里面所有的囚室都是单间。这里面关押的犯人,刑期最高的,是罗德里格斯的整整十倍:一百五十年。那个囚犯,就是著名的“河谷绞杀者”比利·纽黑文。他见过比利,也见过“分尸者怀特”,还见过“食人本尼”、“炸弹客穆利特”。 他们偶尔会被允许来外面放风,散散步,守卫们远远地站在墙根下避开强烈的阳光,而他们就隔着空地上的铁丝网看农场里的犯人种土豆和卷心菜。有时还会交谈几句,问罗德里格斯他们要根烟抽。 观察第一监区的这些居民是件有趣的事儿,毕竟在别的地方你很难见到这么多真正的衣冠禽兽齐聚一堂。 打心眼儿深处,罗德里格斯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从手上的人命来说,罗德里格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们——虽然导致他落到这个鬼地方的那起案子确实不是他干的。要知道食人本尼不过才杀了两个人而已。但把他们的肝和苹果一起烤着吃了是另一码事。 罗德里格斯杀人是为了生计,第二监区的大部分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没办法,这是个人吃人狗咬狗的残酷世界。 但是这帮人不一样,他们杀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为了找乐子。 帮派中确实有炫耀自己干掉过多少人的风气,能做掉一个对方帮派成员是件荣耀的事情。但是他并不能对第一监区这帮人产生同等的敬仰。 事实上,他对第一监区的第一印象是:这帮人怎么全是白狗子。 他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一些头脑不大灵光,另一些根本就有点不正常。比如分尸者怀特。他只跟怀特说过几次话,但是就这几次简短的交流,他发现怀特的思维完全是单向的,仿佛别人说什么他虽然能听进耳朵,但是到达不了大脑,他脑壳里的那团玩意儿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与别人的交谈,因此只能自说自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罗德里格斯也只能礼貌地对怀特笑笑,然后继续拿着胶皮管去给卷心菜浇水。 “你知道胶皮管像什么?”怀特在铁栅栏另一边对他喊,然后一手食指拇指握成个圈,另一手的食指在里面进进出出。他咧开一口黄牙大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个世界一流的笑话。 联想到他对自己杀掉的那些女人做过什么,罗德里格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这杂种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把他肠子扯出来。罗德里格斯心想。 在第一监区的所有囚犯当中,只有一个人,让罗德里格斯印象最为深刻,那就是皮涅里迪尼。 首先,他是第一监区里唯一的一个有色人种,来自危地马拉。第二,他不仅正常,看起来还有点聪明。第三,他是个前丛林游击队转行的蛇头。 皮涅里迪尼是个“娃娃兵”,危地马拉内战时成年男子都在战争中死得差不多了,游击队开始掳走小孩子补充兵力,皮涅里迪尼就是其中之一。他被训练成一台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后来阿本斯政权倒台,皮涅里迪尼当时才十六岁,作为污点证人在法庭上指控了多起针对平民的屠杀。此后这人就消失了,直到后来被捕,人们才知道他隐姓埋名,逃到了美国,靠在美国接应偷渡客为生。 罗德里格斯接触过很多蛇头,他讨厌这帮人。要是所有地下勾当里有什么职业比他们贩毒的还要神经质,那就是蛇头了。这帮人又胆小又残忍。他知道有个蛇头为了躲过检查情愿把二十多个男女老少活活闷死在集装箱里。 皮涅里迪尼不止如此。后来他被发现,他会挑选他所“接手”的偷渡者作为猎物,一般是漂亮的年轻女孩和年轻男孩。他把他们囚禁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们,然后再故意制造一个逃生的机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有一线生机而拼命逃跑。他就拿着猎枪,跟在他们身后。他把这个称之为“狩猎”。 在被逮捕之后,皮涅里迪尼交代了自己的藏尸地点,FBI从里面挖掘出了十五具人骨,最小的只有十五岁。 今天皮涅里迪尼倒是出现了,他和以前一样,在慢悠悠地踱着步,只不过身边还有一个人。 罗德里格斯从地上站起来,眯起眼睛看着他们。 那人他见过,是那个中国人。 皮涅里迪尼看见他的时候,中国人也看见他了,抬起手臂向他远远地挥手,脸上浮起一个友善的笑容。两个人一起向这边走过来。 “嘿,罗德!”皮涅里迪尼问候道,“Buenos días!你见过丁教授了吗?” “你好!”丁教授笑着对他说,“真抱歉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这他妈的算什么。罗德里格斯心想,草坪社交吗? “介意我下午和你谈谈吗,我已经跟狱方申请过了……”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盖过了他的下半句。 所有的犯人都直起腰来,所有的狱警也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辆集装箱卡车缓缓驶入,顺着外面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像头笨重的大象小幅度地摆动着身体,开进了主行政楼。 “哦!这是核磁共振仪。”丁教授急急忙忙地说,“我要帮金斯堡他们看看怎么安装这个玩意儿……罗德里格斯先生,你介意下午和我谈谈吗?” “不介意。”罗德里格斯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只要他想,他还是能做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来的。 “说定了!”中国人说完,就急切地向一号监区的大门跑去了。 这就是我讨厌你们的原因。罗德里格斯心想,你我皆是蝼蚁,完全不知道下一秒钟,上帝会不会支使一个顽童把沾满泥巴的脚丫子踩在你的蚁巢上。 【11】 午餐时间结束之后,罗德里格斯遇到了莱彻尔。魁梧而沉默的狱警长喊了一声:“罗德里格斯!过来打扫二楼的厕所!里面都他妈脏成什么样子了!” 他没有吭声,跟着莱彻尔走进二楼的男厕。 狱警长把一个“清洁中”的牌子挂在外面,锁上了门。 “神父今天来问我,有没有办法能让一个自己人进医院。”他紧紧地盯着罗德里格斯。 罗德里格斯扫了一眼他攥着警棍的右手:“你想在这儿给我来一棍?” “我想的是精明仔。我会弄一台可拍照的手机进来,然后精明仔找人打一架,严重到足以进医院,但是又要清醒到能去特别监护区。” 罗德里格斯的嗓子眼顿时干燥起来。他双手颤抖,不得不紧紧地捏着橙色的囚服才能维持住自己的镇静:“这意思是说,你和神父搞到的那些东西,那个FBI婊子觉得不够,还是说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莱彻尔静静地看着他,说:“听着,罗德,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唯一能让我们俩忍受彼此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把对方脸皮撕下来的理由,就是我们都不喜欢加特纳,还有他干的那些脏事。但是,如果你想搞什么小动作,你最好搞清楚这是哪里。只要你还在星月监狱一天,你不过是一只我随时可以踩死的蚂蚁。” 罗德里格斯噘了噘嘴唇,浮起一抹冷笑:“你也得出去,长官。” “想报复我你也得等等。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尊敬的神父大人能干点什么?嗯?加特纳现在只允许他礼拜日进来了,这周刚通知到他,你不知道吗?” 他确实不知道。 罗德里格斯想了想,说:“好吧,我会安排的。精明仔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想伪装个脑震荡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莱彻尔点了点头:“医院那边,我能做的有限。我可以画张地图给他,标出特别监护区和医生办公室,让他尽量拍到重金属中毒的囚犯和他们的病历。” 莱彻尔本来想走,手握住门把手时又停下,扭头看着他:“那个亚洲人,丁教授,他有没有问起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听说过。今天下午他要我去面谈,有什么我需要注意的话题吗?” 莱彻尔皱着眉头想了想,挥了挥粗壮如狗熊的手臂:“算了,也许是我多心。我听说他老打听四年前的那场暴动。” “那我可不知道多少,”罗德里格斯耸了耸肩,“暴动主要发生在第一监区,那天晚上我们在房间里被锁了一夜。” 莱彻尔点了点头,把一个桶子踢到他面前:“好了,现在开始擦地板吧。” 终于把那间又脏又臭的厕所清洗完毕,罗德里格斯走向第二监区的会客室,那个中国人正在里面等着他。 桌子上摆着冷水瓶和杯子,水瓶中漂浮着一片柠檬。在他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丁教授正在笔记本上飞速地写着什么。 “没有录音机吗?”罗德里格斯问道。 “那东西会使人紧张,我一向偏爱传统的记录方式。”丁教授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倒了一杯柠檬水推给他。 干完体力活儿,那杯柠檬水确实沁人心脾。罗德里格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抹抹嘴:“你想问什么?” “实际上,”丁教授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其实对我来说,你是个确定的案例。我并不认为监狱改造能对你起到什么效果,出狱后你必然会再次参与帮派活动,直到下次被抓,或者死去。” 罗德里格斯抬了抬眉头:“你知道吗?你和你那个同事,黑鬼贝里曼,完全不一样。” “对啊,我不是黑鬼,我是亚洲佬。”丁教授自嘲道。 罗德里格斯笑了笑,没接茬儿:“那你还想问什么,既然我这个案例在你面前这么透明。” “我想了解的是另一件事,关于四年前第一监区的那场暴动。”丁教授拿起钢笔,在手中把玩,“你知道那件事的什么情况吗?” “哥们儿,你也说了,那是第一监区的暴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只听见整个监狱警报呜哩哇啦地乱叫,然后所有牢房的电子锁就锁上了,第二天都没解锁,差点把我们饿死在牢房里。等下午允许我们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第一监区那边在冒着浓烟,狱警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过不久FBI也来人了,我们一切活动全部取消,每天只能待在牢房里看电视。我能知道什么?”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丁教授稍微蹙了一下眉毛,似乎在斟酌即将出口的词语,“四年前,第一监区的暴动,只有一个人逃出去了,查德·赖。” “你认识他吗?”丁教授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罗德里格斯,“据说,四年前你们都是监狱乐队的成员,是吗?他教了你弹吉他。” 罗德里格斯安静下来,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你想知道关于赖的事?” 丁教授挥了挥手:“在现实世界里哪有天天遇到一个货真价实的邪教教主这样的好事?我最近在研究邪教问题,对他有点着迷。” 这轻描淡写的说辞并不能让罗德里格斯放松。如果这是在纽约街头,他手下的小弟看到自己老大用这样一种安静的方式微笑,会吓得屁滚尿流——MS-13人人都知道,罗德里格斯真正浮起杀意时,往往是笑的。 “查德的吉他弹得很好,他说那叫古典吉他。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看着自己手指上一个旧茧,“我知道他血统很杂,他父亲是华裔,母亲是德国和越南的混血儿,他在德国上过大学,在那儿认识了一个美国妞并且和她结了婚,然后就来到了美国,拿了绿卡。” 他顿了顿:“这些是报纸上说的,他并没有跟我讲过。” “听说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在美国创办的无上法门会,全球信徒总数据说最高达到三百万人,仅在加州就超过六十万。传说当他凝视你超过十秒钟,你就能感受到来自宇宙的神力。” 罗德里格斯嗤笑了一声:“要是真能这么灵就好了,他每周教一次吉他,到最后能学会的也没几个人,包括我。不过他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 “在哪方面?” 罗德里格斯想了想,说:“各方面吧。当你说话时他会认真倾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让你感觉自己是联合国秘书长什么的。他总有一种巧妙的方式去……我说不好,也不是恭维,也不是阿谀,总之,他让你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有智慧。所以当他求你帮忙的时候你也很难拒绝,就因为怕让他失望。” “他求你帮忙了?”丁教授问。 “卖给他香烟而已,”罗德里格斯警觉地说,“我和他策划的那场越狱没有任何关系。我猜他搞定了第一监区不少人,不止犯人,还有狱警。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我得告诉你一句真心话:疯子更容易受人蛊惑。” 丁教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的法门经常会用打坐和冥想让人进入一种群体性癫痫的状态,他称之为‘胎婴境界’,说是只有到了这种境界才能让真法之力渗透心灵。实际上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时候人的警觉性和防御心被降到最低,很容易因此被洗脑。他有没有说过自己在狱外有什么亲戚之类的?比如他越狱之后要去哪里?” 罗德里格斯双手一摊:“丁教授,你要明白,四年前FBI来监狱调查的时候,给任何愿意提供线索的人提供了减刑的机会。如果我真的知道,我不会等到现在的。” 丁教授微笑了起来。他的表情非常轻松写意,好像自己身处的不是全美安保级别最高的监狱,而是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沐浴着阳光和湖畔的清风。 “不过,这起暴动也让狱方非常头痛,不是吗?”丁教授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兴致勃勃地盯着他,“据说,赖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路。当时爆炸发生后,第一监区的警卫慌张之下启动了门闸,导致其他监区赶来增援的警员被关在门外。等到有人重启了门闸,狱警冲进来的时候,他早已换上了狱警的衣服,脸上涂满鲜血,假装自己是受伤的狱警混了出去。而在他的囚室里被烧焦的尸体,实际上是那个倒霉的警员。要不是那个警员是个犹太人,尸检时发现他做过环切术,赖就能瞒天过海了。” 罗德里格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聪明人。” “可是,如果有人想复制他的招数,就不那么简单了。被私营企业承包了以后,监狱加固了电网,还给所有的牢房门装了电子锁。只要主行政楼一个按钮,各个监区就立即封锁成一座孤城。除非……” 他对罗德里格斯莞尔一笑:“除非有人能让主行政楼断电。” 罗德里格斯呼吸一窒。 “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囚犯如果没有特别原因不能进入主行政楼,不是吗?主行政楼的电力室守卫森严,还有一套备用的电力系统,所以监狱的安全性毋庸置疑,看来我是有点杞人忧天啦!” 丁教授对罗德里格斯伸出手去,罗德里格斯不得不和他握了一下。 他快乐地对罗德里格斯笑着,用力地摇着那只汗津津的手:“罗德里格斯先生,谢谢你今天抽出这么多时间来跟我谈话,这对我启发很大。我们下次再见。” 罗德里格斯走出会谈室的时候,感觉自己心跳过速,奔流的血液让他有一种踩在云端一般的不真实感。他必须竭力控制着才能让自己不在走廊上飞奔,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大叫、不要颤抖。他每路过一块能反光的物体就会看一眼自己在这些镜面上的形象:是否看起来镇定而自然,是否在大量出汗,是否面色发红。 他很快来到活动区的操场。因为最近没有“外勤”可出,这里白天也聚集了大量的犯人。他直奔“瘸帮”的地盘,一个室外的篮球架。一帮黑人囚犯聚集在这里打球,他的出现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在有人要跳出来找茬之前,“高仔”抓住了他。 “你疯了?你来干什么?”高个子黑人小声斥责道。 “……要提前动手了。”罗德里格斯看着他,听见自己话语中的颤音。 他向“高仔”摊开自己的手掌,里面是一张被攥得湿漉漉的纸条,上面露出一个潦草的猪形涂鸦。 【12】 最新型的7T核磁共振仪是一台白色的庞然大物,由法国施耐德公司制造,比起1.5T和3T的旧型号能够多做21种测试,扫描还原精度也强很多,因此要比原先重2.4吨。这台机器非常精密,运输时需要超强的保护,谁也说不准震动和颠簸会不会影响里面的精密电子元件。这个项目被批准立项时,FBI的预算部门一听他们要购买这种机器,几乎想也不想就否决了,珍妮弗等人不得不动用了自己在全美所有高等学府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从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医学实验室那里租到了一台。然而,霍普金斯的人不允许他们将机器拆分运输,以免精密仪器在装运过程中受损。而一般的集装箱卡车又无法承受这台机器整体的重量与体积。最后,还是霍普金斯的人好心地找到了当年运送这台机器的集装箱卡车,以及施耐德公司的电气工程师,以便保持整个运输过程不出问题。 现在,他们聚集在主行政楼的一间闲置会议室里,紧张地盯着仪表盘上的数据。表示“测试正常”的小绿灯依次亮起,屏幕上的数据滚动完毕,“FUNCTION”的字样显示出来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能说服霍普金斯学院把他们宝贵的仪器外借、找到能够运送如此庞大而沉重的仪器的运输车辆,包括在星月监狱找到合适的空间来放置,这一切简直是神迹。我现在简直想去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了!”马科维奇欣慰地去拥抱施耐德派来的那位工程师。 “能说服加特纳才是真正的神迹。”珍妮弗笑着摇摇头,并拒绝了他热情的拥抱。 她的组员并不知道她为说服加特纳耗费了多少力气。在仪器运送来之后,加特纳才突然提出,这台仪器的功率太大,电压过高,很容易烧坏监狱的电网,因此拒绝他们使用。 珍妮弗气得发抖,为了避免后期各种意外,在向监狱方递交调查申请时,她特地制作了一份确认清单,每一项后面都有个打钩的空格。这里面就有一条是确认监狱电网可承受的最大电压,后面明明白白地打了个钩,而且给出了数据,显示完全是在可承受范围内的。 她太熟悉办公室政治的官僚主义手段了,这只是个借口。她拿出一份星月监狱的年度维护报告质问加特纳,报告上记录了CAC集团接手星月监狱后,特地对监狱的电网进行的升级改造,以便所有的电子锁和门禁系统能正常使用。这份报告上关于星月监狱电压最大承载量的数据,和那份有加特纳签名、亲自填写的确认清单上的一模一样。 在她的强压之下,加特纳最终软化了态度,做出了极不情愿的退步:他说第四监区和第五监区的犯人白天都在工厂工作,牢房没人。也就是说他只能提供限时供电,在这台机器启动时,切断第四监区和第五监区监舍的供电,以保证电压不会超载。 珍妮弗在心底冷笑,脸上却立即换上了和蔼的微笑:“监狱长,您提供的帮助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当然,作为交换,她再没提起去犯人工作的地方查看的要求。 埃切维利亚神父交给她的资料,她详细地看了四五遍。作为一名曾经的FBI调查员,这份资料的漏洞太多了,这上面几乎全都是口述,口述的资料又没有经过签名,她怀疑其中一些人已经死去,变成了骨灰盒里小小的一撮灰尘。没有工厂的明确位置,没有照片、没有视频,甚至没有录音,它们太零散了,形不成完整的证据链。 她并不怀疑埃切维利亚神父说的都是真的。在旅馆里,她好几个晚上彻夜难眠,始终在扪心自问:珍妮弗·特兰多,如果是十五年前的你,你会怎么做?那个充满正义感的热血警探,在性别歧视如此严重的年代里,以最优异的成绩在她的男性同僚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FBI探员。 她从床上爬起来,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洗脸,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在黑暗中坚毅地回望着自己。 她从未改变。然而,她比过去更加沉稳了。 她来星月监狱之前,她的上司曾经找过她。 那个男人很少对下属推心置腹,却在喝了一大杯威士忌之后对她说:“珍妮弗,这世界上最危险最肮脏的地方不是帮派分子的老巢,而是政治。我们就像非洲草原上和象群一起迁徙的狐獴,只能在巨兽的脚下左躲右闪寻找可以容身的地方。” 这位上司对她传达了一项任务。 CAC集团代表的是保守党派的势力。而自由党派想要剪除他们的势力,没有什么能比让星月监狱陨落,从而让推动私营监狱计划的议员与州长下台更完美的了。 星月监狱的情况确实非常糟糕。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伙食很差,CAC集团承诺的改造项目也没有完全落实到位。事实上,甚至还没有过去联邦政府负责运营时好,CAC接手后,逐步停止了犯人组建的乐队、美术教室、健身房等项目,只是保留了这些设施,以便应付检查时拿出来表演一番。他们以极低的费用将犯人的劳动进行外包,缩减休息时间和降低劳动保护。然而,这些东西并不足以撼动CAC集团的根基——如果这些事情被揭发出来,他们只需要把加特纳推出来当挡箭牌,只要对国会稍加游说,就能继续获得续约。 然而,揭发这些事情的人,比如她自己,可能就要倒大霉。 除非一击致命,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否则,贸然出击,只能落得个自身难保的下场。 因此,她才找到了丁。把那张画着猪形涂鸦的纸条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她说:“丁教授,我需要你的帮助。” 年轻的亚洲学者听着她的讲述,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嘴,从指缝中漏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天哪!这也……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并不是执法者,教授。”珍妮弗绞着手指,“但是,你是现在唯一能在监狱里自由活动的人,加纳特对你的防卫心并不高。我需要你去一趟那个医院。只要几张照片就好。” 只要几张照片就好。 【13】 丁教授被揍了。 他在监区和MS-13的罗德里格斯讲了几句话,一开始罗德里格斯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突然就变了脸。据当时在场的狱警说,罗德里格斯脸色发白,青筋暴起,看上去好像要把那个亚洲人给活活撕碎了一样。但是以他在监狱的地位,亲自动手未免太有失身份。所以罗德里格斯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他走后不到三分钟,几个拉美人把亚洲人拖到一个监控死角胖揍了一顿,在狱警到来前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个小白脸趴在地上,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呻吟着。 此时此刻,他们坐在莱彻尔的办公室里,莱彻尔把冰袋递过去,让他敷一敷颧骨上的瘀青。 亚洲人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还说了声“谢谢”。 太有礼貌了。莱彻尔忍不住长叹一声。让这种小白脸住在监区本来就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主意,他完全不明白加特纳同意这个要求时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不过,这顿拳脚应该足以让这个书呆子清醒一点,然后打消这个念头了。 “你一定很好奇我对罗德里格斯嗦了很么……”亚洲人口齿不清地说,因为扯到了嘴角的裂口,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我不好奇。”莱彻尔冷冰冰地说,“在监狱里,有时候打别人一顿是团队建设的好方法。” 亚洲人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回去住吧,和你的FBI同伴们在一起,我听说那家酒店相当不错。”莱彻尔站起身来,打开门,“今晚你不能再住在任何一个监区了,我怕有人半夜对你不利。来吧,我带你去警卫休息室。” 他把亚洲人送回警卫室,道了晚安,就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作为狱警长,莱彻尔有自己的屋子。这是个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尽管莱彻尔在这儿住的时间比在家都长,但是屋子里朴素而整洁,能彰显个性的个人物品并不多,大多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唯一一点不同的东西,是一张1994年的《肖申克的救赎》电影票根,贴在小书桌一张双人合影的相框上。 《肖申克的救赎》上映的时候,莱彻尔刚刚结束休假,从菲律宾美军基地回到国内,新婚不久的妻子拉着他一起去看电影。热恋中的人永远多愁善感,他和妻子为结局热泪盈眶。电影结束后,妻子吸着鼻子对他说:“我不懂,亲爱的,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他揽过妻子,吻她头顶的发旋儿:“亲爱的,我也不懂。” 然而,十年之后,他们离婚的时候,妻子在律师事务所恶狠狠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把钢笔往桌上一拍,对他说:“你就和你的监狱过一辈子吧!” 前妻起诉时坚决要求获得孩子的监护权,并且提交了他在监狱执勤的工单作为证明。他请的律师看了那串长长的单子一眼,就小声对他说:“……我们还是放弃监护权比较好。”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赢。他甚至知道,自己哪怕争取到了监护权,反对得最厉害的人,搞不好就是孩子们。 他的两个孩子对他毫无感情,而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他还记得他教小女儿骑自行车的时候,大女儿从房子里冲出来,一把把哇哇大哭的妹妹揽在身后,对他大吼:“她不是你监狱里的囚犯!” 她保护自己小妹妹的样子像一只瘦弱又坚定的雏鸟,明明羽翼未丰,眼中却充满熊熊怒火——那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他。 到头来,莱彻尔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难道一个人在监狱里待久了,真的就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吗?包括狱警本人吗? 十几年前,他在菲律宾认识了在那边教英语的一位女教师,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热带风情里相爱,并且结婚。那时候两个年轻人斗志昂扬,认为尘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他们的爱情。然而后来回忆那段疯狂的青春岁月,莱彻尔总有种怀疑,是第三世界国家给了两个美国人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退役以后,莱彻尔回到妻子的出生地纽约定居。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新的生活。他做过一段时间警察,但最终因为无法和搭档好好相处而辞职。那段时间他四处投简历,大多杳无音讯,直到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狱警的工作。虽然离家比较远,但是他需要养家糊口。 然而入职不到一周,他就发现,这可能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作息有规律,纪律森严,上下级关系明确。这里和军队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他似乎天生就是这块料,很少出现狱警们普遍厌倦又消沉的情绪。他甚至主动替同事承担了很多轮替,以保证他们能在想要的时间段休到想要的假。而这也不是全无代价的,他几乎从未和家人度过一个完整的圣诞节或者感恩节,每次休假回家也只是收拾一下替换衣服,然后拿着一瓶啤酒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在离婚之前,前妻曾经恳求过他、威胁过他,让他换一份工作,以便能多陪伴一下家人。但是莱彻尔并不愿意。 他十八岁那年加入军队,一直到二十八岁退伍。他来自一个平凡无奇的南方小镇,出自平凡无奇的家庭,第一次来到纽约时就感到无比恐慌,仿佛自己随时会被淹没在人潮中。浑浑噩噩的少年时代之后,是军队教给他纪律、尊严,以及人世间的一切规则。他不懂最流行的网络用语,也不太适应人际关系中那层圆滑的虚伪,他在外面永远像个大号宝宝,笨手笨脚,幼稚可笑。他宁愿回到监狱,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东西。 四年前暴动发生的时候,他是第三监区的区长。警报响起之后,他第一反应是清点狱警人数,确保值班警员全体都在,然后确认牢房门是否锁好。这之后,他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第三监区警戒,另一部分人由他亲自带领,驰援第一监区。然而还没到第一监区的大门,他发现其他监区,甚至主行政楼的狱警都在向大门口跑,于是他改变主意,带着第三监区的狱警们奔向第一监区的一处矮墙。那里曾是一个紧急出口,后来被填上了,但是施工比较粗糙,墙面上永远有一道大裂缝。不出所料的是,他们赶到时正听到里面传来汽车轰鸣声,有人偷了第一监区运输物资的皮卡车,正准备开动它撞塌那堵墙。莱彻尔要求所有狱警一起对墙内大喊:他们已经在外面布置了机关枪,敢从里面冲出来的一律扫射。迫使墙内的人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最后,由于他的调度有方,本监区内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犯人趁乱越狱,也为第一监区的增援起到了关键性的帮助。由于当时的狱警长殉职,他则因这次出色的表现受到嘉奖,被任命为星月监狱的新任狱警长。 然而这四年里,他过得并不舒心。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加特纳。 他第一次见到特里佛·加特纳的时候,对方介绍说自己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就像他到处吹嘘的那样。然而上任不到半年,莱彻尔就发现,加特纳所谓的“管理经验”,就是为私营企业在东南亚运营血汗工厂,他对于监狱管理一无所知,仅有的那点知识,搞不好还是看《越狱》剧集得到的。真实的监狱不是电视剧,加特纳那套管理方式无非是胡萝卜加大棒,一方面对狱警权力刻意纵容,另一方面对犯人内部的违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莱彻尔仅有高中学历,曾经对这位有着光鲜履历的上司充满敬意。他试图和加特纳深入地谈谈他的看法,但是加特纳仅仅是摆了摆手。 “莱彻尔,你要明白,这些人就像老鼠。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们互相撕咬,选出一个头目,我们控制住这个头目,就等于控制住整个群体,你明白了吗?” 莱彻尔当然明白。他明白这是二十年前《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管理方法!现代监狱早已不是这样子的了! 不明白的人,是加特纳。 星月监狱里的重刑犯,除去第一监区那些变态疯子、连环杀人狂不谈,剩余的监区中约60%的囚犯都有帮派背景。加特纳认为,犯人们会在“撕咬”中彼此对立、仇视,事实上他们不需要“撕咬”就能选出自己的头目,这些人在进监狱之前就有自己的江湖地位和帮派等级。狱方对待囚犯的高压手段很多都超过了人道主义的容忍范围,更让囚犯们产生了一种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信念。 加特纳认为,纵容犯人私下倒卖香烟、色情杂志,甚至毒品,是狱方的小恩小惠,然而这却给了狱警们一个赚外快的机会。监狱中有自己公开、合法的超市,然而目前监狱里流通的各种生活用品的总量,搞不好已经是超市存货的十倍以上!而且完全不需要用良好表现赚取的积分兑换,只需要对帮派首领表现忠心即可!这么多非法物品是怎么走私进来的?那只能靠狱警。每一个狱警结束休假后,带回来的行李总是满满当当的。加特纳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可怕,四年间,狱警们发财的方式已经不仅是靠贩售比市面价格贵一倍的香烟,他们甚至在狱外直接与黑帮联系,帮他们安排与狱中帮派分子会面。 加特纳大错特错了。他的方式,使得整个星月监狱的犯人,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甚至一些非帮派出身的普通人,入狱后一旦看清形势,就会迅速向狱中的帮派组织靠拢,以求得到庇护。 这个地方不是军队,而是帮派。 莱彻尔和加特纳彻底翻脸,因为一名女牙医。 这名牙医已近五十岁了,赘肉满身,而且又丑又老,但囚犯们绝对没有非超模不可的挑剔。牙医自有场地,只需要把房门一锁帘子一拉,看诊台上就能完事。她收费公道,口活二十,全套五十,但是必须二十分钟内完事,免得耽误她下一单生意。莱彻尔对此忍无可忍,加特纳却觉得让犯人们有个发泄渠道也没什么不好。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莱彻尔威胁如果不辞退此人就要向司法部举报,这势必招致联邦监狱局的严格审查,加特纳不得不妥协,开除了那名女牙医。 因为莱彻尔不属于私人安保公司,他是一名具有执法资格的警务人员,因此加特纳无权直接开除或者调动他的岗位。他能做的,就是玩弄办公室政治,孤立莱彻尔。 就在接到FBI的研究申请之前,大概有整整半年,莱彻尔在星月监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他无权调动狱警,他做的一切决定都会被加特纳推翻重来。加特纳要么随机布置一些又累又脏的杂活儿让他去做,要么干脆什么任务都不给他,让他无所事事地在监区之间游荡。没人敢向他表示稍微一丁点儿的示好,相反,只要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加特纳,就能换取加薪或者更好的工作时间。 莱彻尔用他“骄傲的南方人”的态度默默应对了这一切:忍受,但是不妥协。他认真核对执勤记录,审核会面申请,安排常规检查……就是没有提出加特纳希冀已久的辞职申请。 莱彻尔在狭窄的小盥洗室里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刷了牙。他本来想冲个澡,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到一种从内到外的疲惫。 他躺在床上,盯着霉点斑斑的天花板,这是好几个雨季以来留下的痕迹。 所有的警卫室都很久没有翻新过了,包括这间。加特纳对于监狱的运营管得很紧,他一上任就解聘了之前的财务与会计,新带进来的人都是他在做私企运营时的旧部。这些人每个月只来那么几天,做完加特纳指示的账务之后,立刻就走,绝不停留。他们经手的账目被锁在加特纳的保险箱里,没人能经手。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莱彻尔得知他们去年的经费支出中有一项居然是警卫休息区装修费用,他可能永远也怀疑不到这上面。 他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一个监狱管理局的会计,付了她一笔钱,让她把星月监狱的财务报表复印给他看。也许是为了彰显私营企业的优势,账目做得异常清楚而专业,一目了然,让他这种毫无财会背景的人也能发现,上面很多支出根本不是事实。 监狱在日常运营方面的支出太大了,有些从未发生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比如警卫休息区翻新,只这一条就花了接近十万美元;比如对监狱电网的升级改造,这一项列了六十五万美元。而实际上,只有几个电工时不时会来修一下灯泡,整个监狱沿用的仍然是六年前的旧管线。因为电压过大,夏天夜里他们会停掉监区的空调,犯人们不得不睡在水泥地上,以免被热出褥疮。 他曾经向司法部写过匿名举报信,然而这些信件石沉大海。他想,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更具爆炸性的丑闻,而这一次,必须一击制胜。 他知道犯人们的“外勤”,除去从不出外勤的第一监区,每一个监区都有囚犯陆陆续续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咳血、便血、腹痛、头痛、呕吐、皮肤溃烂……按照监狱卫生条例,他们要对当局报告传染病的可能,然而加特纳只是命令把这些人立即转移到医院的特别监护区。那是医院的五楼,自从第一个病人进驻后就被严密监视起来,名义上是防止传染,而监区里只是象征性地喷了一些消毒剂,再没有别的动作。 令人不安的传言在犯人之间流传,所有人都在悄悄谈论一家化学危废回收工厂。加特纳的应对方式简单而粗暴:不许谈。所有人对外联络的手段都被监视,所有向外面传递的信息都被监控,犯人们互相告密,被揭发者就会被狱警随便找个茬儿,打碎下巴。多年以来,加特纳在这家监狱造成的高压氛围让犯人们无法信赖任何人。 加特纳或许对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充满得意,但是莱彻尔知道,这不对。当你给一个密闭的空间施加了太大压力,就会把它变成一个高压锅,稍有不慎,它就会从内部爆开。 这也是他不得不和埃切维利亚神父合作的原因。他负责收集证据,而埃切维利亚神父负责将它们传递出去。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信任埃切维利亚神父。他们俩之间唯一的共同立场就是想让加特纳滚蛋,至于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分歧,那可以日后再提。 ……埃切维利亚神父。 莱彻尔阴沉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倒影也在回瞪着他。 如果他得到的信息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人,也许是他毕生所见过的、最危险的人。 突然间的黑暗打断了他的思绪,莱彻尔茫然地眨了两下眼,几乎以为自己是瞬间失明了。 他猛地打开盥洗室的门,窗外暗淡的月光洒进室内,屋子里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白惨惨的薄雾。 他没有失明。 星月监狱的供电被切断了。 【14】 莱彻尔把手枪装在枪袋里,又拿了双筒猎枪,冲出门去。 走廊上已经有当值的狱警冲出门来,他们只能凭走廊上幽暗的月光看清彼此的制服。 “长官?”对方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是!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十八个!”对方咒骂了一声,“为什么备用电源没有启用?” “那破玩意儿需要人工启动。总控中心!总控中心!”他在无线电里叫道。 总控中心很快回话:“莱彻尔长官!我们五个都在,电力被切断了,现在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我派两个人上去,然后你们把大门锁起来,谁来也不许进入,明白了吗!” “明白!” 莱彻尔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去总控中心:“剩下的跟我去备用电力室!” 他们向一楼的备用电力室跑去,莱彻尔猛地想起来:“那个亚洲佬呢?” “……丁教授?”几名狱警面面相觑,“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个房间。” “不,他和乔尼他们在一个房间。” “乔尼的房间锁了……” 几个人在楼梯上愣住了,这时无线电里有人在叫:“莱彻尔先生!” 是丁教授。 “丁教授!你在哪儿?” “我在一楼!我看到有人从备用电力室跑出来,别过去!我怀疑那里有炸……”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灼人的明光一下子吞没了他们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飞石与爆炸气流,几个人一下子被掀翻在地。 莱彻尔的视野被无限地拖慢了,仿佛进入了电影中的子弹时间。他能看到鲜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把视野染得鲜红,他的灵魂与肉体像被爆炸强大的冲击力分离了,一个透明的自我漂浮在被爆炸摧毁的楼梯上,束手无策地看着那具肉体还在挣扎着坚持站起来。 很快,他看到一双脚向他跑过来,亚洲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正在激动地向他大吼着什么,可爆炸引起的耳鸣导致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亚洲佬和旁边的一名狱警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着他拼命地向前跑去。 然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混乱。 莱彻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狭小又黑暗的空间里,有人正用一块难闻的破布擦拭着他的脸。 “莱彻尔警官!”亚洲佬惊喜地小声叫道,“太好了,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是哪里……”莱彻尔抬起手来,扯掉了那块沾满血渍和油污的破布。 “他们进入主行政楼了!”有人大吼一声。 一阵密集的枪声哒哒哒传来,莱彻尔猛地坐起来。 这里是主行政楼顶楼的会议室,他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夜了。 昨晚,星月监狱突然断电,造成了所有监区的电子锁瞬间失效。几乎是同时,有人炸毁了备用发电机。从第二监区到第六监区,犯人们利用削尖的钢管与狱警展开肉搏,尽管武器极其原始,人数上却占绝对优势,当值的狱警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一小部分人逃往主行政楼。 然而,由于在楼梯上遭遇爆炸,主行政楼留守的十八名狱警中,有两人当场死亡,四人失去战斗能力,莱彻尔因被流石击中而昏迷不醒。群龙无首的狱警们无法有效反击,只能坚守在主行政楼里,一边对外求援,一边封锁所有进出口,希望能在外援到来前尽量拖住囚犯们的进攻。 尽管莱彻尔未能指挥战斗,但是这部分狱警还是展现出了可贵的战斗组织能力。一方面,他们利用消防水喉喷射任何试图进入大楼的犯人,另一方面,他们死死守住了位于主行政楼的军械库,没能让犯人们靠近。 然而,这些囚犯不同于平日里的纪律散漫、彼此争斗不断,表现出了高度军事化的纪律性与战斗能力。他们使用在各个监区搜集来的军火、汽油,以及自制炸弹不断进攻,并且向消防水喉投掷尖头钢管,扎破水管。凌晨一点多时,他们成功地在一楼制造了一起火灾,逼得狱警们节节败退,不得不一再向楼顶移动。 在数次转移中,狱警们好几次想要把昏迷不醒的莱彻尔留在原地等死,反而是一直被他叫作“亚洲佬”的丁——当时留宿在行政楼,因为找厕所而目睹有人在备用电力室放置炸弹的那个书呆子倒霉蛋,坚持背着他一起撤离,才让他活着目睹了这场落败。 是的——这场防守战,必定要以失败告终了。 莱彻尔捂着脑袋,丁撕下自己衬衣的袖子给他包扎了头部。眩晕感让他觉得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恶心,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忍住呕吐的欲望,挨到窗边查看情况。 这时天色还没有大亮,整个窗外却亮如白昼,从三楼的位置向下看去,院子里到处燃烧着火光,一丛灌木被整个点燃,枯焦的枝丫间腾起熊熊浓烟,飘散在天空中。火光之间可以看到遍地横尸,有些是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有些是穿着卡其色制服的狱警。 他们躲在三楼会议室里,楼梯口被横七竖八地堆上了很多办公家具,铝合金制的柜子被推倒当作掩体,地上到处是水渍,随着犯人们关掉主行政楼的水闸,消防水喉也不能用了。 一些杂七杂八的枪支弹药横在会议室中间,是狱警们在撤离时从枪械库里抢出来的。然而他们肯定拿不完。剩下的那些,此刻正在楼梯上哒哒作响,试图把狱警们的防守线撕开一个口子。 莱彻尔拿过一支步枪,准备加入战斗,这时听见窗边有人欢呼起来:“看!军用直升机!” 一阵轰鸣声随即传来,灼人的白光从空中落下,探照灯的圆柱形灯光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同时,扩音器里传出“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的吼声。 “外援到了!!我们有救了!!”狱警中有人欢呼起来,有人喜极而泣。 然而,欢呼声还没有过去,一声尖啸破空而去,一枚火箭筒发射的破甲弹击中了直升机,后者在半空中徒劳地旋转着、旋转着,最终跌落在监狱外面的海崖上。 爆炸声之后就是火光与浓烟。 室内一片死寂,衬托得外面犯人们的欢呼声极其刺耳。 “投降吧。”莱彻尔扔掉了手中的步枪。 “……他们会把我们都杀光的!”有人尖叫道。 “继续抵抗也是一样,”莱彻尔叹了一口气,厌烦地踢开一只空箱子,动手撕扯窗边的旧窗帘,“他们拿了枪械库里的火箭穿甲弹,但是却没有用来进攻,这说明他们想让我们活着——给他们与司法部的谈判增加筹码。” 莱彻尔的想法是对的。 天色蒙蒙亮,淡淡的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院子,到处都能看到激烈的肉搏战留下的痕迹,血迹、弹孔……一棵被烧得只剩下枝干的树,枯黑的枝丫上还有余火未熄,正绝望地向天空喷发着淡淡的黑烟。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死者的尸体拖到一起集中起来。 罗德里格斯命令俘虏们在室内篮球馆集合在一起,所有人都双手抱头,跪成三排。围绕着他们的约五十名囚犯,每个人都荷枪实弹。罗德里格斯叫莱彻尔和丁跪在前排,然后拿出一个智能手机,对准了自己,以及身后的犯人。 “早上好,”罗德里格斯对着手机的前置镜头说,“我名叫卡梅隆·罗德里格斯,是星月监狱的一名犯人。如果有人早上看过早间新闻,大概就会知道,昨晚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暴动。我们,也就是囚犯们,大获全胜。”罗德里格斯把手机稍稍往后侧了一下,让跪着的狱警们入一下镜,“这边有二十二名狱警和一位FBI犯罪学专家,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人质。” “……这家伙在……?!”莱彻尔不由得喃喃自语。 “直播。”丁在他身旁小声地说。 罗德里格斯继续对镜头说:“在媒体开始大规模审判我们之前,我希望公众能先听听我们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走上了暴动这条路。” 他对身后的囚犯们做了个手势,有人扯开一条床单,上面用简单的几笔,画出了一个猪的形状。 犯人们齐声呼喊起来:“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整齐划一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数只手捏成了拳头,像一只只愤怒的枝丫伸向天空,像要把那晴空撕裂一般挥舞着。 “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呐喊声响彻云霄。 在丁教授他们到来之前,星月监狱内犯人的生存状况,已经坏到一个不能容忍的地步了。每个人每月只发一小片肥皂和一卷手纸,想要得到足够的生活物资,哪怕只是一管牙膏,都要靠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换取,尤其是“出外勤”,也就是在一家神秘的化学危废工厂工作。据犯人自己统计,约有二百人参与了这项工作,八十人因重金属中毒而死亡,幸存者也多半落下了无法治愈的疾病。犯人们通过合法的渠道向司法部提交过申诉,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们认为,有某种神秘的政治力量阻挠了这件事的曝光,如果不采取极端手段,迟早自己也会因为这项工作而丧命于此。 “我们是为了活下去。”一名犯人在镜头面前举起他关节肿大、流着脓血的手指,“我有十五年刑期,但是十五年之后我还想活着出去看一眼我的家人,我不想死。” “我们申诉的材料或许不够充分,我们只是一群囚犯,能收集的资料有限。但是我们现在把这份材料放在网络上,由大众来自行判断。” “我们的要求如下:第一,立即免除特里弗·加特纳监狱长一职,并且对狱方的腐败行为展开调查;第二,我们要求对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赦免,由纽约州法院签字盖章,保证不对任何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起诉;第三,我们要求对在化学工厂工作的犯人进行全面体检,由政府支付幸存者的医疗费用以及对死者家属的赔偿。” 这场直播持续了整整43分钟,白种人、拉美人、黑人、亚洲人,不同种族的犯人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在镜头面前讲述他们的故事。有犯人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着实时直播,在警方强行切断他们的直播之前,点击率已经超过五百万,约有二十万人在网络上收看了这次直播。 犯人对此早有准备,他们注册了好几个账号用于继续在网络上发布视频。与此同时,联邦监狱管理局的电话打了进来,通过莱彻尔的手机。 罗德里格斯从一个囚犯手上接过来,按下了免提键:“请讲。” 对方大概是没有想到他的语气如此冷静,迟疑了一秒才开口:“我是联邦监狱管理局局长格里高利·克雷恩,你是?” “我是这次暴动的总负责人,你应该在刚才的直播中见过我了,我是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局长先生,我想我们就免去寒暄的必要,直接来谈谈条件吧。” 在罗德里格斯与监狱管理局谈判的时候,莱彻尔一直在观察。整个篮球馆就像一个临时的指挥室,周围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有几个囚犯专门负责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事件热度和舆论,有人报告大门处堆障的进度,有人对罗德里格斯的谈判过程进行记录。然而无论做什么,这些囚犯的纪律性远比莱彻尔想象的好太多了,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周围持枪走来走去警戒他们的犯人当中,不乏以前被狱警痛揍过的,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做出哪怕是吐口水这样的侮辱行为。 “……他们,”莱彻尔顿了顿,“行动就像部队。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丁如梦初醒地扭过头来,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还能有谁。我不懂,这些人在做囚犯的时候没有一天安生的,然而现在,”莱彻尔抬抬下巴,指着周围一言不发、警惕地盯着身边来回走动的巡逻者,“拉美人,黑人,白人,统一行动,服从命令……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以为这就是监狱的意义了,”丁苦笑了一下,又问道,“罗德里格斯为什么把我们两个单独撇出来?” “你们两个!不许说话!”一名囚犯对他们叫嚷着。 丁举起双手,做了个合作的姿势。 “没关系,”罗德里格斯打完电话,走了过来,顺手把手机递给一名囚犯,“我想,让莱彻尔警官了解一下目前的形势,有助于培养和他的合作。” 罗德里格斯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椅子上。 莱彻尔观察着他。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是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权威感,和他印象中那个鲁莽而凶狠的黑帮分子完全不一样。如果这是演技的一部分,那么好莱坞应该对这枚遗珠大为惋惜。 “我承认,你让我非常惊讶。”莱彻尔说。 罗德里格斯微微侧了侧头:“所有的狱警大概都这么认为。” “你们策划了多久?” 罗德里格斯仰起头,稍稍计算了一下,说:“三个月。说真的,我原本没想到会这么成功,毕竟,一开始我们的武器只有削尖的水管,这还是在修理厂工作的兄弟们偷偷弄回来的。至于炸药嘛……” “是你从农场弄回来的,”莱彻尔疲倦地搓了一把脸,“一股化肥的臭味儿。” “硝酸铵、还原剂,再加一点燃料。”罗德里格斯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一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笑容,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抓住猎物之后的得意,似乎只是觉得,这时应该笑一笑,才做出这种表情的——这让罗德里格斯一瞬间看起来像个假人。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罗德里格斯站起来,对他们说:“莱彻尔狱警长,我先警告你,反抗是无谓的。我们攻破了你们的枪械库,现在看守你们的弟兄们手里都有枪,你们没有机会。所有活下来的狱警都是我们的人质,也是我们和联邦政府谈判的筹码,我不希望你们受伤,所以在我们与政府达成一致之前,我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食物、水和医疗。但是,最轻微的反抗,也会导致当场射杀,你明白吗?” “明白。”莱彻尔说。 “好的。”罗德里格斯点了点头。 目前,星月监狱共扣押了二十三名人质,这也是罗德里格斯手中最有用的筹码。他在谈判中一再保证,只要不对监狱强攻,他就不会伤害人质。至于什么时候释放人质、交出监狱,则要看联邦政府何时能答应他的要求了。 莱彻尔太熟悉政府的谈判套路了,无论罗德里格斯提出什么要求,他们必定不会同意,也不会否决,只是不停强调自己需要时间,自己没有权限。理论上他们说的确实没错,特赦令只有总统才能签发,州法院对此并无管辖权。作为谈判善意,司法部应允对特里弗·加特纳进行调查,然而其他的东西,都需要时间……总之就是拖,拖到能得到上级部门一个明确的方案,保证自己不在行动过程中负有关键责任。 然而,新媒体时代,犯人并不需要接受媒体采访才能传递自己的信息,他们直接利用直播向公众传递信息,告诉他们星月监狱里的种种腐败与恶行。这些直播给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所有的社交媒体、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谈论此事,虽然调查尚未展开,舆论的导向却对犯人一方极为有利。因为强大的舆论压力,当天上午,司法部便宣布暂停特里弗·加特纳的监狱长一职,并对他展开行政调查。当天下午,又同意了犯人一方引入一个谈判中间人的要求。 理论上,联邦政府不会允许这种事情:无论是谈判专家还是执法人员,送人进去,最大的可能,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质。然而,罗德里格斯提出的人选,却让联邦政府大跌眼镜。 他们要的,是埃切维利亚神父。 【15】 当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埃切维利亚神父进入了星月监狱。他的出现,受到了小范围的欢迎。 尽管被囚犯们热情地拥抱来拥抱去,埃切维利亚神父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正相反,他显得忧心忡忡。 这时,距离暴动发生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小时。 埃切维利亚神父带来了一些医疗用品,这些都是州政府提供的,算是对犯人一方释放出的善意。作为回应,罗德里格斯同意将重伤者转移出监狱,由未参与此次暴动的轻刑犯护送。医院特护区重金属中毒的犯人也被一并送出了监狱,作为化学危废处理工厂事件的证据,取证,并由专业医院进行治疗。 作为谈判的中间人,埃切维利亚神父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面见了所有的人质,并且对外报告人质的人数、健康状态、待遇等问题。他对外界一再保证,自己未受人身威胁,并且一定会从中斡旋,尽力使星月监狱事件早日解决。 罗德里格斯关上了监狱长办公室的大门,现在,屋里只有他和神父两人了。 “你们之前要求与州长直接对话,我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这不会发生了。州长甚至不会直接出面,他的秘书向司法部转达了他的拒绝。” 罗德里格斯呆了呆,苦笑了一下,骂道:“怂包。” “州长都不会出面,就别谈总统了。你们不会得到特赦令的。”神父叹了口气,把手指伸到自己领子里,扯了扯咽喉处的白色圣痕,减缓一些脖子处的压力。 “真正的坏消息是,如果你们不妥协,特警队计划在六小时后发起强攻。他们认为,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应该进行无差别扫射,不管是人质还是囚犯,一律杀死。事后再把事情栽赃到暴动者身上就行了。” 罗德里格斯豁然站起:“……什么?!可是他们在电话里……” “那是政治姿态!”神父吼道,“没有人愿意承担无差别杀人的责任!他们只是摆出一副愿意和谈的姿态来而已,他们耍了你,卡姆!” 罗德里格斯把面孔深深地埋进了手掌中,颤抖的手指把头发撕扯得越来越紧。 埃切维利亚神父皱着眉头,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卡姆,我觉得这件事不……”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经被另一双嘴唇堵住了,他的秘密情人忘情地亲吻他,吻得如此绝望,仿佛死神正在他们身后窥探。 神父不得不用力才能推开他,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卡姆!你疯了!” “我当然是疯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吼回去,“你不是一直就这么看我的吗?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神父捏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手,低低地叹了一声:“……卡姆,你知道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们,都要死了。”罗德里格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全完了,一切都是徒劳。” 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神父走上前,把罗德里格斯的脑袋搂进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发旋儿:“不是没有转机的,卡姆,不是没有转机。你听我的,我会把咱们都救出去。我们逃离这里,逃离黑帮,我们可以偷渡去墨西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听你的,弗兰奇。但是要怎么做?”罗德里格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萌生出十几岁孩子般的欣喜。 “第一监区的犯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第一监区。他们没参加暴动,也没有伤亡,我只是让人看住了他们而已。” “好的。”神父捧起他的脸,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得找到皮涅里迪尼。” “……为什么?”罗德里格斯困惑地问。 “因为他的室友,查得·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从星月监狱成功逃出去的人。” 罗德里格斯更加困惑了:“可是新闻上说他是假扮狱警混在人群中逃出去的。” “不是这样。他们只是从死在他囚室里的那个替死鬼,穿着查得·赖的囚服推断出的这一点。实际上,那天晚上收治的犯人和狱警都有记录,并没有狱警中途逃离救护车的记录。没人知道查得·赖是怎么做到的。”神父吻了吻他的额头,“除了皮涅里迪尼,赖的前室友。” “他在告解时亲口对我说的,只有他才知道赖是怎么逃出去的,以及,他如今在哪里。” 暴动当晚,虽然所有的电子锁都骤然失效,但第一监区,却是唯一一个没有直接参与暴动的监区。鉴于四年前由第一监区发动的那场小规模暴动,第一监区受到了最严密的监控,被隔绝于其他监区之外,既不跟他们一起工作,也不跟他们一起活动。因此,他们也完全没有收到当夜暴动的消息。断电之后,有一部分犯人根本毫无知觉,在漆黑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另一部分人则茫然地待在房间里等待狱警到来,直到犯人们迅速攻破第一监区的大门,他们才如梦方醒。 罗德里格斯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电力恢复之后,他命令继续关押这些人,不许自由活动。对这些人来说,日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看守者从狱警变成了囚犯。 在入狱之前,罗德里格斯确实听说过皮涅里迪尼的名字。他在危地马拉帮派中还没有被忘却,然而任谁说起来,都会叫他“那个死疯子”。对于以人口贩卖为主业的帮派来说,他只挑最漂亮的受害者下手,简直像是在一筐苹果里挑最饱满的那个咬一口扔掉,是很大的资源浪费。更何况,因为这件事闹出了很大的舆论争议,而当时的州长在上任时把打击犯罪当作竞选宣言,搞得警方颜面尽失,报复性地把所有拉美黑帮,不管是危地马拉、波多黎各、墨西哥、洪都拉斯,都扫了一遍,搞得道上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是罗德里格斯第一次面对面地审视皮涅里迪尼。拉西奥·皮涅里迪尼是个矮个子,棕黑色的皮肤粗糙得像个体力劳动者,一团和气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就像每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雇来洗游泳池的拉美小子那样,只要给他十块钱小费,就会忙不迭地跟你说句“Gracias!Señora(谢谢!夫人)”。 然而事实是,这个矮个子手上血债累累,仅在美国,就杀死了十五名偷渡者。 皮涅里迪尼对被带到监狱长办公室似乎有些意外,当罗德里格斯单刀直入地抛出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狡黠起来。 “你们是想知道查德是怎么逃跑的……?”他慢慢地说,丑陋的面孔上浮起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Lo siento(真抱歉),这个我可不知道。” “你告解时说过。”神父提醒他。 “哦,我是瞎编的。Menti(我撒谎了)!” 罗德里格斯非常干脆地抽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抽得稳准狠,皮涅里迪尼把歪掉的脑袋慢慢转回来的时候,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然后他紧盯着罗德里格斯,古怪地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罗德里格斯怒斥道。 “Eres ingenuo,hijo(你的天真,孩子).我成名的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第一次听说我的名字应该是在电视上吧,‘前危地马拉杀人狂魔再犯血案’——是的,我是从危地马拉的丛林里出来的,你知道在那里他们怎么对付敌人的吗?”皮涅里迪尼对他亮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而你,只选择打我一个耳光。” 罗德里格斯一下子噎住了。 埃切维利亚神父问道:“皮涅里迪尼,你想要什么?” “这可不好说,”皮涅里迪尼摊了摊手,“取决于你们能给什么。比如,自由?” 罗德里格斯扯了一把神父,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不能信任这家伙。他会为了一支牙刷就出卖我们。” 神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想到一个人。” 一名囚犯到关押地点带走丁时,莱彻尔激烈反对,并且为此挨了一枪托。 “他不是狱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只是一个学者!”莱彻尔叫道,“如果你们真要干什么,让我去吧!” “罗德里格斯不会杀我的。”丁安慰他道,“警官,别担心。” 他拥抱了大个子狱警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保重,朋友。你是个好人。” 莱彻尔急切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要小心那个神父。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在监狱长办公室里见到了罗德里格斯。 罗德里格斯伸出手去:“我要对你正式表示谢意,教授。听说你一直试图帮我们揭发监狱内的腐败。” “……真可惜,我没帮得上忙。”丁回握了一下,苦笑道,“你们自己解决了问题。” “现在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罗德里格斯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皮涅里迪尼,“我听说你在匡提科的专长就是对付连环杀人犯,你最擅长从疯子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 “……那取决于你要让我问什么。”丁谨慎地看着他。 “我需要知道当年查德·赖是如何从星月监狱逃走的。” “等等……警方说……”丁的惊异之色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很快就明白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让我试试。不过我需要你们都离开,让我和他单独待着。” “听你的。”罗德里格斯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请带给我好消息,教授。” 丁和皮涅里迪尼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小时,其间罗德里格斯在监狱长办公室一墙之隔的秘书室里待得相当烦躁,不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神父不得不把他按在椅子上:“卡姆,有点儿耐心。看会儿新闻吧。” 他打开电视,新闻里铺天盖地全都是星月监狱暴动事件,神父切着台,突然在其中一个频道停了下来,里面是珍妮弗·特兰多的采访。 FBI专家一脸憔悴,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双眼有些发红,对一名CNN的记者说:“……我知道监狱里有腐败事件的存在,但在进入监狱之前我不知道它已经这么严重了。没能在暴动之前揭露它,我感到无比惭愧。事实上,我的一位同事,丁,正是因为受我委托进入监狱的。我本指望他能搜集到更多关于那家化学工厂的事情,没想到他被卷入了暴动……” “那家化学废弃物处理工厂是真实存在的吗?”记者打断她的话。 “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它大概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当时我并没有直接证据。现在里面一些受到危害的犯人被转移出来,医院正在警方监护下加紧对他们的诊断,只要诊断结果出来,我想很快就有定论了。” “可是FBI现在并未对此表态。他们说您的行动未经授权。” “……我,”珍妮弗抬起憔悴的面孔,“是的。FBI并未授权我对监狱展开调查,他们也没有授权我接受这个采访。但是我良心不安,因为丁教授是被无辜卷入这次事件的。” 珍妮弗直直地盯着镜头,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此恳求犯人们,不要伤害他,他曾经协助收集监狱腐败的证据,他和你们同一战线,请你们不要伤害一个曾经想要帮助你们的人。我愿意尽我一切能力来查办这个案件,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罗德里格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可真高尚。” 神父没有开口。 罗德里格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埃切维利亚。 “……我想和你在一起,弗兰克,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如果我不是MS-13的罗德里格斯,而你不是‘红蝎子’……” “我们说好不提那个名字的。” 他耳旁,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来。 罗德里格斯松开手。 神父叹了口气,向后伸出手,抚摸他的脖子。 “卡姆,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利用教会基金为MS-13洗了五年的钱,每次经手我都会偷偷存一点下来。这些钱足够我们生活下半辈子的了。” 罗德里格斯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大门被敲响了,丁疲惫的声音传来:“我能进来吗?” 六年前,查德·赖被联邦法庭判处终身监禁,并且不得假释。具有明显亚洲血统的这位高学历囚犯,外表风度翩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然而,他策划的集体服毒事件中,总共有九十八人死亡,包括十八名儿童,最小的死者只有三岁。在长期灌输末日说与死后成仙的歪理邪说之后,他引导教徒们服下了可以让人“坐化”的仙药,事后被发现那是氰化物。随后,查德·赖逃离祭坛,把教会账户里的款项提取一空,准备逃往泰国。他在机场被逮捕,并且以一级谋杀罪名被起诉。 根据皮涅里迪尼的说法,第一监区的社交关系有限,查德·赖对他同监区的狱友们并不多么欣赏,认为他们不是疯子就是智障,是一群喜欢躲在暗处自慰的变态狂。而皮涅里迪尼,是他极少数的朋友之一,原因也很简单,皮涅里迪尼是个正常人。 查德·赖喜欢在第一监区的角落里玩一个网球。把黄色的网球扔到墙上,反弹回来再捉住,再扔过去。就这么简单,他能玩一下午。然而有一次,他失手了,网球咕噜噜滚到了一口枯井里,赖就这么弄丢了他最喜欢的玩具。 然而,过了不久,有一天,赖突然对皮涅里迪尼说:“你看到那个网球了吗?” 当时,他们在三楼清扫厕所,赖指着窗外的海面,皮涅里迪尼看见,那里有个黄色的小点,正在海面上载沉载浮。 从此,赖就迷上了这件事。他撕下书页做成纸船,然后把它们丢进排水管,观察它们能否出现在海面上、出现在哪里的海面上。他坚持观察了整整一年多,最后告诉皮涅里迪尼,星月监狱的前身是1930年的一家精神病院,那时候的下水道管子都很粗,他认为那口枯井,能够直接通往外面,只要顺着水管逃出去,就能泅渡到对岸。 皮涅里迪尼对此并不相信,赖却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付诸实施。他不知如何策动了第一监区的那些疯子,说服他们只要暴动就能找到逃生的路。然而暴动之后,赖却神秘消失了,只留下一具穿着他囚服的尸体,那是一名被他徒手勒死的狱警。 “然后呢?那个枯井在哪儿?” 罗德里格斯急切地问。 “他不肯说,”丁疲惫地说,“他说,如果要他指认那口枯井的位置,那就要带他一起逃。” 神父点了点头,说:“可以。把他带出来。” 丁走回房间。 在丁走后,罗德里格斯看见神父向他飞速使了个眼色,他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义。罗德里格斯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交给了神父。 四个人沉默地走在监狱的黑夜里。因为罗德里格斯的命令,所有监区不得在院子里亮灯,他们只能凭借一点微弱的月光才能看见前方的路,四周黑沉沉的建筑物像沉默的怪兽,从四面八方窥探着他们。 “你没跟赖一起逃,但是这么多年也没出卖他,倒是挺讲义气的。”罗德里格斯最先打破了沉默。 “那当然。”皮涅里迪尼有几分自得,“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跑出去,谁知道那下水道是什么情况,也许会把人活活闷死在里面呢?但是我知道他活着逃出去了,他给我寄过东西。当然,用的是假名,但我知道那是他。” “他寄了什么?”丁问道。 “一把非常漂亮的折扇,上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我问了别人,据说是中文。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逃到中国去了。”皮涅里迪尼站住脚,用手指了指,“喏,就是那里了!” 其他三人同时站住,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黑暗中,一个锈迹斑斑的井盖,在荒芜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盖子好像有锁……” 罗德里格斯骂了句脏话,掏出手枪走上前去。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有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脚下的地面像地震一般抖动,西边天角隐隐有火光亮起,闪电般骤然炸裂在空中,转瞬即逝。 行政楼的方向传来骚动声。 爆炸声刚响起来时,四个人本能地身子向下一矮,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西边。神父抬眼看了一下腕表,啐了一口:“……狗东西,他们强攻的时间提前了!” 话音未落,刚才起一直沉默着的皮涅里迪尼突然扑上来,去夺罗德里格斯的手枪,后者一时不察,被推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然而,他们的争斗还没持续十秒钟,埃切里维亚已经掏出怀中的手枪,对着皮涅里迪尼的后脑开了一枪。 罗德里格斯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又给他补了一枪。 “别浪费子弹,卡姆!”神父呵斥道。 罗德里格斯暴躁地擦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液和脑浆,抬手对井盖上的锁开了一枪,子弹炸开了老朽的锁头,他一脚踢开井盖,黑黝黝的井口露了出来。 罗德里格斯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丁。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教授,包括启动那台笨机器。”罗德里格斯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枪声响起。 埃切里维亚放下了手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直视着丁一惟,眼珠一动不动,视线凝固在他脸上。那张具有明显混血儿特征的俊美面孔上毫无表情。 “教授,请转告缄默女士,弗朗西斯科已经还清了他欠下的债务。” 远处,一枚闪光弹带着尖啸声划破夜空,在行政楼前的院子上炸出一片灼目的白光。 【尾声】 6月28日凌晨,纽约州政府接到了埃切利维亚神父的电话。电话中称,暴动首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已经死亡,余下的犯人愿意无条件投降,请特警队停止强攻。由于担心这是囚犯的陷阱,特警队要求囚犯们首先释放所有人质。这一要求得到了同意。 监狱大门外,探照灯把这座孤岛与大陆连接的唯一桥梁,照得灼如白昼。 有媒体的直升机在众人头顶盘旋。因为曾经被犯人击落过一架直升机,因此警方严厉警告媒体,不能靠近监狱,他们只能从半空中直播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桥梁尽头,手持防暴警盾的特警严阵以待,他们身后是一字排开的装甲车,救护车在后面不远的地方闪烁着警示灯。无线电声和警笛声时不时响起,与海浪声一起,被击碎在环绕这座监狱的沉默崖石上。 很快,监狱的大门有了动静:一个方便出入的小侧门被打开了,一队人质双手抱头,鱼贯而出,从桥上走过来。 “慢慢地走!”特警队的扩音器对着他们喊道,“迅速奔跑将被击毙!慢慢地走过来!” 在特警队与媒体的双重监视下,大桥上的人质们双手抱头,像一队行军蚁般,缓慢地走到了桥的对面。 特警队迅速包围了他们,对他们进行搜身,以防犯人在他们身上捆绑炸弹。 搜到丁一惟的时候,一个特警队员在他西装内袋里摸到了一个长条物,猛喝了一声:“这是什么!” “不是武器!是把折扇!” 丁一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首望着那座矗立在海中孤岛上的灰色混凝土堡垒。 “这是个纪念品。” (番外:星月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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