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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以及它该有的样子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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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的布拉格生活着一位名叫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的拉比。他是一名谦逊的人,一位受人尊敬的犹太教学者。他以探寻世界万物中的种种奥秘为己任,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拉比孜孜不倦地钻研着《托拉》《塔木德》《塔纳赫》[这三部书均为犹太教经典,其中《托拉》又称《律法书》或《摩西五经》;《塔木德》对《托拉》及犹太教经文中的“613条戒律”逐一做出了详尽解释;《塔纳赫》又名《希伯来圣经》,所有犹太人都要绝对忠诚地信奉它。——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后文注释均为译者注]以及其他类似的经典。在经年累月的学习和授课中,他渐渐认识到世界现有的样貌,以及更为重要地,世界本来应有的面貌。毕竟,在光明、崇高和恢宏的上帝造物与那灰暗、苦恼和令人生厌的人世之间,有着太多的格格不入。拉比的学生们,至少那些不是那么愚钝的,都很尊敬他。他的教诲就像烛火,给黑暗的生活带去一丝光亮。 莱布尔和他的妻子里芙卡住在伏尔塔瓦河边一间贫寒的出租屋里。所谓的寓所,不过只有一间居室而已,屋里的家具更是少得可怜:一张餐桌、一个壁炉、一个水槽和一张床。每个安息日的晚上,这张床都会依照圣经的要求吱嘎作响——这是拉比夫妇在尽他们的义务。 在这样的一栋楼里居然安装了抽水马桶,这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现代化的奇迹。可是马桶位于两层楼之间,这又给戈尔登希尔施夫妇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多烦恼:因为他们必须和正住在他们楼上的邻居,一个叫莫舍的蠢货分享这个马桶。莫舍是个锁匠,成天和他那不得体的老婆大声吵架。 拉比戈尔登希尔施生活在一个科技不断进步的年代,但是他对此几乎不感兴趣,世纪之交的重要改变和他的生活只有很小的交集。比如说几年前街边的煤气路灯换成了用电照明的,有人惊呼这简直是魔鬼才会想出的东西,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社会主义的象征;再比如他们在河边铺设钢轨,那是给有轨电车准备的,车子开动时会摩擦出激烈的火花。 好吧,这就是新时代的魔术。 面对这一切,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颇为手足无措。有轨电车可能确实是个好东西,但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容易起来,而是依然充满艰辛。拉比倔强地固守着他的旧日生活,就像几百年来其他生活在欧洲的犹太人一样,也许他们今后的几百年也会继续这样生活。戈尔登希尔施所求甚少,与此相应,他的所得也不多。 莱布尔长了一张窄长苍白的脸,留着黑色的胡子。他那深色的眼睛非常警醒,总是带着一丝怀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到了晚上,在辛勤工作了一天之后,他躺到心爱的妻子身边,把头靠在她头边的另一个枕头上。里芙卡是一个强壮而美丽的女人,留着深栗色的头发,有着粗糙的双手和温柔的目光。有时候,在入睡前半梦半醒的时刻,莱布尔会觉得自己的视线仿佛能够穿过天花板,探向深邃的夜空。接着他就让自己像风中的叶子那样飘浮起来,目光向下,俯视这个小小的世界。生活虽属不易,但在日常生活琐碎的面纱之后,到底藏着一份美妙壮丽,总是能够使他为之心醉神迷。 “只要存在,只要活着,”莱布尔常常这样说,“就已经是一种祷告。” 但是最近,他更多的时候只是无眠地躺着,呆呆地瞪视着前方。他很恼火,在这样一个处处是科技奇迹的时代里,似乎已经没有位置留给真正的奇迹。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真正的奇迹。 因为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他缺一个儿子。他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教导别人的儿子——那些蠢蛋,无一例外!每当他看向他们的脸,就情不自禁地设想有一天也能看向自己的儿子。但他的祷告至今没有得到回应。太阳一天天升起,可是那只是对别人而言,拉比和里芙卡的生命里没有阳光。不管他晚上如何卖力地在里芙卡的身上耕耘,始终不见成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拉比家里床铺规律响动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 新世纪开始没多久,一场战争爆发了。这本来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战争时有发生,就像流感也会时不时爆发一样。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尽管莱布尔和他的妻子里芙卡在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大战,会在不久的将来吞噬掉几百万人的生命。这不是一场感冒,而是一场瘟疫。拉比戈尔登希尔施的学生们开始提各种问题,并请求他解释。而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遇到了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情况。迄今为止,他总能在类似的情况中努力寻找上帝指引的道路,那条道路虽神秘却可信,然而战争绝非发端于神启,它完全是人类的造物。拉比束手无策,只能张口结舌地站在学生们面前。他并非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和发展,可是他无法窥见其背后的深意。他当然知道,有个胆小鬼在萨拉热窝谋杀了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可是萨拉热窝离世界的中心那么远,在巴尔干的深处,谁在那里被谁刺杀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惊动文明社会呢?那些野蛮人本来就整天拿着枪瞄来射去。至于世界上是多一个大公还是少一个大公,有什么区别吗?他自然也告诉过自己,每个生命都是无价的,任何对人类生命残暴的谋害都是对上帝的亵渎。他也清楚,他,拉比戈尔登希尔施和其他布拉格居民宣誓效忠的君主——那位奥地利皇帝兼匈牙利国王——当然会愤怒悲伤,可是,说良心话,这跟他们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显然关系很大。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布拉格大街上的宁静消失了。老人们在咖啡馆里大步地走来走去,他们握着拳头,挥舞着揉成一团的报纸。每个人都试着去理解和归类这个或者那个战线上发生的最新情况。女人们聚集在瓦茨拉夫广场上,彼此交换着关于她们亲人的信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她们的父亲和兄弟。这些男人自愿而积极地上了战场,只有非常少的人清楚,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些因为年龄太小而无法参战的,仔细阅读着受伤者和阵亡者的名单,好像他们拿着的是足球锦标赛的得分榜。他们那边死了多少人?我们这边呢?年轻人是好战的,他们很快就会得到他们的机会了。因为战争还会肆虐很多年,而且它一点也不挑剔,它会吞噬掉所有的士兵。 包括犹太人。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被征召进了奥匈帝国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军队。当里芙卡从市场回到家中,看到她那佝偻瘦弱、双腿瘦骨嶙峋的丈夫穿着军装的模样,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拉比正站在房间里唯一的镜子跟前,迷惑不解地瞪着镜中的自己和身上的军装。他把他的刺刀递给妻子看。 “我能用这玩意儿干吗?”他问道。 “插进俄国人的胸膛。”里芙卡答道,感觉一股新的热泪涌了上来,她徒劳地想要克制自己,然而失败了,她只能转过身去,把脸藏了起来。 就这样,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迈着正步离开了家,随着部队投入到一场他依然无法理解的战争中去了。 现在里芙卡必须学会一个人面对生活了——而这一切居然如此简单!里芙卡惊奇地发现,原来在管理家务这方面,丈夫完全没有帮过她任何忙。但是她依然非常想念他。她从来没有如此思念一件无用的东西。 几乎每一天,里芙卡都会离开城市,去往离布拉格很远的森林。她带着盛满煤块的桶,去跟农民交换黄油和面包。因为她宁愿挨冻,也不想忍受饥饿的折磨。 到了夏天,白日渐长,她的冒险之旅变得困难起来。一方面她必须找到其他的交易品;另一方面因为危险无处不在,她不得不把换到的黄油藏到裙子底下。当附近有战斗的时候,她更是被迫长时间躲在森林里,一直要等到一切都过去了才敢出来,这时候黄油早就融化殆尽,化作一股热流,顺着她的大腿流淌下来。因此里芙卡常常空着手回到家。 九月的一个晚上,她回到家里,发现锁匠莫舍坐在楼梯间。莫舍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新兵制服,正在伤心地哭泣。他那宽阔的肩膀抽动着,头前后摆动,深沉而痛苦的呜咽从他那粗壮的身体里传出来,这个高大男人哭泣的场景十分引人注目。里芙卡走向莫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舍告诉她,自己是回来休几天假的,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踏进家门,老婆就宣布要离开他。此前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息了,没有来信,什么也没有,莫舍抽泣着说。里芙卡非常同情他,她从来都对锁匠莫舍的老婆没有什么好感,现在这女人随随便便就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她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里芙卡把莫舍搂进怀里安慰起来,那湿漉漉的黄油还黏在她的腿间。 * 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在一个晴好的周三上午回到了家中。他一瘸一拐的,可是除此之外他心情很不错。当门打开的时候,里芙卡正忙着缝补一件衬衫,她抬起头,看到丈夫站在眼前——他瘦多了。里芙卡丢下针线,扑向丈夫,拉比用虚软无力的手臂接住她。天哪,他多么瘦弱啊!里芙卡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拉比尽力紧紧地拥抱自己的妻子,里芙卡的脸上满是欢喜的泪水。 “好消息!”莱布尔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他的刺刀,“俄国佬先捅了我,我进了战地医院。” 幸运的是,莱布尔的伤势并没有恶化。他给里芙卡看自己大腿上的一道伤疤,告诉她,在指挥官的安排下,他没有再回前线,而是去了卡罗维发利的疗养院养伤。伤好了,只是留下了瘸腿的毛病,现在他是国家承认的伤病员了。莱布尔坐了下来,里芙卡给他端来面包,请求他讲一些战场上的事情。但是他唇边的笑意突然冻结了,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莱布尔把妻子的手放进自己手里,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指尖。里芙卡看向丈夫的眼睛,试图获得一些回答,却只在里面寻找到一片黑暗。莱布尔摇了摇头,他们因此沉默着达成了一项协议:不再谈论这一切。 仅仅三周之后,这场延续了整整四年、被称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降临了。人们在大街上欢庆:和平降临!和平!但这不是人们梦想中那带有胜利的荣光的和平,更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幸存者们痛饮着,高唱着,庆幸自己还存活于世。有人怪叫着,舞蹈着,还有人砸碎了窗户,就像人们欢庆时惯常做的那样。但同时,一种带有耻辱感的筋疲力尽笼罩着整个国家。欧洲的各个民族都厌倦了战斗、谋杀和死亡——至少暂时是这样。德国和俄国爆发了革命。沙皇全家被处决,德皇当时正在度假,他决定留在当地。波希米亚王国则更名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体而言,这些都是好消息,但它们全都比不上里芙卡告诉莱布尔的这一个: “我怀孕了。” 莱布尔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妻子的话。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没错,自他回来之后,家里的床确实吱吱嘎嘎响了好几个晚上。但是难道现在就能察觉到怀孕的征兆了吗?不会太快吗?然而里芙卡的小腹确实已经在连衣裙下微微隆起了。 莱布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长袍翻飞,像惊飞起来的鸽子扇动着翅膀。里芙卡向窗外看去,突然,她有了一个主意:那些野蛮人[指非犹太人。]的教义里是怎么说的?那个号称“处女”的马利亚是怎么告诉她的约瑟的? “这是一个奇迹!”里芙卡喊道。 “一个什么?”莱布尔问。 “上帝赐给了我们一个奇迹。”里芙卡一边说,一边垂下目光,希望自己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虔诚模样。她迫使自己的嘴唇和双手颤抖起来,因为她依稀记得,奇迹总是伴随着颤抖。 “一个奇迹?”莱布尔既惊惧又怀疑。作为一名拉比,他认为自己在“奇迹”这个领域可以算得上是名专家,而眼前的这个“奇迹”让他觉得疑点重重。“哦,是吗!”他喊道。 “你看看四周,”里芙卡恳求道,“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所有的!他为什么不能再为我们创造一个奇迹呢?他知道你有多么希望拥有一个儿子。” 这会是个儿子的,她感觉得到。里芙卡走向莱布尔,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用蜜一样甜的声音吐气如兰地说:“上帝达成了你的心愿。” 拉比戈尔登希尔施却仍然心烦意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奇迹,他的肠胃也开始不舒服,一阵咕噜作响。 “这是贞洁的受孕。”里芙卡非常权威地断言。 “胡扯!”拉比说,“所有的受孕都是不贞洁的,你的这个尤其是!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是上帝,”里芙卡也很坚决,“天使已经来拜访过我了。”[圣母马利亚受孕后,有天使来报喜,并告知这将是神的儿子。] 拉比愤怒地把手向空中一挥,重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直到黑夜降临,他也丝毫没有想出任何解决这个谜团的办法,而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已经变成了雷鸣声,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 “我马上就回来。”说着,他从挂钩上拿起开厕所门的大钥匙,冲出屋门,把门在身后重重摔上。他急匆匆地跑上楼梯,赶向楼层间那等待着他的“现代奇迹”。 里面有人。 一开始他还多多少少耐着性子等待,不停地换脚站着,可是几分钟之后他实在憋不住了,忍不住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有人在窸窸窣窣。终于,当他在黑暗阴冷的楼梯间站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门开了。 出来的是他楼上的邻居,锁匠莫舍。莫舍喃喃地说着一些听不清的话,大约是向拉比打招呼。他的眼光很快就从莱布尔身上移开,然后偷偷摸摸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楼梯。然而莫舍的身形实在是太大了。他穿着破旧的衣衫,行动则和思想一样笨拙。真像个戈勒姆假人[犹太民间传说中用黏土烧成的、会活过来的傀儡假人。],拉比看着他的背影想道。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邻居先生!”莱布尔喊道。 “什么事?”莫舍瞪着拉比问道。这两个男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敌对的气氛。拉比觉得锁匠是个蠢材,而莫舍觉得拉比是个高傲的傻瓜。莱布尔看向莫舍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出些什么,比如一丝愧疚。 “我想问您点事。”拉比小心地开了口。 莫舍仍然紧紧地盯着拉比,不过从他身上显然看不出什么愧疚感。 “是这样的……”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似乎忽然就理屈词穷了。 “到底怎么了?” 拉比重新定了定神:“是关于一把锁。” “它怎么了?” “我打不开它,”拉比说,“我把钥匙放进去,转动它,”他组织着语言,“可是没有用。” “那肯定是钥匙的问题。”莫舍带着一种行家面对门外汉的优越感,肯定地说。 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楼梯间半明半暗的阴影里。 忽然,他听到莫舍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拉比,您还在那儿吗?” “是的。”他回答。 静默。几秒钟之后,莫舍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原谅。”他的声音在颤抖,而且如此之轻,几乎要被黑暗吞没了。 “但是为了什么呢?” 又一阵静默。接着拉比听到一声似乎从虚空里传出来的绝望的抽泣。 “我太想她了。”莫舍说。说完他拖着脚步爬上了最后一节楼梯,逃一般地进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拉比惊呆了。 他从楼梯间的圆形窗户向外看去,月光下,被积雪覆盖的屋顶正闪闪发光。这景象如此美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了。只有信仰才能决定奇迹能否成真,拉比阴郁地想。 一朵云飘了过来,慢慢向着雪亮的、近乎惨白的月亮移动。如果它能完全遮住月亮,拉比想,我就把这一切看作是神的旨意,那样的话,我就能接受妻子的怀孕是一个奇迹。 云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浮着,拉比屏息凝视着它。 月亮被挡住了,有那么一会儿,拉比完全伫立在黑暗之中,仿佛来到了创世之初。 不久,云朵飘走了,牛奶般的月光洒到了他脸上。拉比绷紧了的心弦松弛下来。他站在寒风中,颤抖着,万千思绪在胸中涌动,仿佛汹涌无际的海洋。最后,感恩与爱升上了海平面,化为两行热泪打湿了他的双颊。 拉比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厕所的门。他走了进去,关上门,解开裤子,撩起长袍坐了下来。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的礼物,他想着,决定接受这个馈赠。不要挑剔,他对自己说,我会得到一个儿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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