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丽卡坐在“拿手好菜”餐厅靠窗的一张桌前等着我。我坐下来，紧紧地贴着她，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亲爱的，对不起。亲爱的。”

“我们已经被搞得魂不附体了。”

“我爱你。”我说。

这种感觉在我的身上显得越来越强烈。我一想到未来可能会失去尤丽卡，就感到无比煎熬。

“跟我上斯德哥尔摩吧。”她说，“眼下，我们在这里可以说是束手无策。我这一辈子绝不会丢下史黛拉不管，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可是，我们仍然见不到她。我们待在隆德或其他任何地方，对她并没有影响。而且，我们得为自己着想。我看过太多与我们处境相同的父母亲、太多因为这种事情弄得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是对的。只要史黛拉仍然被收押，面对一堆限制，我们就无能为力。最坏的情况，莫过于我和尤丽卡因为这件事情决裂。

“你觉得史黛拉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我不知道，不过检察官似乎倾向于起诉。”

我刚刚才看到珍妮·杨思多德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否该告诉尤丽卡，我刚和她不期而遇呢？

“你觉得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

尤丽卡变得僵硬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能……”

“你一直都没有这种想法吗？”

“什么想法？”即使她很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她还是这么问。

“这个想法是……也许，还是……史黛拉真的……做……”

我发自内心希望她给的答案是否定的。她完全可以大发脾气，质疑我为什么容许自己有这种想法。我宁可自己逐渐失去理智，也不希望自己的狐疑心理其实是有根据的。

“当然有。我当然有过这种想法，只是我拒绝被这种想法掌握。”

她说得很轻松，甚至太轻松了。

“有很多的间接证据，”她说，“但是，这些证据本身很薄弱。”

仿佛这件事只是法学层面的问题而已。

她将手贴在我的膝盖上，我缓缓地爱抚她的手。共同生活多年后，我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就和触碰自己皮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只是不懂，艾米娜到底在隐瞒什么。”我说，“她就是在隐瞒某些事情。”

尤丽卡的手抽动了一下。

“艾米娜为什么要说谎？她可是史黛拉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没有和盘托出。”

“可是，说真的，你觉得艾米娜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

酒足饭饱以后，我们决定徒步到火车站。我们走过市区，没有多做交谈。路人望着我，几个人向我们打招呼，其他人则在我们经过时转过身去。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耳语声。尤丽卡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步伐坚定，没有停下脚步。

我觉得，一开始是尤丽卡提议走到狄诺和亚丽桑德拉家的。毕竟我们当时就在他们家附近。她觉得，我们如果能和别人交流一下，心情会比较好。因此，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路上。

亚丽桑德拉在位于魔山路的家门口，睁大双眼，盯着我们。

“是你们啊？”

她表面上看来很惊讶，实际上暗藏某种厌恶。尤丽卡也许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毫不迟疑地走进公寓房，给对方一个深深的拥抱。

“我们觉得你们可能在家，所以想碰碰运气。我发了一条短信，不过你没有回信。”

亚丽桑德拉的视线掠过她的肩膀，盯着我看。

狄诺一摆一摆地从公寓房内走出来，他只穿着及膝短裤，手上抓着一瓶啤酒。他一看到我们，就笑容满面，狠狠地拥抱我们。

“你们好吗？”亚丽桑德拉说，“史黛拉好吗？”

我们先是说明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事态的停滞不前），随后，狄诺将我推进客厅。安装在客厅墙壁上的电视屏幕里，一名情绪激动的足球评论员喘着大气，而扬声器则流泻出一阵安详的音乐。通向露台的门敞开着，夜间的空气捎来属于秋老虎的暖热气息。

“二比一。”狄诺一边说，一边对屏幕比了个手势。

“OK。”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个。

“你看起来很累。不过，也许这并不奇怪。”他说，“来，喝点酒吧。”

瓶塞被起开时，发出“砰”的一声。我接过那瓶冰冷的酒。

“艾米娜已经收到课表了。你知道吗？他们居然在礼拜六安排强制出席的会议和考试。他们真有权限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打电话去抗议。”

“你真打了？”

“艾米娜在礼拜六有好几场重要的比赛。我想，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似乎懂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查看还待在厨房里的尤丽卡和亚丽桑德拉。我根本就不想跟狄诺聊天。实际上，我完全没有余力讲话。我跟到这里来，只为了一个原因。

“你记不记得，我们总是说，艾米娜是个用功的书呆子，而史黛拉则很会随机应变？”狄诺说，“不管是在球场上，还是在现实中，她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嗯。”

音乐声不断流泻出来，从电视机里传来的评论员的播报声紧咬着我不放。同时，我们的老婆还在厨房高谈阔论。这种情况下，我实在很难专心。

“史黛拉是个生存者，”狄诺说，“她是个战士。”

我咕哝着，算是回答了他的话，走到安装在扩充基座的扬声器前。

“我可以把音乐关掉吗？”

“当然。”狄诺说。我便将音乐关掉。

我们的老婆在厨房里聊到斯德哥尔摩。亚丽桑德拉说，离开一阵子，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我瞄了瞄艾米娜的房间。

“她在家吗？”我问道。

狄诺摇摇头。

“她不在家？”

“不在家。”

他搔了搔脖子，喝了几大口啤酒。

“她在自己房间里吗？”我一边问，一边指着房门。

“没有，她不在家。”

我走上前，将手搭在门把上。

真相必须水落石出。

“你在干吗？住手！”

狄诺从沙发上跳将起来。

“艾米娜？”我一边说，一边将门推开。

房里光线很暗，她坐在位于房间最里面的书桌前，正在看书。她刚好转过身来。

狄诺扑上前，一把抓住我。他很快就用双臂抱住我的胸口，摁住我，将我拉出房间。

“住手！”亚丽桑德拉和尤丽卡尖叫着。

不过，狄诺可没有住手。他将我的双臂反捆在背后。他的力道很猛，简直要将我的手臂折断。他把我摁在自己面前，狠狠地推我。

“你们在干吗？”尤丽卡尖叫。

亚丽桑德拉冲上前，抓住狄诺。

“住手！”

“我要把他从这里赶出去。”狄诺一边说，一边将我推进玄关。他在玄关里用膝盖顶住我的尾椎，我的脸颊被牢牢地压在墙板上。

“你丧心病狂！”我说。

“你给我冷静点！”狄诺嘶吼着。

一片混乱中，我瞥见尤丽卡眼神中的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

我企图回答，但狄诺的高音压过我。

“他闯进艾米娜的房间。”

我所有的抗议都变得徒劳无功了。

“你在搞什么？”尤丽卡说。

狄诺下手非常粗暴，让我痛得哀叫起来。我等着他回答尤丽卡的问题，等着他为自己这种完全不必要的暴力行径提出某种说法。直到我勉力转过身来，我才意识到，尤丽卡是在问我，而不是在问狄诺。

“你闯进她的房间？没有征得对方同意？”

“门又没上锁。”我结结巴巴地说，“狄诺说她不在家。”

“亚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尤丽卡双手掩面，她的脸颊一片死白。

我真不懂。我所做的，就只是努力维系自己的家庭而已。我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已经改变了我。不过，这些改变是正面的。我和过去相比，已经成为一个更爱家的父亲、一个更称职的家长。我为了家庭，尽了一切努力。尤丽卡应该赞赏这一点的。

“亚当，”她说，“拜托你，亚当。”

狄诺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他一放开我，我就转过身来。不过，我旋即被一双摆在玄关地毯上的鞋子绊倒，向后一摔，撞上门板，跌坐在地上。

“她在说谎，”我挤出这么一句，“艾米娜在隐瞒事实。”

他们三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刚宣布自己得了绝症的人。

“我很同情你们，”狄诺一边说，一边转向尤丽卡，“可是，请不要让艾米娜为这件事情受折磨。”

尤丽卡缓缓地点头，亚丽桑德拉搂住她。

“我们当然已经跟艾米娜谈过了。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我了解。”尤丽卡说，“我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有点魂不守舍了。”

我套上鞋子，披上夹克，走到楼梯间。我的脑海处于混沌状态，各种念头像狂奔的野马一般疾驰而过，耳畔只听到一片轰鸣与嘈杂声，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出公寓时，是否说过什么话。我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尖叫，还是喃喃自语。当我回顾这件事时，它就像是记忆里的一处盲点，暂时性的精神错乱。我料想，一个精明干练的辩护律师，对此应该能够引述免责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