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尤丽卡离开布隆堡的办公室，在修院街狭窄的人行道上蜿蜒前行。一名身穿浅褐色大衣、有点年长的男子突然在我们面前止步，盯着我看，他的眼神，仿佛我只是一个鬼魂。我迅速绕开他，将自己的目光固定在橱窗玻璃上。

我们拐进一家名叫“法式糕点屋”的连锁咖啡屋，在店内最深处、位于隐蔽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坐定。我们喝着咖啡，吃着涂抹着奶油和杏仁蛋白糊的糕点。

“你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尤丽卡说。

“精神比较好？因为我昨晚总算睡着了。”

她打量我许久，非常仔细地审视我的面孔。她的目光温和，充满关爱，仿佛正在爱抚着我的脸颊。这让我感到很自在。

“我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件罗马衫，”她说，“你没穿那件罗马衫，我真不太习惯。”

我缩了缩下巴，垂下头，打量着自己的颈部。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脱去了那件罗马衫。这并不是我刻意做的决定，最近这几天，我只是忘记将它穿上而已。

“你想看看吗？”尤丽卡说着，将包括初步调查报告书内容的那沓文件放在桌上。

我们平均分配调查报告书的内容，轮流读给对方听。我们不时叹息，凝视着彼此，然后摇摇头。

毫无疑问的是，琳达·罗翰看来是个非常困惑的人，总是给出自相矛盾的说法。根据初步调查报告书的内容，检察官撤销针对克里斯多弗·奥尔森的一切嫌疑，其实是无可厚非的。琳达·罗翰似乎只是个被欺骗、被抛弃的女朋友，她精神不稳定，急于报复，才编织了这些指控。但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我们走上人行道时，尤丽卡表示她想迅速地在城里逛一圈。

“我得买一条新的围巾。顶多半小时。”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些人的眼神。”

“我不会拖泥带水的。”她保证。

我咕哝着，跟着她走进欧瑞恩商场。我低着头挤进店里，一直紧贴在尤丽卡身边，汗水从胳臂不断流下。当我们总算从店内走出时，我把一张二十克朗纸钞塞给那个在店门口打着哆嗦的女乞丐。她祈求上帝保佑我。

“我们也去H&M时装店逛一圈吧？”尤丽卡说。

“H&M？我才不去那里。”

“他们爱看，就让他们看嘛。”

“可是，那些店员也许会问东问西。”

她望着我，将手伸向我的胳膊肘。

“很快就没事了。当我们从这里搬出的时候……”

我硬下心来，紧跟在妻子后面，走进H&M时装店。店内空气十分热，温暖到让人恶心想吐。我们直接上楼，当我看见一名女店员时，我马上闪进男装部，往店内最深处走去。我把自己的后背当成一堵高墙，把自己和外界隔开，翻动几件衬衫，紧紧贴在旋转式衣架旁边。新衣服的气味扑鼻而来。

好几分钟过去了，而我还紧贴在那堆有着粉白色条纹的衣饰旁边。尤丽卡应该快逛完了吧？我朝侧面跨出一步，想要看看情况。

“亚当？是你吗？”

我稍一不留神，就被她乘虚而入。我认得那个凄厉的声音，与贝蒂娃娃非常神似的腔调。当然了，如果我不得不和这些在H&M时装店上班的年轻女生讲话，我一定选择贝妮塔。

“嗨！”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我，她的表情夹杂着同情与兴奋，拿捏得恰到好处。

“嗨，是你啊。”我本想叹息，但还是忍了下来。

贝妮塔和史黛拉年龄相仿，两人进入时装店工作的时间点也相距不远。她到我们家做客过一两次，我很欣赏她。她是个聪明、开朗、快乐的女孩，梦想以后能成为歌手。我们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讨论过：她真该参加《年度偶像》。[Idol，由瑞典国家电视台四频道播出的年度娱乐圈选秀节目。]

贝妮塔张开双臂的同时，我却躲向一旁，她算是勉强抱了我一下。

“我一直都想着你们。”她说，“她还好吗？”

我环顾一下店内的空间，看来相当平静，没有人在偷听。

“简直是糟透了，”我说，“一切迹象都显示她是无辜的，但检察官仍然拒绝释放她。这已经几乎让我丧失对……司法的信心。”

“我了解。”贝妮塔说，“去年夏天，我表弟曾经被送进拘留所，就只是因为他认识一个对别人开枪的男生。”

我点点头，但不搭腔。我不理解，这跟史黛拉有什么关系。

“而且，她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这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们当然也能理解老板的想法。很多客户一旦认出史黛拉，他们的观感会被影响，就有点像是……负面广告。”

“等一等。你说什么？她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了？”

贝妮塔捂住嘴。

“我以为她已经告诉你们了。莫琳几天前发短信给她。”

“史黛拉现在还在拘留所里，受到一堆限制。除了律师以外，她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联系。”

贝妮塔回头一望。

“我……”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收银台，“我的意思是，请代我问候史黛拉。我希望，这一切能够圆满结束。”

“没事的。”我安慰她。

在走回楼梯间的路上，我不曾抬起头来。尤丽卡完全不见人影。楼梯下到一半时，我不得不抓住扶手。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我的视线里出现双重影像。我踉跄着走下最后几级阶梯。我听到周围的说话声，然而，所有声音已经混在一起，宛如一锅稀粥。一只手触碰到我的胳膊，但我将它一把甩开，我穿过一排排衣架，走到店门外，直接穿越马路，路上车辆的喇叭声四起。我在游客中心的橱窗外向前弯下腰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坚信，当时我随时都会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