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带来的那本书，总共有三百一十七页。文本印得很密集，没有多少剩余空间。我急切、满心期待地翻阅着，读到全书第一段：这是一个诡异、闷热的夏天。这一年夏天，他们将罗森堡夫妇[Julius Rosenberg与Ethel Rosenberg，1953年成为仅有的于冷战期间因参加间谍活动而被判死刑并遭处死的美国公民。]送上电椅，而我不知道自己在纽约做了什么。

要是在半年前，我肯定会笑出来。如果有位老师拿来一本已经出版五十年、使用长句和我无法理解的典故的书，我会认定这只是个很难令人笑的笑话。就算这个老师人称小熊，留着酷似丁丁[Tin tin，欧洲漫画《丁丁历险记》的主人公。]的刘海，有着男孩乐团主唱般的面孔。

如今，大概也只有我还称他“小熊”。不过，管他呢。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最近一次读完一整本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一直静不下心来。短短几分钟后，我就开始神游，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读了什么，必须从头再读一次。不过，这里的情况不一样。我需要某些能暂时“绑架”我思绪的东西。我对自己感到无比厌倦。

“你是怎么说服检察官接受这一点的？”

“其实非常困难。她必须知道这是哪一本书、阅读的目的、和课程目标的关联性，以及其他一切信息。不过，她最后还是让步了。”

“谢咯，小熊。”

他面露微笑，看起来心满意足。他不介意我称他“小熊”。当他一开始自我介绍，提到自己名叫毕昂时，我就问他，他是否有任何绰号。

“没有，我就叫毕昂[毕昂（Björn）在瑞典语中意指“熊”。]。”他说。

“就叫毕昂？”

我决心替他取个绰号。我喜欢绰号。我读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时候，人们在知道我名字的意思以后，就常叫我“小星星”。不过，过了一阵子以后，这种称呼听来真是荒唐、可笑。我常用“米妮”称呼艾米娜，直到爸爸告诉我狄诺不喜欢这个绰号为止。这个男人对任何事情总是会有意见。他则把艾米娜称为自己的“比特犬”。

可是，小熊的外貌就真的很像小熊，他的双颊圆嘟嘟的，身形既柔软又可爱。我很好奇，要是我在不同的情境下遇到他，我是否还会这么想念他。假如我们待在别的地方的话，假如没有牢房里的恶臭味，以及正在将我头脑炸成无数小碎片的那些想法的话，要是我在初夏时节傍晚小广场上的露天咖啡座看到小熊，我想必根本不会理他。

现在，我非常接近他的身子。他完全不以为忤，更没有开口大喊性骚扰。

“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啊？”我一边问，一边审视封底的介绍文字。

“这是一本女性主义的经典著作。”

我扬了扬一边眉毛。

“给它一个机会嘛。我相信你会喜欢它的。”

我从贩卖推车买了一大瓶可乐以及两块代姆牛奶巧克力。一名新的保安将我锁进囚室，她想必属于那种来来去去的临时雇员。就在我不情愿地回到恶臭弥漫、只有九平方米的囚室时，她不胜惊恐地望着我。这名新到的保安呆站在门口，我察觉到，她的眼神就像一条惊恐的毛毛虫，在我身上绕来绕去。

“干吗？”我说。

她的头缩了回去，双眼睁得老大。

她看起来就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女孩。是那种以优秀成绩从社会科学专业毕业的人。是那种会在耐丽时装[Nelly，瑞典知名的女装购物网站。]和威罗时尚[Vero Moda，1987年于丹麦成立，并于1989年进入瑞典市场的女装品牌。]买衣服，因为霍康·贺思壮[Håkan Hellström（1974—），瑞典歌手与音乐家。]无所不知就喜欢他歌词的人。如果不在这样的生活情境里，我肯定能跟她成为朋友。

“没事，”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没事。”

她摇晃着钥匙，看起来压力很大。门锁扣上时，我躺到床上，伸展身体，鼻尖轻触书本，嘴里塞满代姆牛奶巧克力与可乐。我总算可以暂时摆脱自己了。这本书在我的意识层里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一头栽进这个全新世界里。我永远不想再出来，不想回到这间天杀的、该死的囚室。

当我阅读时，我甚至感受不到那股恶臭味。

隔天早晨，小熊回来了。

“我看完了。我是不是应该写书评啊？”

我将书扔在床上。小熊的表情，似乎觉得那本书砸中了他的脚趾。

“什么？你已经看完啦？”

我耸了耸肩。

“书中写了些什么？你喜欢吗？”

“非常忧郁。”

“是这样没错。”

小熊脸上满是罪恶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我很喜爱这本书，它让我既生气又难过，但我并不排斥气愤与难过的感觉。我需要情绪。要是小熊带来一本该死的，描写人生光明面、超级阳光的书，我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嗯，我是不是应该写书评啊？”

小熊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像骆驼叫。

“写书评？你觉得瑞典语课程的内容是这样的吗？”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写书评有错吗？

“你能不能多弄几本书来？”我问道，“假如我要及格，只看一本书应该是不够的吧？”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当他不再像骆驼叫那样咧嘴大笑，转而露出这种微笑时，他简直是所有丈母娘梦寐以求的女婿。如果他再年轻个十岁左右，我妈妈肯定会爱死他的。

“当然，我会多弄几本书给你。”

“很好。”

他在书桌前坐定，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拉开自己铅笔袋的拉链。那只笔袋上画着彩虹颜色的不同动物，很没有男性气息。

他散发的气味相当悦人。不是那种浓烈的男性气息，甚至不是香水味。我甚至不觉得那是肥皂的味道。这也许是他衣服所散发出的微弱的织物柔软剂的气味，他散发的味道，是属于人的味道。

我泪如雨下。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也许，某个想法刚好触及烈焰般燃烧的情绪，我用双手用力掩住自己灼热、刺痛的面孔。我想到书中的艾斯纳，想到精神病院。

“你还好吗？”小熊用轻柔的声音问道。

我无法回答。不管我说些什么，我的话听来都将会荒谬无比、不可理喻、非常自我。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克里斯死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怎能再度正视爸爸和妈妈呢？现在已经没有解决方案了，只剩下逃避一条路可走。

“现在，请你离开。”我对小熊说。

我只配与黑暗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