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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星期天,我跟艾米娜在城里的汉堡店见面。店内弥漫着炸油脂和回锅油的味道。人们在桌旁低声谈话,他们的双眼红肿、头发凌乱。

艾米娜抓住我的胳膊。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砰”的一声将餐盘撂在桌上。

“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没发生。”

“拜托,一定有事情吧?”她喋喋不休,“有点混乱?”

她听起来非常好奇,但一点都不热忱。

“你嫉妒啦?”

“闭嘴。”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艾米娜会用刀叉吃汉堡。她把叉子叉在汉堡上,然后用刀切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跟他上楼的。我们只是要平分出租车的费用而已。”

“不要闹啦。我才不嫉妒呢。”

“我保证,什么事都没发生。”

艾米娜用力地切开汉堡肉,餐盘发出“咔嚓”声。

“你应该知道他提过的那个跟踪狂,”我说,“那是他的前女友。”

“什么?”

我一五一十地讲出关于克里斯前女友的事:她拒绝接受他爱上别人的事实,她如何跟踪并骚扰克里斯的新女友,又到警察局指控克里斯虐待她、强奸她。

“真是神经病。”艾米娜说道,摆出一副恶心的嘴脸,“说真的,你真的应该远离这种人。”

“这种人?克里斯的前女友是个怪人,他又能怎么办呢?”

艾米娜看来并不同意。

“你还打算再跟他见面吗?”

“为什么要再跟他见面?”

我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确定,但内心并非如此。

周一,我工作了一整天。我在夹克口袋里找到了防狼胡椒喷雾器,将它放回手提包里。我很晚才回家,换上柔软的棉质裤,弄了两个花生酱三明治,缩进沙发一角,浏览自己的手机和社群网站。这时,我发现克里斯传来的脸书好友邀请。

他想和我怎样?一名身材结实、帅气、经营好几家企业、周游世界各地的二十九岁男子。当然,我知道他的目的。我真该听从艾米娜的忠告。我没有理由和这名男子多说什么。

我犹豫片刻,然后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不管怎么说,这只是脸书,我又不打算跟他结婚。

才过了半分钟,第一封信息就发过来了。

他写道:我在想你。

这是很诡异的措辞。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形容,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是时态的问题,他使用现在进行时。对不对,小熊?他仿佛一直在想着我,在当下不断地想着我。

史黛拉?当我没有马上回答时,他接着写道:这是个非常美的名字。

我打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删掉重写,又删掉一次。最后,我传出去的内容是:

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是星星的意思。

他传了个星星的表情图标。

我爸爸超爱意大利的,我写道:他其实有点走火入魔。

克里斯传来一根大拇指的图标。

意大利很棒,五渔村、托斯卡尼、利古里亚。

我传去一个打着呵欠的表情图标。

脸书对话框里飘动的三个小点显示他正在回答。但是,对话框里没有显示文字。我将手机紧紧攥住。最后,他的回答传了过来:

你知道吗?当我们问临死的人,他们一生当中对哪些事情感到最后悔的时候,他们都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反而总是后悔自己当初没做某件事情。

什么?二十九岁的人,就是用这种招数调情?

我才不后悔。我写道。

他传来一个笑脸的表情图标。

我觉得我们很相像。他写道,我们就是那种永远无法平静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找到彼此,才能生存下去。

他尝试分析我。我对这样做的人相当痛恨。

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写道。

他回答道:

我想,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多。

这男人真让人难以消受。

我甚至觉得:你有裸睡的习惯。

老天。我将这一句读了三次。

我实在很想暴跳如雷,但心头又不停地小鹿乱撞。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得睡觉了。我写道。

他回答道:

小星星晚安。

我马上打给艾米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

“你想怎样就怎样。”她说。

“算了,我又不感兴趣。”

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这是个谎言。

“我只是对这里很厌倦,从来都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说,“这里真是无聊死了。”

“你很快就要去旅行啦。”

“很快?”艾米娜和我对时间的理解从来就不一致,“那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而且前提是我去得成的话。”

“你当然去得成,”艾米娜说,“光阴似箭哪。”

我抓着电脑,躺在床上。前几天,我搜寻到一个研究精神病患者的美国网站,上面所写的内容简直就是金科玉律。许多研究人员和精神病学家在网站上发表了有趣的文章。我读道:有时候,精神病患者被形容为披着人皮的禽兽,凭着自己超凡的个人魅力掌控自己周边的人。受到精神病患者谄媚、诱惑的人,绝少发现自己被掌控,等到他发现自己被掌控时,一切为时已晚。精神病患者时常说谎,而且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精神病患者为了自己的私利撒谎,就为了使自我形象更加良好,同时在人生中一路亨通。

一直以来,我都是撒谎的高手。这算是精神病患者的特质吗?

精神病患者知道自己在撒谎,而我知道自己在撒谎。当然,我也曾为了私利撒谎。我也并不确定每次撒谎时是否都觉得良心不安。这反映出我的哪些特质呢?

我读到一名女子的故事:她和一名男子邂逅,而他一步步将她的家产骗到手,最后毁了她的人生。当然,我觉得她很可怜,但同时,我不禁有些不屑。

周五,我在工作单位收到克里斯传来的短信。我之前从不会将手机带进店里,当店长莫琳坐镇的时候,我更是不会携带手机。只要被她看到你在上班时间玩手机,她就会解雇你。

我只是领时薪的临时雇员,也许不会被解雇。不过,规定就是规定。莫琳就是这种人。据说,她获知某个女生在柜台值班时嚼口香糖,便不再分配给她任何工作。

然而当我读到克里斯的短信时,正处于休息时间。当时我独自在职员休息室,而我的反应活像个兴高采烈的十四岁少女。也许,当时我真是走运。

你今晚六点钟能下班吗?我会开加长型礼车来接你。我建议你穿套装。也许穿件睡衣。哦,不对,你有裸睡的习惯。

我读着短信,全身上下兴奋不已。

一方面,克里斯令人难以消受;另一方面,我的生活也太不体面。我从来没搭过加长型礼车。而我必须承认,我喜欢物质享受,而且很容易被取悦。

这样会有多危险?一场约会。谁不想精心打扮,坐着加长型礼车,上豪华又优雅的餐厅,享受名称难以发音的美食与佳肴呢?

我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但其实真相是我从来没有犹豫。这个邀约实在太过理想,我不能拒绝。

六点整,我身穿自己最新、最性感的套装站到人行道上时,加长型礼车就拐了过来。那是一辆附着白色沙发、有着装满各式酒类的酒柜的车。当驶过跨海大桥进入哥本哈根时,我们开了一瓶法国酩悦香槟酒,彼此干杯。

“你愿意来,我很高兴。”克里斯说。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他绕着车身跑动,替我打开车门。然后,他就站到我面前,轻轻地将一只手伸向我的臀部。

这显然是一家通过米其林星等评荐、享誉全世界的餐厅。我忘了餐厅的名字。餐点非常怪异,即使他们一共上了四道菜,当我们再度坐进加长型礼车内时,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吃饱了。

“可以在这里停车吗?”当我们经过卖冰淇淋的一家小店时,我对司机喊道。

我买了一大球顶端撒着奶油和果酱的软冰淇淋。然后我们坐在一张露营桌前,几只海鸥驻足在我们脚边。我忙不迭地将果酱舔干净,而且还将手指尖上沾到的果酱吸得干净。克里斯睁大双眼,望着我。

“我爱死你的风格了。”他说。

我不知道这种风格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我当然觉得自己备受宠爱。

我们在一家设有酒吧、能够眺望松德海峡与瑞典境内景观的夜店,为这一夜画上句点。一名染着鲜红色头发的男子坐在平台式钢琴前,弹奏着悲伤的曲调,克里斯用炙热如火的眼神打量我许久,使我几乎脸红。

“你梦见了什么?”他问道。

“对不起,我只是在想……”

“不是。”他打断我的话,双颊浮现出形状有点像花生的小酒窝,“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梦想吗?你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打算?”

“啊哈,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那条熟识的蛇,再度在我的胃里扭转。

“我痛恨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因为我回答不出来。”

克里斯扬了扬眉毛。

“这是真的。”我说,“我所有的朋友都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们好像已经为这辈子规划好了。旅行、教育、工作、建立家庭。可是我不是这种人。我只是感到无聊。”

“我也是,这听起来真是恐怖。这可不是我的意思。”

“我觉得光是规划下个周末要做什么就已经很麻烦了。我喜欢惊喜。”

克里斯笑了起来,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两颗钻石。

“我也是这种人。”

我朝他微笑。就算我们之间有年龄差距,我们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绝大多数跟我同龄的人生活都一成不变。”他说话的同时,钢琴演奏者正在弹奏电影《狮子王》里那首由艾尔顿·约翰[Elton John(1947—),英国作曲家与歌手。]主唱的歌曲。“在二十五岁左右,他们就定型了。人们变得无聊透顶。每天的生活都一模一样。他们做同样的事情,看同样的电视剧,听同样的播客,吃同样的东西,上同样的健身房锻炼,在Instagram[图片分享社交网站。]关注同样的账号,从天气到政治,他们的想法完全一模一样。”

“真是恶心。我永远不想变成这种人。”

“放心啦。你和我都不是这种人。”

他跟着琴声一起哼着副歌的旋律:今晚,你能感受到爱情吗?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再打手球。其实我的球技非常好,参加国家队训练营,还有其他所有形式的集训。可是,一切突然显得一成不变。我们每一次发动进攻以前,都得事先计划。如果你临场发挥,就会被教练们骂得要死。这已经不再有趣了。”

“他们扼杀了创意。”克里斯叹息道。

“还有刺激感。一切事先都已经决定,还有什么好玩的?”

“听起来,你真的很聪明。”

“因为我的年龄吗?”

他笑了起来。

“年龄都是被高估的。年龄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就像空虚的卡路里一样。时间年复一年地过去,他们的个人发展还在原地踏步。”

一小时以后,我们的司机将加长型礼车开到街道上,替我拉开车门。我从眼角瞥见许多人嫉妒的目光。

克里斯在跨海大桥的中央处打开轿车的车顶,站起身来。我们紧紧依偎着彼此,任由微风掠过发际。感觉上我们好像在飘浮。当我们再次坐回白色沙发上时,我感觉疲倦不已。我们凝视着彼此,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刚刚才性交过。克里斯就在我身旁笑了开来。最后,我们的嘴唇再也克制不住,轻轻地贴上彼此。这是迅速的一吻,而后,他就放开我。

“对不起,”他说,“我太急了。”

我向后躺回椅背上,双臂抱着后颈,伸展双腿。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你就直接吻我吧。”

然而,克里斯的肩膀缩了回去,眼神也收紧起来。

“其实我也是求之不得。”他说。

“所以呢?”

我在沙发上坐挺,将双膝并拢,用手握住头发。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克服前女友对我造成的影响。我保证,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

“我了解。”

我想起艾米娜。这么多年以来,作为最要好的闺密,我们从来没有喜欢上同一个男生。但是,我们已经预见到这样的风险,并且对彼此承诺:永远不让男生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这次,感觉真的很怪。首先在酒吧里见到克里斯的人是艾米娜。当然,她看起来对他很感兴趣。我本来应该后退,把克里斯忘掉,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的。

“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克里斯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属于我们的时刻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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