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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真正的垃圾故事荒野女士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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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服务员们就像一群光溜溜的海豹,她们沐浴着阳光,粉棕色的胴体闪闪发光。此时是下午,她们都穿着泳衣。而在黎明和黄昏时分,她们有时还去裸泳,在这种时候,就算蜷缩在蚊虫肆虐的灌木丛中浑身发痒也绝对值得,因为可以偷窥到她们那小小的私人港湾。 唐尼有一架双筒望远镜,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蒙蒂的。蒙蒂的爸爸把望远镜给他们,是让他们观鸟的,但蒙蒂对鸟儿没兴趣。他发现双筒望远镜有更好的用途:把望远镜租给其他男孩,一次最多看五分钟,每次五分钱,或者可以用一支小卖部的巧克力棒来换,不过他还是更喜欢要钱。他不吃巧克力棒;他会在黑市上以翻倍的价格转卖掉;岛上的供应量有限,所以他的生意总能做下去。 唐尼已经看到了一切值得看的东西,但仍拿着双筒望远镜不肯撒手,也不理睬后面排队的孩子如何低声催促。他想让自己花的钱更物有所值。 “真希望你们能看到这个,”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诱惑,“流口水,真让人流口水啊。”有根棍子戳到了他的肚子,正好顶在一个新鲜的蚊子包上。他不得不把一只手从望远镜上拿开来移动棍子。他知道何为侧翼攻击。 “让我看看。”里奇说着,拉住了他的胳膊肘。 “滚开。”唐尼说。他转动双筒望远镜,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滑溜溜的裸露的臀部、一件红色波点的胸衣和一缕飘垂如瀑的淡金色秀发:她就是最火辣的罗内特,最充满禁忌的罗内特。冬天,在圣犹大教会学院的牧师宣讲与镇上女孩交往的危险时,他们想到的,就是罗内特这种女人:她们在镇上仅有的那家电影院门前排队,嚼着口香糖,穿着她们男朋友的皮夹克,不停嚼动的嘴像覆盆子汁一样殷红,闪闪发光。如果你对着她们吹口哨,或哪怕只是看她们一眼,她们就会直勾勾地瞪回来。 罗内特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瞪着人,她以微笑著称。唐尼和他的朋友们每天都在打赌,能不能让她坐到自己的桌旁。当她俯身清理盘子时,他们都试图往她庄重的V字领制服里看。他们会从各种角度偷窥,再吸入她的气息:她散发出发胶的味道,又有指甲油的味道,还有某种人造的、太甜的味道。便宜货,唐尼的妈妈会这样说。这个词对唐尼来说充满诱惑。他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都价格昂贵,但没多大意思。 罗内特在码头上换了个姿势。现在她正趴着,双手托着下巴,乳房因重力低垂着。她有一条真正的乳沟,不像其他一些女孩需要努力才能挤出。不过,他看到了她的锁骨和几根胸肋——就在她泳衣的上方。她尽管乳房丰满,但身材纤细,双臂细长,面颊因瘦削而略显凹陷。她的侧面缺了一颗牙齿,一笑起来就能看到这个豁口。唐尼对此有些介意。他知道自己应该对她产生欲望,但他却感觉不到欲望。 女服务员们知道有人在偷看:她们能看到灌木丛在抖动。男孩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最多十四岁,就是些小屁孩。如果是他们的教官偷看的话,她们会笑得更欢快,打扮得更用心,还会弯腰曲背卖弄一番风情——至少她们中有些人会这样做;但因为那只是些小屁孩,她们就视他们为无物,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午后。她们互相在背上擦油,均匀地晒着阳光,懒洋洋地这样摆那样动,让现在已拿到望远镜的里奇呻吟不已,也引得其他男孩为之发狂。他们的小拳头一边互殴着,一边咕咕哝哝着:“浑蛋!”“混球!”“蠢蛋!”“让人垂涎欲滴啊。”里奇说着,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们正在高声朗读。她们轮流读,声音飘过水面,间或被喷嚏声和大笑声打断。唐尼很想知道她们在读什么,是什么能让她们如此专注,如此津津有味,但对他来说,承认这一点是危险的——重要的是她们的肉体,谁在乎她们读什么呢? “时间到了,臭狗屎。”他凑在里奇耳旁说。 “你才是臭狗屎呢!”里奇说。灌木丛一阵翻腾。 姑娘们在读的是一本杂志,名叫“真正的浪漫故事”。崔西娅藏了一大堆,都藏在她床垫下,桑迪和帕特也各自贡献了一些其他杂志。这些杂志的封面上都有一个女人,要么裙子下拉露出肩膀,要么叼着一支香烟,或者干脆展示一些代表她私生活混乱的证据。这些女人通常眼噙热泪,她们的色彩稀奇古怪:低俗不堪的、脏兮兮的,就像廉价小作坊手工染色的照片一样。下三滥作品。这些女人没有那种真正令人愉快的重要特质,也不会摆出电影杂志上那种纯净的露齿微笑。如希拉里所说,这都不是些成功故事,而是真正的垃圾故事。乔安则称之为“唠叨剧”。 现在是乔安在读。她一本正经,用演戏剧的声音朗读,就像电台里的人;她在学校里演过戏,叫“我们的城镇”。她像个老师那样把太阳镜架在鼻尖上。为了增加些喜剧效果,她还操着假模假式的英国口音。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叫玛琳的女孩,她和离异的妈妈住在一家鞋店上面,房间狭小破旧。放学后和周六,她在商店里打零工,鞋店的两个店员都在追求她。一个可靠但无聊,想与她结婚。另一个名叫德克,骑着一辆摩托车,笑得大胆又心领神会,把玛琳的膝盖都融化成了果冻。玛琳的妈妈日夜趴在缝纫机上,把玛琳的衣橱都塞满了——她靠为那些嘲笑她的富婆做衣服勉强度日,衣服从衣橱里拿出来的时候都很完好——她对玛琳不停地唠叨,让她选对男人,不要像她一样铸下大错。玛琳自己曾计划去贸易学校学习医院管理,但因为缺钱,这个愿望难以实现。她现在在毕业班,成绩不断下滑,因为她失去了信心,也因为她无法在两个鞋店店员之间作出选择。现在她妈妈也开始担心她成绩下滑的问题。 “天哪。”希拉里说,她正在用锉刀修指甲,而没有用指甲锉条,她不喜欢指甲锉条,“应该给她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她也许应该把她妈妈杀掉,领走保险金,然后离开那个鬼地方。”桑迪说。 “故事里提到保险金了吗?”乔安说,眼神从眼镜顶部瞟过来。 “你可以加几个词进去。”帕特说。 “也许她两个男孩都应该试试,看看哪个更好。”莉兹毫不害臊地说。 “我们知道哪个更好,”崔西娅说,“听着,你怎么会错过一个叫德克这样的名字的男孩呢?” “那两个男的都是讨厌鬼。”斯蒂芬妮说。 “如果她那样做了,她就会变成一个堕落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堕落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乔安说,“她必须悔过,悔过吧女人。” 其他女孩子开始起哄。悔过!故事中的女孩总是这样蠢不可及。她们太脆弱了。她们孤独无助地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她们屈服了,她们被抛弃了。然后她们就哭了。 “等等,”乔安说,“现在到了最重要的夜晚。”她接着读道,大喘着气:“妈妈出去给她的顾客送晚礼服。我一个人待在破旧的房间里。” “呼吸急促,呼吸急促。”莉兹说。 “不是,还没到呢。我一个人待在破旧的房间里。今晚又热又闷。我知道我应该学习,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冲了个澡让自己冷静冷静。随后,我一时兴起,决定试试妈妈熬了这么多夜为我准备的毕业礼服。” “那就对了,满满的负罪感。”希拉里心满意足地说,“如果是我,我早砍死妈妈了。” “这是一场粉红色的梦——” “什么是粉红色的梦?”崔西娅问。 “就是粉红色的梦,句号,你快闭嘴吧。我在妈妈的小卧室里,站在她的全身镜前,看着自己。这条裙子正合身。它完美地贴合了我成熟而纤细的身体。我在镜子里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既成熟又惊艳,就像一个习惯了一切奢侈生活的女孩。像个公主一样。我看着自己笑了。我脱胎换骨了。 “我刚解开背后的搭扣,想把衣服脱下来挂好,就听到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我想起来,妈妈走后,我忘记锁门了。我举着衣服,冲到门口,但太晚了——可能是窃贼,或者更糟!原来,来的是德克。” “德克这个浑蛋。”亚历克丝在她的毛巾下面说。 “你还是接着睡觉吧。”莉兹说。 乔安压低声音,拖长了声调:“‘我想我该来陪陪你,’他调皮地说,‘我看到你妈妈出去了。’他知道我是一个人!我脸红了,浑身发抖。我能听到血液在我血管里跳动的声音。我说不出话。本能警告我该拒绝他——每一种本能,除了我的身体,我的内心。” “还能有其他什么本能?”桑迪说,“你不会还有理智这种本能吧。” “你想来读?”乔安说,“不想就闭嘴。我把蓬松的粉红色蕾丝裙像盾牌一样举在身前。‘嘿,你穿那个真好看,’德克说,他的声音粗犷而温柔,‘但你脱掉会更美。’我被他吓到了。他的双眼在燃烧,目光坚定,看起来就像一只追捕猎物的野兽。” “相当火辣。”希拉里说。 “哪种野兽?”桑迪说。 “一只黄鼠狼。”斯蒂芬妮说。 “我觉得是臭鼬。”崔西娅说。 “嘘!”莉兹说。 “我向后退去,”乔安读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他那样看人。现在我被他压在墙上,他抱着我,用身体压着我。我感觉裙子滑下去了……” “可惜缝了那么久。”帕特说。 “……他的手按着我的胸部,他僵硬的嘴在寻找我的嘴。我知道他不适合我,但我再也无法抗拒。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呼喊着想要被他占有。” “喊了什么?” “她的身体说,嘿,你,在这儿呢!” “嘘。”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举起来了。他在把我往沙发上抱。接着,我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身体整个压在我身上。我试图推开他的手,可浑身无力,但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反抗。然后——省略号点点点——我们融为一体了,感叹号。” 安静了一瞬。随后姑娘们爆发出一阵狂笑。她们的笑充满愤慨和质疑。融为一体。就是这样。一定还有更多的未道之处。 “这下裙子全毁了,”乔安以平常的声音说,“现在妈妈该回来了。” “不,今天她没有回家,”希拉里轻快地说,“我们只剩下十分钟了。我得去游个泳,把身上的油弄下来点。”她站起来,把蜜色的头发夹在脑后,伸展开她那运动员般晒黑的身体,在码头尽头,纵身来了一个完美的天鹅入水。 “谁有肥皂?”斯蒂芬妮问。 罗内特在听故事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别的姑娘大笑时,她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她现在也这样微笑着,她的笑游移不定,有些困惑,有点歉疚。 “好吧,但是,”她对乔安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服务员们在餐厅里站列四周,各就各位,双手合抱胸前,低着头。她们的制服是宝蓝色的,几乎垂到白色袜子上面。有的姑娘穿着白色鹿皮鞋,有的穿黑白相间的马鞍鞋,还有的穿白色运动鞋。她们的制服外都套着纯白色的围裙。阿达纳基营地的乡村小木屋里没有电灯,厕所在屋外,男孩们都要自己洗衣服,甚至都不是在水槽里洗,而是在湖里洗。但这里有这样一群女服务员为伴,她们身穿制服,系着围裙。艰苦的生活可以塑造男孩的性格,但不是所有的艰苦生活都有这种效果。 B先生正在祈祷。这个营地属于他,在整个冬季,他也是圣犹大教会学院的牧师。他有一张坚韧而英俊的面孔,头发灰白,发型是专门找人设计的,就像海湾街[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个金融区,类似美国的华尔街。——编者注(如无注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的律师。他还有一双鹰眼:什么都看得见,但只在必要时才猛扑一击。今天,他穿着一件白色V领网球衫。他本可以喝杜松子酒和奎宁酒,但他没喝。 在他身后墙上的头顶上方,有一块风化的木板,上面用黑色哥特式字体写着一句格言:枝弯则树弯。木板两端各装饰着一块漂白的浮木,木板下面是两只交叉的桨和一个巨大的梭子鱼头像,鱼张着嘴,露出了针一样的细齿,玻璃眼珠里露出一种凶猛而疯狂的目光。 B先生的左边是最后一扇窗,窗外就是乔治亚湾,海水蓝得像失忆症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几座粉红色石岛在海上起伏,就像鲸鱼背,像圆溜溜的膝盖,也像大片大片在海上漂浮着的女人的小腿和大腿,被冰川、波浪和无休无止的极端天气刮擦着、环绕着、撕裂着。一些松树紧紧固持在几座较大的岛上,扭结的根部扎进石头裂缝。以这些群岛为中转站,女服务员们被一艘木船送到了这个距海岸二十英里的地方,这艘船同时还运送邮件、杂货和岛上需要的其他东西。运来送往,反反复复。但姑娘们一直要在岛上待到夏天快结束才会被送回到大陆:放假一天,往返太远,她们从来不被允许在外过夜。所以这段时间内她们就得一直待在这里。除了B夫人和营养师菲斯克小姐,她们就是岛上全部的女人了。但那两个女的都太老了,算不上是女人。 共有九个女服务员,且始终只有九个。“只有名字和面孔发生了变化。”唐尼想,他从八岁起就一直来这个营地。在他八岁时,只有想家时才会注意到这些女服务员。然后他会想方设法找借口,在她们洗碗时从厨房窗户前走过去。她们在那里洗碗,安全地围着围裙,安全地躲在玻璃后面:九个妈妈。现在,他想起她们的时候不会把她们当作妈妈了。 罗内特今晚负责服务他这桌。唐尼从半闭着的眼皮间偷瞄着她那张瘦削的侧脸。他能看到一只耳环,那是一只小小的金色圆环,直接穿过她的耳垂。他妈妈说,只有意大利人和廉价的女孩才会打耳洞。耳朵上打个洞会很痛。这需要勇气。他想知道罗内特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她还弄了其他什么便宜又有趣的东西。对于像希拉里这样的姑娘,他没有什么好奇心,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干净的床罩,鞋柜上成排的鞋子,梳妆台上放着梳子啦,小刷子啦,还有像手术工具一样的修指甲套装。 罗内特低着头,背后的墙上钉着一张响尾蛇的皮,很大。在这儿你必须注意这种东西:响尾蛇。还有毒藤、雷暴和溺水。去年,一整艘独木舟上的孩子都淹死了,不过那些孩子来自另一个营地。有人建议说,应该让每个孩子都穿上娘娘腔的救生衣。妈妈们都希望这样做。唐尼也想要这样一张响尾蛇皮,钉在床头上;但即使他亲手抓到了蛇,徒手勒死它,咬掉它的头,他也绝不会被允许保留蛇皮。 B先生结束了祷告,坐了下来。营员们又开始了每天三次的仪式:抢面包、狼吞虎咽、桌子下你踢我跺、低声咒骂。罗内特端着一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盘子里是通心粉和奶酪。“来吃吧,孩子们。”她说,脸上带着善意的、不对称的微笑。 “谢谢你的美意,女士。”达斯教官说,装出一副魅力四射的样子。达斯素有调情艺术家的美誉;唐尼知道他在追罗内特。这让他感到难过——难过,因为他自己太年轻了。他真愿意离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他想成为别的人。 姑娘们此时正在洗碗。两人刷,一人洗,一人在滚烫的水槽中漂洗,三人负责擦干。还有两人扫地,擦桌子。晚些时候,擦盘子的人数会因休息日有所变化——她们选择两天休息一次,这样她们就可以去与教官成双成对约会了——但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现在旺季刚开始,事情仍然变化不定,各自的领地都还没划分好。 她们边工作边唱歌。她们怀念冬天时置身的音乐海洋。帕特和莉兹都带了手提收音机,不过在这里收听不到多少电台,因为离岸边太远了。教官的录音室里有一台电唱机,但唱片都已经过时:帕蒂·佩姬的唱片,《愤怒的歌唱》《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和《田纳西的华尔兹》等。现在谁还跳华尔兹? “‘醒来吧,小苏茜。’”桑迪颤声唱着。埃弗里兄弟乐队今年夏天很流行;或者说,姑娘们离开大陆时他们还很流行。 “‘我们要告诉你妈妈什么,我们要告诉你爸爸什么。’”其他人一起唱。乔安擅长即兴创作中音和声,让一切歌声听起来不那么刺耳。 希拉里、斯蒂芬妮和亚历克丝不唱这首歌。她们上的是私立学校,那里的女孩更擅长轮唱,比如《火在燃烧》和《白珊瑚钟声》等。她们还擅长网球和航船,比其他姑娘玩得好得多。 奇怪的是,希拉里和那两个姑娘竟会在阿达纳基营地做服务员;她们应该不是为了钱。(她们不像我,乔安想。她每天中午都会去邮箱旁边转一转,看自己是否获得了奖学金。)这其实是她们妈妈的决定。据亚历克丝所说,三位妈妈联合起来,在一次慈善活动中突然袭击了B夫人,并扭伤了她的手臂。B夫人的确会与这些妈妈参加相同的活动:她们见过她,头上架着太阳镜,手里拿着高脚杯,在B先生离营地很远的白色山顶房子的阳台上享乐。姑娘们还见过那些客人,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熨得平平整整的航海服。她们还听到了笑声,声音沙哑而随意。哦,上帝,放过我吧。那些客人就像希拉里。 “我们是被绑架过来的,”亚历克丝说,“我们的妈妈认为,是时候结识男孩了。” 乔安能理解这一点,亚历克丝又胖又笨,而斯蒂芬妮的体格像男孩,走路也像男孩;但是希拉里呢?希拉里是典型的好女孩。希拉里就像一则洗发水广告。希拉里完美无瑕。她应该有人追求。奇怪的是,在这儿没人追她。 罗内特在擦盘子时失手掉了一只盘子。“该死,”她说,“我蠢透了。”没有人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她大喊大叫或哪怕只是取笑她一下。她们都最喜欢她,尽管很难说出原因。不仅因为她很随和:莉兹也随和,帕特也是;罗内特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有些神秘、有些特别。例如,其他人都有一个昵称:希拉里叫希尔,斯蒂芬妮叫斯特芬,亚历克丝叫阿尔,乔安娜叫乔,崔西娅叫崔西,桑迪叫桑。帕特和莉兹的名字不能再缩写了,再缩写就变成宠物(Pet)和蜥蜴(Lizard)了。只有罗内特保持了完整的、不可思议的全名,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在某些方面,她比其他姑娘都更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比别人懂得多。相反,她懂的东西比别人更少;她经常听不懂其他姑娘说的话,尤其是私立学校三人组随口说的俚语。“我听不懂。”她常这样说,其他人就乐于给她解释,似乎她是个外国人,一个来自其他国家的尊贵访客。她和其他人一样去看电影、看电视,但她几乎不对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达观点。她最多只会说“废话”或“他还不错”。虽然她很友好,但在表达赞同时,她用词很谨慎。“不错”,这是她最好的赞美之词了。在其他姑娘谈论自己读过什么或者明年将在大学学习什么课程时,她都沉默不语。 但她知道一些其他事情,隐秘之事。秘密。这些事情都很陈旧,在某种程度上也更重要。更根本。离骨头更近。 或者说,乔安是这么想的,她有把事物小说化的坏习惯。 窗外,达斯和佩里在带着一群营员漫步走过。乔安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唐尼和蒙蒂。记住营员的名字很难。他们只是一群难以区分的小男孩,通常脏兮兮的,每天得喂三顿饭,随后还得清理他们吃剩的面包皮、面包屑和果皮。教官称他们为“小破烂”。 但这两个男孩很不一样。唐尼的个子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很高,他双肘和膝盖细长,眼睛很大,是深蓝色的;就连他骂脏话时——他们用餐时都骂脏话,虽然是偷偷摸摸的,但声音也大到女服务员们都能听见——都更像是在沉思冥想,或者说是在提问,仿佛他在尝试不同的词汇,在品味着一样。而蒙蒂则像一个微缩版的四十五岁男人:他的肩膀已经像商人那样耷拉下垂,大肚腩也已经完全成形了。他走路昂首阔步。乔安认为他很搞笑。 现在,蒙蒂正拿着一把扫帚,扫帚把上缠着五卷卫生纸。所有的男孩都是这样:他们在履行清厕职责,清扫室外厕所,更换卫生纸。乔安想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女服务员专用厕所里的棕色纸袋中用过的卫生巾。她可以想象出他们的议论。 “全体……立定!”达斯喊道,队伍乱哄哄地在窗前停下,“现在……敬礼!”一把把扫帚举了起来,卷纸的纸头像旗帜一样在微风中飘扬。姑娘们笑着,挥手致意。 蒙蒂敬礼时三心二意:这非常伤害他的尊严。他可能会出租自己的双筒望远镜——那个故事现在已传遍营区——但他自己没兴趣用望远镜。他这个态度已广为人知。望远镜不是用在这些女孩身上的,他说。这暗示着他有更高的品位。 达斯回了一个滑稽的敬礼,然后带着他的队伍离开了。厨房里的歌声停了;姑娘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是教官。达斯得分最高,最受人钦佩,最令人向往;他的牙齿最白,头发最金黄,笑容最性感。在教官休闲室里,达斯每晚都会挨个儿与女服务员们调情。姑娘们每天晚上洗完盘子后,都会脱掉蓝色制服,换上牛仔裤和套头衫,去那里与教官们约会。而此时,营员们都已被塞进床里睡觉了。那么,他究竟在向谁敬礼呢? “是在向我敬礼,”帕特开玩笑说,“我多希望是啊。” “做白日梦。”莉兹说。 “是在向希尔敬礼。”斯蒂芬妮真诚地说。但乔安知道不是希拉里,也不是她自己。是罗内特。她们都这么猜,但都没说出口。 “佩里喜欢乔。”桑迪说。 “不可能。”乔安回答。她已经公开表示自己有男朋友,借此免于参加这些竞争。这一半是真的:她的确有一个男朋友。今年夏天,这个男朋友在加拿大国家铁路公司找了一份在火车上做沙拉厨师的工作,在整个大陆上来回奔波。她想象中的他正站在火车尾部,在火车上的厨房里,利用做沙拉的间隙抽根烟,看着车外的乡野疾驰而过。他用蓝色圆珠笔在格子纸上给她写信。他写道:这是我在草原上的第一个晚上。太壮观了——无边的原野和天空。落日之美令人难以置信。然后,他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写上一个新日期,而此时他已到达落基山脉。乔安有点反感他总是夸耀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男性的炫耀:他放荡不羁。他总是在信的结尾处写道“真希望你也在这里”以及几个“吻你”“抱你”。这似乎太正式了,就像是写给妈妈的信。就像在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她把他寄来的第一封信放在枕头底下,但醒来时脸上和枕套上都沾上了蓝色墨迹。现在她把信放在床底的手提箱里,甚至都很难回忆起他长什么样了。一个影像飞过,是他脸部的特写:是个晚上,在他爸爸汽车的前座上。乔安听见了衣服的摩挲声。混杂着烟味。 菲斯克小姐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她身材矮小,十分丰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总是梳着灰色发髻,穿着破旧的羊毛拖鞋——她的脚趾有点毛病——和一件褪色的蓝色及膝毛衣,不管多热都穿着。她把这份暑期工作当作度假。人们偶尔会看到她穿着显得胸部下垂的泳衣、戴着白色橡胶泳帽在水中漂浮,帽檐外翻着,让耳朵露出来。她从不把头弄湿,所以人人都在猜测她为什么还要戴帽子。 “嗨,姑娘们。差不多做好了?”她从不叫女服务员们的名字。当着她们的面,她都称她们姑娘们,背后则都称我的姑娘们。凡事只要出错,她都拿她们做借口:一定是其中某个姑娘做的。她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充当姑娘们的保护人:她就住在通往她们住处的小路上,她的耳朵就像雷达,她就像一只蝙蝠。 “我永远不会那么老,”乔安想,“我要在三十岁前死掉。”她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这种想法让人伤心,但也令人满意。如有必要,如果某种消耗生命的疾病拒绝带她离开人世,她就吃药,自行了断。她并不觉得此刻有何不开心之处,但她打算以后不开心。她似乎需要不开心。 “这个国家不属于老人。”[这是叶芝的诗歌《驶向拜占庭》中的句子。]她自言自语说。这是她背诵过的一首诗,虽然不是期末考试中考过的。她把它改成了“这个国家不属于老女人”。 当她们都穿好了睡衣,准备睡觉时,乔安提议为大家读一读《真正的垃圾故事》剩下的部分。但大家都太累了,所以,在换了更亮的灯泡后,她拿着手电筒,自己开始读。她有凡事都追根究底的冲动。有时她还会从后往前读。 不用说,玛琳怀孕了,德克知道后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跑掉了。我不是那种喜欢过安定生活的人,宝贝。再见吧。随后便是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声。妈妈崩溃了,因为她年轻时犯过同样的错误,并因此错失了很多良机,现在看看她沦落到了什么境地。玛琳哭着,后悔着,甚至还祈祷了。但幸运的是,那个让人觉得无聊的鞋店店员仍想娶她。于是,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妈妈原谅了她,而玛琳也懂得了默默奉献的真正价值。她的生活也许并不精彩,但至少很温馨。在拖车停车场里,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宝宝很可爱。他们还买了一条雪达犬,黄昏时分,它会追逐小木棍,把婴儿逗得咯咯笑。故事就这样以狗的出现结束了。 乔安把杂志塞进她狭窄的小床和墙之间。她几乎要哭了。她永远不会有那样一条狗,也不会有一个孩子。她不想要这些,而且考虑到那些她必须完成的工作,她怎么会有时间呢?她的日程表很长,虽然每一项都模糊不清。无论如何,她感到自己被剥夺了一切。 在两座椭圆形的粉红色花岗岩山丘之间,有一小片新月形的海滩。男孩们穿着泳衣(他们在独木舟旅行中从不穿泳衣,只有在营地附近才穿,因为可能会被女服务员们看见),站在齐膝深的水中,用黄色的阳光牌皂块擦洗湿淋淋的T恤和内裤。只有当他们的衣服都穿了个遍,或者他们屋子里脏袜子的恶臭变得过于浓烈时,才会出现这种洗衣服的场面。达斯教官在一旁监督,他舒展着身体,躺在一块岩石上抽烟,晒黑了的身体充分地享受着日光浴。当着营员的面抽烟是被禁止的,但他知道这群小孩不会说出去。安全起见,他把香烟放在靠近岩石的低处,偷偷地迅速抽上几口。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唐尼的头。是里奇揉成一团的几条湿内裤。唐尼扔了回去,很快就爆发了一场内裤大战。蒙蒂拒绝加入战斗,因此成为共同打击目标。“滚开!”他喊道。 “别闹了,你们这些小白痴。”达斯说。但他并没真的在意这场闹剧,他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件蓝色制服在树林中一闪而过。此时姑娘们本不应该出现在岛的这一边。她们应该待在自己的码头上,享受下午的休息时光。 达斯现在就待在树林里,一只胳膊靠在树干上。他正在和谁谈话;能听见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唐尼知道那是罗内特,他可以通过她的身型和发色判断出来。而他却在这里露着搓衣板一般的肋骨和光秃秃的胸脯,像个孩子一样打着内裤之战。他开始厌恶自己了。 蒙蒂寡不敌众,但不想认输,便找借口说要上厕所,然后就消失在了通往厕所的路上。现在,达斯已了无踪影。蒙蒂此前已经洗好衣服,拧好后整齐地铺在滚烫的石头上晾晒。唐尼抓起这些衣服,把它们一件接着一件扔到一棵短叶松上。其他人兴高采烈,帮着他一起扔。等蒙蒂回来时,树上挂满了蒙蒂的内裤,而其他男孩都正在无辜地冲洗着自己的衣服。 共有四个人待在其中一座粉色的花岗岩岛上:乔安和罗内特,佩里和达斯。这是一次两两约会。两艘独木舟已半拉出水面,按规定绑在了短叶松树上,柴火烧得差不多了,在煤块上慢慢变成灰烬。西边的天空依然桃红,明媚闪耀,软熟多汁的月亮正冉冉升起,傍晚的空气温暖甜美,海浪轻轻拍打着岩石。乔安想,这正是夏季刊:《懒散迷茫》《日光浴指南》《船上的浪漫史》。 乔安正在烤蘑菇。她有一种特殊的烤法:她把蘑菇靠近煤炭,但不会太近,以免烤焦,只是尽量靠近火,这样蘑菇就会像枕头一样膨胀起来,慢慢变成褐色。然后她会把烤过的皮剥下来吃掉,再用同样的方法烤里面的白色部分,一层层剥着吃,直到最里面。她舔掉手指上的蘑菇汁,若有所思地盯着炭火发出的一闪一闪的红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无视或假装无事发生。 她的脸颊上本应该有一颗泪珠,画上去的,凝住不动。还应配上一个标题:心碎。在她身后地上铺开的防潮布上,有个人的膝盖抵着她的背,那是佩里,他正和她闹别扭,因为她不肯和他亲热。在岩石后面,在昏暗的火光之外,是罗内特和达斯。这是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众所周知他们是一对儿。在休息室里,罗内特会穿着达斯带有圣犹大教会学院徽章的运动衫;这些天她笑得多了,甚至在其他女孩拿他俩取笑时,她也会跟着笑。希拉里不会加入这样戏弄人的闹剧。罗内特的脸看起来更圆润、更健康,棱角仿佛被一只手抚平了。她不再那么警觉,也不再那么冷淡。乔安想,也该给她配上一个标题:我是不是太容易搞定了? 黑暗中传来衣服摩挲的沙沙声、轻微的低语声和喘息声,就像在周六晚上的电影院。群体性摸索。在黑暗中亲热的青年人。乔安想,他们可能会惊动响尾蛇。 佩里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要我给你烤蘑菇吗?”她礼貌地对他说。空气一下子凝住了,冷飕飕的。佩里对乔安来说并不是什么安慰奖:他那晒脱皮的肌肤、他那乞求的猎犬般的眼神都让她生气。她所谓的男朋友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只在火车轨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草原上来回飞驰,写着现在已不经常收到的墨迹斑斑的信。他的影像几乎要被抹去了,就像沉到了水里。 乔安想要的并不是达斯,不是真的达斯。她想要的是罗内特所拥有的东西,那种自我放弃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放弃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正是那种慵懒,那种倾倒,那种纵欲的无知。而乔安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被问号包围着。 “蘑菇。天哪。”佩里悲伤的声音里带着受骗的意味。划那么久的船到这儿来到底是了什么?如果不是为了亲热一番,她到底为什么要来? 乔安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有些内疚。亲吻佩里一下,有那么痛苦吗? 是的。有。 唐尼和蒙蒂正在大陆上某个错综复杂的灌木丛中进行独木舟探险。阿达纳基营地以地形复杂闻名。五天来,他们和其他男孩,一共十二人,一直在湖上划船,拖着装备越过波涛环绕的巨石,或通过港口处恶臭的驼鹿草地,背着背包、拖着独木舟艰难地上坡,拍掉腿上成群的蚊子。蒙蒂的脚和手上都长了水泡。唐尼对此不以为意,他自己有个伤口正在溃烂。说不定他会染上血毒,神志不清地瘫倒在路上,在岩石和松针之间死去。这将恰合某人的意。应该有人为他感受到的痛苦付出代价。 教官是达斯和佩里。白天,他们挥舞着鞭子;晚上,他们就放松下来,背靠在岩石或树上,一边抽烟一边监督着男孩们生火,打水,做卡夫晚餐[由卡夫公司生产的一种速食通心粉,加热即可食用。]。两个教官都有大块光滑的肌肉,在棕褐色皮肤下不断起伏,眼下都长出了短而粗硬的胡须。大家都去游泳时,唐尼偷偷藏了起来,嫉妒地看着他们的腹股沟。他们让他觉得自己瘦弱又幼稚,与他的欲望相比起来微不足道。 现在正是晚上。佩里和达斯还没睡,他们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拨拉着快熄灭的火的余烬。此时男孩们应该都睡着了。他们带了帐篷,以防下雨,但自前天起,就没人再提议搭起帐篷了。污垢、脚汗和木头的烟熏味道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变得尤其强烈;睡袋堆得像奶酪一样高。露天的话,可以把自己卷在睡袋里睡;万一下雨,就把手边的防潮雨布支起来,躲在翻转过来的独木舟下面。 蒙蒂是唯一支持搭帐篷的人。虫子正在攻击他;他说自己过敏。他讨厌独木舟探险,且一点也不隐瞒自己的厌恶之情。他说,等他长大可以拿到家里的钱了,他就会从B先生手里买下这个地方,然后立即关停。“数代还没出生的男孩都会为此感谢我,”他说,“他们会给我一枚勋章。”有时,唐尼几乎会喜欢上他。蒙蒂毫不掩饰自己成为肮脏卑鄙的百万富翁的梦想。他不虚伪,他不像其他富翁的孩子那样,假装想成为科学家或是从事其他报酬不高的工作。 现在蒙蒂正在扭来扭去,抓挠着虫子包。“嘿,芬利[芬利为唐尼的姓氏。]。”他低声说。 “去睡觉吧。”唐尼说。 “我打赌他们带了一只瓶子。” “什么?” “我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喝酒。昨天我就闻到佩里呼出的酒气了。” “所以呢?”唐尼说。 “所以,”蒙蒂说,“这是违反规定的。我们或许能从他们身上搞到点什么。” 唐尼不得不顺从蒙蒂。他当然知道分寸。他们或许能分享赃款。 两人从睡袋里一点一点移出来,在火堆后转了一圈,弯着腰。他们从偷窥女服务员的经历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们蹲在一棵枝叶稠密的云杉后面,寻找举起的肘部或瓶子的轮廓,同时耳朵竖得老高。 但他们没听到豪饮的声音。相反,他们听到的是对罗内特的议论。达斯正在谈论她,就像在谈论一块肉。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罗内特允许他对自己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夏季香肠”——他就是这样称呼她的。这是唐尼以前从没听过的说法,换作其他时候,他会觉得这很好笑。 蒙蒂压低着声音叽叽窃笑,用肘部戳了戳唐尼的肋骨。他知道这多伤害人吗?他在捅唐尼的软肋吗?唐尼喜欢罗内特。这种无休止的六年级小学生般的侮辱,总在谁爱上谁时让人受辱。唐尼觉得就像是自己被那些话玷污了一般,颜面尽失。他知道,蒙蒂会把这段对话讲给其他男孩听的。他会说,达斯一直把罗内特当“肉”享用。现在,唐尼厌恶这个词,因为这让他联想到两头正在生长的猪,或是周日烧烤餐会前待烤的两头已死但仍在挣扎的动物;虽然就在昨天他还说过这个词,并且觉得非常有趣。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灌木丛,朝达斯的鼻子揍上一拳。但那样的话,他不仅看起来很可笑,而且会被达斯揍扁。 他做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事。第二天早上,当他们离开营地时,他偷走了蒙蒂的双筒望远镜,将它沉入湖中。 蒙蒂猜到是他,并且指责了他。出于某种骄傲,唐尼并未否认。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当他们回到岛上时,B先生在餐厅里与他们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谈话,或者说那不是谈话:B先生一直在说,唐尼一言不发。他也不看B先生,而是看着墙上的梭子鱼的头,盯着它那探秘者般圆溜溜的眼睛。 等到下次木船驶往城镇时,唐尼就在船上。他的父母对此很不开心。 现在是夏季的尾声。营员们都已经离开了,不过有些教官和所有的女服务员还在这里。明天,他们就会去主码头,登上慢船,穿过粉红色的岛屿,驶向冬天。 乔安有半天假,所以她没有在餐厅和其他姑娘一起洗碗,而是待在屋里收拾东西。她的行李已经整理好,就像被一张巨大的画布包裹起来的香肠,鼓鼓囊囊地靠在她床上;现在她正在整理自己的小手提箱。她的薪水支票已经塞进箱子里了:两百美元,这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罗内特走进小屋,仍然穿着制服,她静静关上了身后的纱门。她坐在乔安床上,点上一支烟。乔安正拿着自己折好的法兰绒睡衣站在那里,有些警觉:有什么事发生了。最近,罗内特又变回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自己。她几乎不再笑了。在教官休息室里,达斯又玩起了调情游戏。他一直在围着希拉里转,而希拉里则假装没注意到——这是为罗内特着想。也许,现在乔安能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了。迄今为止,罗内特还什么也没有说。 罗内特抬头看着乔安,目光穿过她金色的刘海。虽然她还是涂着红色唇膏,但她仰头看人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我遇到麻烦了。”她说。 “什么麻烦?”乔安问。罗内特悲伤地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雾。现在她看起来又老了些。“你懂的。那种麻烦。” “哦……”乔安说。她抱着法兰绒睡衣在罗内特身边坐下。她觉得冷。一定是达斯。都怪那种挑动情欲的音乐。现在他将不得不娶她或者是做出别的补偿了。“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罗内特说,“别说了好吗?不要告诉别人。”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乔安问。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完全无法想象。 “告诉谁?”罗内特说。 “达斯。” 罗内特吐出更多的烟雾。“达斯,”她说,“胆小鬼先生。不是他的。” 乔安很惊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她还有些懊恼: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不是他的?那到底是谁的?” 但罗内特显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继续说了。“我知道是谁,但你要自己猜了。”她说,稍稍挤出了一点笑。 “好吧。”乔安说。她出了一手汗,好像是她自己有了麻烦。她想帮点忙,但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你可以——我不知道。”她不知道。堕胎?那是一个黑暗而神秘的词,与美国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你必须出国,花一大笔钱。要么去未婚妈妈之家,生下孩子给人收养?失落感袭过她全身。她预见到罗内特的未来:全身浮肿,面目全非,就像溺水了一样——一个牺牲品,成了自己身体的俘虏,为之奉献一切。她的身体以某种方式被分成几截,令人羞耻,没有自由。这种情形有点像修女。她心惊胆战。“我想你可以借助某种方式拿掉它。”她说。这根本不是她的真情实感。无论是什么样的孩子,都会出生,然后死亡。 “你在开玩笑吗?”罗内特语带轻蔑,“该死,我才不会那样做。”她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烟蒂。“我要把孩子留下来。放心吧,我妈妈会帮我的。” “是啊。”乔安说。现在她屏住了呼吸;现在她开始想知道,为什么罗内特要把这一切告诉自己,特别是她还没打算把事情全说出来。她觉得自己被耍了。这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她在脑海里将教官的面孔挨个儿过了一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管怎样,”罗内特说,“我不用再回学校了。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感谢上帝的恩赐。” 乔安听出了她话里的虚张声势和一丝凄凉。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罗内特的胳膊。“祝你好运。”她说。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比赛、考试或战争前人们会说的话一样。听起来很愚蠢。 罗内特咧嘴笑了笑,一侧牙齿上的缝隙就露了出来。“你也一样。”她说。 ﹡ ﹡ ﹡ 十一年后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唐尼正沿着多伦多的约克维尔大街散步。他已经不再是唐尼了。在某个时候,确切时间甚至连他也记不清了,他把名字改成了唐。他穿着凉鞋,下身穿着短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印度风格的衬衫。他留着长发和胡子。胡子染成了黄色,而头发则是棕色的。他喜欢这样的效果:看起来像白人耶稣抑或是好莱坞海盗,全取决于他的心情。他脖子上挂着一串木珠子。 周六他去约克维尔时都是这身打扮;他去那儿纯粹只是闲逛,与其他同样去闲逛的一大群人混在一起。有时他也会玩得很疯狂,围着轮盘,就像抽烟那样肆无忌惮。他认为自己应该会很享受这种体验,而实际上并没有。 一周剩下的时间里,他在爸爸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在那儿,只要他穿着西装,他那小胡须就能幸免于难,当然,人们只是勉强不去过问而已。(其实,甚至上了年纪的家伙也留着鬓角,穿着花衬衫,嘴上常挂着“创造力”之类的词,这比以前更常见了。)他不会告诉他在约克维尔认识的人他从事的这份工作,就像他也不会告诉律师事务所的同事自己和朋友们的迷幻之旅。他过着双重生活,这让他觉得危险又充满勇气。 突然,他看到了街对面的乔安。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她了,但那的确是她,无疑是她。她没有穿约克维尔女孩都穿的那种扎染裙子或是飘逸的制服;相反,她穿着一条轻快、公务风格的白色迷你裙,搭配着西装外套。她甩动着一只公文包,大步流星,似乎目标明确。这让她引人注目:在这里,人们公认的走路方式是闲庭漫步。 唐尼犹豫着是否应该跑过马路拦住她,向她公开自己认为秘密的真实身份。现在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就会消失。 “乔安。”他喊起来。她没听到。他在车流间闪躲着追赶上她,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我是唐·芬利。”他说。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那里咧着嘴笑,就像个傻瓜。幸运但也有点令人失望的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唐尼!”她说,“我的天,你长大成人了!” “我比你还高。”他说,像个孩子,也像个白痴。 “那时你就比我高了,”她笑着说,“我是说你长大成人了。” “你也是。”唐尼说,他们两人都在笑,几乎就像同龄人。三四岁的年龄差在当时看来有很大的差别,但如今不算什么了。 所以,乔安想,唐尼不再是唐尼了。这意味着里奇现在是理查德了。至于蒙蒂,他已经成为了百万富翁,人们只会用首字母尊称他了。没错,他继承了一些财产,但都用在了有利可图的事情上;乔安不时会在商业报刊上看到有关他投资的报道。三年前,他与希拉里结了婚。想象一下这件事吧。这也是她在报纸上看到的。 他们一起去喝咖啡,坐在一张崭新而前卫的露天桌子旁,头顶是一只色彩鲜艳的木制大鹦鹉。他们之间有种亲密感,俨然是老朋友。唐尼问乔安在做什么。“我靠才智谋生,”她说,“现在是自由职业者。”目前她在为广告撰写文案。她的脸变瘦了。青年时期的婴儿肥已经消失了;曾经让人难以描述的头发被塞进一顶时尚帽子里。她的腿也漂亮极了。敢穿迷你裙的女人必须有一双美腿。许多女人穿迷你裙都显得矮墩墩的,就像火腿穿上了衣服,腿从裙子底下钻出来,就像两根白面包。乔安的腿放在桌子下,唐尼看不到,但发现自己一直惦念着那双腿。以前在女服务员的码头上,在这双腿清晰可见的时候,他却从来没这样惦念过。那时他对所有美腿都视而不见,也完全忽略了乔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罗内特身上。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鉴赏家。 “我们过去常常偷窥你们,”他说,“常常偷看你们裸泳。”事实上,尽管他们绞尽脑汁,也从来没能多看到一眼。姑娘们自始至终紧紧裹着浴巾,直到进到水里,而且那时候天色也已暗了。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只能听到尖叫声、看到水花飞溅而已。最了不起的收获也无非是一些私密处的毛发。有几个男孩自称看到了姑娘们的隐私部位,但唐尼觉得他们只是在吹牛。或者是他在嫉妒? “真的吗?”乔安心不在焉地说。然后又说道:“我知道。我们能看到灌木丛晃来晃去。我们当时想的是,你们太可爱了。” 唐尼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很高兴自己留了胡子;胡子能遮掩点什么。“那不可爱,”他说,“其实我们都心怀鬼胎。”他还记得猪肉这个词,“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没再见过别人了,”乔安说,“我过去常常在大学里见到其中几个,比如希拉里和亚历克丝。也碰到过几次派特。” “罗内特呢?”他问。这是他唯一真正想问的问题。 “我过去常见到达斯。”乔安说,似乎没听到他问了什么。 过去常见到,这是夸大其词。她只见过他一次而已。 那是在冬天,是二月。他从《大学》的编辑部给她打电话:他就是这样找到她的联系方式的,他在校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那时,乔安几乎不记得他了。距她当服务员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三年,好似若干光年一样久远。那个在火车上工作的男友早就离开了她;没有谁天真到来取代他的位子。她不再穿白色鹿皮鞋,也不再唱歌了。她穿着高领毛衣,喝着啤酒和大量咖啡,写一些愤世嫉俗的文章曝光校园餐饮设施问题。然而,她已经放弃了在年纪轻轻时就告别人世的想法。如今看来,那种想法显得过于浪漫了。 达斯想要约她一起出去。具体点说,他想带她参加兄弟会的舞会。乔安大吃一惊,竟答应了,虽然现在她玩在一起的人从政治角度都不喜欢兄弟会这种组织。她必须偷偷地去,而且她也确实这样做了。不过,她不得不向室友借衣服。那种活动都是半正式的,她从高中起就再也没有屈尊去参加什么半正式的活动了。 她上一次见到达斯时,他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发白,皮肤也晒成了深棕褐色。而现在是冬天,他的皮肤让他看起来苍白且营养不良。还有,他不再跟大家调情了,甚至没有与乔安调情。相反,他把她介绍给了其他几对情侣,敷衍了事地与她跳舞,接着就开始大喝一通——那是一种掺着葡萄汁的烈性酒,兄弟会的人都称之为“紫耶稣”。他告诉乔安,他和希拉里订婚六个多月了,但她刚刚甩了他,甚至连原因都没说。他说,自己约乔安出来,是因为她是那种可以倾诉的女孩,他知道她会理解。在那之后,他吐了很多“紫耶稣”,先是吐到她裙子上,然后——当她把他带到外面的阳台上时——他又吐到了雪堆上。雪堆上染上了紫色,好看极了。 乔安给他喝了些咖啡,然后自己搭便车回到住处。她不得不从结冰的防火梯爬上去,从窗户爬回房间,因为已经过了门禁时间。 乔安很受伤。对达斯来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摇动的大耳朵。同样,她也怒火冲天。她借来的裙子染成了淡蓝色,和“紫耶稣”一起吐出来的不只是水。第二天,达斯打电话道歉——圣犹大教会学院至少教会了他某种礼节——乔安把洗衣费单子给了他。即便如此,裙子上仍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污渍。 那天在他们跳舞的时候,在他开始说脏话和晕头转向之前,她问:“你有罗内特的消息吗?”她仍保留着叙述的习惯,她仍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可他看着她,一脸茫然。 “谁?”他问。这不是假装不知道,而是真不记得了。他记忆中的这段空白让乔安非常不快。她自己也可能会忘记一个名字,甚至一张脸。但一具身体呢?一具曾经跟你那么密切接触过的身体啊,还有那些耳畔私语,那些黑暗中你摸我索的沙沙声,那种刺心的疼痛——这对任何身体来说都是一种侮辱,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在结束了与B先生和梭子鱼头标本会谈后,唐尼走到他们洗衣服的小海滩。屋子里的其他男孩都出去航海了,但他现在不受营地日程的限制,他被开除了——不光彩的开除。连着七个夏天,他都在这里服从着命令,从此以后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坐在一块凸出的粉红色岩石上,脚踩着沙滩。一只蜥蜴从岩石上爬过,爬到他手边,速度不快。这只蜥蜴没有发现唐尼,它的尾巴是蓝色的,如果被抓住,尾巴就会掉下来。这种蜥蜴人称石龙子。他一度曾以懂得这些知识为乐。海浪升起又退去,就如同熟悉的心跳。他闭上双眼,只听到机器的声音。他可能很生气,或者很伤心。他自己也不清楚。 罗内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她一定是从他身后的小路上穿过树林走过来的。她仍穿着制服,虽然现在离晚餐还有段时间。现在只是下午,这个时候女服务员通常会离开码头去换衣服。 罗内特在他身边坐下,从围裙下的某个暗袋里掏出香烟。“抽烟吗?”她说。 唐尼拿了一根,说了声“谢谢你”。不是谢谢,也不是像电影里那些身穿皮夹克的男人那样一言不发,而是“谢谢你”,就像圣犹大教会学院的好学生,傻帽一个。他让她给自己点上烟。他还能怎么办呢?火柴在她手里。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他其实不怎么抽烟,也害怕会因此咳嗽。 “我听说他们把你踢出去了,”罗内特说,“那真是太糟了。” “没关系,”唐尼说,“我不在乎。”他不能告诉她原因是什么,他一直都很骄傲。他希望自己不会哭。 “我听说你把蒙蒂的双筒望远镜扔了,”她说,“扔到湖里了。” 唐尼只能点头。他瞥了她一眼。她在微笑;他能看到她嘴里那个令人心碎的缝隙:她缺了颗牙齿。她觉得他很有趣。 “好吧,我和你站在一边,”她说,“他有点鬼鬼祟祟的。” “不是因为他,”唐尼说,坦白的需要,或者说被严肃对待的需要压倒了一切,“是因为达斯。”他转过身,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绿。现在,他的手在发抖。他把香烟丢进沙子里。明天他走后,他们就会找到那个烟屁股。他会离开,把罗内特留在这里,任凭她被别人说三道四。“是因为你。他们都在说你的闲话。都是达斯说的。” 罗内特不再笑了。“说了什么?”她问。 “不必在意,”唐尼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罗内特说,“那个浑蛋。”她听起来并非生气,而是有些无可奈何。她站起身,双手伸向身后。唐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正在解围裙。一解下来,她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他顺从地跟着她,绕过岩石山丘,除了大海,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先坐下,接着躺下,微笑着伸出手,把他的手按到自己身上。她蓝色制服前面的扣子已经解开。唐尼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像是白日做梦。就像梦游,就像跑得太快,世上没有可比之物。 “再来一杯咖啡吗?”乔安说。她向女服务员点了点头。唐尼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真的对我很好,”他说,“罗内特。你知道,在B先生把我赶出去的时候。当时那对我意义重大。”他感到内疚,因为他从未给她写过信,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采取任何办法去找她。他甚至一直在想:他们是对的。她是个荡妇。她的所作所为让一部分的他深感震惊。对此他还没准备好。 乔安微微张着嘴,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会说话的狗,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他紧张地摸着胡须,不知道是说错了什么,或是泄露了什么秘密。 就在刚刚,乔安看到了故事的结局,或者说故事的一个结局。或者至少是故事缺失的某一部分。这正是罗内特没有说出实情的原因:是唐尼。她一直在保护他;或者也许她一直在保护自己。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荒唐可笑。 在当时看来也许荒唐可笑,现在却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你可以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人吃惊。人们最多只会耸耸肩。一切都很酷。就像用一根线划出两边,一边是现在,另一边是过去,过去比现在更暗,但同时也更明亮。 她望向线的那边,看到了九个穿着泳衣的女服务员,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在码头上大笑,其中也有她;海岸线上阴影幢幢且沙沙作响的灌木丛中,隐藏着危险的性。这在那时是危险的。是罪孽。是禁果,秘密而淫秽。病态的欲望。省略号就已完美地表达了这一点,在那时没有其他词语可以表达。 另外,还有婚姻,这代表着妻子腰间的格子围裙和婴儿的游戏围栏,一种甜蜜的安全感。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那种方式发展。性已成为家常便饭,被剥夺了原有的神秘感,变得可以让人接受。这就是所发生的事,像曲棍球一样平凡。如今,只有禁欲会让人皱眉头。 罗内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已留在了过去,明暗变幻的时光为之打上了斑驳的印痕,使之受到了污损,带上了光晕,还被他人的形容词掩住了真相。现在是否人人都在做她当时做的事?更实际的问题是:她生下那个孩子了吗?是不是她自己抚养的?唐尼就这样甜蜜地坐在她桌子对面,而他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爸爸,而他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她应该告诉他吗?戏剧化的场景诱惑着她,揭露事实、引发骚动的想法诱惑着她,干净了断的结局诱惑着她。 但那也不会是故事的结局,而只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始。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在她看来已经过时了。那是一个古老故事,一个民间故事,一件蹩脚的马赛克工艺品。那是一个现在绝不会再发生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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