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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索诺拉沙漠 1976荒野侦探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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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 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写的昨天的事情其实都是今天记的:所有发生在12月31日的事儿都是1月1日,也就是今天记的;30日的事儿都是31日也就是昨天记的。其实我写的今天的事儿明天才会记,对我来说明天将是今天和昨天,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明天还是看不见的日子。不过这也没关系。 1月2日 我们已经在出墨西哥城的路上了。为了逗朋友们开心,我出了几个游戏题让他们来答,这些题既是难题,又是谜题(特别是在当今墨西哥文学世界),甚至是哑谜。我先说了个容易的:什么是自由诗?我说。我的声音在车里发出回声,好像在对着麦克风讲呢。 “某种没有固定音节数量限制的体裁。”贝拉诺说。 “还有呢?” “没有韵律。”利马说。 “还有呢?” “没有特定强调重点。”利马说。 “很好。现在听个难点的。什么是四行体?” “什么?”鲁佩在我旁边问。 “一种四行诗的韵律体格式。”贝拉诺说。 “字中音省略呢?” “噢,天哪。”利马说。 “不知道,”贝拉诺说,“被省略的什么东西吧?” “不对,不对。你们放弃吗?” 利马的眼睛紧盯着反光镜。贝拉诺看了我一眼,目光从我身上掠过。鲁佩也从身后看着我们。我谁也不想看。 “字中音省略,”我说,“就是一个词语内一个或者若干音素的省略。例如:水手长这个词用bosun而不用boatswain表示,用o’er表示over。好了,继续。这次来个容易的。什么是六节诗?” “六行六节诗。”利马说。 “还有呢?”我说。 利马和贝拉诺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们的声音好像在车里飘浮。还有其他含义,我说。我说给他们听了。我又问他们知不知道格莱坎诗体(一种用古典韵律写的诗,可定义为含混合韵律、韵脚不完整的四音步音节诗句)、半史诗(在希腊语格律中长短格六步格诗的第一个韵脚)以及音义学(研究一个单词或一首诗的声音要素所蕴含的独立的情感意义)。贝拉诺和利马都不知道答案,更不用说鲁佩了。我又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换语,我说指含有重复刚才说过的话、用来限定或者修正甚至否定它的逻辑描述,我又问是否知道什么是皮托抑扬格(不知道)、拟仿抑扬格(不知道)、同韵脚(不知道)、语尾加音(知道,他们认为所有墨西哥或大多数拉美诗人都习惯语尾加音),我又问知不知道罕用语或只用过一次的字句,他们说不知道,我就给他们解释了。这是词典编纂或文本批评作品中的专门术语,用来表示在一种语言、全部作品或者文本中只出现一次的说法。这让我们考虑了一会儿。 “问个容易些的吧。”贝拉诺说。 “好。什么是骚结(zéjel)?” “操,不知道。一点儿都不懂。”贝拉诺说。 “你呢,乌里塞斯?” “听着像阿拉伯语中的玩意儿。” “你知道吗,鲁佩?” 鲁佩望着我不说一句话。我不禁大笑起来,也许因为我太紧张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解释了什么叫骚结。我打住笑声后告诉鲁佩我不是嘲笑她或者她的无知(或者没文化),而是笑我们大家。 “好了,什么是拉丁体诗?” “不知道。”贝拉诺说。 “拉丁体?”鲁佩问。 “什么是交错法?”我问。 “什么?”鲁佩说。 我睁着眼睛,同时打量着每个人,车子沿着公路箭一般地飞奔,在驶离墨西哥城。感觉我们好像飘浮在空气中。 “什么是拉丁体?”利马问。 “很简单。一种古代拉丁文诗体,其诗律原理还不清楚。有人认为是强调数量限定的,有人认为是强调语音的。如果认为可以接受第一种假设,那么这种拉丁诗可以分为短长格的二步韵脚的不完整音步结尾诗和猥亵诗两种,不过也有其他变体。如果认为语音强调说成立,那么就意味着这种诗由两个半句构成,第一个有三个重音,第二个有两个重音。” “哪些诗人用这种拉丁体创作呢?”贝拉诺说。 “李维乌斯·安得罗尼库斯[李维乌斯·安得罗尼库斯(Livius Andronicus,约公元前284—204),罗马史诗和戏剧的创始人。原是希腊奴隶,后为李维乌斯家成员所释放。]和尼维乌斯[尼维乌斯(Gnaeus Naevius,约公元前270—200),拉丁史诗诗人、戏剧家,他是依据罗马历史或传奇人物及事件写历史剧的创始人。]。这是宗教和纪念性诗体。” “你懂的还挺多。”鲁佩说。 “真是。”贝拉诺说。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笑声立刻从车里弥漫开来。这是孤儿的特征,我想。 “这纯属记忆活儿。我把定义记住了,如此而已。” “你还没告诉我们交错法的意思呢。”利马说。 “交错法、交错法、交错法,嗯,交错法是两个倒着排列的序列句元素的组合。” 这是夜里。1月1日的夜晚。1月1日凌晨时分。我回头从车里望出去,好像没人尾随我们。 “好了,再来个,”我说,“什么叫四短音步?” “这是你瞎编的,加西亚·马德罗。”贝拉诺说。 “没有。它是指古典格律中由四个短音节构成的韵脚。没有固定韵律,也许因此被视为一种简单的韵律现象。知道什么是三长音步吗?” “这个绝对是你瞎编的。”贝拉诺说。 “不是,我发誓。它是指在古典格律中由三个长音节构成的韵脚,通篇有六个节拍。强音可以落在第一个和第三个音节上,或者只落在第二个音节上。必须与其他韵脚一起构成格律。” “什么叫强音?”贝拉诺问。 利马张开又合上了嘴巴。 “强音,”我说,“是指强拍,某种暂时性的强调。我来说说什么是强音部吧,这是拉丁语韵脚的语音要素,意思是指强音落的那个音节,我们还是接着提问好了。给你们说个简单的,人人都会的。什么是双音节句?” “一个只有两个音节的句子。”贝拉诺说。 “很好。也跟时间有关,”我说,“双音节的发音时间要更长。这可能是西班牙语格律中很少见同时又是最可能短的诗句。它出现时几乎总是用来连接更长的诗句。现在来个难点的。什么叫阿斯克里皮亚底格式?” “不知道。”贝拉诺说。 “阿斯克里皮亚底格式?”利马问。 “这个概念源于萨莫斯岛的阿斯克里皮亚底斯,他最喜欢用了,不过萨福和阿乐凯奥斯也没少用。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阿斯克里皮亚底格式色彩较淡的形式,由十二个音节组成,用两个伊欧利斯节奏单位(或者元素)隔开,前者由一个强强格、一个强弱格和一个长音节构成,后者由一个强弱格、一个扬抑格的不完整音步结尾的二音步诗行构成。阿斯克里皮亚底格式色彩较浓的形式则有十六个音节,由插入在两个伊欧利斯节奏单位之间的音节中一个长短格不完整音步结尾的二音步诗行构成。 我们快要走出墨西哥城了。我们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行驶。 “什么是语句间隔反复?” “不知道。”我听到朋友们说。 轿车驶进黑暗的大道,穿过没有灯光的街区,来到只有一些妇女和孩子的大街。我们又越过还在庆祝新年的小区。贝拉诺和利马朝公路前方望着。鲁佩的脑袋靠在车窗上。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什么是语句间隔反复?”没人回答。“是由在一个句子的诗行或一系列诗行中某个词语在开头和结尾各重复一次的音节形式。比如加西亚·洛尔迦[加西亚·洛尔迦(García Lorca,1898—1936),20世纪最重要的西班牙诗人之一,“二七年代”诗人的代表。]的诗:绿色啊我多么爱你绿色。” 我沉默了片刻,眼睛望着窗外。我感觉利马可能迷路了,好在没有人尾随我们。 “接着来,”贝拉诺说,“总会有我们知道的。” “什么是硬拗?”我说。 “我以前是知道的,可现在忘了。”利马说。 “这是一种比喻,已经成为日常用语的一部分,不再被当做比喻了。比如:针眼、瓶颈。知道阿尔基洛科斯式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我知道,”贝拉诺说,“必然是阿尔基洛科斯用的格律了。” “那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利马说。 “具体说是什么格律呢?”我说。 “不知道。我可以背一首阿尔基洛科斯的诗,但不知道阿尔基洛科斯式诗是什么东西。”贝拉诺说。 我告诉他们阿尔基洛科斯式诗是两行一节(dystich),可以有各种不同形式。第一种是由一个长短格的六步格诗后面紧随一个长短格的三韵脚的不完整音步结尾的诗行构成。第二种……这时我快睡着了,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或者在小车里发出的回音,说着什么短长格二韵脚或者长短格四音步句或者扬抑格二韵脚不完整音步结尾的诗。后来我听到贝拉诺在背诵: 心,我的心,被不堪承受的苦难击得稀烂, 抬起头来,直面憎恨我们的人吧。亮出你的胸膛直面敌人的进攻,把他们击溃。 在寒光闪闪的矛尖中岿然屹立。 不要退却,如果你打败了他们,不要肆意炫耀。 如果他们打败了你,也不要跑回家躺在床上哭泣。 我又使劲睁开眼睛,利马问这首诗是不是阿尔基洛科斯写的,贝拉诺说是西蒙,利马说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或者说真是个他妈的奇妙无比的诗人。再后来,贝拉诺回过头对鲁佩解释(好像她挺关心似的)帕罗斯岛的阿尔基洛科斯是何许人,说他是一个生活在公元前650年左右的希腊诗人和雇佣军人,鲁佩什么也没说,我想这就是最恰当的反应了。我坐着进入半睡眠状态,脑袋靠在窗上,听着贝拉诺和利马在说一个诗人从战场上逃出来,对这一行为带给他的耻辱和名誉上的损害毫不在乎,事实上还炫耀不已。后来我开始梦见有人穿过一个枯骨遍地的田野,这个有争议的人没有脸庞,或者至少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我是从远处看到他的。我来到一个山脚下,那里峡谷中几乎没有一丝空气。那个人赤身裸体,留着长发,起先我以为那就是阿尔基洛科斯,其实说他是谁都可以。我睁开眼睛时天还没有亮,我们已经离开墨西哥城了。 “我们到哪儿了?”我问。 “在去克雷塔罗的路上。”利马说。 鲁佩也醒来了,她用昆虫般的眼睛望着外面黑乎乎的乡野。 “你在看什么?”我说。 “阿尔韦托的车。”她说。 “没有人跟踪我们。”贝拉诺说。 “阿尔韦托就像一条狗。他能嗅到我的味道,会来找我的。”鲁佩说。 贝拉诺和利马都笑了。 “我们出了墨西哥城后就以每小时九十五英里的速度跑着,他怎么能找到你啊?”利马说。 “太阳出来前就会追上。”鲁佩说。 “行了,”我说,“什么叫黎明曲?” 贝拉诺和利马都没吭声。我想大家可能还在琢磨阿尔韦托,我也开始思索起来。鲁佩笑了。她虫子般的眼睛打量着我。 “行了,无所不知先生,你告诉我prix是什么意思吧?” “意思是吸一口大麻。”贝拉诺头也不回地说。 “Muy carranza呢?” “指某种很老的东西吧。”贝拉诺说。 “Lurias呢?” “我来回答。”我说,因为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提给我的。 “行啊。”贝拉诺说。 “不知道。”我想了想说。 “你知道吗?”利马说。 “我想不知道吧。”贝拉诺说。 “疯狂。”利马说。 “没错,疯狂,jincho呢?” 没人知道。 “太简单了。Jincho就是指印第安人。”鲁佩大笑着说。“La grandiosa呢?” “监狱。”利马说。 “Javier呢?” 一队五辆载重卡车从左边车道经过,向墨西哥城方向驶去。卡车看上去都像烧坏的胳膊。顷刻间只听到卡车的噪音,只闻到烧焦的肉体的气味。道路随即又陷入黑暗。 “Javier是什么意思?”贝拉诺问。 “警察,”鲁佩说,“macha chacha呢?” “大麻烟。”贝拉诺说。 “这个由加西亚·马德罗来回答,”鲁佩说,“guacho de ore′gano是什么意思?” 贝拉诺和利马相视而笑。鲁佩的昆虫眼不再看我了,而是盯着后窗外凶兆般显露的影子。 “不知道。”我说,同时想像着阿尔韦托的脸:一个巨大的鼻子跟在我们后面。 “金表。”鲁佩说。 “Carcamán是什么意思?”我问。 “轿车。”鲁佩说。 我闭上眼:我不想看到鲁佩的眼睛,我把脑袋靠在窗上。在梦中,我看到了那辆不停行驶的黑色轿车。阿尔韦托的鼻子和几个不当班的警察坐在里面,准备把我们打个屁滚尿流。 “Rufo指什么?”鲁佩说。 我们没有回应。 “小车。”鲁佩说,然后又笑了。 “好,鲁佩,看看这个,La manicure是什么意思?”贝拉诺说。 “简单。精神病院。”鲁佩说。 我一时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跟鲁佩这样的女孩做过爱。 “那dar cuello是什么意思呢?”鲁佩说。 “不知道,放弃。”贝拉诺说,也不看她。 “跟dar ca.a是同一个东西,”鲁佩说,“但稍有点不同。当你dar cuello时意思是你搞掉了某人,说你dar ca.a时也许是说你正在把某人搞掉,但也可能指你正在做爱。”她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凶兆,仿佛在朗诵两种诗歌的韵律。 “如果说你day labiada,那是什么意思呢?”利马说。 我又想起跟性有关的东西,想到鲁佩的身体,我只抚摸过还没有看到过呢,想到玛丽亚和罗萨里奥的身体。我觉得我们的时速过了一百一十英里。 “当然,这是为了给某人一个机会。”鲁佩说,看着我,好像猜出我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呢,加西亚·马德罗?”她问。 “De empalme是什么意思?”贝拉诺问。 “某种有趣但却有害的东西,因为它是真实的。”鲁佩说,显得很大胆。 “Chavo giratorio呢?” “瘾君子。”鲁佩说。 “Coprero呢?” “可卡因瘾君子。”鲁佩说。 “Echar pira呢?”贝拉诺说。 鲁佩看看他又看看我。我都感觉到有昆虫正从她的眼睛里爬出来,落在我的膝盖上,每个膝头落一只。一辆跟我们开的完全一样的白色英帕拉从旁边窜过,向墨西哥城方向驶去。它从后窗消失时还鸣了几次喇叭祝我们好运。 “Echar Pira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利马说,“我不知道。” “意思是很多男人强奸一个女人。”鲁佩说。 “轮奸,没错,你还全都知道。”贝拉诺说。 “如果说某人entrado en La rifa是什么意思?”鲁佩说。 “我当然知道了,”贝拉诺说,“是说你有麻烦了,不管你是否情愿都卷入其中了。同时可以用来指某种隐蔽的威胁。” “但也可以没有那么隐蔽。”鲁佩说。 “你怎么看呢,”贝拉诺说,“我们有麻烦了没有?” “麻烦没断过。”鲁佩说。 我们后面的小车的灯忽然不见了。我感觉我们几个是那个时刻全墨西哥惟一还在赶路的家伙。但是,几分钟后,我又看见远方的灯了。有两部小车,而且与我们保持的距离在缩小。我望着前方。几只虫子在窗上乱碰。利马双手握住方向盘,车子不停地颠簸着,我们好像拐进一条泥土路。 “Epicede是什么意思?”我问。 无人应声。 英帕拉在黑暗中往前飞驶时我们沉默了片刻。 “告诉我们吧,epicede是什么意思。”贝拉诺头也不回地说。 “是一种挽歌,对死者朗诵的,”我说,“不要跟哀歌混淆了。挽歌用的是合唱对话的形式。格律是长短格dactylo-epitrite,后来演变成悼诗。” 没人应声。 “操,这破路真是太好了。”过了会儿贝拉诺来了这么一句。 “再考我们几个问题吧,”利马说,“怎么给哀歌下定义呢,加西亚·马德罗?” “跟挽歌差不多,只是不能对着死者朗读。” “再问几个。”贝拉诺说。 “什么是阿乐凯奥斯四行诗?”我说。 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好像不是我发出的。 “由四句四音步诗行节律组成的诗节,”利马说,“包括两个十一音节的句子,一个十到十一音节的句子,一个十音节的句子。希腊诗人阿乐凯奥斯经常用,这个名称就是从他的名字得来的。” “不是两个十一音节的句子,”我说,“是两个十音节的句子,一个十到十一音节的句子,一个长短格的十音节的句子。” “也许吧,”利马说,“管它呢。” 我看着贝拉诺用车子的点烟器点燃一支烟。 “是谁把阿乐凯奥斯式诗行引进拉丁语诗歌的?”我说。 “伙计,这个可是谁都知道,”利马说,“你知道吗,阿图罗?” 贝拉诺拿着点烟器,盯着看了会儿,而香烟已经点燃。 “当然知道了。”他说。 “谁呢?”我说。 “贺拉斯。”贝拉诺说着把点烟器放进原位,然后摇下窗户。风吹乱了我和鲁佩的头发。 1月3日 我们在库利亚坎城外的一个加油站里吃了早餐,有墨西哥式煎鸡蛋、火腿肠煎鸡蛋、培根煎鸡蛋、水煮鸡蛋。我们每人喝了两杯咖啡,鲁佩喝了一大杯橙汁。我们要了四根火腿和一些奶酪三明治在路上吃。后来鲁佩去了女卫生间,贝拉诺、利马和我去了男卫生间,我们先洗了手脸和脖子,然后去方便。出来时天空一片深蓝,我从没见过这种蓝。很多车是开往北方的。哪儿都不见鲁佩的影子,我们谨慎地等了好一会儿后去女卫生间找她。看见她在刷牙。她瞧着我们,而我们又一言不发地出来。鲁佩旁边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弯着腰对着洗涤池洗漱,长长的黑发垂到腰际。 贝拉诺提出去库利亚坎城内买些牙刷。利马耸了下肩膀说随便。我说我们浪费不起时间了,其实时间是我们惟一多得有点过度的东西。最后,贝拉诺还是去了。我们在库利亚坎郊外的一家超市买了几把牙刷和可能会用得着的个人卫生用品,然后又掉头回来,没有进城就走了。 1月4日 我们像鬼一样穿过纳沃华、奥夫雷贡城和埃莫西约等城市。我们到了索诺拉,但我感觉好像在锡那罗亚州的时候就已经到索诺拉了。有时我们会看到火龙果、仙人掌或者树形仙人掌在正午的阳光中,在路边亭亭矗立。在埃莫西约市图书馆,我和贝拉诺、利马搜索了一番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踪迹。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们回到车上时,鲁佩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有两个人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贝拉诺以为可能是阿尔韦托或他的朋友,我们分开来逐渐向他们靠拢过去。鲁佩的衣服卷过屁股,那两个人手插在裤兜里手淫。阿图罗说,滚开,两人立刻走了,往后退时还回转过身望着我们。我们又到了卡沃尔卡。塞萨雷亚的杂志以此地为名,肯定有什么原因,贝拉诺说。卡沃尔卡是埃莫西约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为了来到这里,我们取通往圣安娜的高速国道,又从圣安娜沿一条柏油路向西开去。我们穿过新普埃布罗和奥尔塔。我们快到卡沃尔卡时看到一条岔路和标着另一个小镇名字的招牌:皮提基托。我们继续行驶,抵达卡尔沃卡后在市政厅和教堂绕了一圈,跟见到的每个人都聊几句,徒劳地想找到什么人能告诉我们一些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情况,直到夜幕降临,我们只好又回到车里,因为卡沃尔卡连个我们待一待的住宿房或者小旅店都没有。(即便有我们也找不到。)于是,晚上我们就在车里过了一夜,醒来后又回到卡沃尔卡加油,接着又朝皮提基托方向开去。我总觉得不对劲,贝拉诺说。到了皮提基托,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去参观皮提基托的圣地亚哥教堂,不过是从外面看的,因为鲁佩说她不想进去,其实我们也不想进去。 1月5日 我们沿着一条不错的路继续北上,最远到卡纳尼亚,然后又沿一条泥土路朝南向巴卡鲁奇开去,然后到独立纪念日大街和阿里斯佩街。我没有跟着贝拉诺和利马去东打西听。我跟鲁佩待在车里喝了瓶啤酒。到了阿里斯佩,路况又好了些,我们赶到巴纳米奇和韦帕克。我们从韦帕克又折回巴纳米奇,这次没有停留,然后又返回阿里斯佩,接着又向东沿一条地狱般的土路向洛斯奥约斯开去,从洛斯奥约斯又沿一条不错的路向纳科萨里德加西亚驶去。 出了纳科萨里,路上遇到一个巡逻员拦住我们,问我们要车证。你是从纳科萨里来的吗,警官?鲁佩问他。巡逻员看了她一眼说不是,为什么她会这么以为呢,他是埃莫西约人。贝拉诺和利马笑了。他们从车里出来活动腿脚。鲁佩也下了车,她和阿图罗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另外一个警官也从车里出来,走过去跟他的搭档沟通,后者正忙着验基姆的证件和利马的驾照。两个警官打量着鲁佩,她溜达到离公路几码远的地方,走进一片黄色的乱石地带,那儿有若干黑色斑块,细小的植物绽放出让人恶心的棕、紫、绿等色。长时间盯着这棕色、绿色和紫色看,混成了一片月食般的效果。 你们打哪儿来?另外那个警官说。墨西哥城,我听到贝拉诺说,带着吓死人的微笑。这不太蠢了吗?我想,不过我想的是贝拉诺而不是这个警察,我也想到了利马,他正靠在车头上盯着云朵和白坚木之间的地平线上的某个点。 警察还回证件,利马和贝拉诺向他打听去圣特雷萨的最近的路。另外那个巡逻员回到车里取出一张地图。我们离开巡逻员时还向他们招手挥别。柏油路很快又变成了土路。路上不见小车,偶尔会出现一辆载着货物或者人的卡车。我们穿过分别叫阿里巴比、华奇内拉、巴塞拉克、巴维斯佩的小镇,然后才意识到迷路了。天黑前,一个小镇忽然出现在前方,那个镇子可能叫维拉维西奥萨,也许不叫这个名儿,可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在那里找到路。贝拉诺和利马第一次面色紧张起来。鲁佩根本不在乎到这个镇上来。我呢,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觉得有点陌生,也许就想睡觉,也许想做梦,就我所知。后来我们又拐进另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可怕的道路。贝拉诺和利马让我考些有难度的题目。我想他们所谓的题目是指格律、修辞和风格方面的吧。我考了他们几个问题后就昏昏入睡。鲁佩也睡着了。我在昏睡中听到贝拉诺和利马在聊天。他们聊到墨西哥城,聊到劳拉·达米安和劳拉·郝雷吉,聊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诗人,他们笑了,显然这个诗人是不错的家伙,一个好人。他们聊到杂志出版人,据我判断这些人都很淳朴或者不懂世故或者压根就很绝望。我喜欢听他们说话。贝拉诺的话比利马多,但两个人都一个劲地笑着。他们还说到了基姆的英帕拉。有时路上坑坑洼洼的东西挺多,小车就颠簸起来,贝拉诺就觉得这样子不正常。利马说这声音是发动机弄出的,没什么不正常的。在我陷入深眠状态前,我想到这四个人对车全都一无所知。我醒来时已经到了圣特雷萨。贝拉诺和利马一个劲儿地吸烟,英帕拉绕着城中心不停地兜圈子。 我们登记了一家旅馆住进去,华雷斯街上的华雷斯旅馆。鲁佩一个人住一间,我们三个住一间。我们那间仅有的一扇窗户面朝小巷。小巷一直通到华雷斯街,尽头聚集了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在低声说着什么,而且不断有人谩骂或者毫无道理地喊叫发火,观察了好一阵后,我看见有个影子抬起胳膊指着我正在观察的这扇窗户。小巷的另一端尽头放着一堆垃圾,那里甚至更加黑暗,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然而这些楼房中有一幢很显眼,这幢楼里还隐隐约约亮着光。那是圣埃莱纳旅馆的背后,有个很少人用的小门,不过一个厨师出来过一次,手拿一个垃圾盒,回去时在门边站住,翘首遥望着华雷斯街上的车辆。 1月6日 贝拉诺和利马整个早上都在跑市户籍办公室、人口统计办,还去了几家教堂、圣特雷萨图书馆、大学档案馆、本地仅有的一家报社《圣特雷萨守卫报》的资料库。我们在主广场上吃午饭时才会面,就在一个纪念当地人战胜法国人的古怪雕塑旁边。下午,贝拉诺和利马继续进行他们的搜索活动。他们说,拜见了本地大学文学系的头儿,一个叫奥拉西奥·格拉的怪人,他简直就是(令人惊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这个文学系唾沫飞溅的翻版,不过是微缩版,而且,如果你稍加琢磨,连他的名字也有模仿的色彩,贝拉诺说,然后问我,加西亚·马德罗,贺拉斯不是跟恺撒·奥古斯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吗?我说不知道。让我想想,我说。但他们太忙了,又开始说别的事了,他们走了后我又单独跟鲁佩在一起,我考虑带她去看场电影,但利马和贝拉诺带着钱,我忘了向他们要点,我们去不了。我们只好安心在圣特雷萨周围和城中心店铺的橱窗前散了会儿步,然后又回到旅馆,在大堂旁边的一个屋子里看电视。我们在那里遇到两个矮个老太太,她们望了我们一会儿,问我们是不是夫妻。鲁佩说是。我没有选择了,只好顺水推舟,但我一直想着贝拉诺和利马问我的问题,贺拉斯与恺撒·奥古斯都是不是生活在同一时代,我想可能是吧,我的直觉说是,但又感觉贺拉斯绝对不是奥古斯都的支持者,鲁佩一直跟那两个老太太聊天,最后发现这两个老太太很势利,不知为什么,我一个劲地在想奥古斯都和贺拉斯,同时用左耳朵听着电视上的肥皂剧、用右耳朵听着鲁佩和两个老太太的谈话,忽然我的记忆开始膨胀,像一堵正在倒塌的墙壁,我看见贺拉斯为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与奥古斯都或者屋大维打了起来,而卡西乌斯谋杀了恺撒,想重整共和国,乱七八糟,就是服了迷幻药也不会这么荒诞不经,我看见贺拉斯了,在腓力比,二十四岁,只比贝拉诺或者利马大一点,才比我大七岁,那个杂种贺拉斯正望着远方,忽然转过身盯着我。你好,加西亚·马德罗,他用拉丁语说,可我对拉丁语一个破字都听不懂。我是贺拉斯,公元前65年出生于维努西亚,一个自由奴隶的儿子(任何人渴望拥有的最可爱的父亲),布鲁图斯手下任命的保民官,准备开赴战场,参加腓力比战役,这场战役我们会输掉,但我注定要参战,这场腓力比之战,人类的命运在此一役。后来一个老太太碰了下我的胳膊,问是什么吸引我来圣特雷萨城的,我看见鲁佩微笑的眼睛和另一个老太太的眼睛,她观察我和鲁佩时眼睛直冒金光。我说我们在度蜜月,我们的蜜月,大妈,我说,然后起身让鲁佩跟我来,到了她的房间,我们像疯子般做起爱来,好像明天早晨大家就要死了一般,做到天黑时我们听到利马和贝拉诺的声音,他们回自己的房间后就马上聊起来,不停地聊啊聊。 1月7日 现在我们已经非常有把握了: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就在这里。户籍处、大学、教区档案室、图书馆里没有她的任何踪影,不知为什么,在古老的圣特雷萨医院,现在以革命英雄塞普尔维达将军命名的总医院里还存有她的资料。而且,在圣特雷萨守卫报社,他们同意让贝拉诺和利马理了一遍资料库和1928年的新闻报道,6月6日的报纸上提到一个名叫佩佩·阿韦利亚内达的斗牛士,他在圣特雷萨的斗牛场与来自何塞·弗卡特先生畜养场的两头公牛作战,取得巨大胜利(占了两栏篇幅),报上还配有一张他的侧面像,1928年6月11日的报上还有一篇他的采访录,此外,文中说,佩佩与一个原住墨西哥城、名叫塞萨雷亚·蒂纳赫(原文如此)的女子结伴旅行。这篇文章没有配照片,不过据当地记者描述,她“高挑、有魅力、保守”,但我完全不清楚记者究竟想说什么,除非是强调这个女人和陪同来的这位斗牛士之间的区别,后者被描述成一个有点粗鲁的矮个男人,不足五英尺高,很瘦,脑袋上瘪了一大块,这一描述让人想起海明威式的斗牛士贝拉诺和利马(海明威是一个我不幸还没有读过的作家),典型的勇敢却倒霉的海明威式斗牛士,悲惨至极,死一般的悲惨,但我不敢继续再往下说了,总之,塞萨雷亚·蒂纳赫是一回事,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又是一回事,朋友们拒不承认这点,认为这绝对是印刷失误、手稿不清楚或记者误听所致,甚至出于为塞萨雷亚·蒂纳赫罗考虑,故意省略,把她的名字说错,开个玩笑,用一种不起眼的手法藏起一个不起眼的线索。 这篇文章的其他部分没有多大关注价值。佩佩·阿韦利亚内达谈论的主要是斗牛,说的全是些无法理解或者毫不相干的事情,不过讲得特别平实,听上去没有一点卖弄的意思。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该报7月10日报道这位斗牛士离开本地(不妨假设是跟他的伙伴一起)前往索诺伊塔,将在那里与耶稣·奥蒂斯·帕切科,来自莫特雷的一位斗牛士同台献艺。这样看来,塞萨雷亚和佩佩·阿韦利亚内达在圣特雷萨待了一个月左右,显然无所事事,不是观赏当地的风景就是窝在旅馆里。利马和贝拉诺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找到了认识塞萨雷亚的人,对她很熟悉,而且有理由认为这个人还住在索诺拉,不过是跟你永远不了解的斗牛士们住在一起。我提出阿韦利亚内达可能已经死了,他们说我们还可以找到他的家人和朋友们,于是我们又开始寻找塞萨雷亚和那位斗牛士了。他们还讲了奥拉西奥·格拉的一些令人气愤的故事。他们说格拉跟奥克塔维奥·帕斯像极了。考虑到他们跟格拉只相处了那么短时间,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如此了解他呢,可是他们说在索诺拉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连他的助手简直都是帕斯助手的摹本。好像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外省,被人遗忘的诗人、散文家、教授们都在模仿着他们的偶像的外界形象。 他们说,起初,格拉很想了解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兴趣盎然,但是贝拉诺和利马介绍了她的作品的先锋性以及这种先锋性在当时多么稀罕后,他的兴趣就逐渐淡了下去。 1月8日 我们在索诺伊塔一无所获。返回时又在卡沃尔卡停留。贝拉诺坚持说塞萨雷亚以这个地方的名字给自己的杂志命名肯定不会纯属偶然。可我们再次发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位诗人曾到过这里。 不过,在埃莫西约报纸的档案库里,第一天我们翻寻时无意中发现了佩佩的死讯。我们在陈旧发脆的报纸上读到这位斗牛士死在阿瓜普列塔的斗牛场,当他准备发动决定性一击时遭到公牛的袭击,在这方面,佩佩·阿韦利亚内达从来都表现不佳,考虑到他的身材有多矮:无论这头公牛的形体有多大,他必须跃起杀了它,但当他跳起时,短小的身体毫无防范优势,很容易遭到这头野兽哪怕最轻微的冲刺的伤害。 他没有撑多久就死了。阿韦利亚内达在下榻的阿瓜普列塔卓越宾馆房间里流血过度身亡,两天后葬于当地公墓。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市长、市政高官以及莫特雷的那位斗牛士耶稣·奥蒂斯·帕切科出席了葬礼,另有若干目睹阿韦利亚内达之死的斗牛爱好者也参加了,想致以最后的敬意。这条报道又引出两三个不好澄清的问题,促使我们去拜访阿瓜普列塔。 贝拉诺说,首先,这位记者也许是道听途说。当然,可能埃莫西约报社在阿瓜普列塔驻有通讯员,他用电报发来记录这场悲剧事件的文稿,但有一点显然是很清楚的(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这篇报道在埃莫西约被润色、加长、打磨、处理得更文学化。问题是:谁坐在那里守护阿韦利亚内达尸体的?还有个很有趣的细节:斗牛士耶稣·奥蒂斯·帕切科是何人?他的影子似乎总萦绕在阿韦利亚内达身上。他是跟阿韦利亚内达同游索诺拉还是出现在阿瓜普列塔纯属巧合?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在埃莫西约报社的资料库中没有找到阿韦利亚内达的其他任何消息,好像这位斗牛士一经证实死亡,很快就被彻底遗忘了,毕竟这也很正常。情报线索彻底断了。我们只好又前往位于该市老区、尚有西班牙余韵的家庭酒吧佩纳·皮罗·亚内斯,这里是埃莫西约斗牛术爱好者喜欢聚集的地方。那儿没有一个人了解那个叫佩佩的矮个斗牛士的情况,但是当我们说他活跃于1920年代,又说出他牺牲的斗牛场的名字后,有人向我们提到一个小老头儿对奥蒂斯(又是他)的情况非常熟悉,不过他喜欢的是皮罗·亚内斯,卡沃尔卡(又是它)的苏丹,我们对墨西哥斗牛界迷宫般的羊肠小道一无所知,觉得这个绰号似乎更适合给一个拳击手用。 那个老人名叫耶稣·品塔多,他回想起佩佩,管佩佩叫佩平,他说佩佩从来运气不佳,但也许比索诺拉的绝大多数斗牛士勇敢,也许比锡那罗亚或奇瓦瓦的很多斗牛士都要勇敢,不过他的声名主要是在索诺拉取得的,就是说他是后迁到索诺拉的,如果不是别处的话,然后死在他和奥蒂斯·帕切科、埃弗伦·萨拉萨尔的同场比赛中,1930年5月在阿瓜普列塔举办的盛大狂欢节中身亡。你知道他还有家人吗?品塔多老先生?贝拉诺问。老人说不知道。你知道他跟一个女人结伴旅游过吗?老人哈哈大笑,盯着鲁佩。这些人全都跟女人结伴同游,有时在路边就勾搭上,他说。那个年代,男人都很野,有些女人也一样。你真不知道?贝拉诺问。老人说不知道。奥蒂斯还活着吗?老人说还活着。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他吗?品塔多老先生?老人说奥蒂斯在埃尔库特罗附近有一个牧场。什么,贝拉诺说,埃尔库特罗是一个小镇,一条路,还是一个饭店呢?老人望着我们,好像忽然醒悟过来我们打哪儿来,然后说那是个小镇。 1月9日 为了让旅途过得更快些,我画了几幅图,那是很久以前上学时老师教给我们的哑谜。这里没有牛仔。没有人戴牛仔帽。这里只有沙漠,以及海市蜃楼般的小镇、光秃秃的丘陵。 “这张是什么意思?”我说。 鲁佩看着图画,好像不情愿玩这个游戏,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贝拉诺和利马也看不懂。 “一首悼诗?”利马问道。 “不是,从高处俯视时看到的一个墨西哥人的模样,”我说,“这个呢?” “一个叼着烟斗的墨西哥人。”鲁佩说。 “这个呢?” “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墨西哥人,”鲁佩说,“一个骑三轮车的墨西哥男孩。” “这个呢?” “五个墨西哥人同时朝一个便池里撒尿。”利马说。 “这个呢?” “一个墨西哥人骑一辆自行车。”鲁佩说。 “或者一个墨西哥人在走钢丝绳。”利马说。 “这个呢?” “一个墨西哥人站在桥上。”利马说。 “这个呢?” “一个墨西哥人正在滑冰。”鲁佩说。 “这个呢?” “一个墨西哥人正要掏枪。”鲁佩说。 “天哪,鲁佩,你全知道啊。”贝拉诺说。 “你一个都看不懂。”鲁佩说。 “那是因为我不是墨西哥人。”贝拉诺说。 “这个呢?”我说,先给利马看,然后又让其他人看。 “一个墨西哥人在爬梯子。”鲁佩说。 “这张呢?” “哈,这个有点难度。”鲁佩说。 朋友们暂且止住笑声瞧着图画,我望着风景。我看到远方出现了个树一般的东西。我们的车经过时才发现那是一株草,一株巨大的死草。 “我们认输了。”鲁佩说。 “一个墨西哥人在煎鸡蛋,”我说,“这个呢?” “两个墨西哥人骑在一辆双人自行车上。”鲁佩说。 “或者两个墨西哥人在走钢丝。”利马说。 “给个难的让你们猜。”我说。 “不难: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秃鹰。”鲁佩说。 “这个呢?” “八个墨西哥人在聊天。”利马说。 “八个墨西哥人在睡觉。”鲁佩说。 “甚至有可能是八个墨西哥人在看一场隐形的斗鸡赛,”我说,“这个呢?” “四个墨西哥人在守灵。”贝拉诺说。 1月10日 去埃尔库特罗的行程并不顺利。我们在路上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先是寻找埃尔库特罗,别人告诉我们这个小镇在高速国道沿线、埃莫西约以北九十英里远,我们到本杰明山镇后又沿一条土路向东左转,在那里迷路后又返回高速公路,这次在本杰明山以南六英里处,我们还以为埃尔库特罗不存在,又在本杰明山拐弯(其实,去埃尔库特罗最好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即距离本杰明山以南六英里处)继续行驶,穿过看上去时而像月球,时而露出绿色田垄、总体上挺凄凉的风景,然后来到一个叫费里克斯的小镇,看到一个人双腿撑地、双手叉腰,矗立在车前咒骂我们,随后又有人告诉我们去埃尔库特罗得走某条路,然后拐到另一条路上,然后再到一个叫绿洲的小镇,这里跟绿洲完全不搭界,看上去似乎把这片沙漠所有的苦难都吸到它的店面里了,后来我们又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利马说索诺拉沙漠简直就是屎坑,鲁佩说如果换了她开车我们早到了,利马听了踩住刹车,从车里出来,让鲁佩来掌握方向盘。我忘了后来是怎么收场的,我们全都从英帕拉里出来活动了会儿双腿。我们能看到高速公路就在前方,有些小车在往北行驶,也许是去提华纳和美国,另一些向南开,朝埃莫西约或者瓜达拉亚拉、墨西哥城方向驶去。后来我们开始聊起了墨西哥城,晒着太阳(比较着我们晒黑的胳膊)、抽着烟、谈着墨西哥城,鲁佩说她什么人都不再想念了。她说出这句话后我也意识到,奇怪的是我也什么人都不想念了,但我懒得说出来。后来,除了我,他们全都回到车里,我一个人在那里使劲扔土块寻开心,虽然听到他们在喊我,但我就是不回头,甚至也没有往后挪动一步,最后,贝拉诺说:加西亚·马德罗,你要不上车就待在这里算了,这时我才回过头向英帕拉走去,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开很远,往回走时我心想基姆的车看上去多脏啊,试想基姆透过我的眼睛看着他的车或者玛丽亚透过我的眼睛看着她父亲的车,那情景是有些不堪。车的颜色在层层沙尘的包裹中几乎彻底消失。 后来我们回到绿洲和费里克斯小镇,终于来到埃尔库特罗,来到政府所在地特林切拉斯,我们在那里吃了午餐,又向服务员和邻桌的客人打听是否知道原斗牛士奥蒂斯·帕切科的牧场在哪里,但他们谁都不曾听说过这个人,于是我们决定在镇子周围走走,鲁佩和我沉默不语,贝拉诺和利马一个劲儿地聊着天,但并不是谈论奥蒂斯或者阿韦利亚内达、塞萨雷亚,而是聊着墨西哥城的花边新闻以及他们踏上这次曲折蜿蜒的公路行驶之前读过的拉丁美洲的书籍、杂志以及看过的电影。他们聊的东西基本让我听上去都是些无聊不堪的琐事,鲁佩大概也有同感,因为我们两个人都不发一语,经过千辛万苦的打听后我们在市场(这个时候没有多少顾客)找到一个人,他带了三只纸箱,里面装满小鸡,告诉我们怎么去奥蒂斯的牧场。我们又回到小车重新出发了。 从埃尔库特罗到特林切拉斯的半途中我们应该向左转,来到在形状像只鹌鹑的小山上盘绕而上的斜坡路,可是我们一拐弯,所有的小丘个个从地面、甚至沙漠上突出尖来,形状像鹌鹑,犹如到处散布了很多鹌鹑,我们盘桓在这些甚至连土路都叫不上的路径中间,小车颠得快要稀烂了,我们也差不多散架了。最后小道终于结束,透过灰尘,一幢看上去像18世纪别墅的楼房忽然呈现在眼前,一个老人出来迎接我们,说这就是斗牛士奥蒂斯·帕切科的牧场“美好人生”,他本人(但他只是很近地观察了我们一会儿后才说)就是斗牛士奥蒂斯·帕切科。 那天晚上我们受到这位老斗牛士的热情款待。奥蒂斯已经七十九岁了,乡野生活让他的记忆力更加出色,照他说是乡野,在我们看来或许是沙漠。老人对佩佩(是佩平,这位我平生所见最忧伤的老人说)记得非常清楚,他还回忆了佩佩在阿瓜普列塔斗牛场遇难的那个下午。是他守的灵,灵堂就在那个旅馆的后院,几乎每个阿瓜普列塔活着的人都去吊唁了,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形形色色的人参加了葬礼,这标志着一个史诗般的狂欢节阴郁地结束了,他说。他自然也回忆起跟阿韦利亚内达一起的那个女人。一个高挑女人,矮个男人喜欢的那种样子,好静,但不是因为羞涩或者谨慎,而是好像别无选择,她似乎有病,不能讲话。她是阿韦利亚内达的情人吗?这点肯定毫无疑问。但不是他的贤内助,因为他已经结婚,而他那分别很久的妻子住在锡那罗亚的洛斯莫奇斯,奥蒂斯说,这位斗牛士每隔一两个月都给她寄钱去(只要他有了钱)。那时,斗牛跟现在不同,现在连新手都可以致富。总之,后来阿韦利亚内达跟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老人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但知道她是墨西哥城人,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会打字或者刻蜡板。贝拉诺说出塞萨雷亚的名字时,奥蒂斯说没错,就是它。她是那种对公牛感兴趣的女人吗?鲁佩问。我不知道,奥蒂斯说,也许感兴趣,也许不。但是,一个人跟斗牛士在一起,相处那么长时间,最后总归会喜欢上那个行当的。无论如何,奥蒂斯只见过塞萨雷亚两次,最后一次在阿瓜普列塔,那意味着他们成为情人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她对佩平显然产生了很大影响,奥蒂斯说。 例如,他遇难的前一天晚上,这两个斗牛士在阿瓜普列塔的一家酒吧里对酌,就在他们回旅馆前,阿韦利亚内达开始说起阿斯特兰。起先,他说话的口吻好像在讲述一个秘密,似乎并不心甘情愿地想讲,但是几分钟过去后,他变得越来越兴奋。奥蒂斯甚至都不明白阿斯特兰是什么东西,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于是阿韦利亚内达又从头给他讲起,告诉他这是墨西哥人最早的圣城,传说中的城市,未被发现的城市,柏拉图心目中真正的亚特兰蒂斯。他们回到旅馆后喝得半醉,奥蒂斯想只有塞萨雷亚才会产生这种疯狂的念头。守灵期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独自关在屋里,或者坐在旅馆大堂的某个角落,这里已经变得像葬礼场。没有女人去安抚她,来安慰她的全是男人,而且都秘而不宣,因为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她不过是个情妇。她在葬礼上一句话都没有说。镇上财政总管出面致了悼词,他同时也是所谓的阿瓜普列塔的官方诗人、斗牛协会的主席,不过,塞萨雷亚什么都没有说。奥蒂斯还说,没看到她掉一滴眼泪。不过,她却委托石匠在阿韦利亚内达的墓碑上刻了几句话,至于什么话,奥蒂斯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总之是些稀奇古怪的话,跟阿斯特兰的风格差不多,他似乎又回想起一点了,而且肯定是塞萨雷亚专门为这件事想出来的。想出而不是应邀写出来的,他说。贝拉诺和利马问他究竟是什么话。奥蒂斯想了想,最后还是说忘了。 那天晚上我们就投宿牧场。贝拉诺和利马睡在大屋(里面有很多张床,全都不适合人住),鲁佩和我待在车里。太阳一上来,我就醒了,然后在院子里撒了泡尿,看着第一波悄悄从沙漠上溜过去的淡黄(同时又发蓝)的晨光。我点上一根烟,又看了会儿地平线,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我看见远方似乎有一团尘土,接着又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团低低的云。很低而且静止不动。奇怪的是好像听不到任何动物的声音。可是,每隔一阵,如果你留心的话,就会听到一只鸟的鸣叫声。我一转身,发现鲁佩正透过小车的一扇窗户望着我。她短短的黑发乱成一团,似乎比昨晚瘦了一些,她似乎正在发生着看不见的变化,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在大屋里,我们看见利马、贝拉诺和奥蒂斯各自坐在皮质扶手椅里。年迈的斗牛士身上裹一条墨西哥披肩,他还睡着,脸上带着讶异的表情。鲁佩做咖啡的时候,我叫醒朋友们。贝拉诺伸了下懒腰,四肢关节咔咔作响。他说一定过了很长时间,因为他睡得太香了,接着他主动叫醒房东。吃早饭的时候,奥蒂斯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朋友阿韦利亚内达了吗?贝拉诺问。没有,根本没有梦见他,奥蒂斯说,我梦见自己回到十岁的时候,全家从莫特雷伊迁往埃莫西约。在那个年月,这肯定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了,利马说。很长,没错,奥蒂斯说,不过很开心啊。 1月11日 我们去了阿瓜普列塔,去了当地的公墓。先是从“美好人生”到特林切拉斯,然后又从特林切拉斯到新普埃布罗、圣安娜、圣伊格纳西奥、伊穆里斯、卡纳尼亚、阿瓜普列塔。亚利桑那边界近在咫尺。 边界那边就是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小镇,中间是海关和边界警局。在道格拉斯的另一边,向西北约四十英里处就是墓石镇,那里曾驻扎过最精锐的美国炮兵。我们在咖啡店吃饭时听到两个故事:一个揭示了墨西哥人对万物的价值观,另一个则揭示了美国人的价值观。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阿瓜普列塔人,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则是墓石镇人。 讲故事的男子是个长着灰白头发的家伙,他的头部好像受过伤,他一离开咖啡店,一直听讲的一个男子就毫无缘由地大笑起来,好像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才能从听到的故事中品出点门道来。其实,这只是两个笑话。第一个笑话是说某监狱长和副手从狱中提出一个犯人,带着该犯人想走得远远地把他杀了。犯人心知肚明,所以多少有点听天由命。时值隆冬,天将黎明,犯人和刽子手都抱怨着这片沙漠的寒冷。但是,在某个时刻,犯人开始大笑起来,狱长说这鬼东西开心个什么,难道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处决、埋葬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吗?他是不是头脑糊涂了呢?犯人说——这是笑话的关键处——他大笑是因为再过几分钟就不觉得冷了,而执法者却不得不走着回去。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处死瓜达卢佩·桑切斯上校,阿瓜普列塔的天才之子,面对行刑队时,请求吸最后一支雪茄。指挥官满足了他这个愿望。他拿到自己最后一根哈瓦纳牌雪茄。瓜达卢佩·桑切斯平静地、风度悠然地点燃烟,开始吸起来,品尝着香烟,望着初升的太阳(因为跟那个墓石镇故事的情景差不多,这个故事也发生在黎明,没准是同一天上午发生的呢,那是1912年5月15日),嘴里吐着烟圈,桑切斯上校显得如此放松,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沉着,烟灰粘在雪茄上没有掉落,也许上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亲自验证一番脉搏是否加快了,要看看自己的手最后会不会颤抖,会不会茫然失措,可是,他抽完了那支雪茄,烟灰仍然没有掉落。接着桑切斯上校扔掉烟把儿说,开始吧,悉听尊便。 故事的内容就是这样。 那个听故事的人打住笑声,贝拉诺大声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个去墓石镇外就刑的犯人是本镇人吗?要么只有狱长和他的副手是墓石镇人?瓜达卢佩上校是阿瓜普列塔人吗?行刑队的指挥官是阿瓜普列塔人吗?为什么他们要像条狗一般处决墓石镇的这个犯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上校”(原话如此)卢佩·桑切斯呢?咖啡店里每个人都望着他,但谁也不说话。利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行了,伙计,咱们走吧。贝拉诺微笑地望着他,往柜台上放了几张钞票。后来我们又去公墓想看看佩佩的墓志铭,他可能是公牛用角抵死的,可能因为个儿太矮,剑法太笨,据说墓志铭是塞萨雷亚起草的,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阿瓜普列塔的公墓是我们所见最像迷宫的东西了,修墓老人,惟一知道每个死者所葬确切位置的人,休假外出或者请病假了。 1月12日 这么说你要是跟某个斗牛士相处久了,最后你也会喜欢上这个行当吗?鲁佩问。我想可能吧,贝拉诺说,如果你跟警察在一起时间长了,你最终也会喜欢上警察行当吗?我想可能吧,贝拉诺说。可是如果你跟皮条客在一起时间长了,最后同样会喜欢上拉皮条的行当吗?贝拉诺没有吭声。奇怪,因为他总想什么问题都来回答,即便没有必要回答或者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利马呢,却越来越不怎么说话,满脸心不在焉的表情,驾驶着那辆英帕拉。我们真是太熟视无睹了,我想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鲁佩开始变了。 1月13日 今天我们第一次给墨西哥城打了个电话。贝拉诺跟基姆·芬特通了话。基姆说鲁佩的皮条客已经知道我们在哪儿,一直在追我们。贝拉诺说这不可能。阿尔韦托曾跟踪我们到城边,我们已经设法摆脱他了。没错,基姆说,但他又回到这儿威胁说要杀了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你们上哪儿了的话。我抓过电话说想跟玛丽亚讲几句。我听到基姆的声音。他在哭泣。喂!我说。我想跟玛丽亚说说。是你吗,加西亚·马德罗?基姆抽泣着说。我以为你回家了呢。我在这儿,我说。我想我听到了基姆吸气的声音。贝拉诺和利马小声说着什么。他们离电话远远的,表情忧虑。鲁佩在我身边待着,离电话很近,她好像感冒了,其实没有。她背对我,望着加油站我们停车的地方。马上搭一辆班车回墨西哥城,我听到基姆说。如果没带钱,我寄给你。我们的钱多着呢,我说。玛丽亚在吗?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基姆抽泣着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片刻。我的小车怎么样了?这声音好像忽然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挺好,我说,一切都挺好。我们快找到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了,我撒谎说。谁是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啊?基姆问。 1月14日 我们在埃莫西约买了几件衣服,又给每个人买了件浴衣。后来我们去图书馆接贝拉诺(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上午,坚信一个诗人总会留下文字痕迹,这个信念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为凭),然后又去了海边。我们在巴希亚基诺的一个旅店里订了两个房间。大海呈深蓝色。鲁佩第一次见识大海。 1月15日 行程如下:我们的英帕拉沿加利福尼亚湾一侧那条路前往提布龙岛对面的普塔曲埃卡,然后继续前往帕托斯岛对面的道拉尔。我们躺在荒凉的沙滩上吸了几个钟头的大麻。普塔曲埃卡——提布龙、道拉尔——帕托斯,当然这都不过是些名字,可是却可怕地注进我的灵魂,阿马多·内尔沃的同时代人喜欢这样说。为什么这些名字让我如此烦恼、忧伤、要命呢,让我盯着鲁佩好像她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女人似的呢?夜幕降临前,我们继续往北开去,奔向正在兴起的戴塞姆基。黑暗弥漫进我的灵魂,我想其实我已经战栗不已。后来我们又掉头,沿着一条漆黑的公路返回巴希亚基诺。载满放声歌唱的渔民的卡车频频从我们身边经过。 1月16日 贝拉诺买了一把刀。 1月17日 回到阿瓜普列塔。我们早晨八点时离开巴希亚基诺。我们的路线是从巴希亚基诺到普塔曲埃卡、从普塔曲埃卡再到道拉尔,从道拉尔再到戴塞姆基,再到埃斯特雷拉斯,再到特林切拉斯。这条可怕的道路总共有一百五十英里。如果我们选了巴希亚基诺——埃尔特鲁夫——埃莫西约这条线,选择从埃莫西约到圣伊格纳西奥的高速公路,然后再走去卡纳尼亚和阿瓜普列塔的公路,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行程会更舒适,而且到达的时间会更早。但我们一致决定沿车辆不是很多或者压根就没有车辆的公路走会更好,我们也倾向于再到“美好人生”住一宿。可是,我们在埃尔库特罗、特林切拉斯和拉西纳格的三角地带迷路了,最后决定直接到特林切拉斯,改日再拜访那个老斗牛士。 我们把小车停在阿瓜普列塔公墓的大门口时,天色开始黑下来。贝拉诺和利马按了下门铃等修墓人出来。过了会儿,一个看上去脸膛被太阳晒得乌黑的男子出来开门。他戴着眼镜,左脸有一块大疤。他问我们想干吗。贝拉诺说我们找修墓人安德烈斯·冈萨雷斯·阿乌马达。这人看着我们,问我们是谁,找他干什么。贝拉诺说想找斗牛士佩佩·阿韦利亚内达的坟墓。我们说想看看。我就是安德烈斯,修墓人说,这个时候不允许参观墓园。通融下行吗?鲁佩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问你们为什么对他的墓这么感兴趣?修墓人说。贝拉诺走到铁栅栏前,低声跟这人沟通了一会儿。修墓人点了几下头,然后又返回小屋,带着一把常用的巨大钥匙出来,开门放我们进去。我们跟在他后面沿着墓园的主路走过去,路上排满了松柏和老橡树。我们拐到偏僻的小路上时,看到一些土生土长的仙人掌:朝亚品种、沙胡芴斯品种,还有一两株胭脂仙人掌,仿佛在提醒死者他们身在索诺拉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就是斗牛士佩佩的坟墓,修墓人说,指着一个非常荒凉的角落的一个小龛说。贝拉诺和利马走过去想读读墓志铭,但是那个龛位有四层高,而且夜幕已经落在墓园的小路上。除了一个墓前挂着几朵塑料康乃馨,其他所有的坟墓前面都没有摆放鲜花,大多数墓志铭都被尘土掩没了。后来贝拉诺把手指交错在一起,弄成一个小台阶或者蹬子,利马踏上去,把脸贴到阿韦利亚内达照片上方的玻璃上。他用手擦掉上面的蒙尘大声读出墓志铭:“何塞·阿韦利亚内达·蒂纳赫罗,斗牛士,1903年出生于诺加莱斯,1930年逝于阿瓜普列塔。”就这些了吗?我听贝拉诺说。就这些了,利马回答,声音比正常时沙哑。利马跳下来,像贝拉诺刚才那样用双手搭出一个台子,让贝拉诺蹬上去。把打火机给我,鲁佩,我听贝拉诺说。鲁佩走到我的两位朋友构成的凄惨影子跟前,一声不响地把一匣火柴递给他。我的打火机呢?贝拉诺说。没找到,伙计,鲁佩说,操着我还不习惯的甜美嗓音。贝拉诺擦亮一根火柴凑到小龛跟前。火柴灭了,他又点上一根,然后又点了一根。鲁佩靠在他对面的墙上,修长的双腿交叉在一起。她盯着地面,好像在沉思什么。利马也看着地面,但他的脸使劲努着撑着贝拉诺的身量。七根火柴用完了,还有几次烧着指尖,贝拉诺终于放弃跳了下来。我们一言不发地顺着原路向墓园的大门走去。到了门口,贝拉诺给了修墓人一些钱,我们就走了。 1月18日 到了圣特雷萨,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店,吧台后面挂着一面大镜子,这时我才发现我们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贝拉诺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利马用不着刮胡子,但大概从贝拉诺不刮胡子开始就不梳头发了。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我平均每晚过床笫生活三次)。只有鲁佩气色不错,甚至比我们离开墨西哥城时还要好。 1月19日 塞萨雷亚·蒂纳赫罗是已故斗牛士的堂妹吗?还是一个远亲?她让别人在阿韦利亚内达的墓碑上加上自己的姓,是想借此声明这个男人是我的吗?还是在斗牛士的名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姓纯属开玩笑?还是想说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也在这里陪着他?这些都无关紧要。今天我们又给墨西哥城打了电话。基姆家里一派宁静。贝拉诺跟基姆通了话,利马跟基姆通了话。我正要说时电话断了,可是我们的硬币还多着呢。我感觉基姆不愿跟我说话,他故意挂了。后来贝拉诺又给父亲打了电话,利马给母亲打了电话,然后贝拉诺又给劳拉·赫雷吉打了个电话。前两通电话时间稍微长点,显得很正式,最后一个很短。只有鲁佩和我没有给墨西哥城的任何人打电话,好像我们压根就不愿意或者没有人可说话。 1月20日 今天早晨,我们在诺加莱斯一家咖啡店吃早餐时看到阿尔韦托在那辆雪佛兰小车的方向盘后面坐着。他穿一件跟小车同样颜色的衬衫,旁边是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看上去像个警察。鲁佩立刻认出来了:她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说阿尔韦托来了。她尽量克制住不要流露出恐惧,但我知道,她很怕。利马顺着鲁佩的目光望过去说,没错,是阿尔韦托和他的一个哥们儿。贝拉诺透过咖啡店巨大的窗户看着那辆小车开过去,告诉我们这完全是幻觉。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说。贝拉诺望着我们说不行。我们先去诺加莱斯图书馆,然后再返回埃莫西约继续进行我们的研究,按照原计划行动。利马表示同意。我很欣赏你这种坚定不移,伙计,他说。他俩吃完早点(我和鲁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我们就离开了咖啡店,上了英帕拉,把贝拉诺放在图书馆门口,大家千万要沉着,别胡思乱想,他离开前还说了一句。利马望了望图书馆的门,好像在琢磨怎么回答,然后发动起小车。你看见他了,乌里塞斯,鲁佩说,就是他。我想是吧,利马说。如果他发现了我,咱们该咋办?鲁佩说。利马没有回答。我们把车停在一条人流稀少的路上,那是一个中产阶级居住的小区,望过去没有酒吧,没有店铺,只有一家水果摊,鲁佩开始给我们讲她童年时的故事,我也讲起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这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但利马一次口都没有开,拿着一本书在读,仍然坐在方向盘后面,可是你感觉得出他在听着,因为他频频抬起眼睛看看我们,笑而不语。中午时我们去接贝拉诺。利马把车停到一个广场附近,说让我去图书馆,他跟鲁佩待在车里,万一阿尔韦托发现了,他们就迅速离开这里。我走过四个楼区,快步走向图书馆,一路上我始终目视前方。我看见贝拉诺坐在一张很长的木桌旁边,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面前摊着好几捆诺加莱斯当地报纸的合订本。图书馆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到那儿时他才抬起脑袋,给我让了个位子在他旁边坐下。 1月21日 我从诺加莱斯的报纸刊登的佩佩的讣告获得的惟一印象就是塞萨雷亚跟这位矮个斗牛士牵手在荒凉的沙漠小路上漫步,这位矮个斗牛士奋力挣扎着不要让自己的身体继续收缩,拼命地想长大,而且事实上他也在一点点地长大,比如长到了五英尺半,然后就销声匿迹了。 1月22日 到了埃尔库博。从诺加莱斯到埃尔库博,得先走高速公路到圣安娜,然后继续西行,依次经新普埃布罗、奥尔塔、卡沃尔卡、圣伊西德罗,最后取道索诺伊塔,来到亚利桑那边界,但到达前要先拐到一段土路上,再行驶约十五或二十英里。诺加莱斯的报纸提到“他的忠实伴侣,是埃尔库博的一位热情的教师”。到了小镇后我们走访了那所学校,只消瞥一眼就可断定它建于1940年后。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不可能在这儿教过书。不过我们要是掘地三尺,或许能在这里找到那所旧学校。 我们跟那个教师聊了阵子。她教小孩西班牙语和帕帕戈语,帕帕戈人主要生活在亚利桑那和索诺拉。我们问老师本人是不是帕帕戈人。不,她说不是。我是瓜马斯人,她告诉我们,我祖父是梅奥人。我们问她为什么教帕帕戈语。为了不让这种语言消亡,她说。墨西哥只剩下二百多个帕帕戈人了。你说的对,确实不很多了,我们附和道。亚利桑那差不多只有一万六千人,墨西哥只有二百多人。埃尔库博还剩多少呢?大约二十人吧,老师说,不过这不要紧,我还会继续教下去。她说帕帕戈人不这样称呼自己。他们管自个儿叫奥·欧德哈,皮马斯人管自己叫奥欧布,塞里人管自己叫康卡阿卡。我们告诉她去过巴希亚基诺、普塔曲埃卡、道拉尔,还听到渔民们唱塞里族的歌。老师很惊讶。这里只有二百多个康卡阿卡人,她说,如果是他们,应该不会打鱼。噢,可能是这些打鱼的学会了一首塞里歌,我们说。也许吧,老师说,不过很可能他们逗你们玩呢。后来她邀请我们去家里吃晚饭。她一个人生活。我们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在埃莫西约或者墨西哥城生活。她说不是。她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又去看望一个住在离埃尔库博只有半里远的地方的老帕帕戈女人。老妇人住的房子还是土坯做的。总共有三间,两间是空的,还有一间她跟牲口一起住着。不过几乎闻不着什么气味,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透进来的沙漠上的风把异味都吹走了。 老师用本族语告诉老妇人,我们想了解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情况。老妇人听老师讲完后望着我们说:噢。贝拉诺和利马互相瞧了对方一眼,我知道他们是在纳闷老妇人的一声“噢”在帕帕戈语中是否另有含义,是否意味着我们期待的含义。她是个好人,老妇人说。她跟一个好男人生活在一起。两个都是好人。老师看着我们笑了。这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呢?贝拉诺说着用手势比划着不同的高度。中等个儿,老妇人说,很瘦,中等个儿,浅颜色的眼睛。有这么浅吗?贝拉诺说,从墙边取来一根杏仁色的枝棍。是这么浅,老妇人说。这么高的中等个儿吗?贝拉诺问,伸出食指放在一个水平线上表示了一个高度。中等个儿,没错,老妇人说。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呢?贝拉诺又问。她一个人住,老妇人说,她撇下自己的男人,一个人回来了。她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跟这所学校一样长,是个好老师,老妇人说。有一年吗?贝拉诺问。老妇人仔细打量着贝拉诺和利马,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她充满爱怜地望着鲁佩,用帕帕戈语问了几句。老师翻译说:这里哪个是你的男人?鲁佩笑了。她站在我后面,我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在笑。她说:谁也不是。她也没有男人,老妇人说。有一天她跟一个男人走了,后来一个人回来了。她还教书吗?贝拉诺说。老妇人用帕帕戈语说了几句什么。她还住在学校,老师翻译说,但已经不教书了。情况好多了,老妇人说。不是很肯定,老师说。后来呢?老妇人用帕帕戈语说,连珠似的词语只有老师听得懂,老师望着我们,最后也笑了。她在这所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就走了,老师说。她好像掉了很多体重,变得非常瘦,但是我不敢肯定,老妇人有时把很多东西混为一谈,老师说。不过,考虑到她没有工作,又没有工资,她瘦了似乎很自然,老师说。她一定没有多少钱买食品。她有东西吃的,老妇人忽然说,我们都吓了一跳。我给她吃的,我母亲也给她吃的。她瘦得皮包骨头。她的眼睛都陷下去了。她的样子就像一条珊瑚蛇。珊瑚蛇?贝拉诺说。索诺拉珊瑚蛇,老师说。有毒。看来你们肯定是好朋友了,贝拉诺说。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过了一阵子,老妇人说,没有明说是多久。老师说,对帕帕戈人来说,度量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她离开时怎么样?贝拉诺说。瘦得像条珊瑚蛇,老妇人说。 过了会儿,天黑之前,老妇人跟我们一起去埃尔库博看塞萨雷亚住过的房子。那房子有点像珊瑚,陈旧得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大门的闩木已经腐烂,紧挨着的大概是个工具房,不过现在里面是空的。房子很小,旁边有个荒凉的小院,我们进去时还能看见从惟一的前窗透出的灯光。我们要敲门吗?贝拉诺说。毫无意义,利马说。于是我们又步行回去,穿过几座小丘,回到帕帕戈老妇人家,对她感谢一番后道了晚安,独自回到埃尔库博,真正被孤独地撇下的是这位老妇人。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老师家。吃过饭后,利马躺下读威廉·布莱克的诗集,贝拉诺跟老师在沙漠中散了会儿步,回来后去了她的房间。我和鲁佩洗好碗碟后就出去吸烟,望着星星,然后去小车里做爱。我们回到屋子后,利马手握那本书躺在地板上睡着了,从老师房间传来熟悉的呢喃声,说明她和贝拉诺在后半夜不会再现身了。我们给利马盖上毛毯,又给自己打了个地铺,把灯熄了。早晨八点时老师回房间叫醒贝拉诺。卫生间是后院一间单独的屋子。我回来时,窗户已经打开,餐桌已经摆上了墨西哥风味的咖啡。 我们在外面告别。老师不想让我们捎她去学校。回到埃莫西约后,我感觉自己不仅踏遍了他妈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而且好像就是这里出生的。 1月23日 我们又先后拜访了索诺拉文化学院、国立印第安学院、民间文化局(索诺拉分局)、国立教育局、教育局档案办公室(索诺拉地区),又去了一趟佩纳·皮罗·亚内斯。只有最后那个地方的人显得友善些。 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踪迹时隐时现。埃莫西约的天空像鲜血般通红。贝拉诺请求调阅乡村教师的旧档案,里面有塞萨雷亚离开埃尔库博后的去向记录,这时,对方要求贝拉诺出示证件,他的证件,贝拉诺拿不出证件。大学的一位秘书告诉他最好自行离境。去什么地方?贝拉诺喊道。回你的国家去,年轻人,秘书说。你是文盲吗?贝拉诺说,你看不出我是智利人吗?你开枪打死我好了!他们要给警察打电话,我们就跑了。我不知道贝拉诺是非法居留。 1月24日 贝拉诺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利马也更加沉默寡言了。今天我们看见了阿尔韦托和他的警察朋友。贝拉诺没有看见他或者故意不想看见他。利马看见他了,但满不在乎。只有鲁佩和我担心(很担心)会与她的前老板免不了要遭遇。没什么了不起的,贝拉诺说,一下子就结束了讨论。毕竟,我们的人比他们多两倍。我紧张得都快崩溃了,开始放声大笑。我不是懦夫,但我也不想自杀。他们带着武器呢,鲁佩说。我也带着呢。贝拉诺说。下午,他们打发我去档案办。我声称在给墨西哥城的一家杂志写一篇有关1930年代索诺拉乡村学校的文章。秘书们一边涂染着指甲说,这么年轻的记者。我发现了如下线索: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任教时期为1930到1936年。她的第一个工作地点在埃尔库博。后又在埃莫西约、皮提基托、巴巴科、圣特雷萨等地任教。此后她就不再是索诺拉州教师队伍中的一员了。 1月25日 鲁佩说,阿尔韦托已经知道我们在哪儿,住在哪家旅馆,开什么车。他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来个突然袭击。我们想看看塞萨雷亚在埃莫西约工作过的那所学校。我们打问了许多1930年代的老教师。他们给了我们前校长的地址。他家在原来州收容所的隔壁。那是一幢三层的石楼,附带一个塔楼,比其他哨塔要高,让人平添某种恐怖感。这个建筑作品可谓历史悠久了,校长说。 1月26日 我们驱车前往皮提基托。今天,贝拉诺说最好还是回墨西哥城。利马对于去哪儿都无所谓。他说刚开始很厌倦驾驶,但现在倒有点喜欢上开车了。甚至睡着的时候,他都梦见自己开着基姆的英帕拉在公路上奔驰。鲁佩不提回墨西哥城,只是说最好还是躲一躲。我不想跟她分开。我没有什么打算。那么就继续往前走吧,贝拉诺说。我俯身到前座向他要支烟时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 1月27日 在皮提基托一无所获。我们把车停在去卡沃尔卡的路上,在里面待了会儿,有条岔道通向埃尔库博,我们决定是不是再去拜访一下那个老师。贝拉诺说了算,我们耐心等着,望着公路,望着频频从旁边经过的小车,望着从太平洋吹来的风上飘浮的白云。最后,贝拉诺说,我们还是去巴巴科,利马一言不发开始发动车子,往右一转,我们就掉头走了。 此行旅程很漫长,我们一路见识了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可是,至少我却老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我们从皮提基托开到圣安娜,然后又上高速公路。我们来到去埃莫西约的高速公路。从埃莫西约又朝东向马萨坦开去,从马萨坦又到拉埃斯特雷拉。柏油路在那儿结束了,我们继续沿土路前往巴卡诺拉、萨瓦里帕,然后到巴巴科。到了巴巴科学校,他们又打发我们回萨瓦里帕,那里是政府所在地,我们以为在那里能找到一些档案资料。可是巴巴科学校,这所1930年代的学校,好像被一场飓风刮没了。我们像刚开始出来那样又在车里过了夜。晚上能听到各种声音:野狼、蝎子、蜈蚣、毒蜘蛛、黑寡妇、沙漠蟾蜍的声音。这些动物都有剧毒,全能置于死地。有时阿尔韦托的出现(或者应该说逼近)跟夜间的这些声音一样真实。我们没有特别理由返回巴巴科,然后又出来,睡觉之前,我们无所不谈,就是不提阿尔韦托。我们一直开着车灯。我们聊墨西哥城,聊法国诗歌。后来利马把灯关了。巴巴科也随之变得一片漆黑。 1月28日 要是在圣特雷萨碰到阿尔韦托,我们该怎么办? 1月29日 我们也有收获:一个还在任教的老师说认识塞萨雷亚。她们1936年就认识了,当时我们的这位采访对象年仅二十岁。那时她刚参加工作,塞萨雷亚在那所学校才干了几个月,她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她不知道斗牛士或者其他什么男人的故事,塞萨雷亚辞职时有些不解,但最后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朋友太特立独行了吧。 塞萨雷亚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大约几个月或者一年。可是,一天早晨,这位老师在学校外看到了她,她们仍然是好朋友。那时塞萨雷亚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位老师当她是个老处女,不过现在后悔这件事。塞萨雷亚先是在圣特雷萨的罐头厂找了份工作。她住在鲁文·达里奥大街上的一间屋里,当时那里算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了,很不安全,或者至少不适合一个女子居住。她知道塞萨雷亚是个诗人吗?不知道。她们一起在学校工作时,她经常看到塞萨雷亚坐在空教室里,在一本随身带的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以为那是日记。塞萨雷亚在罐头厂工作期间,她们经常在圣特雷萨的城中心碰面去看电影或者买东西。她如果迟到了,总是看见塞萨雷亚在一本黑皮本上写东西,跟以前的那本差不多,不过略小一些,有点像祈祷书,朋友纤细的书法笔迹像昆虫足迹般在本子上流过。塞萨雷亚从不给她读一句。有一次她问起在写什么,塞萨雷亚说在写一个希腊女人。这个希腊女人的名字叫希帕蒂娅。后来这个老师在百科全书里查了下这个名字,知道希帕蒂娅是亚历山大的一个哲学家,公元415年被基督徒杀害。她忽然想到,也许是冲动之下,塞萨雷亚自比希帕蒂娅。她再没有向塞萨雷亚问过别的什么,或许即便问了,现在也已经忘了。 我们想了解塞萨雷亚是否经常读书,老师还能想起什么书名。事实上她读了很多书,但老师想不起一本塞萨雷亚从图书馆借的书以及随身带的书的名字。塞萨雷亚在罐头厂从早上八点工作到下午六点,所以,她好像没有多少时间看书,但这位老师想像她是偷借睡觉的时间看书的。后来罐头厂倒闭,有一度塞萨雷亚又失业了。这是1945年左右。一天晚上,看完电影,老师跟塞萨雷亚一起去她住的房间。这时老师已经结婚,不常见到塞萨雷亚。她们以前只去过一回鲁文·达里奥大街的房间。老师的丈夫虽然是个天大的好人,但不乐意她跟塞萨雷亚的关系这么密切。那时,鲁文·达里奥大街简直就像一条臭水沟,圣特雷萨所有的垃圾都在这里过水。有几个酒吧,每周至少有一场恶战以鲜血告终。出租房里住满了失业工人或者刚迁移到城市的农民,没有几个孩子上学受教育。老师了解这个情况是因为塞萨雷亚本人曾带着几个孩子报名上学。那儿还住着一些妓女和皮条客。这条街不适合一个本分优雅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塞萨雷亚住在这里,老师的丈夫才反对与她交往)生活,老师没有意识到这点的话,那是因为她第一次去那里是在结婚之前,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还很天真无邪。 可是第二次去拜访就不同了。鲁文·达里奥大街上的贫穷荒凉像死亡的威胁般让她震撼。塞萨雷亚的房间非常洁净,不出人们对一位曾经教过书的老师房间的预期,可是从中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却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房间成为她和朋友之间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的痛苦障碍。不是房间肮脏或味道难闻(像贝拉诺猜想的那样),也不是塞萨雷亚的贫穷超过了斯文的极限,也并非鲁文·达里奥大街的肮脏蔓延进每个角落,而是某种更加微妙的东西,好像现实在那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遭到了扭曲,甚或更糟,好像有人(除了塞萨雷亚还会有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地脱离了现实。而且,最糟糕的是,刻意对现实进行了扭曲。 老师到底看到什么了呢?她看见一张铁皮床,一张桌子上堆满了纸张,足有二十多本黑皮笔记本,摞成两堆。她发现横穿屋子的绳上没有挂几件衣服,有一张印第安式地毯,一个小小的煤油炉放在床头柜上,三本图书馆的书(她想不起书名了),一双平底鞋,几条从床底露出来的黑色长袜,墙角有一只皮箱,钉在门后的一根细杆上挂着一顶黑色草帽。还看到吃的东西:一块面包,一罐咖啡,一罐糖,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塞萨雷亚还给了她,她没接受。她还看见了那把武器:一把带羊角把的折叠刀,刀面上刻着卡沃尔卡的字样。她问塞萨雷亚干吗收留一把刀时,她说自己处于死亡威胁之下,然后就笑了,据老师回忆,这笑声从房间的墙上和楼梯回荡过去,一直传到大街上,最后消失在那里。刹那间,老师觉得好像某种精心策划的寂静忽然降落在鲁文·达里奥街上:收音机关了,生命的喧闹声骤然哑了,只剩下塞萨雷亚的声音。这时老师看到或者想像中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罐头厂的平面图。老师听着塞萨雷亚不徐不缓地告诉她这一切时(她以为这些话早已忘却,但现在却记得很清楚,甚至理解了,当然是现在理解了),她的眼睛被工厂平面图吸引过去,塞萨雷亚非常认真地画出了每个细节,其他部分还处于阴影或者模糊状态,边上还配有注释以示完整,但有时字迹难以辨认,有时全用大写字母,甚至加了惊叹号,好像塞萨雷亚在自己手绘的图画中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一直被忽视的侧面。这时老师只好很不情愿地在床沿上坐下,闭上眼睛听塞萨雷亚说。虽然她感觉越来越糟糕,还是鼓起勇气问塞萨雷亚为什么要画这幅平面图。塞萨雷亚说什么来日会用到,但这位老师自然想到塞萨雷亚把时间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图画上,纯粹是因为生活太孤独了。塞萨雷亚既然提到了将来,老师为转移话题,问她到底指什么时代,这个时代什么时候会到来。塞萨雷亚说了个日期,大约在2600年的某个时候。2600年左右。后来,老师对这个随便出口的数字忍不住笑了,差不多是尽量压住的轻笑,几乎听不到,塞萨雷亚又笑了,不过这次雷鸣般的笑声只限于自己的房间。 从那一刻起,老师回忆说,塞萨雷亚房间的紧张气氛,或者想像中的紧张气氛悄然消退,最后彻底消弭。后来她就走了,过了两周后才看到塞萨雷亚。这次,塞萨雷亚告诉她打算离开圣特雷萨。她给老师送了件离别礼物,是一本黑皮笔记本,也许是那些笔记本中最薄的一本。你还留着它吗?贝拉诺问。没有,已经不在了。她丈夫读了后就扔了。或者就是没了。她现在住的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搬家过程中往往会有些小东西丢失。你读过那本笔记吗?贝拉诺问。她说读过。笔记本里写的大多是有关墨西哥教育制度的札记,有些很中肯,有些非常偏激。塞萨雷亚讨厌公众教育部长巴斯孔塞洛斯,但有时那种恨更像爱。里面还有一份全民扫盲计划,老师已经想不起来计划的内容了,因为太混乱,还附了些儿童、青春期、青年时期的阅读书目,如果随便挑剔一下,这些书目立刻显得自相矛盾了。比如,在第一个儿童阅读书目中列有《拉·封丹寓言》和《伊索寓言》。在第二个书目中拉·封丹又没了。第三份书单里有几种反映美国黑帮生活的通俗作品,还有一本书可能(虽然只是可能)适合青春期的少年,但绝不适合儿童阅读,这本书又在第四份书单里消失了,被一本中世纪故事集取代。所有的书单上都有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和马尔蒂的《黄金时代》,不过这位老师认为这两本书最适合青春期少年阅读。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老师才得到塞萨雷亚的消息。过了多久?贝拉诺问。几年吧,老师说。有一天她终于又见到塞萨雷亚了。那是在圣特雷萨的一场宗教狂欢节上,当时整个城市充满了从全州各地赶来的小商小贩。 塞萨雷亚站在一家摊位后面卖草药。老师要直接从她身边经过,但由于是跟丈夫和另外一对夫妇在一起,她耻于打招呼。或许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羞涩:她只是拿不准这个卖草药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老朋友。塞萨雷亚也认不出老师了。她坐在桌子后面,其实就是一块撑在四只木箱上的方板,正跟一个女人谈打折的事儿呢。她的外形也变了:现在胖多了,而且是巨型的那种胖,老师没看出她的黑发中有一绺灰丝。她的眼圈周围出现了很多皱纹,下面有许多深深的圈道。好像她赶到圣特雷萨、赶到圣特雷萨的狂欢节花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第二天老师一个人回去了一趟,又看见塞萨雷亚了。她站在那里,显得比老师记忆中的样子还要高一些。她足有三百磅重,穿一件刚到膝盖的灰裙子,这副穿着更加突出了她的肥胖。她裸露的胳膊像根小木头。她的脖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巨大的双下巴后面,但脑袋依然是塞萨雷亚式的高贵:很大,角骨峥嵘,头颅呈弧形,前额宽阔而光滑。这次老师向她走去,说了声早上好。塞萨雷亚望着她,已经认不出来,或者假装认不出。是我啊,老师说,你的朋友弗洛拉·卡斯塔涅达。听到这个名字后,塞萨雷亚皱了下眉头站起来。她绕过放草药的案板向老师靠过来,她好像有些近视。她把双手(照老师说是双爪)搭在老师的肩膀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老师的脸。噢,塞萨雷亚,你的记忆力太可怕了,老师说,说点什么吧。直到这时塞萨雷亚才笑了(照老师说,笑得很傻),说当然,怎么会忘了她呢。她们聊了会儿,两个人坐在桌案后面,老师坐在一把折叠木椅上,塞萨雷亚坐在一只箱子上,那样子好像两个人共同守着这个小小的草药摊。但是,老师很快就意识到彼此无话可说,她告诉塞萨雷亚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还在学校工作,然后又聊了些圣特雷萨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她考虑问问塞萨雷亚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孩子,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自己亲眼可以证实塞萨雷亚既没结婚也没孩子,所以就只问了她住哪儿,塞萨雷亚说有时住维拉维西奥萨,有时住埃尔帕里托。老师知道维拉维西奥萨在哪儿,但从来没有去过,而埃尔帕里托却是第一次听说。她问这个小镇在哪里,塞萨雷亚说在亚利桑那。这时老师笑了。她说自己始终觉得塞萨雷亚最后还是会生活在美国。就说了这些。后来她们就分手了。第二天,老师没有再去市场,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请塞萨雷亚来吃午饭是否适合。她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她赢了。第三天,她早早就去市场,可是到那儿后发现塞萨雷亚的摊位已经被一个卖手帕的女人占了。老师从此再没见过她。 贝拉诺问她是不是觉得塞萨雷亚已经死了。也许吧,老师说。 就这样了。谈话结束后贝拉诺和利马沉思默想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在华雷斯宾馆开了两个房间。黄昏时,四个人齐聚利马和贝拉诺的房间,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贝拉诺说,首先应该去维拉维西奥萨,到那里后就可以决定是否返回墨西哥城还是继续去埃尔帕里托。去埃尔帕里托的问题是无法进入美国。为什么不能?鲁佩问。因为我是智利人,他说。他们也不会让我入境,鲁佩说,我不是智利人。加西亚·马德罗也进不去。我为什么不能?我问。你有护照吗?鲁佩说。除了贝拉诺,谁也没有。那天晚上鲁佩去看电影了。她回旅馆后说不想再回墨西哥城了。那你怎么办呢?贝拉诺问。要么在索诺拉生活,要么偷渡到美国去。 1月30日 昨晚他们发现了我们。我和鲁佩正在房间做爱,房门开了,乌里塞斯·利马走进来。快穿衣服,他说,阿尔韦托在大堂里跟阿图罗谈判呢。我们二话没说照他的命令办了。我们把东西收进塑料袋,然后下到一层,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我们从后门走出去。巷子里很黑。我们快点上车,利马说。华雷斯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我们走出旅馆三个街区那么远,向英帕拉停放的地方走去。利马担心已经有人守在那里,但那儿几乎看不到人影,我们发动起车子。我们从华雷斯旅馆前开过去。从街上可以看到大堂的一部分和宾馆酒吧亮着灯的窗户。贝拉诺就在那里,阿尔韦托在他对面。我们没有看到阿尔韦托的警察朋友。贝拉诺也没有看到我们,利马心想鸣喇叭不是个好办法。我们又绕过这个街区。那哥们儿,鲁佩说,可能去我们房间了。利马摇摇脑袋。一线黄光打在贝拉诺和阿尔韦托的脑袋上。贝拉诺在说着什么,阿尔韦托也在说话。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火。我们再次开过来时,发现两个人都点上了烟。他们喝着啤酒,抽着烟。两个人像一对好朋友。贝拉诺在说话:他活动着左手,好像在描绘一个城堡或者女人的侧影。阿尔韦托始终拿眼睛盯着他,有时还笑一下。鸣喇叭,我说。我们又开着车在街区绕了一圈。又到了华雷斯宾馆,贝拉诺望着窗外,阿尔韦托把一听蒂卡蒂啤酒放到唇边。一男一女在通向宾馆的大门口外争论着什么。阿尔韦托的警察朋友望着他们,斜靠在三十英尺远的一辆车上。利马按了三下喇叭,然后放慢车速。贝拉诺已经看见我们了。他转过身,走近阿尔韦托说了句什么。阿尔韦托抓住他的衬衫。贝拉诺推了他一把后撒腿就跑。到旅馆门口时,那个警察向他走去,揪住他的夹克。利马又按了三下喇叭,把英帕拉停在离华雷斯宾馆六十英尺的地方。警察掏出枪,贝拉诺还继续奔跑。鲁佩打开车门。阿尔韦托手里拿着一把枪出现在宾馆外面。我宁肯他攥着的是一把刀。贝拉诺冲进车里时,利马很快把车开起来,我们沿着灯光暗淡的圣特雷萨大街飞驰而去。不觉间我们已经向维拉维西奥萨方向驰去,大家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早晨三点时,我们彻底迷路了。我们从车里出来活动了下腿脚。哪儿都看不见一丝灯光。我从来没有见过天空中有这么多星星。 我们在车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八点,我们醒来时都已经冻僵了。我们开着车在沙漠上跑啊跑,没有见到一个小镇,甚至连破落的牧场都没见着。有时我们迷失在光秃秃的山梁间。有时公路在峭壁和山谷间通过,然后又进入沙漠。1865年和1866年,皇家军队曾来过这里。只要提到马克西米利亚的部队就足以让我们丧胆。贝拉诺和利马在来这儿前了解点索诺拉的历史,说有个比利时的上校曾想抓捕圣特雷萨。那是比利时一个团的指挥官。我们一下子崩溃了。一支比利时和墨西哥的混编部队。当然,他们最后失踪了,虽然圣特雷萨的历史学家倾向于认为他们被镇子的民兵击败了。很有趣。史称维拉维西奥萨也发生过一场小规模战役,也许是比利时殿后的部队与村民发生了冲突。利马和贝拉诺很熟悉这段故事。他们还在聊着兰波。我们只有凭直觉摸索了,他们说。真有趣。 晚上六点,我们忽然看到公路边有一幢房子。他们给了我们一些面饼和豆子,狠狠地花了我们一笔钱,还给了我们些清水,我们就着一只葫芦喝了。我们吃饭时这些农民一动不动地瞧着。维拉维西奥萨在哪儿呢?在群山的那边,他们告诉我们。 1月31日 我们找到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了。与此同时,阿尔韦托和那个警察也发现了我们。一切都比我想像的简单,但这个结局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维拉维西奥萨是个鬼镇。这是墨西哥北方失踪杀手们聚集的小镇,最像阿斯特兰了,利马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更像一个疲倦或者乏味的小镇。 房子都是泥土坯盖的,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带着前后院,有些院子还是水泥做的,样子怪怪的,跟我们在这疯狂的一个月里见到的别处的房子都不同。据我观察,这里有两家酒吧,一家杂货店,此外就什么也没了。别的全是住家。商业活动都在街上,在广场的边上,或者在镇里最大的建筑物的拱门下进行,那是镇长家的房子,里面似乎没有住一个人。 找到塞萨雷亚并不难。我们一路打听她,被人送到镇子东头的洗衣房。洗衣房是用石头做的,构造是这样:水先从高处流下来,流进一个小小的木槽里,那里足以容纳十个女人干活。我们到那儿时只有三个女人。塞萨雷亚站在中间,我们立刻认出了她。从后面看过去,她俯身对着洗衣槽,毫无诗意可言。她犹如一块岩石或者一头大象。她的屁股很大,捞起衣服拧出来时,胳膊有节奏地运动着,像两根橡树枝。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上。她光着脚。我们喊她的名字时,她镇定地回过头正视着我们。另外两个洗衣女也转过身。塞萨雷亚和她的同伴望着我们,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右边的那位大概有三十岁左右,但也完全可以说已经有四十或五十岁了。左边的那位不会超过二十岁。塞萨雷亚的眼睛很黑,似乎把院子里所有的阳光都吸了进去。我望着利马,他已经不笑了。贝拉诺挤着眼,好像里面钻进一粒沙子。在某个时候,我说不上准确时刻,我们开始向塞萨雷亚家走去。我记得当我们走到无情的太阳下的小街上时,贝拉诺想作出某种解释或几种解释。我记得此后他就沉默不语了。后来我只知道有人把我们领进一间又黑又冷的屋子,我躺倒在一张席上立刻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发现鲁佩睡在身边,胳膊和双腿缠绕在我的身体上。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听到人声,然后爬起来。塞萨雷亚和我的朋友们在隔壁屋里聊着。我进去时谁也不瞧我一眼。我记得我在地板上坐下,点上一支烟。几捆用剑麻绳束起的草药挂在房间的墙上。贝拉诺和利马抽着烟,但我闻着却不像烟草。 塞萨雷亚坐在惟一的那扇窗户附近,频频向外张望着天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哭,但没有哭出来。我们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不知什么时候,鲁佩走进房间,在我旁边坐下,不声不响。后来,我们五个人都站起来向外走去,来到昏黄、几乎是白色的大街上。这时大概已接近黄昏,但热浪还是不断涌来。我们朝放车的地方走去。一路上我们只看到两个人:一个手拿晶体管收音机的老人和一个吸烟的十岁男孩。小车里面热得会让人晕眩。贝拉诺和利马坐到前面。我被夹在鲁佩和巨人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中间。后来小车沿着维拉维西奥萨的土街吃力地爬行着,我们终于上了公路。 我们一出镇子就看到一辆小车从对面方向开来。这也许是方圆几里惟一的两部小车。我们顷刻间以为就要撞上对方,但利马往侧面一拐,把车刹住。一片灰尘在还没有经历沧桑的英帕拉四周纷纷落下。有人开始祈祷了。大概是塞萨雷亚吧。我感觉鲁佩的身体向我压来。尘土消散后,阿尔韦托和那个警察从另外那辆小车里出来,把枪对准我们。 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嘴在动,我猜是命令我们出来。他们咒骂着我们,我听到贝拉诺说真是见鬼了。这两个婊子养的,利马说。 2月1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贝拉诺打开他那一侧的门走出来。利马打开他那侧的门走出来。塞萨雷亚望着我和鲁佩说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她不是用这些词语说这句话的。但她的意思就是这样。我明白这个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说话。别动,她说,然后打开她那一侧的门下了车。 我透过窗户看着贝拉诺吸着烟走上前去,另一只手插在兜里。我看见利马就在他旁边,往后一些是像个幽灵战舰般颠簸的塞萨雷亚舰板似的后背。后来发生的事情一片模糊。我想是阿尔韦托向他们叫骂,让交出鲁佩。我猜贝拉诺让阿尔韦托自己去找,鲁佩归他了。也许这时塞萨雷亚说他们会杀了我们。警察大笑说不会,他们只想拿到这个小荡妇。贝拉诺耸了下肩膀。利马盯着地面。这时阿尔韦托阴沉邪恶的目光盯着英帕拉,搜寻着我们,但是完全无用。我想西落的太阳光遮挡着我们。贝拉诺用握烟的那只手向我们打着手势。鲁佩摇摇头,好像香烟的余火是个微型太阳。他们就在那儿,伙计,全归你了。好吧,我去看看我的女人,阿尔韦托说。鲁佩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虽然我们俩的身体都很柔软,所有的关节却都响了起来。她昔日的老板往前只走了两步。当他从贝拉诺身边经过时,贝拉诺一下子控制住他。 贝拉诺用一只手迅速抓住阿尔韦托的枪把。他的另一只手立刻从兜里取出,握着在卡沃尔卡买的那把刀。两个人滚抱在地,贝拉诺已经把刀扎进阿尔韦托的胸膛。我记得那个警察的嘴张得老大,好像沙漠里的空气顷刻间全没了,好像无法相信几个学生会来这么一场恶斗。接着我看见乌里塞斯·利马抱住了警察。我听到一声枪响后马上趴下。我从后座再次抬起头时,看见警察和利马在地上滚抱成一团,快到路边时才停住,警察骑在利马身上,拿枪对着利马的脑袋。这时我看见塞萨雷亚,庞然大物塞萨雷亚几乎无法跑却在奔跑着,滚到他们身上,我听到好几声枪响,我从车里钻出来。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塞萨雷亚的身体从警察和朋友的身上挪开。 他们三个人满身是血,但只有塞萨雷亚一个人死了。她的胸膛上有一个子弹洞。警察腹部的一处伤口不断地流着血,利马的右臂擦伤了皮。我捡起那把杀害了塞萨雷亚、伤了另外两个人的枪,别在皮带里。我拉起利马,看见鲁佩在塞萨雷亚身边哭泣。利马说他的左臂动不了了。我想可能断了,他说。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那说明没断。阿图罗他妈的上哪儿了?利马说。鲁佩止住哭泣朝身后望去:大约三十英尺之外,皮条客一动不动的身体斜立着。我们看到贝拉诺了。你还好吗?利马大声喊叫。贝拉诺没有回应站了起来。他抖掉身上的灰尘,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汗渍渍的头发贴在脸上,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皮,因为汗水从额头和眉毛上不停地往下滚,落进眼睛里。他在塞萨雷亚身边跪下时,我才发现他的鼻子和嘴唇还在流血。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在想,但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走了几步松弛下僵硬的四肢的麻木感(可是为什么会僵硬呢?)我望了望阿尔韦托的尸体和通向维拉维西奥萨的那条孤独的道路。我听见警察在不断地呻吟,乞求我们带他上医院。 我回过头时看见利马和贝拉诺正在说话,靠在那辆雪佛兰上。我听到贝拉诺说我们把一切都搞成一团糟了,我们找到塞萨雷亚完全是为了把她推向死亡。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有人拍了下肩膀,让我上车。英帕拉和雪佛兰驶出公路开进沙漠。天快黑之前,他们又停下来,我们下了车。天空上满是点点繁星,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听到贝拉诺和利马在说什么。我听到警察在呻吟,他快死了。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只知道我闭上了眼睛。后来,贝拉诺叫上我,我们两个把阿尔韦托和警察的尸体搬进雪佛兰的后备箱里,把塞萨雷亚的尸体放在后座上。搬塞萨雷亚的身体好像花了我们一辈子的时间。后来我们钻进英帕拉里吸烟或者思索,直到清晨终于来临。 后来,贝拉诺和利马说大家最好能分开走。他们把基姆的英帕拉留给了我们。他们开走雪佛兰,带走那几具尸体。贝拉诺终于放声哭了:一桩很公平的买卖,他说。你们现在想回墨西哥城吗?他问鲁佩。我不知道,鲁佩说。一切都乱套了,我很难过,贝拉诺说。我想他是说给我听的,不是对鲁佩。不过,现在我们要试着弥补,利马说。他也笑了。我问他们准备把塞萨雷亚怎么办。贝拉诺耸了下肩膀。他说,除了把她与阿尔韦托和警察埋在一起,别无选择。除非我们想要在监狱里待段时间,别,别,鲁佩说。你知道我们不想,我说。我们拥抱在一起,鲁佩和我钻进英帕拉。我看见利马想坐到雪佛兰的驾驶员那一侧去,但贝拉诺拦住他。我看他们商量了会儿。后来我看见利马坐到乘客座上,贝拉诺握住方向盘。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两部小车停在沙漠中间。你能开回公路吗,加西亚·马德罗?贝拉诺问。当然可以,我说。接着我看见雪佛兰启动了,有些犹豫,两部小车一起颠簸着穿过沙漠。后来我们就分开了。我改变方向去寻找回路,贝拉诺向西折去。 2月2日 我不知道今天是2号还是3号。也许已经4号了,甚至5号、6号了。但对我来说是几号都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哀歌。 2月3日 鲁佩对我说,我们是墨西哥仅剩的最后的本能现实主义者。我躺在地板上抽着烟,望着她。让我歇会儿,我说。 2月4日 有时我会胡思乱想,我想像贝拉诺和利马花了好几个小时在沙漠中间挖出一个坑。然后,等天黑下来后,我想像他们便离去,消失在埃莫西约,把雪佛兰随便放在某条街上。我只能想这么远了。我知道他们计划乘巴士返回墨西哥城。我知道他们还想在那里见到我们。可是我和鲁佩都不想回去。在墨西哥城见,他们说。在墨西哥见,两部小车在沙漠上分路前我这样说。他们给我们留了一半钱。后来,只剩下我们时,我又把一半钱给了鲁佩。以防万一。昨晚我们回到维拉维西奥萨,在塞萨雷亚的家里过了夜。我找到了那些笔记本。它们的样子很普通,就放在我第一次来时睡着的那个房间。屋里没有电。今天我们在酒吧吃的早餐。人们望着我们一语不发。鲁佩说,我们可以待在这里,愿意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 2月5日 昨天晚上我梦见贝拉诺和利马把阿尔韦托的那辆雪佛兰扔在巴希亚基诺的一个海滩上,然后向大海走去,横渡到加利福尼亚。我问他们为什么去那里,他们说为了逃命,然后就消失在一个巨浪后面。我把这个梦给鲁佩讲了,她说太傻了,我不应该担心,利马和贝拉诺可能都挺好的。下午,我们又去另一家酒吧吃饭。又是同样的一群人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提到我们为什么住在塞萨雷亚的屋子里。好像没有人在乎我们在小镇上出没。 2月6日 有时我觉得那场拼杀就像一场梦。我看见塞萨雷亚又回来了,好像百年沉船上再次传来汽笛声。我又一次看到她扑在警察和乌里塞斯·利马身上。我看见她胸部中了一颗子弹。最后我看见她朝警察开了枪或者最后一颗子弹打偏了。我看见她死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分量。后来我又浮想联翩了。我想到塞萨雷亚也许跟警察的死毫无关系。然后又想起贝拉诺和利马,一个人在为三个人挖坟墓,另一个人右胳膊上绑着绷带看着干活。我又想像是利马打伤了警察,塞萨雷亚扑过来时警察一时失措,利马看到了机会夺过枪对准警察的腹部。有时,出于好奇,我又试图想像阿尔韦托死的经过,但却勾画不出来。我希望他们把枪也一同埋葬了。不妨把他们的枪埋在沙漠的另一个坑里。无论如何处理,我都希望他们能扔了那两把枪!我记得在把阿尔韦托往后备箱里抬的时候,我检查了他的衣兜。我想找到那把他用来测量自己那家伙的刀。没有找到。有时,出于好玩,我又想想基姆和他的英帕拉,想想这部车他恐怕永远见不到了。有时我会因此哑然失笑。有时又觉得并不好笑。 2月7日 这里的食品很便宜。可是这儿没活儿干。 2月8日 我读了塞萨雷亚的笔记本。我找到这些笔记本后心想迟早要把它们寄到墨西哥城,寄给利马或贝拉诺。现在我不想寄了。这样做毫无意义。索诺拉的每个警察肯定都在追捕我的朋友们。 2月9日 回到英帕拉,回到沙漠吧。我在这个小镇上感到很开心。离开前,鲁佩说我们可以随时回到维拉维西奥萨。为什么?我问。因为这里的人已经接纳了我们。他们全是杀手,跟我们一样。我们不是杀手,我说。这儿的人们也不是杀手,不过是这么一说而已,鲁佩说。总有一天,警察会抓住贝拉诺和利马的,但他们永远不会发现我们。噢,鲁佩,我是多么爱你,可你错得太离谱了。 2月10日 库库佩,图阿佩,梅雷西奇克,奥波德佩。 2月11日 卡尔沃,绿洲,费里克思,埃尔库特罗,特林切拉斯,拉西纳格。 2月12日 巴姆里,皮提基托,卡沃尔卡,圣胡安,拉马拉维拉斯,拉斯卡伦图拉斯。 2月13日 窗外是什么? 一颗星星。 2月14日 窗外是什么? 一张纸。 2月15日 窗外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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