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创作谈

(黑塞致友人的信件)

荒原狼  作者:赫尔曼·黑塞

致R. B.

1931年5月4日

……我不能让您的信石沉大海。

我对这个问题差不多是这么看的:认为人不可能按照我所主张的原则来生活,这是错误的。我并不主张一套完整、清晰的教条;我是不断成长和改变的人。因此我的书代表的不仅仅是宣布“人人都是孤独的”[出自诗作《雾中》。]。比如说《悉达多》,整本书表达的是爱,在我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表达。

我所表现的对生活的信仰,不能超过我实际上所抱有的信仰。我常常激动地说,这个时代的普遍心态让我们无法拥有本真的、真正有价值的生活。我对此确信无疑。当然了,我还活着,并没有被这种充斥着谎言、贪婪、狂热和粗俗的气氛压垮。我把这种幸运归功于两个有利条件:我继承了相当一部分的自然活力,同时作为这个时代的批评者和反对者,我能够有所作为。若非如此,我是无法活下来的。但即使如此,活着也常常像是地狱。

我对当今的态度不大可能发生太大的变化。我不相信我们的科学或者政治、思想、信仰、娱乐;我不接受这个时代的任何一种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不相信。我相信有一些约束人类的法则,这些法则存在了几千年,我坚信这些法则会超越我们这个时代的喧嚣。

要向别人表现如何恪守那些我视为永恒的人类理想,同时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目标和慰藉抱有信仰,这是不可能的。况且我根本没兴趣这么做。在我的一生中,我尝试了许多方法,去超越时间,生活在永恒的世界中(我也经常描述这些尝试,半是玩笑半是严肃)。

我常常遇到一些年轻的读者,就拿《荒原狼》来说吧,对书中所讲述的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疯狂,他们都十分严肃,可他们却注意不到并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些在我看来极为重要的问题。仅仅摒弃战争、技术、贪婪、民族主义等现象还不够。我们必须用另外的信仰来取代这个时代的伪神。我一向如此:《荒原狼》中的莫扎特、不朽者还有魔幻剧场,同样的价值观也出现在《德米安》和《悉达多》中,只是换了名字。

我肯定,一个人可以将悉达多所说的爱的力量还有哈利对不朽者的信仰作为生活的基础。这种信仰能使生活显得可以忍受,也有助于克服时间。

我知道我没有把自己想说的真正表达出来。发现读者没有注意到我自认为显而易见的东西,我总是相当沮丧。

读完我的信,再拿起我的某一本书,看看您是否找不到过上真正的生活的信条。如果您找不到这类东西,就该把我的书扔了。但如果您有所发现,不妨就拿来当作您的出发点。

最近,有一位年轻女士请我解释《荒原狼》中魔幻剧场的含义。她看到我嘲弄自己也嘲弄一切,感到十分失望,好像我吸了鸦片、神思恍惚。我告诉她应该再读读那几页,要记住,魔幻剧场的意义和神圣性超过了我所构想的任何东西,并且是我认为最重要、最有价值的那些问题的意象和面具。不久后,她回信说现在明白了。

B.先生,我明白您为什么有此一问,可能确实如此,我的书目前不适合您。您也许需要把我的书放到一边,尝试克服书中吸引您的那些东西。显然我不能就此给您建议。我只能再次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创作,包括所有的矛盾、曲折和混乱。我不同意我的任务是创作出在某种客观意义上公认的杰作。我必须以最纯粹、最诚实的方式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即使最终的结果听起来仅仅是在表达痛苦,是一声哀叹。


致一位德国学生

1954年3月

亲爱的小姐:

其实您已经回答了问题,我也必须同意您的观点。如果您这位相识说得在理,那么您最好把我的书永远放下。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心口不一;很可能我曾经在某封信或是某篇文章中反对把我的后半生和我的某句话挂钩。那位教授也许读过类似的一段话,从中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作为他所在的教会的代表,他当然有权反对我的观点并进行批驳。我承认,这些思想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是危险的。我知道,这些思想有时候可能会误导一些性格软弱之人。但是,和传统学校严酷制度的影响相比,我的作品和类似著作所造成的伤害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这种制度已经导致了许许多多性格软弱的年轻人一蹶不振。

我写书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目标或是目的。但是,在我现在寻找其中的共同点时,我意识到了一点:我的作品,从《卡门青》到《荒原狼》和克奈希特[《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都可以说是对个性、对个人的捍卫(有时也是呼救)。每一个独特的个体都有他的遗传和可能性,他的天赋和偏好,都是一个温柔、脆弱的生灵;他当然可以有一个人为他主张。毕竟,那些强大的伟力都对他不利:国家、学校、教会、各种各样的组织、爱国者、正统派和各个阵营的天主教徒。我的书和我本人总是要面对所有这些力量,应对他们的战斗手段,这些手段有的正派,有的粗俗,有的是彻头彻尾的野蛮。我一次次地发觉,离经叛道之人要面对多少危险和敌意,也意识到他们需要多少保护、鼓励和爱。我从亲身经历中也渐渐明白,有数不清的基督徒或法西斯分子,虽然他们享受着实惠和优渥,却都感到那种正统不能带来精神上的满足。因此,我除了听到所有这些群体众口一词的谴责和攻击,还听到了成千上万的疑问和坦白,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感到困惑,并从我的书中(当然还有其他人的书中)得到了些许温暖、自在和慰藉。他们并不是总把这些书当作力量和鼓励的源泉,还常常感到受了误导、迷惑不解。他们习惯了教会和国家所使用的语言,也就是正统、教义、程序的语言——从不承认任何疑问,只要求相信和顺从。有很多年轻的读者,他们为《德米安》、《荒原狼》或者《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感到兴奋,但没过多久,又欣然回归他们的教义。还有一些读者,他们读了我的书,就以我的名字为理由,宣布终止所有的社会活动和义务。但我相信,也有很多读者会在天性允许的范围内从我们的作品中获得更多的东西。这些读者使我可以为个人、灵魂、良知主张,同时他们不会把我的话当作某种形式的教义、正统、行军令,也不会抛弃社会和团结的崇高价值。这些读者明白,我无意破坏人类赖以共同生活的秩序感和共同义务,我也无意神化个人。他们感觉到,我真正主张的是一种生活形式,让爱、美和秩序盛行,团结不会使人沦为畜群中的野兽,而使人能够保留独特本性中的美、尊严和悲剧性。我意识到,我偶尔会犯错、迷失,或者过于激动,导致我的一些话让一些年轻读者感到困惑、崩溃。但是,如果您想到如今的那些力量使个人难以发展自己的个性并成为完完全全的人,当您看到大型组织,尤其是国家所推崇的那类缺乏想象力、内心怯懦、被彻底同化、纯粹服从、被收编的人时,您就更容易理解为何小小的堂吉诃德要对高大的风车宣战了。这场战斗似乎毫无希望,也毫无意义。很多人都认为这件事情荒唐可笑。然而,这场斗争必须进行;毕竟,堂吉诃德和风车都一样在理。


致托马斯·曼

1931年12月初,巴登

我在巴登收到您好意写来的信了。疗养让我疲惫不堪[黑塞因为坐骨神经痛,每年都会到巴登温泉疗养。],加上眼睛的毛病,我几乎没办法及时回信。所以还请原谅,我的答复很简短。对于您的问题,确切的回答当然不会占用太多篇幅——答复是“不”。不过我想尽量充分地解释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学院的邀请,尽管这份邀请来自我所爱、所尊重之人[指黑塞退出普鲁士艺术学院一事。]。我想得越多,事情就越复杂、越形而上。既然我必须为这个“不”字给出些理由,我就不得不诉诸过于明确和直接的表述,这种复杂的问题,在突然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时,往往就会如此。

好吧,是这样的:我不能加入任何一个德国官方机构,根本原因是我对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深感不信任。这个没有原则、没有思想的国家是从真空中出现的,这种真空就是战争结束时筋疲力尽的普遍状态。带头搞“革命”的那几个人,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支持下被杀死了,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革命。法院不公,公务员冷漠,人民彻头彻尾地幼稚。我曾对1918年的革命充满热情,我本来希望能建立一个受到认真对待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但这个希望早就破灭了。德国从来没能创造自己的革命、发展自己的政治形式。德国会被布尔什维克化,虽然我不排斥这种前景,但德国会因此失去独特的民族潜力。还有,不幸的是,在这之前,无疑会出现一场白色恐怖的腥风血雨。我顺着这些思路想了很久,尽管我对少数善意的共和党人非常同情,但我认为他们根本无能为力,就像乌兰得和他那些朋友在法兰克福圣保罗教堂提出的令人向往的意识形态[Ludwig Uhland(1787—1862),德国诗人、政治家,1848—1849年德国革命期间是国民议会(设在法兰克福圣保罗教堂)代表,立场“偏左”。]都没什么前途。即使在今天,一千个德国人里还有九百九十九人拒绝承认任何罪责。他们没有发动战争,没有输掉战争,也没有签署《凡尔赛条约》,他们认为那是背信弃义的晴天霹雳。

简而言之,我现在和1914—1918年的时候一样,对德国的普遍心态感到疏远。我觉得我看到的事情都荒谬可笑,从1914—1918年以来,我就往左走远了,而德国人只朝这个方向迈出了微不足道的一步。我现在连一份德国报纸都看不下去。

亲爱的托马斯·曼,我不指望您赞同我的信念和观点,但希望您出于对我的同情,能尊重这些想法。至于我们冬天的计划,我妻子[黑塞的第三位妻子妮侬·多尔宾(Ninon Dolbin, 1895—1966),两人于1931年结婚,相伴终生。]正在给您妻子写信。请代我向曼夫人和小姑娘[指托马斯·曼夫妇的小女儿伊丽莎白。]问好;我们对她们两个已经很有感情了。即使您对我的回答感到失望,也请不要对我心存芥蒂。我猜这个答复也不是意外吧。

---致以我无尽的情谊和敬慕


致姐姐阿黛尔[Adele Hesse(1875—1949),黑塞的大姐。]

1927年1月21日,苏黎世

我最近总是很想念你——特别是雨果·鲍尔[Hugo Ball(1886—1927),德国作家,达达运动的创始人。当时鲍尔受出版商委托,在黑塞50岁生日之际为其做传。]来这儿跟我讨论问题的时候……但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可你还是费尽心思帮鲍尔翻出了那些旧东西。亲爱的阿黛儿,我要衷心感谢你的帮忙。还有,不要因为我把身边所有的德国货币都附上就和我生气。你花费的可不少。

很不幸,鲍尔没有把我童年的诗作带过来,我会很感兴趣的。不过他把照片带来了,我特别喜欢父亲那张明亮、清晰、留着鬈发的照片,我根本不记得了。谢谢你爱的付出。

过去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发疯似的工作,没日没夜,完成了散文版的《荒原狼》[1926年11月,黑塞在《新评论》杂志上发表了系列诗作《荒原狼:诗体日记》。]。现在我快要崩溃了,我突然注意到过度劳累、失眠等的影响。我也很难过,因为我将不得不失去创作的乐趣,这给我的生活注入了意义和乐趣,接下来会是一段空白了。我要等上几年才能再次遇到这种体验,其实会不会遇到也说不定。

我的妻子露特[Ruth Wenger(1897—1994),黑塞的第二位妻子,两人于1924年结婚,婚后聚少离多,1927年离婚。《荒原狼》正是在这段时间写成的。]给我准备了一份新年的惊喜:她突然通知我说她想离婚。我对她说我非常理解她的决定,也不会在她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

所以家里就要这么为我庆祝100岁生日了。收到露特来信的时候情况糟糕透顶,海纳[Hans Heinrich (Heiner) Hesse(1909—2003),黑塞同第一位妻子玛利亚·伯努利(Maria Bernoulli, 1869—1963)的二儿子。]来了(她知道这事儿),和他说话还有相处都很困难。我当时完全不知道露特的打算,就和她说起海纳要来,我估计会吵来吵去,所以很担心住在一起的这几天。可她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告诉我她做了决定。她已经委托了一位律师处理整件事。但是跟谁也别说。要是我说了什么露特的坏话,只有你知道就行了。

要是我知道到这个五十岁生日会这样,我准会马上通通取消,包括鲍尔的书。每隔几天就要冒出点新情况:十个出版商想利用这个机会做商业活动,作曲家想出版我的歌,画家想为我作油画、蚀刻版画,编辑想知道我生命中的重要日期,康斯坦茨市长想在7月2日举行黑塞节并请我出席,等等。这就够让人想吐的了。现在我还不得不弯腰驼背地伏在打字机前,想方设法回复所有的信件,还要处理跟露特那位律师的通信。

听了这么多牢骚,你一定觉得无聊。好啦,别把哪件事儿太当真;我自己只有在感觉特别糟糕的时候才会当真。你不用为《荒原狼》浪费时间,不管是诗还是散文,因为你看了只会难过。再见啦,阿黛尔。


(王林园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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